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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隶的母亲

时间:2022-07-1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一张妇女痉挛、抽搐的脸庞。“黄胖,黄胖,老婆可是雪白滚壮,哈哈……”沈家婆(点头):“对!我照直说吧。南山有一个秀才,就是上半天你见过的那个,因为没有儿子,想典一个女人,典三年或五年……如有相当的人,他肯出八十到一百元……”

珂勒惠支的木刻——《母亲》

柔石的木刻像。

珂勒惠支的木刻——《母亲》。

深沉、凝重的画外音:“这是发生在旧中国的一个荒诞而悲惨的故事。对我们这代人来说,似乎是非常遥远而陌生的了……”

推出片名 ——《为奴隶的母亲》。

一双妇女的手,青筋绽露,紧紧抓住垫在地下的稻草。

一阵痛楚而压抑的呻吟与叫唤。

一张妇女痉挛、抽搐的脸庞。二十四五岁,健美而不秀丽。现在,头发凌乱,双目紧闭,眉心深皱,正随着阵痛作拼死的挣扎,不住地叫唤:“喔唷,姆妈,痛死啦!哎哟……”

她在稻草上痛得打滚,辗转反侧,衣衫零乱。

床边,立着一个四五岁男孩,恐怖而惊讶地望着。

小男孩:“姆妈,姆妈……”

妇女在一阵剧痛过后,慢慢睁开眼。额上满是汗珠。

妇女(无力地):“春宝,快去叫你阿爸……”

乡镇小酒店

光线幽暗。

八仙桌边正在赌博,围着不少人。

庄家把两颗骰子放进摇缸,咣啷咣啷不住摇着。

庄家(吐一口烟雾叫喊):“快押,快押!”

赌徒们紧张地把钱押到自己看准的地方。有的押在“大”的这边,有的押在“小”的这边。

押在“小”的人,又把握不定地把钱移到“大”这边。

一双皮肤粗糙的大手,正紧攥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手在不住发抖,不知往哪一边押才好。

这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但脸色蜡黄、双颊浮肿,一副愁眉苦脸、神情恍惚的样子。

庄家(朝他努努嘴):“黄胖,快押啊,骰子一响,黄金万两,就看你运气啰。”

黄胖浑浑噩噩地把钱押在“小”的一边。

一双双眼睛瞪得老大:“啊?”

春宝娘

黄胖又心神不定地把钱移到“大”的这边。

骰子在摇缸里不住摇晃:“咣啷,咣啷!”

一双双发红的眼睛随着摇缸在转动。

庄家(唱歌般声调):“开啰,开啰……”

骰子从摇缸里滚出,在桌面不住地滚动,像两只甲虫。

所有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骰子。

骰子停住。一颗是大红的一点,一颗是三点。

众(绝望地惊呼):“啊?!”

庄家(得意地):“通吃……”

一双大手把所有押在“大”这边的钱,全部揽到自己面前。钞票已小山般堆起。

黄胖家

一双小手在不住地挥动。伴着婴儿的“呱呀、呱呀”声。

稻草上,一个婴儿已呱呱坠地,满身血污躺着,胎盘落在一边。

春宝娘脸像退潮的大海那样平静,额头满是汗,头发像水洗过似的湿漉漉。

春宝在一旁问:“姆妈,是弟弟还是妹妹?”

春宝娘(精疲力尽):“快去喊你阿爸。”

春宝:“哎。”连忙向门口走去,回头又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春宝娘(摇摇头):“快去吧。”

小酒店

庄家王娘正在收拾大堆的钱。

赌徒们已垂头丧气走出酒店。

黄胖走到门口的曲尺柜台边,身体靠着柜台。

黄胖:“沈家婆,来一碗酒。”

柜台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颧骨高耸,一副精明相。

沈家婆(一挥手):“快回去吧,你老婆要生孩子啦。”

黄胖:“随它去!快给我酒。”

沈家婆(手一摊):“拿钱来。”

黄胖(阴沉地):“先赊一赊。”

沈家婆(往后一指):“你看,赊了多少啦,你的酒账什么时候还清?”

水牌上,黄胖名字下是密密麻麻的“正”字。

黄胖(泄气地):“我……我有钱就还。”

沈家婆(有气地):“有钱,有钱……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拿起竹提勺,舀了两勺黄酒,倒在碗中。

黄胖贪婪地接过,迫不及待地仰头喝下。

沈家婆在水牌上一连串“正”字下,又加了一画。

春宝沿着石子路跌跌撞撞地奔来:“阿爸,阿爸……”

黄胖放下酒碗,擦擦唇边酒汁:“什么事?”

春宝:“阿爸,妈妈已经生弟弟啦。”

黄胖:“已经生啦,是个男的?是弟弟?”

春宝(胆怯地点点头):“呣。”

黄胖家

“是弟弟还是妹妹……”的问话声在空屋里不住回荡。

婴儿正在稻草上手脚不安地揪动。脐带绕在她身上。

春宝娘挣扎着抬起半个身子,望着婴儿。

她吃力地把婴儿抱了过来,看了一下,然后用牙齿咬断了缠在婴儿身上的脐带。

脐带脱落在稻草上。婴儿哭声停止。

春宝娘抱着婴儿向灶前爬去。

一双满是烂泥的粗腿出现在她眼前。

她抬头一看,丈夫黄胖正凶神恶煞地站在她面前。

他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婴儿,看了一下,明显是女婴。

黄胖(一巴掌打在春宝脸上):“谁说是弟弟?骗人!”

春宝哇哇地大哭起来,手掩着打红的脸颊。

春宝娘(恳求):“别打他了,是我肚子不争气……快舀点水把毛头洗一洗吧……”

黄胖(喃喃地):“又是一个讨债鬼,一个赔钱货!”

神龛上供奉着因烟熏火燎而发黑的灶王爷像。

大锅里正冒着蒸蒸的热气。

黄胖揭开高脚锅盖,用铜勺舀着沸滚的热水,盛到木盆里。

春宝娘抱着婴儿,疑虑地望着丈夫。

黄胖把一满盆滚水端来,倒在红漆高脚马桶里。

黄胖(没好声气):“拿来!”

春宝娘(惊恐):“我来洗,你再去掺点冷水……”

黄胖突然凶狠地一把抢过女婴:“赔钱货留下有什么用?”

春宝娘脸孔陡地变色,惊恐地睁大双眼:“你,你要干什么?”

黄胖手抱女婴向马桶走去。马桶正冒出热气。

春宝娘(急喊):“慢,你不能……”抬起上身伸出手去。

黄胖犹豫了一下,把女婴往马桶里丢进去。

“哇……”女婴惨叫一声。春宝吓得逃出门外。

春宝娘“啊”的一声绝望凄喊后,昏厥在地,手垂下。

黄胖连忙拿过马桶盖,紧紧盖住,用双手压牢。

婴儿撕心裂肺地叫了几声,声音微弱下去……

春宝娘头上扎着包头布,斜躺在床上。

床边,立着沈家婆,像是来慰问体恤。

沈家婆(叹息):“罪过,罪过!当初你为什么不叫我接生?我不会让黄胖塞进马桶里……”

春宝娘(怔怔然):“我们没钱请你接生。”

她耳边仍萦绕着婴儿从马桶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叫喊。

眼前,划过女婴呱呱坠地的画面,她用牙齿咬断脐带的画面,丈夫一见是女儿后的愠怒脸色,他把女孩丢进冒着热气的马桶画面……

沈家婆(叹息):“罪过,罪过!等你月子满后,念一堂《血盆经》,到东岳宫去烧烧香、赎赎罪吧……”

春宝娘和她丈夫

东岳宫

“东岳宫”三个篆体字的匾额,挂在大庙门口。

大殿。光线幽暗,烛光摇曳,香烟袅袅。

帐帏琳琅垂挂。神龛里有着东岳老爷的塑像。

不少人在神像前跪拜、问卜、求签。

一个老道身穿黑袍、头戴道帽在向几个妇人解释签诗。

春宝娘正在虔诚地向东岳老爷礼拜。旁边跪着春宝。

春宝娘(求告):“东岳老爷在上,保佑我儿春宝长命百岁,阖家平安……”

东岳老爷威严地望着他们母子俩。

黑袍老道正在摩挲春宝头顶。

春宝娘(感戴不尽):“多谢道爷保佑我春宝。春宝,快叫!”

春宝(机械地学):“多谢道爷爷……”

东岳宫的横厢

春宝娘正向这边走来。

横厢的木栅栏内,是“十八层地狱”的雕塑。

春宝娘走到“十八层地狱”面前,呆呆站住了。

雕塑着:上刀山、下火海、煎油锅、过奈河桥……阎罗、判官、牛头、马面、夜叉、小鬼……

春宝娘惊恐的眼睛,神色不安的脸。

春宝(胆怯地抓住娘衣襟):“姆妈,我怕。”

他用双手掩住了眼睛。

从指缝里仍划过一个个画面……

突然,夜叉把一个人放入油锅……

(叠印)黄胖把女婴丢入沸水马桶。

春宝(恐怖地喊):“啊……”他猛地躲入娘身后,头死死地顶住她的后背。

……两个小鬼正把一个私生子身体撕裂。

(叠印)春宝娘正在稻草上痛苦地挣扎……

春宝娘扑地跪倒在阎王面前,不住求告。

庙会

化出了戴白脸假面具的跳加官。

在欢乐的唢呐声中,出现了旧式的庙会。春节,庙会上正在演社戏,开场戏为跳加官。

加官把手中红袖展开:“恭贺新禧。”

爆竹、唢呐、锣鼓,人声鼎沸。

庙会四周人山人海。大家都来观看新春的社戏。

草垛上插着糖山楂、糖人塑、纸蝴蝶、绣荷包。

大人脖子上骑着小孩,小姑娘立在凳上观看演出。人叠人,凳叠凳。

卖馄饨、卖汤圆、卖千张包子等的小贩正在吆喝,小担摊上热气腾腾。

舞台上,已在演出《盗仙草》。白娘子、小青和鹤童、鹿童武打得难分难解。

“好啊……”台上台下一片喝彩声。

橘子、甘蔗、红包纷纷向台上丢去,雨点般洒在台上。

秀才

楼上横厢

坐着秀才和他的太太,身穿蓝长袍。

秀才伸手从皮包里掏出几十个铜板,用红纸一包,向台上丢去。

居高临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白娘子脚下。

白娘子捡起红包,朝秀才一望,飞了个媚眼。

秀才娘子(朝丈夫一撇嘴):“你就喜欢向漂亮女子献殷勤,哼!”

秀才(笑笑):“她就是文武双全嘛,难得,难得矣!”

楼厢下,春宝娘也夹在人丛中看戏。

她正好站在台阶的一个石凳上,背靠庙墙,怀抱春宝,看得津津有味。显然她是个戏迷。

春宝对戏台上的咿咿呀呀不感兴趣,小脑袋在东张西望。

旁边正好是一副馄饨摊。小贩敲打着铜勺,从锅内盛出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撒下绿的葱花、金黄的虾米。

几个穿红戴绿的孩子正捧着碗在吃。

春宝(垂涎欲滴地):“姆妈,姆妈。”

春宝娘没发觉,仍全神贯注在看戏。

吃馄饨的孩子抬起头,边啧嘴,边向春宝做鬼脸。

春宝(拉娘头发):“姆妈……”

春宝娘(回过头):“什么事?”

春宝:“我……肚子饿。”

春宝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烤番薯):“那就吃番薯。”

春宝(望着番薯摇头):“我不要。”

春宝娘(哄):“乖!看完戏,回家去吃。”

春宝(撒娇):“不!我不要,我不要嘛……”

春宝娘(连忙解开衣襟):“那就吃奶奶。”

两个孩子(哄笑):“这么大,还要吃奶奶,哈哈……”

春宝(唾了一口):“呸!”扑到母亲怀里吮吸起来。

丰满的乳房有着丰盛的奶水,供孩子饮吸。

楼厢

秀才正在斜睨楼下台阶上这对母子。

沈家婆身穿新衣,手执红绢一扭一摆走过来。

沈家婆:“唷!秀才、娘子,今天你们真难得,也到镇上来看戏啊。”

秀才(一怔):“哦,是沈家婆!恭贺新禧,恭贺新禧!”

秀才娘子:“今天我们来舅母家拜岁,他们就留我们看了戏再回去。”

沈家婆(搭讪):“应该,应该!你们在南山虽有房屋、田地,终归太冷清,一年到头总要出来看看。”

秀才(应付):“是啊,是啊。”仍很有兴致地朝楼下看。

楼下,春宝娘忘情地看戏,任由孩子吮奶。

秀才娘子(发觉):“你在看什么啊?”抬身欲望。

秀才(惊醒):“没什么,没什么,看戏,看戏!”伸手欲按住她。

秀才娘子已抬身瞥见楼下春宝娘那袒襟露胸的沉醉模样。

秀才娘子(醋意大发):“你这老东西!又被女人迷上了。嗨!再这样下去,要变成老花痴啦。”

秀才(连忙解释):“我是在看这男孩子,大头大面,将来必成大器。”

秀才娘子(嘲弄):“那你把他去领来,做你的儿子嘛。”

沈家婆(乖觉地):“这孩子叫春宝。三个月前,她的娘生的一个女儿,就被她爹活活用滚水溺死了……”

秀才(有兴趣地):“哦,有这等惨事?这妇人的命运也太悲惨了。”

沈家婆(叹口气):“是啊!她嫁了个丈夫,原来是个皮贩,也兼点农作,人很健壮勤快。可是连年境况不佳,欠债年年积起来,总是还不清。于是他人也变了,抽烟、喝酒、赌博……成了一个非常凶狠暴躁的男子……”

在这番叙述中,秀才的目光一直在春宝娘身上逡巡。

秀才(不住点头):“哦,哦,怪可怜的……我看这妇人倒很老实、健壮。”

春宝已吸够了奶,抬起头来,唇边是雪白的奶汁。

春宝娘大方地掩上了衣襟。

沈家婆(心中有数):“是啊,春宝娘今年还只二十五岁,正是生育孩子的时候呵……”

秀才娘子(触到痛处,反感地):“哼!要说生育,猪啊、狗啊才会生呢!一胎就是十七八只……”

秀才(打断):“哎,你今天说话怎么如此不文雅?”

娘子(反唇相讥):“不文雅又怎么啦?谁像你文绉绉,满嘴酸腐腾腾。”

沈家婆(忙赔笑脸):“不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娘子不要多心……”

秀才家

富丽堂皇的卧室。

秀才和娘子正躺在雕花眠床上,帐子半垂。

娘子(怨怒地):“多心,多心!你们整天在我面前唠唠叨叨儿子、儿子,又不准我多心。”

秀才(抚慰):“这也是没法,亲友长辈都巴望我们有个孩子,能把韩家血脉香火延续下去……”

娘子:“我又不是没给你们韩家生过,谁叫一场天花把宝宝的命夺了去,呕呕……那是多么不舍得的一个男孩子啊……”说着,说着,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秀才(用手给她抹泪):“好了,好了!过几天天气好,再到妙峰山观音庙去烧烧香,求观音娘娘再送一个儿子给我们。”

娘子(泪眼凄迷):“烧香也不知烧了多少次了,我今年已快五十了,还能生吗,呕呕……”

秀才(失望地):“那怎么办呢……好,睡吧,睡吧,以后再说……”

夫妻两人已闭眼睡去。

秀才并未睡着,恍惚中进入了如梦似幻的境界。

……“韩氏宗祠”的大匾,挂在祠堂门口。

两扇黑漆大门像被风吹开。秀才胆怯地走了进来。

厅堂里一片黝黑,亮着无数烛光,闪闪烁烁。

烛光映着神龛上一排排、一块块的神主牌位。

秀才心惊胆战地仰望着这些神主牌。

神主牌幻化为一个个列祖列宗,从烟雾中显现出来。

秀才更加脸色惊惶。

列祖列宗正向他移近,脸越来越大,越来越严峻。

只见一张张嘴巴,在一张一合地翕动、翕动……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响声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响,响彻屋宇。

屋瓦、梁栋……在旋转、旋转。

秀才仓皇四顾,像在天旋地转。

“韩氏宗祠”大匾赫然坠地,灰尘四飞……

“啊……”秀才从梦中惨叫一声,身体跳起。

秀才娘子(惊醒):“你怎么啦,怎么啦?”

秀才(擦冷汗):“唔,没,没什么……祖宗在梦里责备我了。”

娘子:“责备你什么?”

秀才(沮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娘子(泄气):“都怨我命苦,我早叫你领一个儿子,你又不领。”

秀才:“人家的孩子,总不是我韩家血脉。我,我想自己生一个……”身体靠近她。

娘子(敏感地):“你还是想娶一房妾啊,”连忙分开。

秀才(连忙摆手):“不不,我不讨小妾。这份人家只有你这位明媒正娶的娘子……我只是想……”

娘子:“想什么?你说啊!”

秀才(颇难启口):“想典一个,替我生一个宝宝就让她回去……”

娘子(惊诧):“典一个女人?你想得倒好!”

秀才:“不这样又怎么对得起先人呢?反正典妻也是我们这儿的风俗,我又不是头一人……”

娘子(委屈地):“好吧,不过要物色一个相当的女人,人要老实,要能做事,一切要听我的,否则我同你这个老东西拼命……”

秀才(满口答应):“好好,你放心,一百个放心!”

阳春三月,燕子在田野上飞掠,陌头柳丝吐出绿芽。

水田,农夫吆喝着大水牛,在耕田。

镇口桥头

暮色笼罩村镇。水乡小镇的夕暮风光。

桥栏上坐着很多待雇的短工,争着招揽生意:“谁要犁田插秧的?我去,我去!”“我是犁田师,我是插秧客!”

雇主在同这些“插秧客”讨价还价……

黄胖正醉醺醺地走上桥头,脚步踉跄。

黄胖(拉住一个地主):“陈老爷,我给你去插秧吧。你家的田年年是我给你插秧的……”

陈老爷(厌恶地):“黄胖,过去我年年请你,现在看你这副样子,还插得动吗?”

黄胖:“插得动,插得动,我插秧又直、又快……”

陈老爷(手一挥):“那是过去啰……去年你给我插的秧成什么样子?秋后少说也减了二成收成……”

秀才娘子

黄胖(死死缠住):“陈老爷,求你雇雇我吧!我只要白吃饭,工钿高兴给多少就给多少,我求求你啦。”

陈老爷(袖子一甩):“去你的!我已雇了这两个插秧客了。”

说着,他领着两个短工走下桥头,扬长而去。

黄胖伤心地茫然四顾,桥头已剩下寥寥几个人。

灶头

火光映着春宝娘和春宝的脸颊。

灶上的锅里正喷出水汽。

门“咿呀”一声开了,走进垂头丧气的黄胖。

春宝娘(小心地):“雇上了吗?”

黄胖沉重地摇了摇头,用拳头在桌上重重一捶。

春宝娘(叹了口气):“唉……吃饭吧。”

她手脚利索地从锅里盛了三碗番薯,端来一盆霉干菜。

黄胖(端起碗):“怎么,又是野菜番薯干?”

春宝娘:“这要问你啊!缸里早没有一粒米了,人家又不肯借给你……”

黄胖一声不吭,低下头吃起野菜番薯干来。

春宝娘也埋头吃起来。她从碗里挑出一些番薯干,捡到春宝的碗中去。

春宝(撒娇):“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吃饭饭,我要吃饭饭……”

春宝娘(哄):“乖孩子!没有饭,你就吃一点吧。”

春宝(把碗一推):“我不要吃,不要吃嘛。”

黄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要吃饭就投胎到财主人家去!”顿时额角青筋暴起,怒容满面。

春宝(手脚乱舞):“我不要,我不要……”

他手一推,不小心把碗推到桌下,“咣啷”一声,碗在地上摔得粉碎,野菜洒了一地。

春宝吓得一声不响,惊恐地望着父亲。

春宝娘(连忙抱过春宝):“春宝,你怎么了?春宝……”

黄胖低头拾起了已成两半的破碗,生气地丢在桌上。

黄胖(大吼):“你这个讨债鬼、败家精!家就败在你们的手里。”

他越说越气,拿起破碗向春宝砸去。春宝一声凄厉尖叫。

正好砸在脑门上,顿时血流如注……

春宝娘(惊呼):“啊……你疯了?!”

灶膛的火光映着母子的脸庞。

春宝的额角已用破布包扎,他正在母亲怀里吸奶。

奶水已没有,他用力吮吸,也吸不出来。只好吃力地含泪睡去。

春宝娘呆呆地望着跃动的火光,在回忆、在遐想……

(闪回)

……一刀插在黄牛的脖颈,鲜血喷射。牛在蹦跶踢蹄,七八个小伙按住。

“好……”四周围观杀牛的人一齐喝彩。

当年的黄胖健壮英俊,拔出宰牛的尖刀,笑望大家。

当年的春宝娘手提竹篮,挤进人群,望着年轻的黄胖。

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彼此含笑。

(现实)

春宝娘仍呆呆地望着灶膛。

火光仍在熠熠跳跃。

(闪回)

……火光化为西天火红的晚霞。

一条长长的山溪,流淌着一溪红霞。

溪上架着长石桥。桥下少女时的春宝娘正在洗衣裳。

黄胖正身背一张张牛皮、豹皮、麂皮从桥上走过。

他瞥见桥下洗衣的春宝娘,有意踢下一块鹅卵石。

“咕咚!”一声,溪水波纹荡漾。

春宝娘抬起头,两人相视而笑。

(现实)

灶膛。春宝娘往里塞了一把干柴。

火越烧越旺,灶火熊熊。

(闪回)

……火光化为一片红光,一个大红“囍”字。

春宝娘头披红帕,来到黄胖家。

她小心踩着几只米筛,走进屋内。

门上,大红“囍”字是那样耀眼……

(现实)

大红“囍”字已化为黑色的头大“当”字。

春宝爹手挟棉袄等走进镇上小当铺。

高高的柜台

站着戴瓜皮帽的朝奉先生。

朝奉(厌恶地把这些棉袄等一翻):“这些破衣烂袄,能当几个钱啊?不当!”

黄胖:“求求先生,多少当几个钱吧。”

朝奉不耐烦地拿出几个铜板,丢到柜台上。然后把这堆破棉袄扔到柜台后边的地上。

黄胖抓过几个铜板,走出门去。

黄胖走进沈家婆的酒店门口。里面正在闹腾腾地聚赌。

他手攥铜板,正想踏进酒店,突然脚步犹豫了。

眼前映现出全家吃野菜、他手砸春宝的镜头……

他决然转身,走进一家小小的米店。

黄胖(解下腰中袋子):“张老板,买一升米。”

张老板接过铜板,摇摇头,量了一升米,倒进米袋:“钱不够啊,就送你半升米吧,唉……”

黄胖提着米袋想匆匆溜过沈家婆酒店。

沈家婆(眼尖地瞥见):“哎!黄胖……”

八仙桌边的赌徒们,一齐回头望屋外。

那个名叫王娘的庄家喊:“黄胖,快进来啊!”

众(喊):“黄胖,来!进来。”

黄胖(黯然):“我,我没钱。”

王娘(走了出来):“没钱?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黄胖:“一升米,是我当掉冬衣买的……”

王娘:“那,那你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还我?”

黄胖(迂讷地):“我,我……”

沈家婆(敲敲水牌):“还有你赊的这些账!”

水牌上的“正”字,显然又增多了好几个。

黄胖(哭丧着脸):“我不是不想还,实在是还不起啊!进山去收皮,人家不肯卖;给人耕田插秧,又嫌我黄胖没力气,我已逼得走投无路了。”

王娘(眼睛骨碌碌地转):“那就变卖家当嘛!”

黄胖(惨然):“能卖的都卖光了,能当的也当尽了……”

沈家婆(嘴一撇):“你不是还有老婆孩子吗?”

黄胖(脑袋一轰):“叫我卖老婆儿子?!不行……”

众(哄笑):“老婆儿子,黄胖当然舍不得卖。”“卖了老婆,晚上谁给他热被窝啊!”“黄胖,黄胖,老婆可是雪白滚壮,哈哈……”

就在这阵嬉笑声中,秀才领着长工走过店前。

秀才:“你们这儿好热闹啊!”

沈家婆(讨好地):“秀才老爷,今天出山踏春来了?”

秀才(点头):“嗳嗳,今天春光明媚,我进城去办点事。你们在这儿谈什么哟?”

王娘(指黄胖):“谈他准备卖老婆……”

秀才:“卖老婆,结发夫妻怎么能卖呢?”

黄胖(气急):“谁说我卖老婆,我黄胖人穷志不穷,宁愿死,也不会卖老婆儿子。”说完,愤然离去。

沈家婆(想起):“韩秀才,他老婆就是你过年看戏见到过的……”

秀才(一时想不起):“见到过的,谁啊?”

沈家婆就附在他耳边滔滔不绝地述说。

秀才(不住点头):“哦,哦……”

他望着黄胖远去的背影。

山道

走来了垂头丧气的黄胖。

他实在走不动了,喘着气坐到潭边的一块岩石上。

“哇……哇……”天空中乌鸦在叫着。

他抬头望望天空,又望望脚下。

脚边的山崖下,是一个绿幽幽的深潭。

潭水微漾,泛着绿森森的光……

潭水映出王娘的眼睛:“那你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还我?”

潭水映出沈家婆势利的脸:“你不是还有老婆孩子吗?”

黄胖痛楚地闭上了双眼,不胜绝望。

乌鸦在“哇……哇……”地叫……

他颤巍巍地站立了起来,身体在摇晃着。

潭水在他脚下一晃、一晃,似乎在诱惑他。

他头晕目眩,想要一头向深潭栽下去……

“黄胖……”突然,远处有人在喊。

他收住了脚,站稳了足跟,慢慢睁开眼睛。

只见沈家婆正从山道边喊边向他走来。

潭边

沈家婆(气喘吁吁):“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黄胖:“没,没什么。”

沈家婆(一望深潭):“你想投水自尽?黄胖,你可不能走绝路啊!”

黄胖(凄然一笑):“人到无路,真是绝路也得闯!”

沈家婆(狡黠地):“人到山前必有路,就看你愿不愿意走?”

黄胖(昏昏然):“什么路?”

沈家婆:“黄胖!儿子嘛,你只有一个,自然舍不得。但老婆嘛……”

黄胖(烦躁):“你莫非又叫我卖老婆吗?”站起欲走。

沈家婆:“不叫你卖,是叫你想想办法。你穷,也没有法子,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还将老婆养在家里干什么呢?”

黄胖:“有什么办法呢?”

沈家婆:“法子是有,你不卖老婆,可以典嘛。”

黄胖(惊愕):“典?典老婆?”

沈家婆(点头):“对!我照直说吧。南山有一个秀才,就是上半天你见过的那个,因为没有儿子,想典一个女人,典三年或五年……如有相当的人,他肯出八十到一百元……”

春宝家

贫寒的村舍。

随着沈家婆的话音,出现了春宝娘恐怖的脸、惊骇的一对大眼睛……

春宝娘(喊):“典,你们……把我典出去了?”

沈家婆正以三寸不烂之舌在劝慰春宝娘。

沈家婆:“那秀才……恐怕你见过的,人实在并不老,脸白白的,也不留胡子,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样子,你见了……好,我也不必多说了,反正你见了就有数,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黄胖一声不吭,低着头在大口大口吸旱烟。

春宝娘(惶然四顾):“难道……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典妻,这是多倒霉的事啊……”她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沈家婆(讥讽):“咳!倒霉,你又不是黄花闺女,孩子也是生过好几个了,有什么可倒霉!”

黄胖(暴躁地把旱烟往桌上一敲):“倒霉!这我也想过,自己的老婆给人家……唉!可是命里注定穷。我们又不肯去死……”

春宝娘(抬起头发怔):“死?不肯去死……”

沈家婆(打圆场):“好了,别说这些伤心话啦。还是到秀才家去个三年五载,拿笔钱还债作本钱,好好地重整家业,说不定三年回来,全家团圆,日子变了个样呢……”

一张典妻契约放在桌上。

王娘(高声朗读):“立契人黄阿发,兹因家贫体衰,流年不利,无力偿还债务,情愿将发妻刘氏典给南山秀才韩忠良,典期三年至五年,视生育程度而定,以为韩家养出一个麟儿为止。双方出于自愿,中途不得反悔,空口无凭,兹立此契约为证。

典妻人:黄阿发

借妻人:韩忠良

中间人:王娘、沈陶氏

在朗读声中,黄胖满脸尴尬,双颊抽搐,无地自容。

王娘(读毕):“按手印吧。”

黄胖伸出手去,手指颤抖,不敢伸向印泥。

王娘、沈家婆带头伸出手去。

契约上,王娘、沈陶氏名下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韩忠良名下,早盖好一颗签章。

王娘(威逼地望着):“按啊!”

“哗”的一声,五十块银洋放在契约上。

沈家婆:“人家钱都拿来了,你还磨蹭个什么?”

黄胖看了看银圆,咬咬牙,把手按到印泥上。

典妻契约上,黄阿发名下赫然出现一个鲜红手印……

一堆白花花的银洋。

“好啊……”帮闲们一齐欢呼、起哄。

赌徒甲:“让老婆给人家生个儿子,就换来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上算,真上算,嘻嘻……”

沈家婆:“还有呢!这里只有五十元,还有一半要等轿子抬上门,再付。”

赌徒乙(羡慕地):“黄胖,你靠老婆要交上桃花运啰。这下,你又可以和我们玩玩啰,怎么样?”双手做赌钱姿势。

王娘(把手一伸):“拿来啊!”

黄胖(手抓银圆不放):“干什么?”

王娘:“欠我的债,欠的赌账……”

沈家婆:“还有你赊下的钱……”

一块水牌端到黄胖眼前。

赌徒甲(调解):“等下再还吧,我们黄胖兄弟最大方,有钱能不还吗?来来来,我们先喝他一碗喜酒再说……”

众(起哄):“对么!今天这杯喜酒非喝不可。”

一碗碗酒斟满在桌上。

十几只酒碗一齐举了起来,举到黄胖面前。

王娘:“好,干!”

黄胖也只好把碗举起来,同大家“哨!哨!”地碰着。

酒汁四溅……黄胖仰头喝下这碗苦酒……

日落西下,群鸦归林,哇哇乱叫。

黄胖一手提条大鱼,一手拎一块肉,醉薰薰回到家。

春宝正同邻家孩子在“办家家”,瓦片作碗,野花当菜。

春宝(抬头):“阿爸回来了,啊……有鱼、有肉!”

黄胖(舌头不灵):“唔,今天我们吃鱼……吃肉……呢!”

春宝(高兴地把瓦片踢翻):“今天我们吃鱼吃肉啰……”

黄胖:“你,你姆妈呢?”

春宝:“到溪坑洗衣服去啦!”他用小手去碰碰鱼,鱼是活的,吓得他缩回手。

黄胖(又打一个酒嗝):“呃,什么……什么时光去的?”

春宝(望望天空):“太阳在头顶时去的,她叫我一个人好好待在家里……”

黄胖(望西山落日):“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落日晚霞中,一条黄牛飞快地朝这边奔来。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正用竹鞭不住抽打黄牛。

牧童(远远在喊):“黄胖哥,黄胖哥……”

黄胖怔怔地朝直奔而来的牛张望,感到异常惊诧。

牧童(翻身跳下来):“黄胖哥,春宝娘……她,她跳水死了……”

黄胖(大惊):“啊?!”

手中的大鱼、大肉掉到地上。鱼在泥地上不住蹦跳、扭动……

溪坑边

围着不少同村庄的人。

春宝娘浮躺在水面。脸舌惨白,双目紧闭。

一个健壮的小伙子游到她身边抱着她向岸边走来。

众人渐渐走拢,向她围了上来。

春宝娘湿漉漉地躺在卵石滩上。

春宝(扑上去哭喊):“姆妈……姆妈……”

黄胖(双手举向苍天):“天哪……我作了什么孽?”

山谷发出回声……

众人不住摇头叹息。

沈家婆连忙俯身去抚摸春宝娘的脸和身体。

沈家婆:“她还有气,身体还热着……”

她熟练地为春宝娘急救起来:掐人中、按摩身体……

沈家婆:“快!抬头,抬脚,把她身体转过来,翻个面……”

几个妇女、壮汉七手八脚地把春宝娘翻了个身。

沈家婆在她背上捶着、按摩着……

春宝娘的嘴角不住地吐出大口大口的水。

沈家婆(松口气):“好了,把她翻过来。”

又是七手八脚,把春宝娘翻到正面,脸孔朝天。

她无力地慢慢睁开眼睛,向上望去……

蓝天、白云、山峦……一张张向她俯视的脸孔……

春宝叫了声“姆妈……”一下扑在她身上。

春宝娘(一把抱住春宝):“我真命苦,为什么不让我死啊?”

“为什么不让我死啊……”在山谷里回响。

春宝爹已经垂着头,像个受伤的野兽走远了。

人们回过头去,默默地望着他佝偻的背影……

春宝家

离家的前夜。一盏油灯点在床头。

夫妻俩斜躺在床上。她的手中抱着春宝。

黄胖(麻木地):“沈家婆来过了,说是秀才家明天用轿子来接,轿夫吃过早饭就来。”他随即抽起旱烟来。

春宝娘热泪夺眶而出,黯然无语。

春宝(抬头用小手为母亲拭泪):“姆妈,你怎么啦?”

春宝娘(强自抑制):“姆妈明天要去了……”

春宝(将头钻进母亲胸膛):“唔……我也去。”

春宝娘:“宝宝去不得,姆妈要三年才能回来。”

春宝(天真地抬头):“姆妈到哪里去呢?庙里么?”

……马上闪现出“东岳宫”的景象……

春宝娘:“不是,不是……宝宝乖,宝宝跟阿爸在家里,阿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带宝宝玩,你要听爸爸的话……”

春宝(偷偷地窥阿爸一眼):“呣,爸爸要打我的。”

他额角上的伤疤已经结痂。

黄胖旱烟一抖,撒落一些烟末,他连忙用手挥去。

春宝娘(看了丈夫一眼):“阿爸不再打你了。”

黄胖默默地大口大口抽着烟。

春宝娘(恳求丈夫):“我走了,你今后多担待他。他有不对,该骂就说几句,该打就骂几句,千万别再打他了……”

她用手抚摸春宝头上被碗砸破的伤痕。

黄胖把烟管在桌上敲灭,一声不吭躺了下去,很快发出鼾声。

春宝娘(轻拍春宝):“睡吧,宝宝好好地睡吧……”

春宝已闭上眼睛,很快地睡熟了。

夜深了,春宝娘在油灯下,补起春宝和丈夫的衣服来。

春宝娘回忆一家人甜蜜日子

晨光从雕花的石窗棂里照了进来。

一叠洗净补好的粗布衣服放在床边。春宝仍在睡着。

春宝娘(对丈夫):“衣服都给你们补好了,放在柜子里。上面是夏天的,下面是冬天的,你要给春宝及时换,及时洗,别让他冻着、热着……”

黄胖坐在灶后,火光映着他愁苦的脸。

春宝娘(不忍地):“宝宝,该起来了。妈给你穿衣裳。”

春宝(睁开眼,揉揉眼睛):“姆妈……”

春宝娘:“乖!”随即抱起他,给他穿上补好的衣服。

春宝在床上又蹦又跳,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春雨淅沥,飘洒在这一带贫寒的农舍。

田间小路上远远抬来一乘小轿。轿后跟着一个打伞的人。

撑油纸伞的是沈家婆。

沈家婆推开破板门进屋。

屋内三个人的目光全凝住她。春宝更是惊讶万分。

沈家婆(收起纸伞):“喜雨,喜雨!这是你们家以后会发的好兆头。春宝娘,准备停当了吧?”

春宝娘:“有什么好准备的?”

沈家婆(打开包裹):“这是秀才大娘的衣服,虽不算新娘子,到大户人家去,总要打扮得光鲜些。来,你穿上试试看。”

黄胖一听,抬脚就走出门外。

沈家婆替春宝娘穿上衣服。

春宝(拍手):“姆妈穿新衣服!真好看,真好看!”

春宝娘像个木偶,被沈家婆拉着左转右转,不住地瞧。

春宝娘(一把抱住春宝):“春宝……妈实在不能离开你啊!”

春宝惊骇地望着母亲。

沈家婆:“好了,好了,快准备走吧。轿夫要赶到秀才家吃中饭的。”

春宝娘(慌乱):“不么,我不想去,不想去!就让我饿死在这里吧。”

沈家婆:“你也真不懂事!你想想,黄胖还有什么东西可给你呢?只有打你、骂你。那边真是个大户人家,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白米饭猪肉,餐餐让你吃饱。”

春宝娘:“不么,我不要吃,不要穿,我不去陌生地方……”

沈家婆:“不用怕!那秀才文文气气,对人可体贴呢。你典给他做老婆,能不对你格外亲热吗?嘻嘻……那个大娘也是很讲面子的,你只要听她,也不会对你怎样。嗨!你身边有秀才作靠山哪。”

春宝娘(仍很执拗):“不,我抛不下春宝……”仍紧紧抱住春宝。

沈家婆(不耐烦):“不用想春宝了。自古说:‘三周四岁离家身’,春宝有五岁了,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的肚子争气些,到那边养下一两个来,秀才会像王母娘娘那样把你供奉起来。”

这时,两个轿夫踏进门来。

轿夫甲:“可以走了吗?”

轿夫乙(埋怨):“又不是新娘子,上轿这么难,哭哭啼啼没个完……”

春宝娘一听,怔怔地抬起头,一时没了主意。

沈家婆(顺水推舟推着她):“走吧,走吧!”

一顶青布竹轿放在门口。

黄胖坐在门前的石凳上不住抽烟。

远处,聚集着不少乡亲,正在悄声议论。

沈家婆已搀扶着春宝娘出来,坐进轿里。

春宝(扑到妈身边):“姆妈……姆妈……”

春宝娘紧紧抱住春宝,呜呜地痛哭。

四周乡亲均在同情地议论、叹息。

春宝娘(哭着说):“春宝……让我带去吧。”

沈家婆(凶狠):“这怎么行呢?”

她一把抱过了春宝,从他娘怀里拉开,转身想交给黄胖。

春宝哭喊着,手脚乱蹬,踢在沈家婆身上。

沈家婆:“黄胖!快把你儿子带走啊。”

黄胖猛地立了起来,把烟管往地上一掷。

黄胖(阴沉地):“我不典了,秀才家不去了……”

沈家婆(大惊):“什么?你大白天说梦话!这契约呢,这银洋呢,你想退还吗?还有,你欠王娘和我的债,还得起吗?”

黄胖(已失常态):“债……钱……”

轿夫乙(嘲讽):“黄胖,大概你一觉睡醒,想想自己老婆给人家去睡觉,去生孩子,你不情愿,是吧?”

轿夫甲:“好了,好了,黄胖兄弟,事情已注定了,也就算啦!秀才是本地头面人物,也不好让他塌台……”

沈家婆(一挥手):“去吧!”“啪”地打开纸伞。

轿子抬起,迅速向田野小路而去。

春宝娘(急喊):“春宝——春宝——”

春宝(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跑):“姆妈——姆妈——”

春宝娘(向后喊):“快把春宝抱进屋里去,别让他淋雨……”

村口的乡亲无不为之伤感,喃喃祈祷。

春宝追啊、追啊,突然滑倒在一个水坑里,不住哭喊。

黄胖连忙抱起春宝,呆呆地立在雨中,目送轿子消失在白蒙蒙的雨雾中。

风凄雨厉,黄胖抱着春宝,丧魂落魄地站在风雨中,一动也不动,像座石像……

小轿抬过青山翠岭。一顶雨伞跟在后面。

小轿抬进南山巷绿山坞,风雨吹打着这孤零零的轿子……

韩家大院

韩家大院矗立在南山脚下。

高墙深院,青石门楼,黑漆大门,显得很气派。

轿子停在大门口。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沈家婆搀着春宝娘走出轿子。

春宝娘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显得滋润光亮。

一个脸肥手壮、身材丰满的五十四五岁老妇人,从门槛迈了出来。这就是秀才娘子。

大娘:“哦——这就是妹妹吧?”

沈家婆(提醒春宝娘):“快叫大娘。”

春宝娘(低着头):“大娘。”

大娘:“快,进来,进来!”亲昵地将她牵上阶沿。

邻居在嘁嘁喳喳议论。

邻居甲(老婆婆):“这是谁啊?”

邻居乙(抱孩子的妇女):“典来的,给秀才生儿子的……”

邻居甲:“阿弥陀佛,真是前世作孽……啧啧!”

春宝娘已跨进高高的石门槛,右腿一绊,差点跌倒,大娘连忙扶住她。

大娘牵着春宝娘的手走进院子。

秀才笑吟吟地站在厅堂上。

秀才(有些尴尬):“这么早就到了,可是打湿你的衣裳了。”

大娘(吆喝):“黄妈——”

“哎!”一个女佣匆匆跑出,手在围腰上擦着。

大娘:“你快带妹妹去厨房洗个脸,吃点饭。”

黄妈:“哎。”

大娘(对春宝娘):“这是黄妈,有什么事,尽管叫她好了。你别客气,这里就像你家里一样。”

沈家婆(在一旁帮腔):“我们的大娘啊,是天底下性子最好的人,对人非常客气,你跟着她真是福气呵!”

春宝娘默默地跟着黄妈和沈家婆向厨房走去。

秀才(对大娘):“今晚就让她住……这间大房吧?”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大厅两边各是一间大厢房。

大娘(翻脸):“不行!你叫我同她平起平坐啊?哼,她一到,你手心就向外了,一边东宫,一边西宫,你这老不死想做皇帝啊?”

秀才(连忙解释):“唉唉,人到了,总得给她安排休息睡觉的地方,是吧?”

大娘(酸溜溜地):“你放心!我早把你们的花烛洞房安排好了,今夜不会让你们住寒窑……”

秀才:“住哪里?”

大娘(指楼上):“大房顶这一间,在你书房放张床,怎么样?但是你脑子要灵清,不要被狐狸精给迷住了,乐极生悲。”

秀才(赔笑):“嗨嗨,我哪会呢?”

桌上点着一对红烛。

春宝娘坐在桌子一边,低头蹙眉,惶惑不安。

桌子另一边,坐着秀才,两人相比,像是父女俩。

大娘(目光一瞥):“妹妹,你是养过三个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一定知道得比我多,用不着我多说了。”

春宝娘神态茫然,更显得局促不安。

大娘(走到床边):“那就我来给你们铺床折被吧。”

她刚把叠好的棉被打开,春宝娘就慌忙过来。

春宝娘(抱着被子):“不么,我来,我来!”

大娘:“那好吧,你们就早点睡吧。”

大娘向秀才凶狠地瞥了一眼,悻悻然走出门去。

秀才慌忙跟在她后面,送她下楼。

春宝娘这才抬起头,长长舒了一口气,显得形单影只。

她茫然环顾室内:书桌、书籍、大橱、箱柜、字画……

……(叠印)她自己那破落、寒碜、空荡荡的家……

楼梯下,大房门口

秀才和娘子各立在房门内外。

秀才(讨好地):“明天再说,今夜我还是陪你睡,怎么样?”

大娘:“去去!别假正经了,谁不知你现在的心思……”

房门“砰”地关上,碰在秀才脸上,他摸了下鼻子。

门又打开。露出大娘满脸怒容的脸。

大娘:“我同你先把话说清楚,你同她只是为了生孩子,可不许对她有什么私情,否则,我饶不了你!”

秀才一张尴尬的脸孔。

楼上,书房

秀才轻轻推门进来,顺手就把门轻轻闩上。

春宝娘木然地坐在床沿,本能地浑身一抖。

秀才笑吟吟地向她走来,坐到床沿上,端详着她。

她胆怯地沿床边向后躲缩,神情紧张。

秀才(温和地):“别怕,你叫什么名字?”

她匆匆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又低下头去。

秀才抓住她的一只手,她想缩回去,甩开他的手,但秀才抓得很紧。

秀才:“怕羞么?哈,你想你的丈夫吗?哈哈,现在我就是你的丈夫了……”他在她手背上轻拍了几下,凑过脸去。

春宝娘惊慌地避开脸去,瞪着眼怔怔地朝秀才望。

秀才只得放下她的手,脱去外面的长衫。

春宝娘习惯性地连忙站起,接过他的长衫。

她不知把长衫放在哪儿,看了一下,就搭在椅背上。

绸缎长衫很滑,一下滑落在地。

春宝娘连忙弯下腰去,捡起长衫,拍着灰尘。

秀才(指红木长衣架):“挂在这衣架钩子上。这些……你家中没有吧,全堂红木家具……”

春宝娘就把长衫挂到高高直立的衣架铜钩上。

秀才(走到她身边依偎着她):“只要你好好给我生个儿子,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让你在这儿享几年福……”

春宝娘避让开,走到窗旁,怔怔望着窗外。

秀才(敏感地):“你在想你的儿子是不是?我见过,大头大耳,长得很可爱。我也要这样的儿子……”

春宝娘(回过头仰起脸):“你见过我儿子?在哪里?”

秀才:“正月在镇上看戏,看见你抱着儿子,那样子……”

春宝娘:“哦……”

夜,春宝家

黄胖正给春宝洗好脚,服侍他睡。

春宝:“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我要同妈妈睡。”

黄胖(把水往门外一泼):“你同阿爸睡。听话!”

春宝(脚乱蹬乱踢):“不嘛,我要妈妈,妈妈嘛!”

黄胖(举手吓唬):“再不听,我打你屁股。”

春宝(惊骇得连忙往床角退):“姆妈,姆妈……”

黄胖一把拎过,“啪啪”就是两记屁股。

春宝号啕大哭,哭得非常伤心。

(画外音)春宝娘:“我求求你,好好担待孩子……要打就骂几下,要骂就说几下……”

油灯照着春宝额头伤疤。

黄胖把孩子抱了起来,一只手揉了他几下屁股。

黄胖(哄):“别哭,听话!明天阿爸带你上山去……”

秀才家,楼上

春宝娘还站在窗前,耳边隐隐有春宝喊声。

秀才(把板窗拉拢):“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突然,楼下响起大娘的喊声:“黄妈,黄妈……”

楼下

大娘在院子里,两手叉腰在叫喊。

大娘(颐指气使):“你们这些当下人的,这么早都一个个关门睡觉,做起老爷太太来了,啊?”

厨房。灶后

黄妈和俊长工正相偎在一起偷情,听到大娘的喊声,急忙分开,紧张地听……

喊声传到楼上,使春宝娘从幻觉中惊醒,从窗前后退几步,退到床前,脸色惊恐。

秀才(一把抱住她):“睡吧,别理她。她常常是这样子,啰啰唆唆的,看见黄妈和长工多说话,她也要骂,何况看见我们今夜……睡吧,好吗?”

春宝娘缄默,泛出羞涩的红晕,忸怩地被他拉到床边……

两人视线相遇……

床上

两张脸相对而视:一张满脸皱纹,苍白瘦削;一张红晕健壮,充满活力。

秀才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农家少妇。

春宝娘茫然无着地闭上双眼……

红烛重油,烛火吹灭。

夜阑人静,明月中天,山村如水下的岛屿。

小路上走过来敲更的人:一个敲竹筒,一个敲锣。

“笃笃……笃笃……”的梆声传遍山村。

韩家大院也灯火俱灭。只有楼下大厢房里还有灯光。

大娘正孤零零躺在偌大的雕花床上,辗转反侧。

梆声从远处传来,使她难以入眠……

她看看旁边空空的枕头。她咬着嘴唇,溢出了一滴清泪。

她泪眼模糊地望着满屋流光溢彩的全堂红木家具……

喜庆的音乐,在她耳边响起了,越来越响……

她痛苦地用双手掩住耳朵。

唢呐、锣鼓,越来越响,震耳欲聋……

……隐约中出现了杂沓的脚步,向她走来,走来……

(回忆)山道上,出现一长串的抬杠队伍。

几十个壮汉,抬着全堂家具、箱笼、妆箧、铜盆、铜盂……

最后一个小伙子挑着一对红漆高脚马桶……

唢呐声中,一顶大红雕花轿子抬到韩家大院。

鞭炮齐响,爆竹冲天。伴娘扶着新娘子走出花轿,踩着大红大红的地毯,向厅堂走来。

贺客盈门,齐声喝彩。

秀才身穿长袍马褂,同新娘一齐拜天地……

新房。还是这些富丽堂皇的红木油漆家具。

新娘粉脸低垂,端坐床沿,接受众多亲友闹房。

一个小孩揭开红漆高脚马桶,好奇地往里一看。

他伸手进去掏摸,摸出了红鸡蛋和花生。

小孩(高兴地):“外婆,唔!红蛋、花生……”

其他小孩也一哄而上,拼命把红蛋、花生往袋里装。

老外婆:“大吉大利!红蛋、花生,早下金蛋,早生贵子。”

电视剧外景地之一——溪南罗家

新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

一个男人抱起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往新马桶里撒尿……

新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众(喊):“新娘子笑了!新娘子笑了……”

(现实)

秀才娘子唇边露出苦笑,但人已满脸皱纹,不胜凄惶。

室内仍是这些家具,显得空荡荡,凄凉落寞。

她又翻了个身,转过身去抱着枕头,仍睡不着,索性起身下床。

她悄悄沿着楼梯上去,轻手轻脚摸黑上楼。

突然,楼梯上一对绿荧荧的眼睛在闪动。

大娘(惊恐地掩口):“啊!是鬼……鬼火……”

一只猫呼地从她身边窜过,奔下楼梯,“喵呜……”叫了一声。

她惊魂甫定,拼命拍着自己胸口。

楼上书斋,双门紧闭

大娘立在门口,轻轻推了几下,门纹丝不动。

她从门缝向里窥望。

一道月光从屋顶天窗斜照进来,照见床上低垂的帐子。

照着床前并排放的两双鞋子。

大娘妒火中烧,举起手欲拍门。

她犹豫了一下,无力地垂下了手……

帐内,秀才已酣畅地睡去。

春宝娘并未睡去,在幽暗中大睁着眼睛。

她望着身边的秀才,思绪纷纷……

……秀才的脸,一下幻化成黄胖的脸。

当年的黄胖是那样健壮,一下搂抱着她……

现在的黄胖是那样凶狠,朝她举起了手……

她本能地靠近了秀才的身子。

……“姆妈……姆妈……”春宝的喊声远远传来。

……春宝正跌跌撞撞地跑来、跑来……

她突然抬起头,仰起半个身子。

“唔……”秀才发出梦呓,一只手甩到她身上。

她又无力地倒在床上……

雄鸡在仰颈啼叫。山林一片鸡声。

晨曦中,竹林茅舍,家家升起炊烟。

清晨

大娘正雄赳赳地立在院子中,大声吆喝。

大娘:“都死光了,人呢?怎么日上三竿还不起来?”

黄妈(匆匆从厨房奔出):“大娘,早饭早烧好了。”

俊长工牵着大水牛进来,向牛栏牵去。

大娘:“阿长,牛喂好了吗?今天要去枫岭耙田插秧。”

长工(回过头笑):“嘻嘻,早吃过露水草了,太太,你放心吧。”

大娘(有气):“一副傻样!”

大娘气冲冲地奔上楼梯。

门还是紧紧关着。

大娘(拍门):“老东西,你金屋藏娇,春梦要做到什么时候?”

门拉开半扇,走出正在穿长衫的秀才。

秀才(揉着惺忪的眼睛):“什么事啊?”

大娘:“问你呀!你给狐狸迷着了么?到现在还不起床,让下人笑话……”

秀才:“什么,什么?你怎么劈头盖脑乱说人家……她早起来了。”

大娘(不信地挤到房内一看):“人呢?你把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秀才(走近窗往外一指):“唔!”

大娘也走到窗口向外看去。

大门外不远处,一条山溪在潺潺流淌。

春宝娘正蹲在溪边洗衣,传来“啪!啪!”的捣衣声。

山溪边

春宝娘正用木杵在捶衣服。

大娘(走了过来):“啊哟!妹妹,你怎么起得这样早哟,不多睡一会儿吗?”

春宝娘(停止捣衣):“我习惯了。”

溪水里漂浮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大娘撩起看了一下。

大娘:“哎哟,我的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的衣服,也可以叫黄妈洗嘛。”

黄妈(已奔出):“我说我来洗,可她一定要抢着洗。”

黄妈(已下水):“我来!”来抢木杵。

春宝娘(不放):“不,我洗,我洗。”

大娘:“别客气了,让黄妈洗吧。”

春宝娘只好上岸,穿上鞋子,把挽起的裤管放下。

大娘和春宝娘迈进大门。

秀才(从厅堂迎了出来):“回来了,快去吃早饭吧。”

大娘(嘴一撇,眼一转):“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两只猪为什么在嗷嗷叫,黄妈总不给它们吃全饱,哼!好像人比猪还要紧。”

春宝娘只好向猪圈方向走去。

秀才(嗔怪):“你怎么人家一来,就要她做这做那的,她典来不是当佣人的。”

大娘(横他一眼):“你心疼啦?别管!这个家一切听我的。”

两只大母猪在嗷嗷地叫。

春宝娘赶紧提来一桶热腾腾的糠菜,倒入猪食槽中。

她呆呆地望着母猪抢食,吃得很香……

……她想起家中那一锅野菜番薯干……

……春宝不要吃,打翻饭碗,遭到黄胖碗砸……

楼窗前的书桌

满早晨的阳光。

秀才正端坐在窗明几净的案前诵读古书。

秀才(摇头晃脑地吟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边读边眺望窗外。

红樱绿柳的溪畔。春光明媚的田野。

春宝娘正在浣纱涤衣,真如一幅仕女画。

书斋

那个三十五六岁的痴呆长工,正在收拾房间。

长工(朝秀才憨笑):“老爷,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把鸡毛掸帚放在柜上,走到书桌前。

秀才(怡然自得):“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这是人生最快乐的两件事。金榜挂名我没份了,可洞房花烛我却尝到了真正的滋味……”

长工(傻兮兮):“真正的滋味?你不是早就洞房花烛过了吗?”

秀才:“嗨!你不懂,你不懂人生的真正快乐……到了你有那么一天,你这傻子也会懂得……什么叫男欢女爱……”

长工:“对!我也要有那么一天……”

突然,秀才头上“啪”地一下,挨了一鸡毛掸帚。

回头一看,大娘正满面怒容站在身后,手拿鸡毛掸帚。

大娘:“老东西,你说什么胡话?啊?”举手欲再打。

长工吓得连忙奔出房去。

秀才(避让):“你,你成什么体统?竟动手动脚了……”

大娘:“我看你骨头越来越轻了,你也不称一称自己的老骨头还有多少重?什么洞房花烛夜、人生快乐……我让你快乐快乐!”追过去欲打。

秀才逃避,两人在室内追逐起来。

秀才:“我说的是真话嘛,你这、这方面确不如这农家妇……”

电视剧外景地之二——水车松林

大娘(气得发晕):“什么?你这老花痴,我不打死你才怪……”

两人走马灯似的在楼上追逐。

楼梯

黄妈闻声赶了上来。

黄妈:“楼上在干什么,楼板在噔噔响?”

长工(傻笑):“在猫抓老鼠,哦,不么,老鼠咬猫,嘻嘻……哎!黄妈,我们也来那么一下吧……”突然搂住黄妈。

黄妈(急喊):“你疯了!快放手,快放开我……”

溪边

春宝娘一边洗衣,一边在眺望春天的田野。

田野上,农夫正在插秧,秧歌此起彼伏传来:江南三月好风光,阿哥田间插秧忙,妹妹若有情意连,燕子对对配成双……

(回忆)秧歌声在继续……

少女时的春宝娘在河边洗衣,心不在焉地眺望田野。

田畈正在进行插秧比赛,十多个小伙子正埋头插秧。

一片“嚓嚓”之声,稻秧如绿雨撒落在田。

小伙子们你追我赶,距离拉开。一个小伙子遥遥领先。

“啪!”衣服掉在水中。春宝娘站起身来看得出了神。

“好啊……好啊……”不少妇女、老人、孩子在叫喊。

这个小伙子一口气插到头,跳上田塍。

他得意地把笠帽一掀,才看清是年轻时的黄胖。

春宝娘奔上河埠头,向他跑去。秧歌越来越响……

(现实)田野上农夫到处在插秧。歌声已停,只有燕雀呢喃。

黄胖正带着春宝在山坡上砍柴,扒茅草。

他望着遍野插秧的人,无限孤独,无限感伤。

一个砍柴的老人挑了一担茅柴经过这里,沿山道走来。

老樵夫(歇下柴担):“啊,是黄胖啊,春宝娘到南山去,有消息吗?”

黄胖(泄气地坐到岩石上擦汗,摇了摇头):“没有。”

老樵夫(长叹息):“唉!谁怨我们人穷命苦,连个老婆都养不起……可怜哪,春宝真可怜……”

他重又挑起柴担,慢慢走下山去。

黄胖抽完一袋烟,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觉得天旋山转,从树林中射进的阳光如道道利剑刺眼。

他脚一软,身体倒下,骨碌碌地滚下山坡。

柴刀正好落在他的腿上,鲜血直流。

黄胖(痛嚎):“啊——”

山林飞起一群鸟雀。

春宝(向父亲奔去):“阿爸——阿爸——”

磨坊

沉重的石磨在缓慢转动。

米粉从石磨里撒下。

春宝娘和黄妈在推磨,磨着过年吃的粉。

春宝奶声奶气的喊声随着碌碌的磨声在缭绕……

石磨。米粉。

雪花在纷纷飘洒。

春宝娘仍和黄妈在推磨。

突然,磨盘停止了转动。

春宝娘伏在磨扛上喘息着。

正在添磨的黄妈问:“你……怎么啦?”

春宝娘额角上沁出汗珠,干呕了一阵。

春宝娘(喘息了一会):“没,没什么。”

她又吃力地推动磨扛。

厨房,晚饭

秀才端坐中央。一边是大娘,另一边坐着春宝娘。

春宝娘低眉顺眼地捧着饭碗,头也不抬地瑟缩在一旁。

大娘虎视眈眈地监视着秀才同春宝娘的一举一动。

秀才(用筷指菜):“吃啊,吃啊!”

春宝娘只是捧着饭碗狼吞虎咽地吃饭。

大娘鄙夷地望着她,露出不屑的神色。

秀才(夹起一块肉):“你吃红烧肉啊!”

春宝娘(慌忙):“不不,我不要吃肉。”

大娘不满地嘴唇一撇,脸色难看。

秀才把红烧肉硬塞到春宝娘碗中。

春宝娘(又夹起,欲放回):“我吃不下……”

站在一旁的长工窃窃地傻笑。

大娘:“叫你吃就吃嘛,不要把人家一片好心……”

筷子一抖,红烧肉掉在桌上。

春宝娘连忙捡起,这下放不回碗中了,只好勉强吃下。

长工“哈哈”大笑。

大娘(筷子一放):“哼,越来越娇贵了,红烧肉都不要吃了,要吃海参鱼翅吗?”

春宝娘在大娘凶狠的目光逼视下,硬着头皮把肉吃下。

她突然作呕,只得匆匆站起,低头冲出厨房。

春宝娘到猪栏边的阴沟旁呕吐起来。

长工(跟踪而来):“你怎么啦?红烧肉都不要吃?嘻嘻。”

春宝娘(抬起头):“我,我……”欲言又止。

楼上书房。

秀才与春宝娘并排躺在床上。

秀才(关切地):“你好些了吗?”

春宝娘(感激地朝他望):“不像刚才头晕、恶心了。”

楼下大房。

大娘正捧着铜水烟壶,在吸水烟。长工在为她捶背。

黄妈正坐在小凳上为她洗脚、剪脚指甲。

大娘(说得很响):“好啊!一到秀才的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啊,头痛啊,姨太太的架子也摆出来了……”

声音传到楼上。

春宝娘感到那样可怕,那样孤立无助,不自觉地把头往秀才胸里靠。

秀才(搂抱住她):“别去听她,你要吃什么,同我讲!”

春宝娘(不好意思):“我想吃……南瓜和梅子……”

秀才(惊讶):“真稀奇!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叫我上哪里去找呢?”

春宝娘:“买不到就算了,反正我想吃酸的东西。”

秀才(惊喜):“你想吃酸的,莫不是……有喜了?”

春宝娘(点点头):“好像是。同我怀春宝时一个样……”

秀才(翻身坐起):“啊?真的……这下我们韩家有福……香火不断了……”

楼下。大娘仍在唠叨。长工捶背不停。

大娘(咕噜噜吸了几口水烟):“这都是老东西趋奉了她,她就装着娇滴滴的样子。”

黄妈(替她剪脚指甲):“大娘,她恐怕不是装病,是,是……”欲言又止。

大娘:“是什么?”

黄妈(胆怯怯):“恐怕是有喜了。”

长工(不懂):“什么喜?又要办喜事,再典一个妻?”

大娘(瞪他):“少插嘴!有喜?不见得。她如果能生育,老东西这样夜夜陪着她,早该有了!”

黄妈(语拙):“我看……有点像。”

大娘(武断):“装的!她想骑在我头上,哼!把我压下面……”她指指头上天花板。

她抬起头,长时间望着楼顶,若有所思。

清晨

大娘房间。

长工正在打扫。春宝娘给她在梳头挽髻。

大娘一副目中无人、妄自尊大的派头。

春宝娘双眉紧皱,脸上显出痛苦的样子,神态茫然。

她手一抖,梳子一拐,拉下几根头发。

大娘(痛得直叫):“喔唷——”

春宝娘(手忙脚乱):“对不起,对不起……”

双手一乱,梳子又拉下几根头发。

大娘(反手就是一巴掌):“你想害死我啊?”抓住她衣领,咬牙切齿:“你想当大,啊?”

春宝娘(掩住面颊):“不不,我没有,没有这意思。”

大娘(对长工):“去喊黄妈来给我梳头。你,你给我喂猪去!小贱人,生来就是贱命,”她暴跳如雷,怒不可遏。

猪栏间。

春宝娘提着一桶猪食向猪栏吃力地走来。

她感到头晕目眩,又要呕吐。

她放下猪食桶,剧烈地呕吐起来。

猪栏里,几头猪正拱着栏杆,嘻嘻讨食。

春宝娘擦干净嘴巴,又拎起桶,想拎过栏杆,倒入猪槽。

……眼前,栏杆在晃动、母猪在晃动……一张张猪的大嘴巴……

她觉得天旋地转,然后慢悠悠地倒在猪栏边。

饲料桶“砰!”地掉在栏内,倒翻在地上。

母猪拱着饲料,抢起食来……

秀才踏进大娘房间。

秀才(问正在梳头的大娘):“她人呢?”

大娘:“我不是人吗,你心中只有她!哼,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秀才手里提着一个小篮,用布盖着。

秀才(讷讷地):“这是她想吃的……”

大娘:“拿过来我看。”

秀才只好递过去。她掀开布一看,是一小篮金橘。

大娘:“好哟!她想要,不要说是金橘,就是金蛋你也会给她去掏。

秀才:“你知道个什么,她人呢?”

大娘:“喂猪去了。”

秀才(大惊):“啊——你怎么还叫她干这么重的活,她怀孕了!”

大娘(怔住):“真的?”

黄妈(给她髻上插上花):“是真的,大娘。昨天夜里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

大娘(泄气):“我还以为是……装的呢。”

秀才(生气):“你哟,你哟!万一有个好歹,我同你拼老命……”

长工(跑进):“老爷,不好了,二妈晕倒在猪栏前了……”

秀才“啊”的一声带头跑出。

黄妈、长工也跟着奔出。

室内只剩下大娘孤零零一个,她感到异常怅惘、懊恼。

楼上

春宝娘躺在床上,脸色惨白。

秀才(关切地):“怎么样,没动了胎气吧?”

春宝娘(摇摇头):“没什么,不要紧。”

黄妈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走进房内。

黄妈:“二妈,你把这帖保胎药喝下,趁热喝下。”

春宝娘:“我不想喝,想吐。”

黄妈:“不想喝,也要硬着头皮喝。唉——我们女人哟,谁都逃不过这些关!”叹着气走出房间。

秀才(拿过小篮):“你喜欢吃酸的东西,我给你买来了。”抓起金橘放在床头茶几上。

春宝娘(一喜):“金橘?”

秀才(又翻出篮下的糕点):“还有寸金糖和云片糕……”

春宝娘(感激地):“你真好……”

她抓起一颗金橘在嘴里嚼着,很快把一碗药喝下。

秀才:“现在只要你会吃,就尽量多吃点,吃好些……”说着,从袋里掏出几个银角子,你喜欢买什么吃,就自己买吧。

春宝娘(推辞):“不,我不要。”

电视剧外景地之三——县城柴家巷柴家道地

秀才:“拿着!”

几个银角子,放在她手心。

大厅

大娘正在对长工发泄。

大娘:“谁没有养过?我也曾怀过十月的孕,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

长工(傻笑):“大娘,你不相信,也再怀一次嘛。”

大娘:“咄!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罗王的簿里’呢,谁保定生出来的不是一只癞蛤蟆、一只猫头鹰……”

长工(故作恐怖):“啊——一只癞蛤蟆、一只猫头鹰,太可怕了……”

他冲出大厅,在天井内,用双手双脚一下学着癞蛤蟆一蹦一跳的姿势,嘴里“呱——呱——”地叫,一下又学猫头鹰抖动双手,“哇——哇——”地叫。

黄妈(急忙喝住他):“阿长!别疯疯癫癫,给人笑话。”

长工做了个鬼脸……

楼上

春宝娘惊恐地闭上双眼。

……眼前出现癞蛤蟆……猫头鹰……

……一个浑身黑色的老妖婆在狞笑……

……满地是蹦跳的癞蛤蟆,满天是黑色的猫头鹰……

春宝娘(惊恐地睁开眼):“啊?!我怕,我怕……”

秀才(拍着她):“别怕,别怕!随她去说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孵卵总是难受的。”

春宝娘(心绪复杂):“我不要怀胎就好了,省得你也受闲气。”说着,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我不要孩子,情愿给我打掉……”

秀才(长叹口气):“不要哭,不要哭!唉……都怪我一向对她太好了。结婚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个巴掌,连指甲都没有弹她一下过,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样难惹了……”

春宝娘只得含悲忍泪,擦去眼中泪水。

秀才(从怀中掏出一小布包):“假如你能为我生出一个男孩,我送你两样宝贝:一只青玉戒指,一对白玉手镯……”

布包打开,一只青玉戒指,一对白玉手镯在闪闪发光。

暝色入高楼。又一个夕暮。

秀才又沿楼梯向楼上走去。

大娘(叫唤他):“喂——老东西!”

秀才(转过身):“做什么在?”

大娘(嘲弄):“你,还要陪她去睡?你还要不要这个孩子啦?”

秀才(尴尬):“我陪着……可以照顾照顾她。”

大娘(反唇相讥):“算了吧!我看你啊……对她也太过分了。”

秀才:“什么过分?”

大娘(凶狠):“我事先不是同你说定,你同她就是为了生儿子……现在她已经怀有孩子了,你还要上她那儿去干什么?”

秀才(一时说不出):“那,那事先要和她说明白?”

大娘(怨怒地):“要说什么?你的老婆到底是我还是她?呕呕……我看你是被这个狐狸精几个月的枕边话迷住了,连自己正式的老婆也不要了,呕呕……”大哭起来。

秀才(狼狈地):“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呢?”

大娘(撒泼):“我看你就是变了心!什么事都向着她……呕呕……我看你就是变了心,连老命都要送掉了……”

秀才(摆手):“好好,我陪你回房去睡……”

梆声敲过二更。夜深沉。

春宝娘迷迷糊糊地醒来,嘴干唇燥:“水……”

向旁边一看,枕头是空的。

她起身下来,拿起茶几上一只空碗,向门外走去。

楼梯

春宝娘轻手轻脚沿楼梯走下,手中拿着碗。

从大房里透出了灯光。

她来到厨房,推了推门,门关得很紧,里面传出很响的鼾声。

厨房内,长工和黄妈正并头睡在铺板上。

她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返身踮脚重回楼上。

梆声清脆……

廊下

春宝娘正在动剪用尺,为未来的孩子准备衣服。

大房里传出大娘的声音。玻璃上映出她与亲戚的身影。

老妇人声音:“你和秀才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可以盼到一个宝宝了。”

大娘声音:“早着呢!要等到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了,才可以在我面前显威风、摆架子……”

老妇人声音:“轻点,轻点,你别生她的气……”

大娘声音:“在这个家我怕个什么?哼!以前在她自己家里,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贵,恐怕和野狗一样,肚里有一肚皮小狗,还要到处去觅食呢……”

春宝娘的剪刀忽然落到桌上,她怔怔地望着手下剪好的这块衣料……

……衣料慢慢扩大,成了春宝的一件衣服……

……春宝的两只手套进袖子,朝妈妈笑……

“咣啷!咣啷!”货郎鼓的响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门外

来了一副货郎担,挂着琳琅满目的货物。

从大门里走出了春宝娘。

春宝娘(问货郎):“有线丝和牛皮筋吗?”

货郎(炫耀货物):“有,有!”

春宝娘(一看货郎):“哟!你不是阿炳哥吗?”

原来他就是那次把她从潭水中救出的青年。

货郎(定睛打量):“你,哦……你是春宝娘?一年不见,你雪白滚胖,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春宝娘(向后一望,紧张地):“阿炳哥,黄胖和春宝怎么样了?”

货郎(诧异):“你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

春宝娘(摇头):“一点也不知道,你快告诉我吧。”

货郎:“自从去年他跌坏腿,生活也做不动了……”

春宝娘(惊呼):“啊——他还赌博、喝酒、打孩子吗?”

货郎(摇摇头):“戒不掉哟……”

沈家婆的小酒馆

赌徒们围着黄胖在起哄。黄胖自暴自弃,饮酒胡闹,已喝得快醉倒了。

赌徒甲:“你没钱,不可以去向秀才要吗?”

赌徒乙:“对对,你老婆陪秀才睡觉,按窑子的价钱,最最便宜,陪一夜一斤老酒钱总有吧?你向他要去!”

众人哈哈大笑。

黄胖(发疯地大吼):“你们笑什么?你们……你们想要钱,就让老婆当婊子去……”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腿一瘸一拐,很不方便。

众人哄笑得更厉害。

黄胖摇摇晃晃地出门去,瘸得更厉害。

大雨滂沱

黄胖一摇一晃在雨中踉跄走着,被雨淋得浑身稀湿。他脚下不稳,身子晃晃悠悠,随风欲倒。

春宝(向他奔来):“阿爸——阿爸——”

黄胖脚下一滑,倒在一个水洼里。他烂醉如泥,再也爬不起来。

春宝(扑倒在父亲身上):“阿爸——”

他咬着牙,想把父亲拖起。但黄胖像条死狗,一点拖不动……

韩家大院门前

灿烂的阳光。

春宝娘慌慌张张从门内跑去,不住后顾。

春宝娘(从衣下拿出几样东西):“阿炳哥,你把这几样东西交给黄胖……”

原来是秀才买给她的那几包糕点:寸金糖、云片糕……

远处,有几个人走过来。

春宝娘(紧张):“快放好,快放好!”

货郎连忙把这几包东西塞进货郎担。

几个邻居走过货郎担。

春宝娘装出买丝线、牛皮筋的样子。

春宝娘(等邻居走过,轻声对货郎):“钱不要找了,阿炳哥,你再把这几个银角子替我带回去,多谢你了。”

货郎(接过银角子):“好。”

“人呢?人到哪儿去了?”里面传出大娘喊声。

春宝娘:“你快走吧。”急忙转身。

大门口,正好和大娘相碰。

大娘:“你?”

春宝娘(解释):“我买……买点做倒背衣的牛皮筋……”

货郎见情况不妙,挑起货郎担急急而走。

大娘望着货郎的背影,又打量春宝娘的全身,像在巡逻一个小偷似的。

春宝娘把手中的丝线、牛皮筋摊开给她看。

傍晚

秀才从城里回来。

秀才兴冲冲地奔上楼梯。

他兴致勃勃地推开书斋的房门。

秀才(提起一个小盒):“我给你买来了驴皮胶……”

房内空空如也。那张大花床也不见了。

秀才(环顾):“咦,人呢?”

大娘(悄悄出现在背后):“给她搬了。”

秀才(急):“搬到哪里去了?”

大娘:“后边的平房里。”

秀才(顿足):“那种平房是下人睡的,她能住吗?”

大娘:“为什么不能?她本来就是下人嘛!是你把她抬到这高高的楼上,你能让她在你这书房做产吗?不怕血光冲了你的文曲星?你不怕我倒怕她冲了我楼下的财气……”

秀才望着空荡荡的床,无话可说。手无力地把驴皮胶放在书桌上。

大娘(一把抢过):“这个我来吃!你这样给她补,补得胎儿出不来为止……”

“……胎儿出不来为止……为止……”

“……谁保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蛤蟆,还是一只猫头鹰……猫头鹰……”

一声声凄厉的喊声,在春宝娘耳边萦回……

她那惊恐的脸色……惊骇的眼睛……

猫头鹰在上面扑飞……癞蛤蟆在满地蹦跳……

春宝娘痛楚地闭上双眼……

后院

桂花在庭院里盛放。

后院的平屋前,围着不少人,在紧张地悄声议论。

长工:“还,还没有生出来吗?”

黄妈(摇摇头):“还没有,是难产。”

长工:“嘻嘻,怎么这样难?我看猪啊、狗啊,扑落一只,扑落一只,一下子十七八只就生下来了……”

黄妈(瞪他一眼):“少说废话!你懂得什么……”

俊长工吐吐舌头。

厅堂

燃着香烛。

壁上挂着列祖列宗的画像。

秀才(正在祷告):“求祖宗保佑,让韩家子孙平安降生,早些出世……”

大娘也手捋佛珠,在对天默祈,口中喃喃有词。

佛珠在一粒、一粒转动……

后院平房内

春宝娘满头大汗,躺在平屋的床上。

沈家婆服侍在床边,为她接生。

沈家婆(手忙脚乱):“骨盆开了吗?”

春宝娘大声呻吟,不住甩着头发:“我不要生了……不要生了……”

沈家婆(埋怨):“怎么你在自己家里,左一个,右一个,生得那么顺当,一到这里,就那么难了……”

春宝娘一怔,眼前又出现上次生产的景象……

(闪回)

一双手,痛苦地抓着地上铺的稻草。

她正满头大汗在草上翻滚……

婴孩呱呱坠地,在草上挣扎。

她爬了过去,用嘴咬断脐带……

黄胖一把抱起了女婴。

她抬起半个身子,向孩子伸出手去。

黄胖一下子把女婴塞进马桶的沸水里。

她昏厥在地,手无力地垂落在草上……

(现实)

春宝娘茫然无着的脸。

沈家婆正用双手在推压她隆起的肚子。

沈家婆(喘着气):“你,你不要再东想西想了,自己也用点力气。”

春宝娘又痛苦地紧皱双眉,不住呻吟:“不,就让我死吧,死吧……”

呻吟声正在平屋里传了出来,声声入耳。

秀才和大娘已神色紧张地来到平屋门外。

秀才(度日如年):“唉!整整一天了,怎么还生不下?”

大娘(手中佛珠转动更快):“我早说了,她肚子里不要是……”

秀才(打断):“你就不要再说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天上,一大片乌云正遮住斜阳。

长工(傻笑):“嗨嗨,要不要我去帮忙拉一下……”

秀才(喝住):“阿长!不许乱说!”

大厅

廊下挂着油灯。

一桌酒菜,基本上未动。秀才面前的饭碗酒盅都是满的。

秀才(烦闷地放下筷):“拿走吧。”不住挥手。

大娘:“你真是茶饭不思了,也真是……”

秀才站了起来,向厅堂外走去。

大娘:“又要去看了?人家生不下,你又帮不了忙。”

秀才又缩回脚步。

大娘:“还是回书房睡觉去吧,有消息就告诉你。”

平房里也透出了明亮的灯光。

突然,石破天惊,响起了婴儿一声嘹亮的哭声。

秀才正欲迈上楼梯。

突然,婴儿的哭声使他收住脚步。

黄妈(急匆匆奔进大厅):“老爷,太太——恭喜恭喜!”

秀才(返身):“生了?”

黄妈:“生了!生了个小官人!”

秀才(几近昏厥):“啊——儿子,总算生了个儿子……”

他紧闭的眼睛里溢出了喜悦的泪水。

大娘(心绪复杂地对天念佛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天上,乌云消散,露出一轮明月。

秀才(兴奋地):“快点灯!阿长——把红纱灯全点起来……”

廊下

一盏盏红纱灯全点亮。

秀才正向列祖列宗像一一拜毕。

秀才(坐到桌前,拿起酒杯):“今夜我要痛痛快快喝上几杯,来个人生得意须尽欢。”

他仰头喝下一杯酒。

婴儿的哭声那样清脆,一声声响彻整个院宅。

大娘(对黄妈):“暂时瞒一瞒吧,给小毛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就说生了一个女的……”

黄妈(惊讶):“女的?……是!太太。”

长工(歪着脖子):“不,明明是男的嘛……”

书房

春宝娘又搬回了书房。

她正在给婴儿喂奶。

婴儿已满月了,正拱着在大口大口吃奶。

秀才陶醉地望着,躺在她身边,望着这母子俩。

他爱怜地慢慢抬起春宝娘雪白滚胖的手,先把一只青玉戒指套进她的手指。

春宝娘(慌乱地):“不,我不要,被大娘看见了……”

秀才:“这下你怕什么?你为我生了儿子,她敢怎么样?”

他又把一对白玉手镯,套进她的手腕。

她感激地望着他,慢慢地把戒指和手镯脱下,放进枕头底下。

他一把搂住,用手轻摸着她莲藕般的手臂。

清晨

鸟雀声声。

大娘把一堆衣裳丢在脚盆里。

大娘(叫喊):“黄妈,黄妈……”

黄妈急匆匆从厨房跑出。

大娘:“你把这些衣服去洗掉。”

黄妈(为难地):“太太,我正在烧猪食,等下再去洗吧,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大娘(指桑骂槐):“有什么办法,现在人家因子得宠了,成了皇太后了,整天坐在高楼不下来了……”

说着,她走进另一间佛堂,对着一尊陶瓷观音,敲起木鱼来……

书房

大娘声音传到了楼上。

春宝娘正怀抱孩子,挣扎着要起来。

春宝娘:“我去把这衣服洗掉。”

坐在书桌边的秀才,连忙回过身去。

秀才:“不不,你躺着,躺着,让他们去洗。”

春宝娘只好重又躺了回去,抱起婴儿。

秀才:“我该给宝宝取个什么名字呢,好难取啊。”

纸上已密密麻麻写满很多名字。

桌上摊满翻开的一本本《易经》《书经》《康熙字典》。

秀才(摇头晃脑):“长禄……永贵……不好,不好!太俗气。”

他用毛笔圈去纸上“长禄”“永贵”的名字。

秀才:“其颐、彭祖……也不妥……”

他边说边在纸上写着,随后又用笔圈去。

纸上,涂涂改改,圈圈叉叉,写得一塌糊涂。

床上,春宝娘仍在喂奶。

婴儿吃得很有滋味,抬头朝母亲望着。

春宝娘用手摸着他的小脸蛋儿,逗着他玩。

……轻轻响起春宝的喊声:“姆妈,我要吃奶奶……”

春宝娘一怔,眼前出现了小春宝的形象……

……小春宝朝母亲的胸前拱来。

婴儿似怕被抢去那样,急忙咬住奶头。

……春宝没法,焦急地望着母亲。

……春宝娘让春宝去吃另一个奶。

……她似乎同时怀抱着两个孩子,舒适地为他们喂奶。

秀才放下毛笔。

秀才(叹气):“这名字好难取哪!”

春宝娘一愣,春宝在眼前消失,怀里只有一个孩子。

春宝娘:“春宝!”

秀才(回转身):“什么?春宝……”

春宝娘(脱口而出):“不不,秋宝!”

秀才(指婴儿):“你说……叫他为秋宝?”

春宝娘(才恢复常态):“对,他不是生在秋天么,就叫他秋宝吧。”

秀才(击掌):“对哟!我年过半百,实已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好养在秋天。秋,乃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好名字!实在是一个好名字。”

春宝娘(轻声呼唤孩子):“秋宝,秋宝!”

秋宝马上抬起头,笑望着母亲。

秀才(亲昵地对她):“你真聪明,我一个月费尽了心思,还不及你一句话。看来呆读书实在无用……”

春宝娘(苦笑):“我不过是从春宝想到了秋宝……”

大门口

“秋宝!秋宝!”的喊声不绝。

邻居们在围观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秋宝。

婴儿白嫩的小脸,正在秋天的阳光中闪耀。

邻居甲(啧啧称赞):“这小官人的鼻子生得好,又高又挺,将来必当大官。”

邻居乙:“啧啧,他的耳垂又大又长,一副福相。”

邻居丙:“这鼻子、耳垂像他爸,秀才老爷……”

邻居丁:“不不,我看整个脸盘都像娘,活脱活像……”

这话被大娘听到了,她走出门来。

大娘(有气地):“好了,不要鼻子眼睛品头评足了,当心把孩子弄哭了。”

邻居一听,撇着嘴纷纷散开。大娘走了过来。

秋宝这下反而“哇——”地大哭起来。

春宝娘(哄拍):“不哭不哭,秋宝不哭……这儿太阳好,我抱着秋宝在这儿晒太阳。”

大娘只得悻悻然地走进门去。

秋宝马上停止哭叫。

春宝娘抱着秋宝,眺望秋天的田野。

田间,秋收已毕。空旷田野上堆着稻垛……

春宝娘不觉想起在家时候秋收的情景……

(闪回)

黄胖当年是多么健壮,正在割稻,挥动着镰刀。

春宝娘背着春宝,沿着田塍走来,为丈夫送茶送点心。

她向田中的丈夫喊着,手中是竹篮、茶壶。

黄胖站起身来,向妻儿招手,手扬镰刀。

打谷场。地上铺满稻草。

黄胖吃完麦饼、喝过茶,就抱起一周岁的小春宝。

他仰身倒在稻草垛上,让春宝在他健壮的胸脯上打滚。

春宝娘用手巾为丈夫擦汗,高兴地望着父子俩。

黄胖一下把春宝举得老高。春宝小腿快活地乱摆动……

(现实)

眼前仍是空旷、寂寞的田野。

大娘的声音从门内传出:“老是这样抱抱孩子,晒晒太阳,人养得雪白滚壮,真比王母娘娘还娇贵了……”

春宝娘只得站起来,提起竹椅,走进门去。她临进门,还回头望了一下通向远方的大路……

秀才家

欢乐的喜庆音乐。

秋宝周岁生日,大开筵席。

贺客盈门,纷纷送来了贺礼。

桌上放满小儿衣服、鞋帽、银狮子、金锁片……

众:“恭喜,恭喜!恭喜秀才老爷,晚年得子。”

秀才(容光焕发):“多谢,多谢!多谢诸位光临。”

一老翁:“令郎呢,快抱出来看看哟。”

楼上书斋

春宝娘正为秋宝打扮,换上新衣新帽。

大娘(对春宝娘):“快把秋宝交给我。”

春宝娘恋恋不舍地把秋宝递过去。

秋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住挣脱。

秋宝(返身朝春宝娘):“姆——妈——”

大娘(气恼欲打):“我不是你妈吗?”举起的手犹豫地不敢落下。

厅堂

大娘抱着满面泪水的秋宝,供来宾参观。

老翁:“唔,这孩子天庭宽、国字脸,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一男宾:“是哟,是哟,看他耳垂又长又饱满,肯定长命百岁。秀才,这孩子真像你啊!”

一女宾(嘴巴伶俐):“我看像娘,你看大娘抱着,两张脸孔像一个模子里浇出来似的。”

大娘只好尴尬地笑着、笑着……

秀才(会心地):“好,请大家入席,喝杯周岁酒……”

厅堂。摆满筵席,热气腾腾。廊上挂满红灯。

贺客们正觥筹交错,吆五喝六地大吃大喝。

门口

在黄昏的暮色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出现在门口。

他就是满脸胡子拉碴的黄胖,胆怯地立在门口,望着灯火辉煌的厅堂。他一瘸一拐,手里还拿根木棍。

长工(驱赶):“去去,要讨饭到别处去讨!”

黄胖(结结巴巴):“我不是来讨饭,是来送礼的。”

长工(打量着他):“送礼?你这样的人也来送礼……哈哈哈哈……”

黄胖:“我真是来给小宝宝送礼。”

长工:“你是谁?”

黄胖(为难地):“我是……我是……”

厅堂

长工对秀才附耳说了几句。

秀才匆匆赶到门口。

门口

秀才与黄胖默默对视。

秀才:“你,你来干什么?”

黄胖:“我,我来……”边说边掏出纸包。

他手指颤抖地打开了两三层纸,露出了四个铜制镀银的字:“寿比南山。”

秀才:“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呢?你真不必呀。”

黄胖:“要,要的……我来祝小宝贝长命百岁。”

秀才(示意长工):“那就收下吧,到里面喝杯酒。”

客厅

宾客们正在猜拳喝酒,高声谈笑。

黄胖瑟缩地坐在角落的一张桌旁,狼吞虎咽地喝酒吃菜。

其他宾客见他这副样子,吃吃地窃笑。

大娘走了过来,朝他一看,显得满脸不高兴。

黄胖仍旧旁若无人,只管大吃大喝。

客人们互相私语着,对黄胖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大娘满脸怒容,向他投来凶狠的目光,像要马上发作。

长工领着春宝娘赶到厅堂。

春宝娘手中抱着满身生日礼物的秋宝。

她的目光在满厅宾客身上逡巡着。

随着长工手指的方向,她看到壁角落的黄胖正在狼吞虎咽。

她心绪复杂,想马上抱着秋宝向他走去,但停住了脚步。

大娘正朝她投来恶狠狠的目光。

春宝娘痛心疾首地低下头,转身疾步而去。

黄胖仍没发觉,只顾自己吃喝。

俊长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手指走廊。

他才抬起头,看到春宝娘的背影。

后院

幽暗的廊下。

夫妻俩相对无言,互相注视着。

春宝娘(凄惨地):“你来做什么呢?”

黄胖:“我哪里又愿意来,没法子啊,沈家婆说的……”

春宝娘:“那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晚?”

黄胖:“我哪有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到处哀告求人,才借到一点钱,进城去买了这点礼……”

沉默。客厅仍传来猜拳碰杯之声。

春宝娘:“春宝呢?他好吗?”

黄胖(沉吟地):“我今天就是为春宝来的……”

春宝娘(急急地):“他怎么样?”

黄胖(无力地):“从夏天起,就瘦得不成样子,到秋天就生起病来了。我又哪里有钱给他吃药请医生啊……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了……”

春宝娘(惊骇地):“啊?死……”

黄胖:“今天,我是向你借钱来的……”

春宝娘(呆呆地):“钱?我又哪里有钱呢……”

黄胖(绝望):“没有钱买药请医生,春宝只好等死了。”

春宝娘(慌乱):“不不,你等一等,我向他去借借看。”

厅堂

杯盘狼藉。

秀才正陪着几个乡绅在喝酒。

春宝娘抱着秋宝向他走了过来。

大娘一看,也紧张地离开正在陪的女眷,走了过来。

秀才(站起):“有什么事吗?”

老乡绅(站起看秋宝):“一看公子,就是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前程无限哪!”

他从袖里拿出一个银锁子,挂到秋宝脖子上。

大娘(打断):“奶妈,快把秋宝抱下去吧。”

春宝娘(狼狈地):“好,好—— ”急急而走。

秀才还要问,大娘一把把他揿在椅子上。

大娘:“快陪老伯喝酒吧。”

后院,廊下

春宝娘心慌意乱地回来。

黄胖:“借到了吗?”

春宝娘:“没有。”

黄胖(失望异常):“唉——你现在的心思全在这个孩子身上,哪儿会想到春宝呢?”

春宝娘(痛苦):“谁说的?我日夜在想春宝……”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秋宝。目光留在秋宝脖子上的银锁片。

黄胖:“算了吧——我还要连夜赶回去,春宝还托隔壁的阿仙婆在照顾呢。”向外走去。

春宝娘(急喊):“你等一等。”

她取下秋宝脖子上的银锁片,匆匆交给黄胖:“这个你拿去……”

黄胖(惊诧):“这……”

“秋宝,秋宝——”传来大娘的喊声。

春宝娘望着自己手上的青玉戒指和白玉手镯。想了想,取下白玉手镯。

春宝娘(急):“快!快把这些藏好。”

黄胖匆匆把这些塞进口袋,但银链子露在外边。

大娘像探子似的从廊下走了进来。

春宝娘(慌乱):“大娘,我男人要走了……”

大娘:“唔。不留下过夜了?”

黄胖:“家里孩子还在生病,马上要赶回去……”匆匆走出。

大娘一直盯着他,一眼瞥见他露在袋外的银链子,在一晃一晃……

春宝娘焦急,在秋宝屁股上挖了一下,秋宝哭喊,大娘才回过头来。

春宝娘(低头掩饰):“秋宝,乖!别哭,别哭……”

大娘狐疑地望着她,目光凶狠异常。她一把抓过春宝娘的手。

春宝娘的手上,那只青玉戒指在闪光。

大房

大娘正在房内对着秀才发泄。她把鸡毛掸帚往桌上一拍。

大娘:“我说你这个老东西被狐狸精迷住了,你还不信,这下,她胆大包天,竟偷起我家东西来了,好哟……”

秀才(息事宁人地):“好了,好了,你就别再说了。”

大娘(发虎威):“我为什么不能说?这个家还从来没出过这种事,你还想为她遮丑吗?你说!”

秀才:“事情已经搞清楚了,他原来的孩子病得很厉害,实在没钱买药,只好借秋宝的银锁片去抵押一下 … …”

大娘(讽刺):“哼!借?说得好听!只有你这个老东西才会相信。我上次看见她同货郎鬼鬼祟祟,就怀疑了……”

秀才:“那就算送给她吧,她生秋宝也有功。”

大娘(气恼异常):“什么?你倒好大方哟!她生了一个秋宝,你什么东西都舍得送给她了……”

秀才:“送一个银锁片也没什么了不起。”

大娘(更火):“啊,还没什么了不起?……好好,这个家我也不要了,你来败,我也来败,大家败!”

大娘顺手拿起桌上一只花瓶,朝秀才扔去。

秀才一让,花瓶正好砸在梳妆台镜子上,砸得粉碎。

秀才:“你,你……”

大娘连忙冲到梳妆台前,捧起碎玻璃号啕大哭。

黄妈和长工连忙赶进房来,目瞪口呆。

大娘(返身抓住秀才):“我要同你这个老不死算账,我要去同这个狐狸精算账……”

楼上,书斋

春宝娘闻声吓得抱着秋宝连连往床角躲。

夜。漫漫长夜。

春宝娘在黑暗中瞪着一对恐怖的眼睛。

黑暗中,出现了一座新坟。

墓中,有一张小棺材。

棺材中,躺着小春宝……

“啊?”春宝娘突然在梦中叫了起来。

躺在她旁边的秀才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了?”

春宝娘(仍被梦魔缠绕):“春宝——春宝——”

秀才(推她):“你醒醒,你醒醒——”

春宝娘这才悠悠地醒来。

秀才:“你梦见前儿子吗?那样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春宝娘(点头):“好像我的前面有一座坟,我担心春宝死了……”

秀才(安慰):“不会的,你的男人回去会给他治病的……”

春宝娘(执拗地):“不会的,他只顾自己喝酒、赌钱,不会照顾到春宝……最好将春宝领到这儿来。”

秀才:“领到这儿来?”

春宝娘:“对!黄胖命不会长了,再多活不了两三年……把春宝领过来,就可同秋宝在一起了……”

她低头看着熟睡在他们中间的秋宝。

秀才(也望着秋宝,自言自语):“这倒也是个主意……”

楼下

大娘正在佛堂念经。

大娘(大吼):“不行!这万万不行,三年典期马上到了,你就让她走。”

秀才:“你要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怎么行呢?”

大娘(手捋佛珠),向他打去。

秀才(躲避):“我这是同你商量嘛!”

大娘:“这事你想也不要想。老东西!你典她来,只是为了生个孩子,没想到你对她真的好上了。”

秀才:“谁说,谁说啊!”

大娘(只顾自说):“这个儿子是代我生的,生下就是我的。我是他的娘,看我能不能把他带好。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你想想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秀才(走出房门):“好好,看你能不能把秋宝带好。”

木杵声声。石臼内正捣年糕。

长工、黄嫂正在忙碌。一个捣,一个翻。

厨房

大蒸笼冒出腾腾热气。

大娘(喊):“秋宝他婶——秋宝他婶——”

春宝娘急急忙忙抱着秋宝进来。

大娘:“你把秋宝交给我,快把蒸好的年糕拿去捣。”

春宝娘(把秋宝递过去):“好。”

秋宝(独喊):“我不要,我不要——”

大娘(假装笑脸):“秋宝乖,让娘抱抱。”

通过秋宝的泪眼望出去,大娘的脸变形了、扭曲了,变得十分可怕。

秋宝(扑回母亲身上):“我不要她,不要她……”

春宝娘(哄):“秋宝乖,让大娘抱你去玩……”

大娘(一把夺过):“我不相信治不了你……”

秋宝又哭又闹地挣扎着,手挥足踢,叫喊不停。

大娘硬把他抱出厨房。

蒸笼揭开。白茫茫蒸气。

春宝娘端着大蒸笼艰难地走。

蒸气中,只见她额头大滴大滴的汗珠……

庭院中

大娘正在哄骗哭闹的秋宝。

秋宝双手狂舞,一巴掌打在大娘的脸上。

大娘(恼羞成怒):“你这个小杂种!”

她啪啪地打了几下秋宝的屁股。

秋宝小手揪住大娘的头发,疼得大娘直叫唤。

秀才闻声赶了过来。

秀才(心疼地):“你,你怎么能这样带孩子呢?唉!”

秋宝正在发高烧,闭着眼昏昏沉沉。

床边,立着秀才与大娘,焦急万分。

春宝娘怀抱着秋宝,斜坐在床上。

春宝娘(低声叫唤):“秋宝,秋宝……”

秋宝仍是紧闭着双眼,呼吸急促,冒着冷汗。

秀才(埋怨大娘):“都是你吓出来的!”

大娘(不服):“谁吓他啦?是他吓着我,你瞧!”

她出示脸上被秋宝抓出的一道道血痕。

山脚

一座古老的小庙。

秀才走进破落的神殿,合掌祷告。

殿内走出一个老道士。

道士:“老爷,你家公子被吓掉魂了,我替你叫回来吧。”

秀才:“那就多谢道爷!”

客厅

点起香烛,摆起香案。

老道披头散发,手拿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在作法。

老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令……”

春宝娘抱着秋宝,站在香案旁。

老道解下秋宝身上一件大红夹袄。

俊长工抓来一只公鸡,交给道士。

老道用红袄包起公鸡,在一只木桶里穿过。

老道(嘴里在念):“魂灵儿快快回来——魂灵儿快快回来……”

老道手拿宝剑,在公鸡颈上割了一刀。

长工手捧碗盏,让鸡血滴到碗内。

老道再在香炉内撮了一包香灰……

秀才、大娘、春宝娘都紧紧地望着道士作法。

道士:“好了,把这香灰和着鸡血,用开水冲服……”

春宝娘接过香灰,用怀疑的眼光望着老道。

秀才(递过一包钱):“多谢道长,为小儿叫魂压惊……”

大娘(感激):“多谢,多谢!”

道士:“再把这把宝剑挂在床头,更能驱魔避邪。”

秀才(连声):“好,好!”

又是十块银圆。

楼上卧室

明晃晃的宝剑挂在床头的帐子边上。

秋宝的脑门敷着毛巾。

全家人都在哄着秋宝吃药。春宝娘端着药碗。

春宝娘:“秋宝乖,快把药喝下。”

秋宝(哭喊):“不要吃,不要吃……”

秀才:“宝贝乖,你喝下药,毛病就好了。”

秋宝(仍叫唤):“不要,不要,我不要——”

大娘(夺过药碗):“我来喂。”

她端起药碗,用汤匙盛着往秋宝嘴边送。

秋宝嘴一偏,手一甩,把汤匙中的药泼翻,差点把药碗打掉。

大娘(生气):“哪有这样的孩子……”

春宝娘(心疼):“不要硬吃,等下我再来喂吧。”

她接过药碗,走下楼去。

厨房,灶下

春宝娘正欲把药倒回火塘中的药罐。她仔细一看,药的表面,是一层黑乎乎的香灰。

她犹豫了一下,就把药泼向门外。再拿起药罐,索性全倒掉。

这一下,恰被俊长工看到了,朝她嘻嘻一笑。

楼上卧室

床头挂着宝剑。

春宝娘把药碗递到秋宝嘴边。

秋宝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他慢慢睁开泪眼,精神一下显得很好。

大娘(捋佛珠):“阿弥陀佛。”

秀才(长吐口气):“真是仙丹有灵……”

厨房

大娘:“你上当了!她没有把药给秋宝吃,全倒掉了。”

俊长工乐呵呵地笑着,指指门外。

门外,有药渣痕迹。

秀才(生疑):“那秋宝喝下后,不是精神马上好了吗?”

大娘:“那是糖水!你啊……全被她骗啦。她哪会真心疼秋宝,只会心疼他自己的孩子。”

秀才(摇头):“不,她两个都心疼的。”

大娘:“疼秋宝是表面的,她自己的孩子才是爱在心里……她不是常常半夜里梦里喊叫起来,喊着她的春宝……”

秀才眼前,又浮现春宝娘半夜惊喊春宝的情景……

大娘(仍在耳边絮聒):“……秋宝虽不是我亲生,总是我的儿子,绝种虽然是绝不了我家的种,可我却仍然吃着你家的饭……你别老糊涂啦!趁早让她走吧……”

秀才:“趁早让她走?”

大娘:“是啊!这几天她神魂颠倒,成天在记挂她的儿子。”

秀才:“听说她的前儿病得很重……”

货郎鼓声声。

春宝娘闻声抱着秋宝赶出门去。

大娘瞥见,连忙向厅堂内的秀才打招呼。

秀才:“什么事?”

大娘(压低声):“嘘——轻点,她同村那个货郎来了……”

门外

一个货郎挑着担正沿着山道来了。

春宝娘喜滋滋地连忙迎上前去。

货郎走近了,一看,不是原来的货郎阿炳,是另一个中年人。

春宝娘(失望地):“你不是桥头村来的吧……”

货郎:“不是,我是城里来的。大嫂,要买点什么吗?”

春宝娘:“你知道桥头村的黄胖吗?不知他儿子病有没有好?”

货郎(摇头):“不知道。”

货郎鼓在泼浪、泼浪地摇着……

大门内

秀才夫妇正在窥视。

大娘:“你看,她哪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想早些飞回去。”

秀才(心情复杂):“唉——让我去同沈家婆商量商量……”

酒店

秀才正在同沈家婆、王娘商量。

秀才:“你去同她前夫说说,愿不愿意再拿进三十元——再多五十元,再续典三年……”

沈家婆(乖觉地):“秀才老爷哟,我知道你喜欢她,还是拿出一百元,将她永远买下吧。”

秀才(为难地):“这……就怕……就怕她丈夫不答应。”

王娘:“黄胖吗?肯定答应。现在他穷得潦倒不堪,把家里什么都变卖完啦,你看,连最后一对玉镯也押给我们了。”

沈家婆:“这对玉镯也不够抵欠我们的债。”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对玉镯,就是秀才送的那对。

秀才(拿过玉镯):“啊……玉镯……”

沈家婆:“你想要吗?”

秀才拿着玉镯,在怔怔地发愣。

漫漫长夜。

春宝娘噩梦联翩……

(闪回)

她在黑暗的山道上狂奔,嘴里喊着:“春宝……春宝……”

骨瘦如柴的春宝跌跌撞撞地向她走来。

她迎了上去,一把想抱住他,但扑了个空。

春宝好似不认识她,仍向前走去……

前面,是一座很大的坟墓。

她追了上去,想抓住春宝。

春宝已跳进了坟墓……

她又走进了“东岳宫”。

她又带着春宝来到“十八层地狱”雕塑前。

两个夜叉又走过来,一把抓住了春宝,往油锅里丢……

她掩面惊喊:“啊……”

牛头、马面向她一步步走过来。

她步步退缩,惊慌躲避。

他们把她抓住了,她拼命挣扎。

四脚四手被抓牢,他们要把她身体撕成两半。

她惊恐地大声喊叫起来……

(现实)

……楼上卧室。

……秋宝正在她身旁大声号哭。

她尚醒不过来,正在床上扭动、挣扎……

楼下大房

秀才和大娘听到楼上哭声,披衣坐起。

秋宝仍闭着眼睛在哭叫。

春宝娘耳边隐隐有哭声,但睁不开眼,醒不过来。

大娘(画外音):“秋宝她婶,快醒醒,快醒醒……”

春宝娘努力想睁开眼睛。

一双手在她身上推着,硬把她推醒。

她这才睁开沉重的眼皮。

床前,站着秀才和大娘,还有那把晃动的利剑。

身边,秋宝已哭得泪人儿似的。

春宝娘(慌忙拍秋宝):“秋宝乖,秋宝乖……”

大娘(一把抢过秋宝):“别假惺惺了,每夜你都像吊死鬼一样在吓他……”

秋宝仍在大哭大叫。

大娘:“黄妈,黄妈——”

黄妈疾速奔上小楼。

大娘(把秋宝交给她):“你带他去睡!哼……”

大娘同黄妈抱着秋宝,悻悻然地走了。

静夜

一切都岑寂了。

春宝娘已经坐起,无力地斜靠在床背上。

她怔怔地望着挂在床头那把利剑。

秀才(叹口气):“你又梦见你的前儿子吗?这样大喊大叫,把整幢楼都吵醒了。”

春宝娘(神情恍惚):“我,我夜夜梦见一座坟,还有,还有十八层地狱……”

秀才(不寒而栗):“难怪秋宝被你吓成这个样子。”

春宝娘(神志有些不清):“秋宝?……不么,春宝……”

秀才:“你最近怎么变得这样呢?看来……我再想留你也留不住了。”

春宝娘:“想留我?你想留我?”

秀才:“我本来真心想留你,可你……我问你,我给你的青玉戒指和白玉手镯呢?”

春宝娘一怔,慢慢翻过枕头。

她把手伸进枕头内,掏出一个手帕包。

打开手帕,露出一只青玉戒指,和一些零碎的铜板。

秀才(拿过戒指):“那白玉手镯呢?”

春宝娘(吞吞吐吐):“给……给他拿去当了。”

秀才(气愤):“我平时不是给你一些零用钱吗?”

春宝娘:“全用在秋宝身上了。”

秀才(长叹息):“总是前夫和前儿好啊。我这样待你,把传家宝都给了你,你却偷偷叫前夫拿去当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副白玉手镯。

春宝娘见了,默默无言,低下头。

秀才:“这戒指和手镯,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不同我说就拿去当了。幸亏大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个月好闹了。”

春宝娘(抬起头):“我……对不起你。”她把青玉戒指还他。

秀才(叹气):“好了,反正一切都过去了。本来我很想留你两年的,现在,过了立秋就走吧……”

秀才把青玉戒指和白玉手镯装进怀里……

秋风尚翠,落叶纷纷。

山道落满黄叶,山野一片金黄。

檐下,几只山鸟叽叽喳喳地叫。

房内

春宝娘正在给秋宝穿衣服。

……她想起来秀才家前给春宝穿衣服的情景……

泪水夺眶而出,流过脸颊。

秋宝(用小手指擦泪水):“姆妈,你怎么啦?”

春宝娘:“妈要走了。”

秋宝:“到哪里去?宝宝跟你去。”

春宝娘:“不么,妈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了……”

秋宝(撒娇):“不嘛,我也去,我也去——”

秋宝将头拱进春宝娘胸膛。

春宝娘(慌乱):“宝宝去不得,去不得……”

秀才和大娘走上楼来。

大娘:“秋宝让我抱走吧,免得你走时他哭。”

春宝娘就把秋宝默默地交给大娘。

大娘:“秋宝,对我喊声妈。”

秋宝望望她,一声不响地转过身朝春宝娘望。

大娘:“那就喊声婶婶,同婶婶再会……”

秋宝(脱口而出):“姆妈——”向她扑来。

春宝娘(含悲思泪):“宝宝乖,宝宝乖。”

秋宝用手不住拍打大娘脸孔,要回到春宝娘手上。

大娘(生气):“那你同他吃早饭去吧,吃了早饭交给我。”

说着,把秋宝交还她就拂袖而去。

春宝娘一手抱秋宝,一手整包裹。

秀才:“我来吧。”代她整理包裹。

他想了想,打开书柜的锁,从里面取出一包桂圆,一包枇杷梗糕点。

秀才(打进小包):“这两包东西,你拿回家吧。”

春宝娘:“不要,我不要。”

秀才(再从衣袋掏出十枚银毫子,放在她手心):“你拿着,也不枉我们做了三年夫妻……”

春宝娘感激地望着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大娘(画外音):“还不快下来吃早饭,难道还要十八相送楼台会吗?”

春宝娘匆匆将银两塞进怀内衣袋。

厨房

黄妈抱着秋宝。春宝娘正在吃早饭。俊长工立在一旁。

黄妈:“你多吃一点饭吧,慢慢来。”

长工(又盛来满一碗):“再吃一碗下去,你还要走三十里呢。”

黄妈(端详着她):“这半年你瘦多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

春宝娘(苦笑地望着他们):“你们待我真好……这三年多亏你们……”

黄妈(同长工相视一眼):“唉!谁叫我们都是苦命人呢。”

俊长工一个劲望着黄妈笑:“我们也要离开这儿,成家去了,嘻嘻……”

厅堂

秀才(望着门外):“叫一顶轿子送她回去吧。”

大娘(手捻佛珠):“还是走吧。抬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她又哪里有钱呢,听说他的亲夫连饭也没得吃……”

秀才:“轿钱……是不是我们替她付?”

大娘(斜睨他一眼):“我看……你就不必摆阔了。路也不算远,我也能走三四十里路,她脚比我大,半天就可以到了……”

大门口

太阳已升得很高。

春宝娘一手抱秋宝,一手提包袱向门口走来。

大娘:“把秋宝交给我。”

春宝娘手在颤抖,恋恋不舍地把秋宝递过去。

大娘恶狠狠地一把夺过秋宝。

秋宝(狂叫):“你坏!你坏!”

秋宝用双脚拼命踢她肚子,用小手抓她头发。

大娘(痛喊):“这小杂种,黄妈,黄妈——”

春宝娘手中的包袱掉在地上。

春宝娘(伸过手去):“让我再抱抱你,吃了中午饭再走……”

大娘(气汹汹):“你快走!都是你教坏的。”

大娘把秋宝交给黄妈。黄妈连忙抱过往屋里走。

秋宝(向后大喊):“姆妈——姆妈——”

春宝娘(冲了过去):“秋宝,秋宝——”

大娘恶狠狠地挡在她面前,拦住了她。

大娘:“快拿起你的包袱走吧,早晚总有一次的。”

春宝娘无力地转过身,浑身好似一点力气也没。

大娘拾起了地上的包袱,用手摸了一下里面。

秀才(一把抢过交给春宝娘):“你快走吧。”

大娘(生气地瞪了秀才一眼):“哼!……”

春宝娘手提包袱,垂头丧气地走出韩家大门。

黑漆大门“呼”地闭拢。一双铜兽环在不住摇晃。

门内仍传来秋宝喊妈的哭声,声音渐弱。

春宝娘心潮汹涌……

左邻右舍站在远处,好奇地与同情地望着春宝娘。

春宝娘终于绝望地离开大门,沉重地踏上小路。

(凄凉的音乐)

秋风呼号,落叶萧萧。

秋天的山野,是那样空旷、寂寥、萧索。

路上

春宝娘迎着秋风走进一个山谷。

两边山坡上松涛声声,树木摇晃。

风声、松涛声中,似乎夹着秋宝的喊声:“姆妈——姆妈——”

她惊恐地抬起头,茫然无着地环顾这山谷。

蜿蜒无尽的田间小路。

春宝娘从田间小路来到一条小河边。

太阳照着,河水明晃晃泛着金波。

她走到小桥上,乏力地坐到桥栏上面。

清澈的河水倒映出她瘦削的身影。

一只青蛙跳下河,搅皱平静的水面。

水面复平,映出秋宝在哭喊、在挣扎、向她伸过手……

她不觉弯下腰,伸出了手。

她感到一阵晕眩,差一点一头栽进河内。

她强打精神,挺直了身体,坐稳了位置。

河内,秋宝的幻觉已消失……

太阳已当头。

春宝娘精疲力尽地走进一座路廊。

她用竹筒在石臼内舀了一筒凉茶,大口大口喝下去。

亭边一个老伯伯好奇地注视着她。

她喝完茶,坐到长凳上,靠着墙壁喘息。

老伯(吸了一口旱烟):“你是不是有病?”

春宝娘(擦擦汗):“是的。大伯,这儿离桥头还有多少路?”

老伯:“还有十五里。你从哪里来?”

春宝娘(静默了一会儿):“我从南山来。早晨我以为自己能走到桥头,看来是走不回去了。”

老伯(同情地):“我替你去找顶轿子,把你抬回去吧。”

春宝娘:“轿子?不了,我雇不起。”

老伯(站起):“唉!看你这样子,还能走吗?”

太阳已西斜。眼看即将坠下西山。

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来一顶没篷的竹轿。

轿后,长工的影子落到路上。

一些农村孩子围在轿前轿后,像在看山林打来的猎物。

小街

人们走出门来,好奇地张望。

轿上,躺着脸色枯黄的春宝娘,双眼矇眬,颓唐地闭着。

人们一个个睁着惊异的双眼,在悄声议论。

“啊?这是谁啊?”

“大概是抬到城里去看病的病人……”

孩子们更是跟在轿前轿后喊:“黄脸婆——黄脸婆——”

轿子抬过沈家婆的小酒店。

沈家婆(在柜台内):“啊!春宝娘回来了?!王娘,你快来看哪——”

王娘露出她狰狞丑陋的脸。

轿子向春宝家抬去。孩子们在后边喊着,用手驱赶着。

孩子们:“黄脸婆,黄脸婆……”

这群孩子中间,也有八岁的春宝,身子还像三年前那样矮小、瘦削,只是衣服更褴褛破旧了。他额角上的伤疤还在。

轿子停在春宝家门口。

春宝惊呆了,伸直了两手不再叫喊,踌躇地不敢上前。

春宝娘头发蓬乱地走下轿来,摇摇欲倒。

孩子们不再叫喊,胆怯地退到一边。

春宝更是惊慌地躲在孩子中间。

春宝娘朝四周看着,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眼前的一切。

沈家婆急匆匆地走来。

沈家婆(老远就喊):“春宝娘,你总算回来了。”

春宝娘:“沈家婆……我回来了。”

春宝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是谁,瞪着惊恐的眼睛。

沈家婆:“春宝,快过来,叫你娘啊。”

春宝娘的目光落到春宝身上,向他一步步走去。

春宝额角那被碗砸的伤疤。

春宝连连后退。春宝娘怀着极度想念扑了过去。

春宝娘(蹲下来一把抱住他):“春宝呀——”

(音乐大作)

沈家婆:“快叫!春宝,快叫你娘。”

春宝吓得一挣脱,冲进破屋里去:“阿爸——”

破屋里,走出了正睡在床上起身的黄胖,显得格外苍老。

黄胖(一边扣着衣服):“你回来了……”

春宝家门口

围着不少前来慰问的左邻右舍。

“春宝娘,你总算回来了……”

“谢天谢地,夫妻今天可以团圆了。”

“这下,春宝有娘照顾了……”

春宝娘(对邻居):“这几年,多亏你们照顾了。”

她拿出秀才给她的桂圆、枇杷梗,分送给邻居。

邻居们:“不用了……”纷纷走开,像怕接触什么毒药。

春宝娘脸孔陡地变色,就分给邻居的孩子们。

孩子们刚想伸手接,都被大人们拖走了。门口顿时空荡荡。

春宝娘呆住,手中的桂圆、枇杷梗掉落在地上,撒得满地都是。

场面异常尴尬。春宝娘大失所望地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黄胖(漠无表情):“天黑了,烧晚饭吧。”

春宝躲在父亲身边,探头探脑地窥望妈妈。

春宝娘默默地走到米缸前,掀起盖子,米缸是空的。

春宝娘(黯然):“米呢?”

黄胖(冷笑一声):“你真是在大户人家里生活惯了!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里……”

春宝娘从灶头那只香烟盒里倒出仅有的一把米。

黄胖提着一只酒瓶摇晃着走出门去。春宝也想跟他走。

黄胖(一把推春宝):“你在家里,这下你娘回来了……”

灶下

灶火映着春宝娘憔悴的脸。

她望着灶膛,一把一把机械地塞着柴草。

春宝悄悄在拾起地上的桂圆、枇杷梗,放到嘴里。

春宝娘不想惊动他,只是透过火光,怔怔地望着他。

……火光中的春宝,又幻化成秋宝……

当天晚上

晚饭已罢。黄胖又喝得醉醺醺,坐在灶下。

黄胖:“我睡在这草堆里。春宝,你跟你娘去睡!

春宝(赖在父亲身边):“不,我要同阿爸睡。”

春宝娘(走了过来):“春宝,宝宝乖。”

她用手去拉他,他躲闪开了,杀猪般地大叫起来。

春宝:“不要,我不要她……”

黄胖(一巴掌):“会生疏得那么快,是想找打呢!”

伤疤。闪光的伤疤。

春宝惊恐地忍住了泪,不再哭叫。

春宝娘(抱住他):“春宝乖,同妈去睡……”

灶下

一个狗窝般的草铺。

黄胖仍对着火光余烬默默吸烟。

春宝娘(边脱衣边走过来):“你也早点睡吧……这是十个银角子,明天你可以去买点米……”

黄胖慢慢抬起头,与春宝娘目光相遇。

她手掌内是十个亮晶晶的银角子。

黄胖(爆发):“不要——我不要你这卖身钱……”

他撩起一巴掌,把她手掌的银角子打落在地。

春宝娘屈辱地哭着,向床铺失望地走去。

黄胖像个受了重伤的野兽,捧着头不住呜咽……

漫漫长夜。秋虫唧唧。

清冷的月光从破墙角射进来。

春宝娘眼睁睁地躺在一片脏乱的狭板床上,睡在又破又烂的棉被内。

她目瞪口呆,脸像死人一样白,充满绝望的表情。

春宝已睡着了,转过身去背着她睡。

她伸出手去,想把他翻过来……

“姆妈——姆妈——”耳边隐隐传来秋宝的喊声。

……手下的春宝已幻化为秋宝……

(闪回)

……她发狂地朝南山奔去、奔去。

她来到韩家大院黑漆大门前,拼命拍打紧闭的门。

门开了,露出俊长工的脸……

……她沿楼梯向上走,楼梯是那样长……

她推开书房的门,走进楼上房间。

房间空荡荡。大床空无一人……

她猛地推开大娘的房门。

秀才与大娘翻身从床上坐起,满脸怒容。

大娘(恶狠狠地):“你来干什么?”

她一眼瞥见大娘怀里的秋宝。

她一把将秋宝抱了过来,在他小脸蛋上亲着。

秋宝(不住挣扎):“不啦,不啦……”在她身上踢打。

大娘发怒的脸孔:“滚——”

……“秋宝,秋宝……”

春宝娘在梦中喊着,慢悠悠醒来。

身边已是熟睡的春宝。他的脸已朝向她,手放在她胸前。

她不住擦着冷汗,揉着胸口,惶惑不安,似受煎熬。

一双恐怖的眼睛在黑暗中望着,望着……

眼前,一座巨大的坟墓正向她移动、移动……

(1980年秋初稿,1986年秋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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