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百科知识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方晓伟从客户处出来,大街上已是华灯初上,车如流水人如龙。这下他恼火了,这女孩,占了便宜还不肯卖乖。方晓伟缓过劲来,心想自己平日怎么也算个有女孩缘的男子汉,怎么今天和一个女孩子较上劲了?这一看不要紧,两人同时发出“咦”的一声,没容方晓伟回过神,车门“啪”地关上,车子打转方向盘向下一站开去。方晓伟急忙捂住嘴。

第四章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

方晓伟从客户处出来,大街上已是华灯初上,车如流水人如龙。前前后后他招了十来辆的士,都载着满车的客人疾驶而过,对他根本就是不屑一顾。

老板自己驶着宝马潇洒来去,他连一辆二手普桑也没有。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世道真是没理可说。唉,说到底,谁让自己是拿人薪水的,挣的钱只能买薪买水,只能听人差遣,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没办法,什么时候才能做自己的主人——他正不耐烦地胡思乱想着,一辆的士在他身边停下,他赶紧抬脚就上。一个身形修长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先他一步已钻入前座,催促着司机快快开走。这下他恼火了,这女孩,占了便宜还不肯卖乖。

“等等。”他赶紧钻入后座,直着脖子喊:“江平路。”

“景杨新村。”女孩子头也不回脆生生地说,那儿正和他的方向南辕北辙。

“先生对不起,这位小姐先上车,你等下辆车子好吗?”司机赔着笑脸。

“你没看见我一直在招车吗?凭什么要我下车?对不起,我不下车。”方晓伟又累又饿又渴,恨不得马上回家吃到热菜热饭,再也顾不得平时对女性的温文尔雅谦让有加,恶声恶气地说。何况,这女孩子身上一股刺鼻的廉价香水味,打扮修饰并不合他的心眼,想必容貌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就凭我比你先上车啊。”女孩子扬扬自得。

方晓伟在后座斜斜地半躺半坐,抱着双臂,很无赖的样子,“请便吧。”身后的车已在催着他们,眼看着警察来干涉,司机无可奈何:“我先送这位小姐去景杨新村,再送你。”心头也在骂这个长得倒挺人模人样的小无赖。

车子滑入穿梭如织的车流,方晓伟累得抬不起腿,也不在乎车子要载着他去哪儿,车上的人谁也不搭理谁。收音机一直播着交通台,主持人柔媚的声音渐渐缓释了车内有些不快的气氛,有人给女朋友点了支歌。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请你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其实我很可爱——”幽默的歌词感染了每一个人。

方晓伟缓过劲来,心想自己平日怎么也算个有女孩缘的男子汉,怎么今天和一个女孩子较上劲了?太——太没风度了。他不由得往前看过去,那女孩子头发长长,脸蛋白白净净,鼻梁高挺,长睫不时上下扑动,红润的嘴唇有着极美的弧度。

原来,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

他的心绪一下子开朗起来。对于赏心悦目的女孩,他一向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这也算是美德吧,他一向这样自我嘉许。他跟着歌词轻轻吹起口哨,心里琢磨着怎样和她套上近乎。

还没理出一个头绪,车子停下,女孩子到站了。他不无遗憾地看着她,心头冒上一句,“擦身而过,唉,擦身而过。”女孩付好钱下车,在关车门的片刻,她向他斜斜一睨,想看看这个和她争车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她脸上带着轻视的神情。这一看不要紧,两人同时发出“咦”的一声,没容方晓伟回过神,车门“啪”地关上,车子打转方向盘向下一站开去。

方晓伟扶着车座,头晕目眩,找不着北,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拍着司机的椅背喊:“师傅,掉头掉头,往回开往回开。”

“不是讲好去江平路吗?”

“临时改变主意的,师傅对不起,麻烦你往回开,就在——就在那个女孩子下车的地方停下。”他不好意思地说。

“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一会儿吵架一会儿要好,年轻人,女朋友这么娇,要好好赔礼道歉去。”司机显然把他们当成了闹别扭的恋人,不乐意地打转方向。

方晓伟也懒得跟他解释,车子一到景杨新村,他赶紧下车,东张西望,哪里还有那女孩子的身影?一会儿车子又开回来,司机把他的公文包递出,摇摇头,“你的包。为你们一对人,我跑来跑去,浪费汽油。”

“谢谢师傅,谢谢。”他惊出一身冷汗,包内有重要资料,“对不起耽误了你的生意。对了,你有没有看见她朝哪个方向走的?”

“我怎么会盯牢人家小姑娘朝什么地方去?喔,好像是朝这条小巷里去的,再会。”车子呼地开走了。

方晓伟挟着公文包在小巷里来来回回地走。两旁陈旧的民居门扉紧闭,静寂无声,他连找个人打听的机会都没有。走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看见那门是虚掩的,他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推门。门却自动开了,刚才那女孩站在那儿,挎着背包,看样子还准备出去。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一点也不意外地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打量她,她已换了一套紫色衣裙,脸上化了一个比刚才稍淡一些的妆,眉目如画明丽无比,看得方晓伟的心一跳一跳。

“上次——匆匆分手后,就没有了你的消息,我一直记挂着。”他真心真意地说,“想不到今天会碰上你,我就找到这儿来了。”想到刚才坐车时自己小无赖的模样,不由脸微微发热,他挠挠头皮,想着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解释刚才的所作所为。

“你可去做私家侦探了。”她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也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他看看她身后。这是一个相当普通的人家,三间老式的平屋,三围短墙,沿墙绕着半粉半白的野蔷薇,小半盛开,大半枯萎,僵着细细的藤茎,打几个旋,旋成拆不开的结头,灰暗的光线下,带几分凄楚的美。一只灰不溜丢的小灰猫从短墙上跳下来,凄凄地自怨自怜地叫几声,见主人无动于衷,少了卖乖的兴头,怏怏走开,蹑手蹑足没入暗中,像只幽灵。

“对不起,我要出去,不能请你进去坐。”她欣赏自己涂着丹蔻的指尖。

“绮华,早点回家,别在外面玩太久了,听见了没有。”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夹着几声咳嗽。

“知道了。”她不乐意地嘟起嘴。

方晓伟用疑问的目光看她。

“我奶奶,她老是管得我紧紧的。”她跳出门,“却老是管不好。”

“你——现在去哪?”他看看夜色深重的四周。

“我去上班,去工作,去赚钱。”她细细的指头勾着背包的带子朝前走。

“你在什么地方上班?上夜班吗?”他跟在她身后追问。

“上班就是上班,没有白班夜班的。”她似乎有些不耐,掠掠头发。

“那你——吃好饭了吗?”他自觉也热心过头了,还是忍不住又问。

她看了他一眼,“我刚才回家就是吃饭的。”他在心里迅速盘想一下,这么晚了回家吃饭,舍不得在外面吃,她生活的处境不会很好。

“吃好饭要赶下一场。”她接着随口说。

“下一场,你在——歌厅唱歌?”他试着问。

她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点点头,低头走路,嘟着嘴,有点生自己的气。

“怎么不说话了?故人相见哪能这样子爱理不理的。”他恢复了一向的潇洒不羁君子好逑,“你知道分别后我做梦都梦到过你,你呢,连家门都不让我进,喝口水都没有,太让我失望了。”

“不是的,我是真的要赶场子。”急起来,她又轻轻嘀咕了一声。

“你说什么?”他凑近她。

“你一定看不起唱歌的人。”

“怎么会?”他笑起来,露出那半边牙,“唱歌也是一份职业,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凭什么轻视你的职业?对了,我知道你叫绮华,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不知道。”她老老实实张着黑白分明的眼在他脸上搜索,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咦,你的牙齿怎么只有半边?”她纯真的面目流露出来。

方晓伟急忙捂住嘴。真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怎么能在演艺圈里混?他咳了声,说:“我告诉你,你听清楚了。我的名字叫方晓伟,方圆的方,知晓的晓,伟大的伟,就是让方方面面晓得我的伟大。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去唱歌?上次被那两个坏蛋骗了之后,你就找了这份工作?”

“对了。”她惊叫起来,“我还欠你一百块钱。”急忙翻出钱包,拿出一张百元币递给他,“给,我不是成心赖你钱的,我在上次那个地方转了好几次,又怕那几个坏蛋来,所以后来就没去了。”

他看着她,觉得这个女孩子太有意思了,“喔,利息呢,利息怎么算?”

“你说怎么算就怎么算,太不了再给你一百块好了。”她嘟着嘴伸手去取钱。

他笑着阻止了她,把那一百块钱握在手里,“你还没说怎么会去唱歌的?”

“唱歌是我从小就喜欢的,我顶喜欢唱歌,可奶奶老是不让。再说,我连高中也没毕业,要学历没学历,要文凭没文凭,现在满街的大学生都无所事事,我还能去干什么?我一个同学的爸爸开了夜总会,就让我在那儿唱唱歌,每晚最多能挣百把块钱,一个月下来,两千左右也有吧,够我和奶奶两人吃穿家用的了。”她说得一脸骄傲,方晓伟却听得心里不怎么好受。

“在那些地方,你——有没有麻烦?”他小心地问,毕竟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还好,我同学的爸爸在娱乐圈里有点声望,又给我介绍了几个地方唱歌,人家不至于太难为我。”她有些得意。

他凝视着她略显风尘的脸,“你的父母呢?他们放心让你做这个工作?”

她沉默了。他的心一沉,莫不是又一个悲情故事?

“我很小他们就离婚了,谁也不要我,奶奶把我养大的。”震撼慑住了方晓伟的心。这样一个娇美如花却身世凄凉的女孩子,身上背负着怎样沉甸甸的命运?

“听我说,绮华,虽然我没有一丝一毫轻视你的职业的意思,但那毕竟不是一份牢靠的职业。吃青春饭,价值一旦被利用完必定会被淘汰出局。”

“我知道,但我有什么办法?”她垂下眼睫,又看自己丹蔻妖艳的指头。

“去学一门技术,给自己及早准备一个饭碗,将来就不至于饿肚子。”他热心过头地建议。

“我能学什么?我什么也不懂。”她茫茫然看着他,样子有点像迷路的小孩。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以手敲额,思索着。

林绮华看着他。在她简单而平直的思维里,眼前这个突然君临的俊美男孩,似乎是命运赐给她的一个奇遇。或许,他真的能让她的生命游离原先的轨迹……

“你去学电脑吧,学CoreldRAW,学AutoCAD,学Photoshop。”

“这些都是什么?学这个有什么用?”她被他嘴里蹦出来的名词搞糊涂了。

“这是搞电脑平面设计的。对了,我忘了跟你说,我现在广告公司做事,喏,这是我的名片。学了这个一定能找到好的工作,起码要比你现在强。”

“我说了,你到底还是看不起我的工作。”她翘起嘴,“学好了谁会要我呢?”

“你怎么这样没自信?没人要你,我要你。”他拍胸承诺。

“你自己开广告公司?”她惊奇。

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晓伟笑起来,“对,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开了广告公司,你学了本事,我第一个聘请的员工就是你。”

“说话算话,来,拉钩。”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看着他吃吃地笑。

方晓伟给林绮华,也给自己许下了一个并不算轻松的承诺,而诺言,不可以轻易推翻,不可以轻易违背的。

“请问,方晓伟在吗?”这天郑重接到一个电话,顺手递给一旁忙乎着的方晓伟,“声音甜得像涂了蜜,什么时候认识的?”他诡笑着。

不轻易脸红的方晓伟竟然脸发烫了,心虚似的一旁顾看,陈盈就在旁边找资料。他狠狠瞪了郑重一眼,“别胡说八道,不过是业务单位的小女孩罢了。”

“哪家公司?是刚接到的‘业务’吧,下次也介绍一宗?”他偏装糊涂。

方晓伟没理他,接过电话。

“晓伟,是我绮华,今天请你吃晚饭好不好?”那边娇滴滴的。

“有什么特别节目吗?”他不动声色,尽量装得公事公办的样子。

“上次你帮了我,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好不好嘛,就定下来了,就在我唱歌的乐门歌厅旁边那家土味餐馆等我,他们的拿手菜土鸡煮土豆,还有酱烧田螺好好吃喔。六点整,不见不散,拜拜。”她咯咯笑着自说自话放下电话,倒让方晓伟一时不知所措。

“佳人有约,好幸福喔。”郑重一脸羡慕。

一回脸,陈盈已走进了自己的写字间。方晓伟咽咽口水,对于美人美食,他一向是不怎么拒之门外的。何况,只是吃顿饭,又不是吃了他,怕什么?

他于六点零五分施施然来到那家餐馆。既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又不太失时。林绮华已倚门倚闾,看见他过来,一点也不矜持地跑过来,亲热地挽起他的胳膊。

“你真准时,我等了你半个小时,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今天妆化得特别艳,美则美矣,却尽失天然清秀。

方晓伟不自然地挣开她的手,“进去吧,今天预备破破财了。”

“不是说,唔——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涌泉相报吗?我是报答你曾经对我的帮助。”她真挚地说。

他尴尬地笑笑,她真是乱用词语,他受得了她的“涌泉相报”吗?

“跟你提个小小建议,以后——化妆淡点,可能会更漂亮。”吃饭间隙,他悄悄对她说,受不了她鲜红的嘴唇被菜肴浸得淡淡的样子。

林绮华又张张大眼,一脸纯真的无辜。

吃过饭,方晓伟跟林绮华去她唱歌的地方。林绮华的声线的确不错,有点王菲的味道。方晓伟坐在台子旁,看林绮华在上面唱歌,一边打着拍子,一边猜测着她的身世。如花红颜,为什么总是命运菲薄?

他叹息着,怜惜着。

趁她快唱完,他买了大大一束花让人送到她面前。林绮华捧着庞大得几乎遮住脸的花,激动得秀脸绯红,“我再唱一首歌,送给我一个朋友。”她的目光落在他这边,眼神流盼。

共你有过最美的邂逅,

共你有过一些风雨忧愁,

共你醉过痛过的最后,

但我发觉想你不能没有。

在你每次抱怨的眼眸,

像我永远不懂给你温柔……

很想一生跟你走,

在我心中的你四海的你,

心中不能没有……

共你有过最美邂逅——深夜,译着稿子的陈盈停下手中的笔,静静听着收音机里陈百强的《只想一生跟你走》。她有只自小陪伴她的德生收音机。那么多年,式样虽老,音质仍好。她内心恍恍惚惚划过熟悉的记忆……

柔黄、粉红、纯白的康乃馨,伴着娇艳鲜红的玫瑰,还有点点星星的满天星,洁白如玉的百合。这样一份盎然有致,还沾着露珠清新的美丽……

一张微笑的脸从花丛后露出来。

微笑的脸从花丛后露出来……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她心中模糊地闪过一句诗。

电话铃响起。她怔了片刻,才从恍惚中醒来,夜这么深,会是谁打来电话?

“陈盈——”是那个熟悉,也是期待中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仿佛近在耳际,“夜这么深了,你还在译稿吗?”好像被人破译了心中一个小小的秘密,她的脸意外地发热了。今天是周末,趁这个机会写些东西,明天反正不用怕起不了床。

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好像他在对面看她。“你也还没睡?”

“一觉醒来,听到有个声音,是歌声——”他追索着,“把我唤醒——”是谁在那遥远的地方,轻轻呼唤我?一阵阵思恋缠绵,一阵阵忧伤寂寞。音乐是精神的诱拐者。一不留神,它能把人唤到一个空旷无垠不知所终的境地与时空,任凭你作漫无飘渺的思绪与遐想。

蓦地,他听到了由她这里传出的歌声,惊诧不已,“对,就是这歌,陈百强的《只想一生跟你走》,就是这歌。”陈盈有意识地调高了音量。

……但愿你未淡忘往日旧情,

我愿默然带着泪流。

很想一生跟你走,

在我心中的你四海的你,

今生不能没有……

“你能边听歌边译稿?”

“对,这是我自小养成的美德。我能一心数用,你别以为我的心比不了你们的心。”她调侃自己也调侃别人,把生命里的苦难挥洒得风淡云轻。

“别太累着自己,保存生命的质量,不要太挥霍了。”他的口吻好像是长辈在责备小辈任性地挥金如土,“有时候,未必工作着就是美的,玩也是一种很好的生存方式。明天出去放松一下,好不好?”她总是把发条上得紧紧的,他总是鼓动她放松自我。一张一弛间,也许就把生命的弦,调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去什么地方?”她愉快地问。

“看海去。”看海去?

看海去。她眼前一亮,眼前顿有海上升明月之感。

达明一派的老歌在继续:

悠悠浮云望穿,

人事看厌倦,唯独情不变。

雨飘风同舟,苦中可忘忧,

以歌解愁,疑惑我想透。

雨飘风同舟,苦中可忘忧。以歌解愁,疑惑我想透。

情系一生,当是缘浓;若然缘定半生,那,也是好的呵。

年年春来,万木新碧。樟树耗尽了一腔幽素与忍耐,颓然委地。于是,一片片去岁的、久蕴了经冬的疲惫与沧桑的旧叶,卷着个儿,翻飞、委地。远远望去,地上仿佛铺缀了一匹红红黄黄的华美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

奢华的不计成本的铺缀工程,进行得那样漫不经心漫无边际漫天漫地……

小巷里走来一身白色运动装的女孩,踏着红黄色的华美地毯款款而来。春日的阳光罩在她身上,金金烁烁。

李汉森迎上去,两人隔了一小段站着。

“等了很久?”她微笑。他摇头,仍看她。

“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并不漂亮。”他坦然地,“但,你很美。”

“算不算恭维?”

“我说的是真话。漂亮是贴着年轻标签,而美,可跨越长长岁月。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身上,仍可有美的气度。五十年后,我还会在你身上看到一个美丽老太太的影子。”

“你在向我约一个无法企及的梦想。”她莞尔一笑。

他一时语塞,可是把话题带得——太重些了?“好,上车吧。”他转移话题,接过她小小的行李,“装的是什么?”

“当然是女孩子爱吃的东西了,我可是很贪馋的喔。”

“你太小看我了。请女孩子出去玩,带上吃的玩的,我是当仁不让的。”他把东西放在车座上。

“看来是我剥夺了你男性沙文主义的权利。”

“拜托不要扣上‘主义’的帽子,太沉了。上车。”

“再等等。”

“等什么?”

“等人。看,过来了。”

高高帅帅的男孩向这边跑过来,边跑边招手。跑到他们面前,一身蓝色牛仔装,一脸的阳光,浑身上下无不洋溢跃动的青春。年轻,真是一笔可肆意挥洒的财富。“欢不欢迎我的加入?”他猫下腰,对开车的人说。

“——当然。”笑容里有那么一刻瞬息即逝的讶异,他拍拍后座,“上车吧。”

车子在滨海沙场泊好。三个人提着食物器具走向大海,找一块开阔的岩石平台,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一个钓鱼,一个临风,一个凭海。

一向,她是个怀海之人;一向,她也只能是个怀海之人。爱海,而无法与海时时亲近。于是,从画册,从影视,从文学作品中展现的、律动的、描述的海,成了心中恒永而孺慕的思念。

现在,她来到大海边,看海。

看海在天上的返照,天在海中的投影。展翅低回的鸥鸟。峥嵘陡峭的海崖。亘古盘踞的礁石。灿若晨星的贝壳。惊涛骇浪,潮涨汐落。

她兴奋起来,弯身去脱鞋袜。“大海,我来了。”她张开双臂奔向沙滩,如同投向久别的情人。白练似的湍浪迎面击来,洗涤出她惊骇而明朗的放浪大笑。海涛怒吼之后,沙滩裎裸出温柔起伏的宁静面容。她张开双臂的姿势,如同想天真地丈量天,丈量地,丈量海,丈量出广度意义中的生命。

于是,对海的爱恋,几乎成了近于病态般的呓语与狂热。鼎沸的潮音成了经年轰鸣在心底的呼唤。

于是,深蓝、湛蓝成为最爱的色彩之一,点缀在菲薄苍白的生命里。

于是,就这样面对着海,如同面对着久别的情人。

李汉森也跑过来。迎向她,迎向海浪。她看他踏浪而来,海浪在他身后溅出一路洁白的浪花。他如同来自水国,一路开山劈水。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浪也有“花”,终于懂得他对她念起过的一首诗: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泪水和着海水,弄湿了她的面颊。

不知何时,他们的手挽在了一起,一起踏浪。

那边的一个人,坐在高高的礁石上,专心致志地穿着鱼饵,把钓弦抛向大海。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那条河流,如果曾经往事你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他在唱一支歌。

生存的烦恼,能像抛钓线那样抛吗?以洒脱的不羁的姿势。可钓线还是要收回来的。

远远的海岸线,波涛翻涌,海鸥展翅。陈盈看见几只细小得像航海模型一样的船,在海面乘风破浪。

她心中忽地一动。“汉森,航行中的船,如果遇到了暗礁怎么办?它怎样避免触礁?”

李汉森望着海面,沉思着,良久,回答:“大海里永远有一块块无法避免的暗礁,船一旦下海,就注定了永远是航行在触礁的危险之中。”

过了会儿,他们听到一个欢愉的声音,“陈盈,汉森,你们看,这是什么鱼?”两人过去,这是很大的呈纺锤状的鱼,鱼鳞细密而圆,张着一张一翕的嘴,苟且偷生。

李汉森看了会儿,断言:“这是鲑鱼。”

“鲑鱼?”陈盈并不认识这么多海鱼。

“它出生在大海,在江河里长大,长大后,又要坚持游回大海。”她望鱼出神。方晓伟要把鱼往身后桶里扔。

“晓伟,放了它。”她说。

“为什么?”方晓伟吃惊地看她,“这是我花了一个钟头才钓到的,没它上钩我还真没面子了。你不想尝尝烧烤海鲜的味道吗?”他作了个馋嘴欲滴的姿势。

“它一生都奔波、迁徙、漂泊、流浪,有幸能回到故乡,我们怎么可以——扼杀它至死都要归乡的愿望?”她说。

什么叫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方晓伟怔住了。他默默步下礁石走向大海,把鱼放入海水,鲑鱼摇动着尾巴,很快没入大海深处。

陈盈久久不得释怀,望海面出神。

“你在想什么?”他走到她身边,把风衣披在她身上。海风已有凉意。他够细心的,还带了风衣。她看他一眼,没有拒绝,把衣服往里拢了拢。

“其实,人同一条鱼有什么区别?一生都在努力、向前,力争上游,却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被生生扼杀了生机、命脉。”陈盈说。

李汉森望着苍茫海面,长久不言。这质询,太深,太沉。远处,方晓伟仍在自得其乐地钓鱼,不时向他们挥手,以示又有收获。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那条河流。如果曾经往事你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还在唱那支歌,没心没肺的样子,能有什么忧愁?他也许就是这样一个阳光男孩。

“也许,事情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失坠了所有的生机。至少,受到威胁的只是其中一条鱼,并不是所有的鱼。所以,我们有必要让自己学得强悍一些,凭着自身的坚韧。这样,或许才可与威胁我们的对手去搏一搏。”

“逃过一劫,还有下一劫呢?”

“它会学得聪明起来了。”

“事情经你一说,未必没有盼头了。”

“多一些信心,虽然不是活着的唯一法宝不二法门,但,终不至于太失败。信心不够,你给我一点,我给你一点,我们彼此承托。”

方晓伟把一桶鱼提回家交给妈妈,就一头钻进自己的卧室不出来。

“晓伟,出来吃饭了,你今天钓的海鱼可真鲜。”妈妈敲着门。

“我累死了,你自己先吃吧。”

“妈做得好好吃,你不想尝一尝吗?”“妈,你别烦我了。”声音像是蒙上了被子,模模糊糊的。

方母在门口站了会儿。刚才出去时还笑逐颜开,回来脸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的。她叹口气走开。儿大不由娘。

方晓伟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会儿,突地想到什么,一脚踢掉被子,一骨碌起身,急切地翻着几个抽屉。书本、尺子、钥匙、邮票集、健身球、相册,应有尽有。他翻开一本相集,扔下,又翻开另一本,又扔下。翻到另一本,他咧嘴,露出了半颗牙。是两个孩子的合影,小女孩秀气,小男孩俊朗。一个扎着麻花辫,一个剃着光郎头。小男孩露着半颗牙,嬉笑着。

……两个孩子在巷子里玩过家家,女孩用瓦片当碗碟盛着两片菜叶,嚷着:“晓伟,碗不够了,菜不够了,你去找找吧。”男孩挠挠头皮,想了想,“那我回家去拿些菜回来。”一溜烟跑回家。等他回来,另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看样子和陈盈玩得很投入。

“你走开。”他嫉妒了,大大咧咧地推开小男孩,“小盈,菜拿回来了。”那小男孩冷不防被他推倒在地,恼火地站起身,也把他推倒。两个男孩子扭在一块儿,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陈盈站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叫着跳着:“别打了,晓伟,别打了。”大人们走过来,问清情由,看着他们笑得直不起身。

“晓伟,你不是把小盈当老婆了吧。”嘻嘻哈哈的。

“这么小就吃醋了,小盈真是有福气。”挤眉弄眼的。

双方平手。那小男孩抽泣着,对方晓伟说:“你有种等着。”“你有种去找人啊。”方晓伟拍着胸蛮不在乎。

小男孩跑走,大人见没了好戏也三三两两走开。小巷深处传来方母呼喊方晓伟的声音。“来了,来了。”方晓伟拉起陈盈的手:“我们回家吧。”他还真怕小男孩带来大队人马,乘机溜之大吉。

“可惜小盈有病,不然还真是不错的一对。”背后有人惋惜。小男孩自然没带人来,方晓伟也好久不敢去巷子口玩。而大人们的嘀嘀咕咕,在他心里却扎了很多年……

“汉森,你看看这个文案。”方晓伟把文案放到李汉森面前。

这是一家大型食品商场的营销文案。这家商场前几年红火过一段时间,近年来不知怎么回事,销路直线下滑,连职工的工资都发不出。商场老总急得头发白了半边,前几天急急跑到公司,希望给他们一个万全之策。

“又是这些,有奖销售、抽彩票、赠代价券。”李汉森摇摇头。

方晓伟苦着脸,就这些文案,也快把他的脑汁绞尽了。

李汉森思索片刻,“你把他们近半年来的销售记录拿来。”方晓伟知道他一定有办法。销售记录拿到手,李汉森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半天不出来。方晓伟几次到他门口,还是没有进去。

吃中饭时,李汉森一如往常那样谈笑风生。方晓伟几次想问的话咽回去。吃好饭,跑到李汉森写字间,在对面坐下,急切地说:“你拿出了PIP?”就是业绩提高计划书。

“告诉他们,只有一个方法:把这1000种商品大幅度削价。如果销售额能上升50%,他们就能处于盈利状态。”“怎么可能?他们已经亏得一塌糊涂,怎么肯再把商品削价?除非他们不想干了。”他急得脸红耳赤。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沉静地用笔敲着桌面,一点一点,颇有节奏。

方晓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第二天,这家商场门口排队起了长龙。顾客蜂拥而至,他们都想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谁都认为这是商场关门前的大甩场。过了这村,没了那店。大家都去捡馅饼啊。

奇怪的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直至到了月底,这家公司还是没有关门歇业。两个月后,商场反而扩大了许多。

方晓伟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向李汉森请教秘笈。

“这是美国的拉尔夫方法。”他解释,“秘诀是,食品的绝大部分利润率是高的,而小部分利润率低。这大部分却对顾客有莫大的吸引力,把顾客引入商场,看似亏本了,实则上促进了大部分盈利商品的销售,这对总体而言,是不会有损失的,反而能弥补少量的亏损,使总体处于盈利状态。如果商场从此走向盈利,那就证明这个方法是正确的。”

“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他直摇头,“汉森,说真的,你什么都比我强。”

“不过这只能用于某种状况,不是事事都合适,我当时也是冒着风险,唯恐翻不了身。”

“你总能双赢。”方晓伟微妙地说。

“你也不会让自己太失败,对吧。”李汉森微笑。

这段时间,方晓伟总在接到一个电话后,跟母亲含含糊糊地交待一番,匆忙出门。方母在断定儿子并没有去陈盈家后,不由得又喜又忧起来。他究竟找了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会是她喜欢的吗?会是正当人家的女孩子吗?她倚着门框胡思乱想,感伤一番,欣慰一番,喜悦一番。

方晓伟等林绮华唱完最后一支歌,然后送她回家。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他有些习惯成自然了。几天看不见林绮华,心头也念念不忘。

他发现林绮华是个依赖性很强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一旦认定你对她好,就依赖上你,视你为天视你为地,视你为天地间至真至诚至善。这样的勇士角色,方晓伟很乐意扮演,并没有过多厘析这个角色的难演程度与不可卸任的将来。

他把她送回家,她站在门口,仰脸看他。在她面前,他太高了。

“坐会儿吧。”林绮华恋恋地说。

他有些意外。认识时间也不短了,她还没请他进屋坐过。每回总是送到门口,两人分手。倒也不是林绮华拒绝他的介入。她悄悄告诉过他,奶奶对每个进入家中的陌生人,很是敏感。

方晓伟只见过她奶奶一面。那是个面容瘦削,头发纹丝不乱,目光炯炯的老人,很苍老,很苍凉。只一眼,他看出了她的特别,而她看他的目光,甚为冷漠。所以林绮华很少有朋友,在一个特别的氛围中长大的她,难为她还有这样纯真开朗的心性。

“今天奶奶不在吗?”他小心地随她进入屋子,里面暗暗的,林绮华牵着他的手绕来绕去,他还磕头碰脑地撞到门框墙壁,疼得直咝咝吸气。

“乡下的姨婆接她去住几天,这几天我自由了。”她拉亮灯,在地上欢快地打了个旋,然后叉着腰,歪着头,“来,这边坐,你饿了吧,我做点心给你吃。”方晓伟想请她在外面吃夜宵,她坚持要他品尝她的手艺。她给他泡好茶,自己则在厨房里忙碌。

方晓伟捧着茶杯惊叹:“这茶叶很高档,很不一般。”

林绮华白了他一眼,“我家不能喝这种茶?你别小看人,我奶奶的品位吓死你,茶杯一定要用清朝前的,茶叶一定要用清明前的。除了别的可将就,喝茶可是不能马虎的。你喝的茶呀,我可是从奶奶房里偷出来的,你今天算有福气了。我家呀——”她扬扬得意地吹嘘。

“你还想说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冷得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

两人吓得忙转过身。奶奶站在后面,冷冷地盯着他们。

林绮华像见了鬼,双手沾着面粉,无措地说:“奶奶——你不是去了姨婆家?你——不是要好几天才回来吗?”

“奶奶。”方晓伟赔着笑脸,内心直敲小鼓,像是做了亏心事,心虚得很。

奶奶上下打量了方晓伟一眼,也不知跟谁说:“你出来。”说完径直走出去。

两人你看我我瞅你,谁也不敢吱声。林绮华悄悄取下他手中攥得紧紧的杯子,方晓伟才发觉,手心里竟然出汗了。

“是让你去,去吧,我奶奶不会骂人的,她真的不会骂人的。”她求他。希望他能为她勉为其难。

如果能骂人就好了,那种缄默,会杀了人。方晓伟硬着头皮出去。

煤炉上煮着中药,屋子里散发着浓浓涩涩的药香,单调地吞吐着咕噜咕噜的声音,似在说起一桩苦苦的无人爱听的陈年旧事。他不敢询问。老年人或许就爱有事没事煮中药吃吧,他们一生笃信中医,对西医深恶痛绝。

一排排墨竹书架,贴着灰墙而立,散发着冷淡的阴晦的书卷气——那里面,藏着多少人的故事,或是事的故人?

老人静静坐在一把老式太师椅上,瘦小的身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苍老而疲惫。她的内心,也许并不如外表这样强硬吧。方晓伟猜度着,心头涌上恻然与歉意。

老人缄默。

方晓伟沉默。

谁也没有主动开口,仿佛一开口就丧失了领土完整。

“你知道绮华很小就没有父母吗?”她平淡的声音不带一丝平仄与波纹。是长长跌宕的岁月,让她无惊了吧。

他点点头,“绮华告诉过我。”微侧过脸,发觉林绮华在旁边偷窥。

“绮华,关上门,走开。”老人喝道。

林绮华只得怏怏走开。他有些发窘,忽然感觉好像是在向老人征求她能否将孙女嫁给他,而他,并没有这个打算啊。他——想都没想过。

事情怎么会这样?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老人起身,从一口乌黑的旧橱里取出一本相册,摊到他面前。方晓伟惊诧地发现,所有的照片,都有被撕裂的痕迹,撕掉的是谁?谁让老人憎恨痛绝至此?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美得出奇,抱着一个花朵一样的小女孩,笑容里有病态的幸福。

他抬起脸,眼里有太多的疑问。老人再度缄默。方晓伟的心意外地沉重起来。

“是我,害了她,是我,葬送了她一生,她本应该,有个很幸福的家——”她的声音喑哑得像是被抽离了声线,断断续续。

是怎样一个离奇的故事?!

绮华的母亲是她收养的保姆的女儿,和绮华的父亲青梅竹马。绮华父亲在严峻寡母的教导下,从小外表恭敬内心叛逆。长大后学成归来,惊见绮华母亲花容月貌,一时冲动,强掠了少女的青春与贞洁。在寡母的痛斥与强制下,匆匆娶了绮华母亲。新婚的甜蜜还没过去,一个时髦漂亮而高傲的女人闯入他们的家。她是绮华父亲的大学同学,与他相爱了三年的身家不凡的恋人。她带来了这个家庭的暴风骤雨,带走了绮华父亲,也带走了柔弱娇美而身世卑微的绮华母亲一生的幸福。

老人一生最重信与诺,最恨弃与不义。在痛恨儿子之余,把承诺押给了绮华母亲: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不会让你们母女受到一点点委屈。

其时,绮华已在母亲腹中。

老人当着绮华母亲的面,一点一点撕掉儿子的照片,把所有关于儿子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她要绮华母亲忘了这个不义丈夫,不孝儿子。绮华出生后,三个人相依为命,日子倒也过得安然无恙。父亲从未看过她,仿佛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绮华记忆中最多的,是半夜醒来,握不到母亲的手,嗅不到母亲的体香,母亲穿着睡衣站在暗中,脸色苍白,眼神痴茫,像只恐惧的迷路的鬼。

绮华五岁的一个晚上,母亲留下一封信,亲吻了熟睡中的女儿,泪如泉涌……等到被孙女哭醒的老人奔进房内,绮华母亲平静地躺在地上,面目如生,脸上犹有不肯被弃的幽怨……

故事说完,室内一片死寂。

忧忧戚戚不断,冷冷暖暖茫然。人事蜩螗,世事沧桑。老人整个人冷冷僵僵地安在椅上,像座积灰的前朝木雕,上面刻着数不尽的沧桑。

“那——”他舔了舔黏黏的嘴唇,咽着发干的喉头,“绮华父亲还——在吗?”说完顿萌悔意,生怕老人怪他多事。

老人看他一眼,淡淡地,“死了。”好像说起一只小虫死掉一样无足轻重。

“死了?”

“死在那个女人手上,她让他为她争风吃醋,让他为她疲于奔命,让他为自己的行为出轨而终生遭谴。他死了——”老人垂下白发苍苍的头:“死得活该。”

方晓伟再次震惊而无话可说,老人憎恨儿子竟然至此。

“所以——”又是那惯常的冰凉声音,“我一生最痛恨的就是那种人——”她的目光直射向他,让他有无所遁的感觉:“背信弃义,始乱终弃!”

他低下头,无法坦然面对老人锐利的目光。莫名羞愧夹带一丝丝疑惑涌上心头,她不是在编一个离奇的故事在试探他吧。

但是,有什么必要试探他?

“你不会是认为我在编故事给你听吗?”老人用一种嘲弄的口吻。

他的脸涨红。她怎么会把他的内心捉摸得如此经络分明泾渭分明。

“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我今天对你说过的话。”窗外,已有漆黑中一点暧昧的亮。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卖——豆腐脑,卖——豆腐脑。”远远地,传来一个苍凉的声音,这么早,已有人在卖早点,声声叫破清晓。奇怪,豆腐也有脑?他居然还有兴致想了想。那声音低下去,低得让人疑心断了,却又重新拾起,衔接起来,“——卖——豆腐脑——”

“你——”她用手指指对面一张桌子,上面搁着一个碗,一枚硬币。

方晓伟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他取过碗,走出去。

他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那里买了一碗豆腐脑,把硬币交给老头时,老头眉头跳了跳,却没说什么,眼神隐在长长的眉毛下。然后,老头推起木制手推车,木轮在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撞击,转动,发出别扭的艰涩的滚轮声。

人影与声音渐渐远去,“——卖——豆腐脑——”一声声撕裂清寂的空气,好像成心不让人睡着,偶尔有披着晨衣的人打开门,伸出一只碗,买他白花花的豆腐脑花。

方晓伟小心地端着冒淡乳色薄轻雾气的豆腐脑,走进回屋,心头划过一念,她每天都这么早吃早点?谁替她买?绮华,她这个小懒鬼?

他把碗放到她面前,拘束地垂着双手不知所措。她微微一颔首,以示谢意。“帮我把门带上。”她声音里有叹息似的疲惫。说了太多的话,触动了太多的往事,她真累了。

方晓伟蹑手蹑脚关上门出去,林绮华斜坐在小客厅里的旧沙发上睡着了。一条薄薄的被子滑落在地上,她嘴角像婴儿似的歪着笑。他心头微牵地一痛,捡起被子,帮她盖好,然后转身欲离去。

“晓伟。”林绮华醒来了,头发乱乱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奶奶呢?”

“她睡了。你不要这样睡,会着凉的,快进房睡觉吧。”他温和地说。

“我给你做的点心可能冷了,再去热一下。”她披着被子跑进厨房,很快端着一碗点心出来,酒酿圆子冒着甜咝咝的味道。方晓伟却一点食欲也没有。

林绮华把汤匙塞到他手上,一手按着被子,嘴里丝丝地吸着寒气,催他,“吃吧,你不吃我可伤心死了。”

伤心死了,他能让她伤心吗?他惊悚地看她。蓦地,他发现,自己真的陷入了一个无法解脱的境地。他,让自己走进一张千头万绪千丝万缕的网里。这张网,自己用无心无绪织就,却注定要用有情有义去成全网的宿命。

如嚼干蜡似的吃完两个汤圆,他告辞出门。林绮华双手牵着被子,仰脸看他,笑意盈盈,“明天你还会在老地方等我吗?”

他避开她纯真无垢的目光,搪塞着,“再说吧——有时间我会来的。”

她嘟起好看的小嘴,“你别哄我,我可是认真的。”

她是认真的,他却也不曾虚与委蛇,为何不敢面对她的坦荡如砥纯真无垢?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