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

人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白波东逝②，鸟啼花落，任他日暮。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便烟波万顷，半帆残月，几回首，相思否。

可忆柴门深闭。玉绳低③、翦灯夜语。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愁对西轩，荔墙叶暗④，黄昏风雨。更那堪、几处金戈铁马⑤，把凄凉助。

注释

①荪友：严绳孙（1623—1702），字荪友，自号勾吴严四，复号藕荡老人、藕荡渔人。江苏无锡人（一说昆山人）。清初诗人、文学家、画家，是容若的知己好友。本篇是为荪友南归的赠别之作。金山：山名，指江苏镇江西北的金山，这里代指荪友的家乡。②白波东逝：指光阴流逝。白波：水流，这里喻指时光。③玉绳低：指夜已深。玉绳，北斗七星的斗勺，位于北斗第五星玉衡的北侧，即天乙、太乙二星。④荔墙：即薜荔墙。荔，薜荔（又称木莲）的简称。象征着人格的美好与芳洁。⑤金戈铁马：指战争。纳兰填此词时三藩之乱刚被平定，但收复台湾、雅克萨，平定噶尔丹等战事仍在进行中，因此提及战争。

词解

朋友这一去南北相隔，距离遥远，等到再次相见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人生的际遇恍然如梦，醒来不知身处何处。时光流逝，任日暮遥望风景，任由鸟啼落花随风而卧。送别的酒已经盛满，一声叹息，送君离去。便是面对着残月半帆风，浩渺烟波里，再回首述说思念之意，可否？

可惜今后只能柴门紧闭，当年我们一起谈论天下之事直到深夜的场景一去不返。人生就是如此无常。离别的时候多，相会的时候少，还不如当初就没有结识。你我天涯相隔，就连西苑的薜荔墙也将叶暗萧冷，独对光阴当中的黄昏落日，风霜雨雪，无比落寞。如今天下战乱仍未平息，他又要与谁坦荡相对，一起剪烛夜论战事，共话民生呢？更感凄凉。

评析

“人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金山，江苏镇江西北之金山，在这里代指荪友的家乡。荪友此次一别，南北迢迢山水远隔，再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他不由得感叹，人生果然是恍若清梦，醒时才发现身处异地。白波东逝，鸟啼花落，任他日暮。白波，这里应当是喻指时光。这一句，是容若想象荪友南归之后的情致——时间会逐渐流逝，任日暮相看云走山闲，由那鸟啼落花随风卧。

严荪志不在仕途，但在他编修期间，是“纂修明史，平定三逆方略，昼夜不辍”，并“奉命典试山西，誓得真士”，称得起是尽职尽责。尽管如此，康熙二十二年，他与朱彝尊一道遭人弹劾。目睹了官场之中的各种倾轧排挤，他提出回乡，远离是非之地。离京时他写《春日荣恩予假南归》感怀：“不是恩深便拂衣，涓埃生死报应稀；吴牛避热先愁喘，宋冲风且退飞。十载青云双凤阙，三春红雨一渔矶；去来我亦无心者，何必从人定是非。”由此可见，荪友辞归故里之心念已很明显了。

容若懂得荪友的心。所以他说，“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他明白此刻情意所赋予的慎重与静默。敬君一觞酒，和着我的想念与叹息，请你一饮而尽。此后，便是面对着残月半帆风，浩渺烟波里，再回首述说思念之意，可否？

●更那堪、几处金戈铁马

容若一片挚诚，离恨牵念两交织，拳拳之意满溢于字里行间。他们的友谊，犹如寒秋中用彼此血液温热的酒，必然清醇千载，历久弥香。容若用自己的一字一叹息，一句一深切，在茫茫人世间，在漫漫流光当中，见证了一场灵魂中的情之滂沱。

“可忆柴门深闭。玉绳低、翦灯夜语。”容若在词的下阕当中开始回忆往事。玉绳低，指夜已深。玉绳，北斗七星的斗勺，在北斗第五星玉衡之北，即天乙、太乙二星。容若曾留荪友住在自己府邸中长达两年时间，情谊尤深。那样的时光如此静好，犹如苍苔上的双屐，给人以触目可及的温和感。他们“既而论文之暇，闲与天下事，无所隐讳”。多少剪灯夜话仿佛犹在耳畔，而此后柴门寂寂只可追忆。

于是，“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在容若并不算长的一生中，似乎注定离别远多于相遇。而且，每一场离别都足以让他身心俱损。假如当初没能与你相遇，今日我还会不会如此痛苦。友情当中的羁绊从来就不逊色于爱情。

“愁对西轩，荔墙叶暗，黄昏风雨”。西轩，即西苑，荪友在容若府内的居所。两人性情相投，性灵相通可见一斑。愈是珍贵的，便愈是难忘的，就连回忆一下过程，都是忧愁的。容若，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在其内心深处，积满了哀伤，此为生性，没有人能够改变得了。所以，因与荪友离别，西苑的薜荔（木莲）墙将叶暗萧冷，独对光阴当中的黄昏落日，风霜雨雪。

“更那堪、几处金戈铁马，把凄凉助。”金戈铁马，此处指兵事、战争。这一年三藩之乱刚平定，但清廷收复台湾、雅克萨，平定噶尔丹等战事依旧在进行中。国逢战乱，受苦最多的莫过于百姓。容若用结句把国事与友情融为一体，词境从幽怨当中拓展开来，蓦地开阔起来。他们曾时常咏叹朝代的兴衰，这一句，恰与荪友所写的那句“闲语天下事”对应。而如今，他又要与谁坦荡相对，一起剪烛夜论战事，共话民生呢？这样一想，更添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