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头黑透了。金忠根心搅磨乱，坐不稳，站不安，急得心里一喀喀的。孙金富进去后，没再出来。金忠根同志看见安田队长不但没痛骂孙金富，而且还请他喝酒吃饭，猜不透这是怎码子事。眼瞅着“博役”拾掇完碗筷，可是孙金富还没出来。金忠根等得不耐烦，装着上便所去，走到那间房子的窗根底下，眼珠子往里一斜，见孙金富那家伙，在明晃晃的电灯下，张着大嘴，闭着眼睛睡过去了。他正要转回身，忽然听汽车库那边叮当乱响，“难道是检查汽车？”他立刻朝那边走过去。果然不出所料，他笑呵呵地对正在检修汽车的鬼子司机说：
“怎么天黑了还不休息？”他掏出一支香烟递了过去，“来，抽支香烟。”
鬼子司机缩回钻到车底下的脑袋，接过去烟卷答道：
“队长刚才下了命令，明天出去讨伐。”
金忠根心里激灵一下子，脸上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问道：
“哪边去？”
鬼子司机晃了晃脑袋，表示不知道。
金忠根又跟他闲扯了两句，忽然用手按着脑门说：
“头疼，我休息去了，你辛苦吧，再见!”点了点头，踉踉跄跄地走去。
金忠根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他估摸，汽车明天出发，一准跟孙金富这趟到来有直接关系。要不然，安田不能在天黑了以后才下达出发的命令。金忠根留神觅看了一下周围，没有再发现新的迹象。他觉得，不管怎么样，今天夜里必须把这个情况迅速传送给柳树村，叫群众疏散开，先躲上一躲。不然，一旦鬼子闯去了，那就不知道会有多少善良无辜的老百姓死在鬼子的刺刀和枪弹之下，不知道会有多少吃奶的婴儿失掉了哺育他们的妈妈，不知道会有多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失掉了亲生的儿女骨肉，不知道会有多少年轻的媳妇失去了自己亲爱的丈夫，侥幸不被杀死的，也恐怕会因为房子被烧，粮食被抢，而流离失所，饿死、冻死在荒郊野外……金忠根不敢再想下去，他恨不得这时候就叫柳树村的群众得到这个消息。
金忠根跨进队长办公室，说脑袋疼得厉害，打算到街里药铺买点儿药，发发汗，他向安田请准了一个钟头的假，转身立刻走出了讨伐队的大门。
药铺在南关，可是金忠根同志出门往南没走多远，见周围没人注意，往西一拐，钻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这时候，天头已经黑了，胡同不见一个人影，他在一座草房门口停下，装着提鞋，哈腰往后瞧了瞧，见没人盯着，站起身子迅速地在门板上有节奏地敲了两下，又敲了两下。门开开了，他一步闪了进去，回头连项儿把门闩插了上。他到屋，还没有坐稳，一个高鼻梁、大眼睛，长得英俊的年轻小伙子掀开门帘，从里屋笑呵呵地跳了出来。
“我的老金同志，有好事吧?”
“嗯！”金忠根一见这个人，突然惊奇地愣住了，对面站着的，不正是自己要送给他信的柳树村的于有德吗?真是没等上香，佛爷就到了！金忠根同志双手按着于有德的肩膀道：“小伙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于有德回答说：“刚到屋。”
金忠根同志打入县日本讨伐队后，于有德曾经给他送过情报，彼此自然熟悉。两个人坐定之后，金忠根说道：
“孙金富又跑来投靠鬼子了，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明天早晨鬼子可能坐汽车去你们柳树村，不用说，他们是企图消灭咱们红军。”说到这，他顿了一顿，然后有力地说道：“消灭红军，这是做梦，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办不到！不过，要是咱们不防备一下，说不定也会吃点儿小亏，特别是乡亲们，免不了要遭到祸害。我出来，就是想想个办法，在明天鬼子到达你们那以前，把这个消息先传给你们。哈!没承想，你倒先来了。”
“胡排长真行！不怪人家尽打胜仗。”他见金忠根盯着他发愣，自己也觉得这句话不着头不着尾，就解释开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九连二排缴完了柳树村警察署之后，排长胡光同志估计孙金富这小子绝不会轻易改过，洗手不干，十成有九成还要给日本人捅屁股。在临走的时候，胡光暗地吩咐王志坚和于有德，叫他俩注意孙金富的行动，并且告诉他俩，如发现可疑情况，立即向他们报告，队伍的驻地，在琵琶沟。昨天清早，于有德听见狗咬，急忙跑到门外，他影影绰绰地望见一个人，顺着河套向东岭跑去。亮天以后，他发觉孙金富不在了。走东岭，是奔县城的必经之路，他估摸，孙金富准是去县城找他洋爸爸去了。他正要去找王志坚商量，也已经发觉孙金富逃跑了的王志坚，倒先赶了来，他们俩简短地交换了一下意见，于有德便连饭也没顾得好好吃，就从后边追了起来。今天赶到县城时，日头已经落到山后。他正想喘喘气，设法找金忠根同志探听情况，这时候，金忠根用暗号敲门，走了进来。
于有德介绍完了这个经过，最后问道：
“老金同志，鬼子讨伐队明儿个全都去吗?”
“看样子不能全去，大概只去一个小队，因为只检修一台汽车。”
“一个小队多少人？”
“一个小队三个班，一个班九头，一共二十七头。”
“鬼子明儿个啥时候出发呢？”
“他们六点钟开饭，大概七点钟就能出发。”
于有德望着桌子上的马蹄表，若有所思地扳着指头算了起来：“现在是九点，十点、十一点……”末了晃了晃脑袋说，“不行，不行。”
金忠根不解地问：“你算什么?”
于有德说：“我听胡排长说，上个月，咱们红军在洛道沟岭，截住了两汽车鬼子兵。我想，要是我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二排，咱们也在半道上干他一家伙，那有多阔啊！可是，唉，时间不够用！你看，从现在到明儿个清早七点，只有十个钟头，这里离琵琶沟足有一百三十多里，全是山道不说，还要爬六道大岭，放大步快走，这黑灯瞎火的，起码也得十一个钟头。这还不算，琵琶沟离汽车道还有二三十里地，咱们队伍，连集合带出发，就是跑步，恐怕也得两个来钟头吧？这个时间又搁哪出呢？”
金忠根听完呵呵笑了起来。
“小于，鬼子是七点钟出发，不是七点钟就到你们柳树村啊，汽车在道上还要跑三个多钟头呢！”
于有德乐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拍着手说：
“对，对！”可是，他突然又坐了下去：“唉！还是不行，咱们队伍不能等到鬼子开进咱们柳树村才动手啊，只有在半道上，才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金忠根一听是理，连忙问：
“那么，你说在哪里伏击合适呢？”
于有德摸摸脑袋，想了半天，说道：
金忠根心里想，没承想这小伙子出息得这么快。朝于有德说：
“照你这么一说，再有半个钟头的工夫，事情就好办了，是不是？”
“对！再有半个钟头就差不离。”
金忠根双眉紧皱，自然自语地说：“半个钟头，半个钟头……”然后，他附在于有德耳朵上，低声咕嚷了几句。
于有德听了之后，皱起眉头，慢声慢气地说道：
“行倒是行，不过，你这是在敌人的肚子里头玩活计，危险太大，要是万一被鬼子发觉，命就完了！我看咱们再想一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金忠根满脸严肃说：
“要是怕掉脑袋，咱们还不干这个了呢。革命，就是要你准备随时流血牺牲。”金忠根站了起来，果断地说，“就这样办吧，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临别时，于有德紧紧握住金忠根的双手，再三嘱咐，千万要小心谨慎，他自己也连项儿溜出了县城，急速地跨上了崎岖坎坷的山路，转眼，就消失在茫茫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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