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設位，文采行乎其中。剛柔以立本，變通以趨時①。立本有體，意或偏長；趨時無方，辭或繁雜②。蹊要所司，職在鎔裁，櫽括情理，矯揉文采也③。規範本體謂之鎔，剪截浮詞謂之裁④。裁則蕪穢不生，鎔則綱領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斲削矣⑤。騈拇枝指，由侈於性；附贅懸肬，實侈於形⑥。二［一］意兩出，義之騈枝也；同辭重句，文之肬贅也⑦。
情理內容布局就緒，文采便可以運行於其中了。這裏，氣性的剛柔是立文的根本，寫法的變通則又是趨時的需要。立文樹本有體可依，表意有時還不免冗長；趨時變通無方可循，辭采自更會繁雜過度。此中所需把握的關鍵，應在“鎔裁”二字之上，即應在調控情志內容、糾正文辭偏差方面下一番功夫了。規範作品的內容稱之爲“鎔”，删削文章的浮辭則叫做“裁”。善於裁剪則文辭清爽蕪雜不生，長於鎔煉又綱領明豁內容顯暢，正如木匠借繩墨以審度尺寸，用刀斧砍削來取捨材料一樣。騈拇歧指長在肢體之上，實是違反自然天性的多餘；肉瘤腫疣生於肌膚之間，又爲附著在形體上的累贅。一種意思兩度出現，猶如是內容表述方面的騈歧；語辭相同文句重複，又好比是文辭運用上的疣贅了。
【註釋】
①鎔裁謂鎔意裁辭。本篇從文章總體著眼論述情理的鎔鑄及辭采的裁取。“情理設位”二句：《易·繫辭上》：“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矣。”劉勰句式仿此。情理，感情道理，即指作品内容。設位，安排佈局而有適當的位置。前句也即《情采》篇說的“設謨［模］以位理”的意思。 “剛柔”二句：語本《易·繫辭下》：“剛柔者，立本者也；變通者，趣時者也。”趣通“趨”。這裏的“剛柔”指氣性，“變通”指文辭也即具體的寫作。劉勰借此語再次強調了氣性爲本、寫法宜變的基本文學觀。
②立本：指立文樹本。體：體式。 長：多餘，冗長。 無方：没有固定的規式。《正字通》：“方，圓之對，矩所岀也。”
③蹊：路。蹊要謂小路險要處，喻寫作的關鍵要領。司：主管。 職：與“司”字意近，謂職責之所在。 櫽括：矯正曲木的器具，這裏任動詞，爲調控的意思。 揉：同“煣”，使木屈曲或伸直。矯揉即糾正意。
④規範本體：使情理内容歸入一定的規範。“規範”任動詞；本體，指作品内容。鎔：鎔煉。 剪截浮詞：《尚書》僞孔傳序：“芟夷煩亂，翦截浮辭。”翦同“剪”，剪截即言剪裁删削。浮詞，虚浮多餘之辭。
⑤蕪穢：荒廢蕪雜，即指“浮詞”。 昭暢：明白暢達。 繩墨：木匠用的墨綫墨斗，用以劃分取捨界限。審分：審核分辨。 斲：砍削。
⑥騈拇：足大拇指與第二指相連。騈，同“駢”，合也。枝（qí）指：手生六指。枝通“歧”。 侈：多餘。性：指自然天性。 贅（zhuì）：贅肉。肬（yóu）：同“疣”，肉瘤。 “騈拇”四句，語出《莊子·騈拇》：“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⑦二意兩出：應校改爲“一意兩出”。 騈枝、肬贅：借喻文章内容及文辭中的多餘重複。
創作思緒最初萌發之際，常會苦於辭采的龐雜，作家如若不善於權衡，勢必導致輕重的失調。所以舉筆起草從事寫作之前，首先應當明確創作的三條準則：開始起步之時，先應設置情理並確立體格；到了中間階段，又需依據事類而斟酌取材；歸結至於最終，則是選擇辭語用以突出旨要了。經過這些步驟，創作纔能舒展辭采而鋪寫內容，取捨有度地調節文辭。繩墨以外的諸多材料，再美再好也一律砍棄，文章因而能顯得首尾圓合，條貫清晰，完整有序。如若思路寫法不事先謀定，祇是隨心所欲地追逐辭藻，那末，無關的內容便叢生匯聚，文章的冗贅也必然增多。
【註釋】
⑧思緒：即言思路。 權衡：秤錘秤杆，即指衡器。這裏可視作任動詞，兩句謂若不能作出正確的衡斷，創作勢必會有輕重失調的現象。
⑨鴻筆：褒詞，即謂大作。 標：標示。這裏是明確意。準：準則。
⑩履端於始、舉正於中、歸餘於終：《左傳·文公元年》中的用語，本指推算曆法，推定一年之始稱履端，確定月份稱舉正，歸結餘日置於閏月稱歸餘。這裏借用其語，指思謀的步驟，即言首先、其次、最後。 設情：安置情理。位體：確立文體格式。位，安排，任動詞。 取類：據類以取材。 撮：聚而取之，撮辭即謂選擇語詞。
既：任表示範圍的副詞，相當於都、全部的意思。既斲即言全都砍棄。條貫：條理、層次。統：總括，完備。
術：方法，這裏指上述的“三準”要求。素定：事先有定。素，預先。 委心：聽任心意。 異端：與主旨無關的内容。叢生：叢雜而生。叢，聚集。
創作的“三準”既定以後，接著便可探討字句的安排。語句倘有可削之處，足見其中尚留空疏；文字若無删減餘地，則知行文已顯嚴密。論述精到警句疊出的，可稱是極度簡略的文章；思緒奔湧文筆縱橫的，又算是極盡繁富的作品了。使作品寫得或繁或簡，自與作家稟性好尚相關。有的喜好延長伸展，可以將兩句鋪成一章；有的注重緊縮集中，又能把一章删作兩句。一般說來，文思富贍的文人善於鋪排，才情切實的作家長於簡約；長於緊縮的能做到删去字句而留下意蘊，善於鋪陳的又可使辭語殊異而含義顯豁。如果文字删削使意有缺失，則祇有文意的短乏而並無內容的充實；設若文辭鋪瀉卻言重意複，則又屬文筆的蕪雜而不是作品的豐美了。
【註釋】
討：探究。討字句，謂探討字句的安排。這一段集中討論文章的裁剪。疎：空疏，不嚴密。
精論：精到之論。要語：警句類語句。 極略之體：指極度簡略的體例。這裏的“體”字，以訓指體式爲當。 游心竄句：語出《莊子·騈拇》：“竄句游心於堅白同異之間”。原爲貶義，指“竄易文句，游蕩心思”（王先謙《集解》）。這裏僅採用其語詞，借指文思奔湧筆力縱横的創作情狀。
謂：使，令。《廣雅·釋詁二》：“謂，使也。”《詩經·小雅·出車》：“自天子所，謂我來矣。”即此用例。謂繁與略，即言使作品寫得或繁富或簡略。 隨分：舊本多作“適分”。“適分”、“隨性”義同；“隨分”即“隨性”意。分、性，均指天賦禀性。 申：舒，展，延伸。通“伸”，黃注本即作“伸”。 敷：鋪敍，展開。 約：簡縮。
思贍：指文思富贍充盈。 才覈：言才情堅確切實。 意顯：舊本一作“義顯”。意本相同，卻宜據改，可免與上句“意留”字重。
闕：同“缺”。 短乏：指文意的短缺貧弱。 贍：豐美，指文章内容而言。
早先晉時的謝艾、王濟，都是河西一帶的文士。張駿認爲，謝艾文辭繁富卻還難以删減，王濟行文簡略則又無法增益。這樣的兩位作者，堪稱是熟諳於鎔意裁辭、通曉於繁略道理的文人學士了。至於其他作家，如陸機儘管文思優渥，然而選辭用采卻尤顯繁富；陸雲雖說才情稍遜，畢竟又極其喜好清淨儉省。待到陸雲評說陸機，終究還是多次表述了嫌其過繁的意思；不過又有稱道其清新相接，算不得是甚麽毛病的說法，這大概是爲看重兄弟情誼的緣故吧！以華麗織錦縫製衣服，也應當做到長短有度，無論怎樣欣賞其彩繪，總不至將領袖尺寸放大。這就是說，巧文尚且苦於繁雜，更何況是平庸之作呢？然而陸機的《文賦》卻說，榛楛叢生不必剪刈删除，平庸音調也可湊足樂曲，其實他並非不能鑒察優劣，而是捨不得删繁割愛罷了。成百個關節構成的人體，依賴氣血運行得以滋養；萬千種意趣匯成文章，離不開情辭兩大方面。如若表情周全而不顯繁縟，用辭如流卻不致泛濫，不依靠鎔裁這一手段，又如何能夠付諸實行呢？
【註釋】
謝艾：東晉文人，涼州牧張重華的僚屬。王濟：未詳。據上下文所述，王濟或亦係張重華屬下的文士，並非謂西晉作家王濟。 西河：古稱黃河上游南北流向的一段爲西河。這裏應指黃河西部一帶地區。
張俊：應校作“張駿”。張重華之父，東晉初任涼州牧。張駿語無考。二子：指謝、王二人。子，對男子的通稱，含尊敬意。 練：熟練，擅長。
士衡：西晉作家陸機字。才優：《晉書·陸機傳》：“機天才秀逸，辭藻宏麗。” 綴：縫合。綴辭指寫作。 士龍：陸機弟陸雲字。思劣：才情思力相較而顯遜色。《說文》：“劣，弱也。” 雅：任程度副詞，極、甚的意思，與《明詩》“雅有新聲”的“雅”字用意相同。 清省：陸雲《與兄平原書》：“雲今意視文，乃好清省。”清省言文辭的清淨儉省。
亟：屢次。多：指文采的過繁過盛。 清新相接，不以爲病：陸雲在其與兄的諸信中，雖多次提到陸機文辭過繁之弊，卻仍然說：“但清新相接，不以此爲病耳。”（引文同上） 友于：《尚書·君陳》：“惟孝友于兄弟”。“于”原係介詞，後聯爲常語，代指兄弟情誼。
巧：美巧文章。下文“拙”字，指平庸之作。一說，指巧文作者和拙文作者，亦可通。但順上文而下，論述著眼點均就作品而言，巧、拙解指巧文和拙作似更顯貼切。 難：爲難、犯難。
百節：指人體的成百個骨節。 資：憑藉。榮衛：榮同“營”，又稱營衛。古代中醫學認爲，營氣主血，衛氣主氣，二氣運行全身，滋養護衛著臟腑和肌體。趣：指作品意趣。 辭情：辭和情，構成作品的兩個基本方面。
總之，篇章組織好比門窗設置，應當左右相配協調中看。文辭運用又如江川奔湧，過多過滿則會成災泛濫。要善於衡斷內容的增删，要長於斟酌行文的濃淡。删削繁多剪除蕪雜，便可減輕文章的負擔。
【註釋】
户牖（yǒu）：門和窗。牖，窗户。 瞰（kàn）：望，看。相瞰謂互爲映襯。此喻文章各有關部分的相配相協。 川流：《詩·大雅·常武》：“如川之流。”溢：滿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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