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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时间:2022-07-1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就像面对人去楼空的古典中国,早已无迹可寻时,突然听见有人在水边诵读《浮生六记》,那种感觉,似乎像雾霾中升起的梦。中国文化离不开毛笔。浙江湖州,安徽泾县,江西文港都是以制笔而闻名天下的。大多数人会选择尽可能轻松地过日子,少数人会选择听从内心,无论人生会变得如何艰难。李见深还曾为加拿大路易斯堡国家遗址公园进行过中国明清瓷片的还原修复工作。如今作为全国重点文物遗址的湖田古窑窑址,当年只

李见深,国际著名陶艺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艺协会成员、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客座教授、景德镇三宝国际陶艺村创始人。

平常的日子,这里太安静了。我小心地推开院子的木门,古旧的门发出吱呀的响声。这种响声,离我们的记忆已经很远了。就像面对人去楼空的古典中国,早已无迹可寻时,突然听见有人在水边诵读《浮生六记》,那种感觉,似乎像雾霾中升起的梦。

但这个小院,这个人,连同院边的溪水,却是一种结结实实的存在。

鹅鸭在溪边叫唤着。院子左侧,有一排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那是李见深的工作间。他系着围布,正坐在轱辘机前忙活,地上,架子上,有刚拉成的瓶瓶罐罐的泥坯。这几乎是他每天都要干的活。看起来,他更像个工匠而不像学者。我想,也许这正是他所希望的生活状态。

※上图/三宝展厅

※上图/李见深雕塑作品

※下图/新官窑作品之一

这十多年里,他除了做陶,出席国际会议,创作交流,演讲,授课外,还有几件最喜欢的事:制笔,下厨,与朋友们喝茶。

毛笔是国粹,厨艺是国粹,品茗更是国粹。这个人和他的生活方式,整个就像国粹的集合体。

中国文化离不开毛笔。浙江湖州,安徽泾县,江西文港都是以制笔而闻名天下的。十多年前,李见深去江西文港拍了一个纪录片《笔王》,讲述了以制作大笔巨笔为生的王家严一家三口以及笔村的风土人情。利用那次机会,他认真地了解了传统的制笔工艺,还拜王家严为师,练习制笔手艺。自那以后,制笔渐成他的乐事。

十几年间,他在加拿大东端大西洋边,在美国西部大峡谷边上,在澳州黄金沙滩,在瑞士日内瓦湖岸的石块间,在任何去的地方收集制笔的枝干,浮木,加上密苏里黄鼠尾,三宝初春的竹根,纽约上州猎手奉送的公鹿尾毛,景德镇三宝乡村路边的羊毛,牛毛,马毛,兔毛,统统凑集起来,按自己的想法做成了一件件独具个人风格的毛笔,或自用,或送友人。

他在三宝养鸡养鸭,有空时还做饭做菜。他说,这是自幼帮母亲下厨的影响。几年前领着一帮老外在贵州转山,到了洛香,撞上赶场,他跳下车,一头钻进熙熙攘攘的人丛里。看见一身着暗蓝色苗装的老太太蹲在地上,手扶两只竹笼,里面是一窝自家孵抱的小鸡!问了价,付了钱,一手提着一个竹笼兴致勃勃回到州府。一打听,飞机不让乘,火车不让坐,只有搭长途汽车回家了,十五个小时,伴着二笼小鸡回到三宝。

数月后,一帮贵州的鸡居然在三宝找到了自己的家。

半年后,小鸡渐长成大鸡,一只芦花公鸡最跳眼。白色羽毛间夹着黑花,一直长到脚下,走起来像两把刷子在地上扫动。

第二年,几只母鸡相继孵了几窝蛋,开始成为三宝土生土长的居民。

有一年过年前,一只母鸭不见了。阿姨顺溪水上下找了几遍,没见踪迹。那年春节李见深独守青山空屋,与一黄狗大宝为伴,喂鸡赶鹅做饭制陶。正月初三中午,暖暖的阳光洒进房间,从窗外溪边传来阵阵清亮鸭叫声,寻声而去竟在溪中看到了消失多天的鸭!移步溪旁,靠近一看,密厚宽大的竹叶丛下有一窝蛋!原来如此!趁着鸭子寻食,他赶紧把鸭窝的蛋换了一大半土鸡蛋。

知道为什么吗?三宝村里没养公鸭。

李见深喝的三宝茶,是野生的,大多长在屋后山林中,院前坡地上,溪边的草丛里。枝不壮,叶稀疏,东一丛,西一株。

十多年前,他搬进三宝,在保留原村之中建了陶艺村,原住户大多搬走了,只剩下一户老两口与他为邻。老头种地养牛,老太喂鸡做饭。

每到清明前后,三宝山间细雨绵绵,山色蒙蒙,云起雾移,是野茶长枝吐芽的佳期。这个季节,老太便领着专程回娘家的女儿上山采茶。采回的茶就晾放在自家土屋前的晒场上,在暖暖的太阳下收湿晒青。当晚,全家上阵,点燃柴灶,洗净铁锅,入茶锅内,文火揉搓,一直到深夜。

十多年来,老太一直为他提供春茶,从一斤十几元开始到一百多元。后来老头去世了,是倒在自家菜园地里的。老太仍带着女儿,小孙女在春季采茶做茶。这茶特别耐泡,持续时间长,下滚水汤色清透不失青,与朋友围坐溪边,观远山近水,扯南北东西,一壶茶能待一帮客。农家自制的茶清新,纯正,形态自然,色呈暗绿。偶尔还会带几分柴烟的香气。相比之下,市场上几百上千的茶,不叫茶了。

李见深活在他的性情中,也活在日渐式微的传统文化中。

其实,相比其他人,李见深是极正统的当代科班出身的陶艺家。从景德镇陶瓷学院本科读到美国阿弗雷德大学的陶瓷学硕士,东西方的陶瓷理念、陶瓷工艺都接触过了,加上扎实的油画功底和中西方的文化背景及人脉,他本可以选择做一名所谓纯粹的艺术家,在当代艺术品收藏市场鱼龙混杂的热流中,他可以光明正大轻轻松松潇潇洒洒地挣钱,可他不,他选择了一条另类的路。

他当农夫,当建筑设计师,当纪录片导演,当工匠,最终的目的,是做一名中国陶瓷文化的传播者和护卫者。

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是不同的。大多数人会选择尽可能轻松地过日子,少数人会选择听从内心,无论人生会变得如何艰难。否则,就没有文化,没有文明和进步,没有今天人类所有已取得的成就。

李见深为景德镇拍过一个片子,叫《景德镇:我在中国的家》。看了这部片子,直想叫人落泪。

那是李见深心中的家。在海外游历,对故乡的情感会浓缩成最难忘的画面。所以,李见深当年只是扛着镜头在故乡记录自己的内心所见,不加任何修饰,没有多余的解说,这才真实而动情。

李见深还曾为加拿大路易斯堡国家遗址公园进行过中国明清瓷片的还原修复工作。1961年,加拿大政府在修复重建路易斯堡国家遗址公园时,发掘出土了六万多件中国古代青花瓷碎片,这些青花瓷是中国明末清初时运到北美当时最繁华的港口城市路易斯堡的,曾经是这座城市居民的生活必需品。这座遗址公园的所有建筑和用具都依照从前的样式复原了,唯有青花瓷碎片令当地政府束手无策。上世纪90年代初,正在加拿大讲学的李见深在一次展览中看到其中两件较为完整的青花瓷片,一碟一碗,均绘着一少女荡着秋千,那清纯的笑容,那清雅的画面,一下子就把李见深的心给温暖了。当他了解到这些碎片的历史和加拿大政府面对它们的无奈时,自告奋勇担当起了修复古瓷片的任务。

他带着其中两块碎片回到景德镇,与工匠们一起研究奋斗了三年,完全按原样原工艺复制出一千件青花瓷器。当这些瓷器运到路易斯堡时,全加拿大都轰动了。李见深接受了各种媒体的采访,成了当地的名人。

也许就在那时候,李见深开始思索此生怎样才能为博大精深的中国陶瓷文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1996年,李见深从国外回到景德镇,决定在这里建立一个陶瓷艺术国际交流中心。他在景德镇考察了很多地方,最后选择了竟成镇三宝村一个叫四家里的山凹。

山坳里仍然有一条残存的长长青石板路,石板上被岁月碾压的独轮车痕清晰可见。从前这里盛产瓷石,一车一车的瓷石原料就是用独轮车运出,而沿着这条路下去,是埋没千年的一座又一座的唐宋瓷窑址。

四家里是三宝纵深处的一个小小地名,三宝与湖田同属竟成镇。湖田正是景德镇青白瓷(又名影青)的发源地,而湖田窑也是宋代八大名窑之一。

三宝一带,从宋代到明代七百年间,是景德镇瓷土原料的主要矿产地。从今天的三宝陶艺村再往里面走,仍然还有一座当代瓷矿厂。如今作为全国重点文物遗址的湖田古窑窑址,当年只是这一带成百座影青窑中的其中一座。如果看了李见深当年拍摄的《景德镇:我在中国的家》,就可明白李见深选择三宝,也是因为骨子里对故乡和瓷的依恋不舍。

李见深说,古人真是太了不起了,没有任何仪器,他们怎么就知道这山底下有瓷石?而且还发明了用水碓将这瓷石变成泥,再烧成瓷器。三宝的先民用水碓作为动力,粉碎瓷石来做制瓷的原料,二十四小时的不停运转,完全依靠自然的力。瓷石放在碓臼里粉碎,再经过沉淀和淘洗风干,最后做成一块块的瓷土砖备用,这砖有个专门的名词,叫“不(dǔn)子”。

在李见深的记忆中,三宝在十几年前还有很多古老的水碓沿溪分布,现在所剩已经不多了,因为粉碎瓷石已经有了大型的机械设备。这种延续了千年的生产工具,在水流的冲击下发出的声声“嘭嘭”之音,是景德镇陶瓷业中最具有美感的记忆。李见深,就是想在这里留住景德镇最传统的文化。

1998年,由李见深和景德镇荣誉市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艺协会原副主席韦恩·海格比,原雕塑瓷厂厂长、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远长,景德镇陶瓷学院前院长秦锡麟等人发起,并在景德镇市政府支持下,三宝国际陶艺村正式成立。2000年,景德镇三宝陶艺研修院正式对外开放,它为千年瓷都搭建起一座沟通世界的桥梁。第二年,在景德镇千年庆典活动中,三宝村作为国际交流部门迎来了各国艺术家,他们在这里为景德镇庆典大展纷纷准备着自己的作品。美国陶艺家芭芭拉和以色列陶艺家海尔德举办了自己的作品展,芭芭拉为自己的作品展取名为《醉》。是啊,在陶瓷的发源地举办自己的陶瓷作品展,确实会让人心醉。而海尔德的作品展名为“三宝印象”。她说,她每到一地,一般要一年或更长时间才能对当地产生印象,可在三宝才一个月,就有了非常深刻的感受,她将这些感受融入她的作品中。一些十分平常的物件,粗土匣钵,青瓦碎瓷叠放在一起,成为她的“三宝印象”。有趣的是,有一位美国油画家来到三宝,创作了一幅油画,在用浓郁的色彩描绘的青山绿水间,粘贴了一些碎裂的瓷片,画作取名也叫《三宝印象》。青山,绿水,农耕陶作,其间流淌千年的陶瓷文化,成为三宝的象征,其实也是中国陶瓷文化的象征。毋庸置疑,若要让外国人感受中国五千年文化,瓷器和瓷器制作的环境、过程绝对是不可缺少的一环。在这个富有中国传统色彩的地方,从此有一批又一批国外陶艺家进驻,近距离感受源远流长的中国陶瓷文化,常住和建立工作室的有近五百人。他门在这里创作的作品,为景德镇带来了完全不同的文化语言,同时,受到环境的浸染,也会呈现出很多中国元素。

早年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的李见深,后来在美国获得陶艺硕士学位,又在加拿大、意大利等地从事中西方文化交流活动,足迹踏遍世界各地。央视拍摄的一档节目中,这样评价李见深:他是当今最具创造力的陶瓷艺术家之一,同时也是一名纪录片导演,是一名建筑设计师,或许,还是一名农夫。

走进三宝陶艺村,你眼睛看到的东西就是一种美。李见深曾说过,新城谁都会造,老城却不是人能够再造的。但人的痕迹,文化的痕迹都与建筑有关。如果一个地方没有留下过去建筑的痕迹,那此地还能有什么味道呢?

李见深十几年前买下的这几幢农宅,这几幢用土墙、木头建起来的老房子,虽然几经扩建,依然保留着“干打垒”筑成的土院墙,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院子里穿过。李见深将一切保持原状,又将它们一步步扩展改造成老式农宅似的陶瓷作坊院落。三宝柴窑创建于2000年,一直到今天整整烧了十多年。从小型柴窑到馒头窑、龙窑,再到阶梯窑,当手工制陶已经成为了工业化产品时代的一种奢望,三宝村却是要把这种奢望回归到人们的现实生活中去。揉泥、拉坯、利坯、上釉、烧制等传统手工技艺,成就了三宝村特殊生活方式。当然,它也有自己的独特的现代气息,例如李见深会让每一位来访的陶艺家进行“签门”活动,院落里大大小小的木门上,各种笔迹各种语言的签名越来越多,见证了三宝的成长。因为门多,每年春节,李见深都会为自己写上几副对联,他戏称为“歪对子”,这些对子往往别出心裁,既道出了三宝独特的人文环境,也凸现出主人的幽默情怀。例如有副对子为“五花八门门门有戏,东窑西窑窑窑出宝”,横批“进进出出”,既指出窑进窑,也指今天的三宝陶艺村人来人往的场景。

也有些对联,源于生活中的人与事。十多年前,一个陶艺村刚起步,友人黄春茂、黄焕义大力协助,而李见深一年间大多在彼岸,只有年边回归与大家团圆,趁年兴他作了一副对联表达心情:

一李二黄三宝

东烧西烧窑好

还有一年一批欧洲艺术家在三宝驻村创作,外出西安参观十几天,返途中,都很开心地说,回家了。于是李见深写了一联:入秋一日三分寒,进屋一刻茶饭香。

对于喜欢下厨的李见深来说,也少不了为三宝的饭菜写对子:青菜萝卜三宝鸭好吃,香菇土鸡蒜腊肉味香。

假以时日,这些对子,或许能成为一种独特的三宝文化。

李见深曾经离开过景德镇,但也许正是这段离开,让他对景德镇有了更深的认识。在欧美各国游走,他越来越明白了景德镇独一无二的价值:这是一座在世界上绝无仅有,延续一千年还在完全依照传统方式制作瓷器的城市,它是一座活着的人类手工文化和陶瓷文化博物馆,是活着的化石。很多地方在没有文化的地方生硬地打造出“文化”来,可景德镇遍地是宝,却被忽略。就在景德镇千年庆典的那一年4月,还发生了一件令瓷都人尴尬的事:中国轻工业联合会和中国陶瓷协会将“中国瓷都”的称号授予了广东潮州。其实,近几年遍布全国的各类行业评比,其间的荒诞成分有不少可以载入新版《世说新语》。而对于景德镇来说,名号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未来如何守护住这遍地是宝的古城,如何让历史不至于在我们手中停滞和消失。

说这座城市遍地是宝一点也不夸张。且不说龙珠阁地底深埋的宝藏,眼中可见的风景中,景德镇郊外从唐宋到明清的古窑包,换在别处每一座都可申请历史文物保护;城中幽深处的陶瓷作坊,居然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古老的生产方式:民窑独有的家庭式作坊和明代开始兴起并促进了景德镇陶瓷业大发展的流水线工坊;有着窑火旧痕迹的窑砖头房,还真不知道哪块砖已沉浸了千年岁月;那些充满传说,与陶瓷有关的小巷——龙缸弄,斗富巷……还有其他城市少见的打铁铺,篾匠铺,木匠铺……它们存在至今,是因为制作陶瓷生产工具仍然需要它们:淘泥用的渣扒,拍泥用的木槌……表面看起来,它们陈旧,落后,与现代工业格格不入,可骨子里却保存着农耕陶作原生态的散漫和悠闲。这恰恰是景德镇今天最大的财富之一。令人忧心的是,在无休止的城建中,它们消逝的速度正在加快。

据说在景德镇古玩市场,李见深是个最受欢迎的买主,因为他常常会买走一些没人要的东西,时间长了,小贩们都知道李见深想要什么。马灯,旧木柜,铁皮桶、土布等无人问津的老物,他都会出手。正是这些东西,让李见深在三宝陶艺村慢慢恢复了中国传统原生态的陶瓷生产场景,屋内的陈设也是村民们从前一直使用着的生产、生活器具。后来不断扩建的村落,其主体材料很多是李见深“捡”来的。他的学生们,常常被派到城市的垃圾场中,将那些在拆除旧房时被人丢弃的老砖、石块、木头用车子拖回来,在李见深眼中,这些又老又旧的建筑材料有时间的留痕,有新材料不可替代的岁月之美。涂房的泥是就地取材,垒房的石头就在山边。以至后来周边的农民对李见深开玩笑说,你这陶艺村,不过是些泥巴,木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哄哄老外罢了。

李见深不会去指责农民的短浅,中国农民的文化处境决定了他们的生存艺术。但李见深对于那些有意无意破坏景德镇传统之美的行为是深恶痛绝的,对政府某些部门的不作为更是直言不讳地批评。正因为太爱景德镇的家园之美,他才在长达十多年的造村行动中,将最初的冲动和想法,一步步完整起来。瓷片,黄泥,石块,窑砖,传统的木结构与青山相依,竹林与流水相融会,对于寻找传统精神和生活方式的人来说,李见深的三宝村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清晨走进三宝村,山门上风铃叮当响,青山就在眼前,清碧的溪水就在脚下,幽深的院落里,客人的到来惊起一阵鸡鸣狗吠;这里的人们也开始工作了,陆续响起各类实用器具的声响。

对于三宝村来说,重要的不是它的田园诗境,而是每年都有各种肤色的“老外”陶艺家,来陶艺村里创作、交流、访问。思想和艺术在这里相互碰撞,使这个小小的山村成为国际交流的平台。所以,李见深的三宝村,既体现了对古代文化的尊重,也充满了对现代精神的探索。

近几年我有朋友自远方来,也喜欢带他们到这儿的餐馆用餐,在品尝乡间食品的同时,欣赏着古老的陶艺。在这个叫做“世外陶源”的地方,食具、茶具都出自艺人手工,窑火的痕迹鲜明地留在器皿上。走在院里,长有青苔的碎青石板路曲曲折折向前延伸,破碎的瓷片被镶嵌在地面上、镶嵌在泥墙中;白鹅自在地戏水,对来访的客人不屑一顾,溪旁有古窑废弃的匣钵,青草就从匣钵的缝隙间长出,几乎要将它们淹没……

如今在景德镇,李见深和他的三宝国际陶艺村,几乎是一个新与旧交替的象征,是古老的景德镇陶瓷走向世界的当代界碑。当然,就李见深本人而言,他当初也许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只是选择了自己喜欢过的生活。而李见深在1998年因一时冲动买下四家里的一座农舍时,人们也还没有看得这么远,还有人觉得奇怪,这个叫李见深的人,是不是犯傻了,居然对生活的方向作了一场错误的选择。

从三宝篷往深处走四五里,就到了三宝国际陶艺村。每天,这里还有好些工匠用最原始的方法生产陶瓷和制陶工具。几位石匠、篾匠、拉坯师傅,都跟着李见深多年了。今天的陶艺村由三座主院组成,用作起居、画廊和工作室区域。它也已成为世界知名的陶艺交流中心,更是“村长”李见深的家。十多年来,他用做陶的体会营造村落的肌理与细节,在造村的过程中将最初的梦想化作可以触碰的三宝。有一段时光,他甚至在做陶的间隙亲自打理一亩三分地,稻田里的李见深,竟然还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他种的水稻不施化肥,也不打农药,杀虫除草皆凭人力。附近的农民对他的举动很不理解,因为李见深并不缺钱,可为了这几百斤粮食,却花费了太多时间和力气。其实,他只是想还原一种身份:古代景德镇的瓷工,历来是半农半工,农闲时做瓷,农忙时种田。

在三宝陶艺村,李见深除了做瓷器,最忙的,就是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陶艺家。这里是国际陶艺家的聚集地,是景德镇进行国际陶瓷文化交流的重要窗口之一。在这个小小的山村,每年有数百名国外艺术家来此进行创作交流,吸引他们的,除了李见深精心打造的陶瓷创作的工作环境,更是这些保存了中国传统记忆的环境和建筑。当然,在进行起居生活的院落中,生活设施都已经现代化了,这里拥有招待客人的餐厅、酒吧和客房,李见深自己的居室也隐匿在这边的第三层楼上。通向居室的走廊中,沿着山体修建的墙壁上布满一层油嫩的爬墙植物。门是木头的,草帘遮盖的玻璃屋顶上洒下点点阳光,老家具和地板、墙面大多由当地盛产的杉木和竹子打造,木门的双层玻璃中间还装饰着主人从云南带回来的米纸,这种将稻壳混入木浆中生产出来的米纸上纹理匀布、色泽柔美,木色里润入着一缕米香。

在李见深的居处,摆放着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时猎获的手工艺品,它们和成摞的艺术书籍以及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起,昭示着主人的生活情趣。一些绣着美丽传统图案的布片,也被用作木墙面上的彩色装饰。与起居院落一路之隔的南侧院子,有着宋代湖田窑的碗底碎片和几十位中外陶艺家作品堆砌而成的奇异院墙,以及一座区别于其他传统老宅的现代钢框玻璃建筑。这是陶艺村作品展示和艺术交流的空间,现在成为三宝博物馆,不仅长期展出中外陶艺家的留馆作品,也会不定期地举行主题展览,让即使来此短暂逗留的游客也能感受到陶艺生活的情致。

在岁月旧痕越拆越少的今天,李见深在三宝创造了一个梦想中的家园。

李见深曾在景德镇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大学时光,出国游学一遭后,如今又回归到这片土地。今天他兼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艺协会成员、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客座教授、景德镇三宝国际陶艺村创始人等多重身份。其陶艺作品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意大利、挪威、韩国、日本等国的美术馆和艺术机构中均有收藏。他还主持拍摄了《陶窑》等真实反映陶瓷业现状的纪录片,多次获得国际纪录片奖项。他的第一部纪录片《景德镇:我在中国的家》,拍摄于1995年从海外归来重返他梦中的家园时。当时景德镇正处于十大瓷厂转制、大量瓷业工人下岗的重创中,在举国上下掀起的GDP狂潮中举步维艰。他的影片,即是对这种只为GDP的短视和疯狂所作出的个人发言。与他后来创建的三宝村一样,虽然挡不住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城市改建风暴,却是风暴中仍然生长开放着的鲜丽的花。

今天的李见深最打动我的,不是已经享有盛誉的三宝陶艺村,而是他每天依然围着围布满手泥浆地劳作,是他孜孜不倦常年烧制的普通却充满生机的生活器皿,是他以自身实践所倡导的艺术生活化的理念:以中国民窑的手工艺传统,将艺术的瓷器重新带入普通人的生活。这些年,李见深创作了新官窑和新民窑的系列作品,2013年10月景德镇瓷博会期间,它们在三宝美术馆展出,我在作品间流连,很多游客也在其间流连,我想,看见它们的人,心中定会流淌丝丝暖意。这些可以使用,可以把玩的生活器皿,唤醒了人们久别的生活趣味。在它们面前,我常常看见一些观赏者喜爱和惊讶的表情。是的,它们是那样别出心裁,将传统与现代融合得丝丝入扣,让人忍不住捧在手中,产生触摸和抚爱的冲动。

瓷器的本质是什么?绝非不能碰不能摸动辄几百万上千万的拍卖行情,而是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美感和质地,那份使用中的温润,从它们被创造出来就一直跟随着人们。

李见深的新民窑作品,都是生活中可以被用的器具,它们与生活的关系是如此贴切,精神与载体,生活与艺术,都通过器具发生关系。手工捏制,经过窑变的器皿,没有一件是相同的,它们的美,不仅张扬着作者的创造力,也张扬着自然的创造力,让人不能不折服。

同样,李见深的新官窑作品,也让人耳目一新:原来,古典主义可以这样诠释!这不仅仅是我的感觉,据说故宫博物院的一些老专家看了李见深的新官窑系列作品后,也是发出同样的赞叹。原本,这些作品是他为故宫博物院做的一个新官窑概念展而准备的。景德镇的官窑文化是一种历史存在,它们以工艺精湛、用料精美、手法细腻到几近完美无缺而闻名天下。李见深的新官窑作品,并没有舍去这些典型的官窑元素,在保留官窑的瓷质和精致的同时,大胆地进行了创新,成功地从原本极其繁缛的艺术符号中提取了最具中国传统的因子,让作品在保持精湛精美的同时,变得或单纯清新,或质朴浑厚。既保留了古韵,又凸现了现代时尚,将古代官窑的经典与完美,在现代意义上进行延伸,并从官窑瓷的器具中,抽象出当代人能感觉到的瓷的美感。一杯,一碗,一瓶,一器,一描,一绘,都让人从艳丽中看到素雅,从繁褥中施以简洁。央视《人物》栏目在拍摄李见深的电视片时,有一句评价他的新官窑作品的话,认为他是从浩瀚如海的官窑经典中,把握了中国文化的古典主义精神。我认为这句话十分确切。世人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官窑作品前往往迷离方向,以为它们就是中国陶瓷文化的经典代表了。殊不知中国古典文化的精髓,在于简约和大气中体现的哲学精神。精雕细琢只是某种完美的附丽,完美本身,应当上应天时,下接地气,如此,才能造就一件件珍品。李见深的尝试,让人们在欣赏中国瓷器之美时有了一种全新的审美角度,让世界对景德镇现代陶瓷有了一种全新的观感,这是他对当代景德镇陶瓷艺术的贡献。

在读大学之前,李见深就已经是有些名气的青年油画家了。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后,他又赴美国、加拿大游学多年,成为国际知名的陶瓷艺术家。他可以去专心做形而上的艺术作品,让这些作品很快变为金钱。但他却喜欢每天抽出时间做些形而下的器,做碗,做瓶,做杯,做壶。陶瓷本来就是作为生活器皿出现的。原始人类在使用火的过程中发现了陶土的性质。用来包裹食物烧烤的泥居然成为硬器,成为最实用的生活用品。李见深认为,中国文化陶瓷方面,器是非常重要的。而今天中国当代陶艺家中,却很难看到对器之美的研究。这些器皿看起来很平常,可它们的制作和使用,却能近距离地承载人们对生活的关注和关爱。

一位名诗人曾说过,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我很喜欢这句话,觉得它是一种生命哲学的诠释。生如蚁很好理解,浑浑噩噩,熙熙攘攘,我们与这个星球上的芸芸众生没有尊卑高低之分,或为色死,或为食亡,是众生难以摆脱的宿命。然而人亦可美如神,这才是上帝赋予人类的特殊恩典,或许也是对人类生命的启示录:人当如此才是上帝造人的目的所在。何谓美如神?很难一句话说全,神是什么?是精神的自觉?是人内心世界的无比深远,因而才有精神的自在,炫目,高贵,慈悲?那些在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他们的精神光芒四射,可谓美丽如神,一些在个体生存中将生命之美发挥到极致的人,也未尝不是如此。如真正的诗人,如纯粹的艺术家。

此外,人生原是可以设计的。当天时地利之际,人要把握机会。在我看来,李见深,就是这样一个极度聪慧的人。他以他的灵性和艺术人生,证明人应当摆脱宿命,人虽生如蚁却有能力美如神,让艺术进入生活,受益的将是我们的灵魂。这是人对自己的救赎,也是上帝对人的开恩。

世界很小,小到一个转身,就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世界同样也很大,大到一个转身,就不知道会失去什么。李见深在人生的每一次转身时,都目标明确,信仰坚定。这使我们看见,在他的陶瓷人生中,往往走着走着,花就开了,这不是因为他的幸运,而是因为他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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