语妙不用代字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①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注　释

①梦窗：即吴文英（约1212—约1272），字君特，号梦窗，晚号觉翁，四明人。南宋词人。

词　解

作词最忌讳用替代字。周邦彦《解语花》词中“桂华流瓦”一句境界极妙，可惜以“桂华”二字代替了“月”字。吴文英以后的词人用替代字的更多。之所以会这样，不是意境不足，就是用语不够巧妙。如果用语巧妙，根本不用替代；如果意境完足，更不用多此一举。这就是秦观词中“小楼连苑”“绣毂雕鞍”两句话被苏轼所讥讽的原因。

评　析

化用典故是古典诗词最常见的手法，用得太多、太滥就完全丧失了诗的本真。静安先生认为过多地用典故来替代原字，难免会流于雕琢堆砌，甚至晦涩难明。并非必须要靠用典才能写出好诗好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等词句，或是随意挥洒，或是直抒胸臆，所用的字词全都浅显易懂，接近于白话文。但正是这样的句子，得以流传千古，至今耳熟能详。而很多堆砌典故之词，不仅读来晦涩难懂，而且丧失了诗词原本应有的审美价值。

看看先生所举的周邦彦的《解语花》和秦观的《水龙吟》。

解语花·上元

周邦彦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水龙吟·赠妓

秦观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疏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垂杨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先生说：“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指的是秦观入京拜会苏轼，苏轼问他最近写了什么词，他举了这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苏轼评价说：“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这句讲的是当夜街市灯火通明的绚丽景象。绛蜡也就是红烛，红莲是指当时非常流行的莲花灯。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

上元节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就像词中所说的那样，宋代的元宵“都城放夜”，警卫解除宵禁，人们可以整夜进行游玩。这个晚上不但官家“放夜”，也是城中各户人家在一年当中唯一一个允许女孩儿们走出闺门，去红衢紫陌当中尽兴游玩的夜晚。在当时城中少年的心目中，可想而知这一晚应当是极其绚丽繁华的。对女孩儿来说，想必也会在心里期待能遇上一位翩翩美少年吧。“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看来围观美女的愿望，从古至今就没有什么改变。再回想辛弃疾那首同样写尽了上元夜绚烂景象的《青玉案·元夕》，也更容易理解他“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那种焦急，因为今天晚上若是找不到，或许永生都再也没机会见面了。但是周邦彦就没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那种幸运了，只能回想起过去的同一个晚上，“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只剩下“旧情衰谢”，一任他人鼓舞狂欢，“从舞休歌罢”。

“桂华流瓦”是写月光在屋瓦上盈盈流动，境界确实是极佳的。先生认为这里代用是一个技术缺陷，但“桂华”与此后的“耿耿素娥欲下”相搭配，倒也自成机杼，容易理解。如果加以修改，反而会失去其中的照应和韵味所在。但秦观的“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回想苏轼的话，倒也确实让人发笑，如此繁复华丽的句子，不过是一人骑马楼前过，雕琢的痕迹太过明显了。

在园林边的雅致小楼上，凭栏偷望心上人骑马驰骋离去。珠帘半卷，单薄的春意挡不住寒意，窗外冷暖无常的天气犹如女子的心般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