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述王以撒哈顿

亚述王以撒哈顿征服了拉利亚王的国土，把各城夷为平地，焚毁一空，并将居民统统掳来，大举屠杀战士们，对酋长不是斩首，就是处以磔刑或活剥皮。连拉利亚王也做了阶下囚。

老翁问道：“你想处死拉利亚吗？”

国王回答说：“是呀，但我还拿不定主意怎样处死他呢!”

老翁说：“可你就是拉利亚。”

国王答道：“不对。拉利亚是拉利亚，我是我。”

老翁说：“你和拉利亚本是同一个人。不过你以为你不是拉利亚，拉利亚不是你罢了。”

国王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这儿躺在轻软的床上，有许许多多恭顺的男女奴隶伺候着我。明天我将和今天一样，和朋友们饮宴作乐。拉利亚却像鸟儿一样关在囚笼里头，明天他将被处磔刑，把舌头拖在外面，一直挣扎到最后一口气。他的尸首会给野狗撕碎。”

老翁说：“你毁灭不了他的生命。”

国王说：“我把一万四千名士兵都杀死了，他们的尸首堆积如山。我还活着，他们却已不在世上。这不证明我能够毁灭他们的生命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已经不存在了呢？”

“因为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首先，他们受尽酷刑而死，我却没有。他们倒了霉，我却很走运。”

“那也只是你的幻想而已。你折磨的是你自己，并不是他们。”

国王说：“我莫名其妙。”

“你愿意明白吗？”

“愿意。”

“请过来吧！”老翁随说随指着一只装满了水的大浴缸。

国王起了床，走到浴缸旁边。

“脱掉衣服，泡进浴缸里去。”

以撒哈顿照老翁的吩咐做了。

老翁汲了一罐水，说：“等我把水浇到你头上的时候，你就低下头去。”

老翁开始往国王头上浇水，国王低下头去，后来连头都浸在水里了。

国王一旦浸在水里，就觉得自己不再是以撒哈顿，好像换了一个人。他作为另外一个人，恍惚间躺在一张豪华的床上，有个美女陪伴着他。他虽然从未见过她，却知道她是自己的妻子。

那个女人起身向他说：“亲爱的丈夫拉利亚!昨天你工作太累了，比平时睡得多一些。我一直守着你，不敢把你惊醒。可是现在亲王们都在大殿里等着你，你穿好衣服，去见他们吧。”

以撒哈顿听了这番话才明白他是拉利亚。他丝毫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纳闷着为什么早先不知道这一点。他起了床，穿上衣服，到亲王们伫候着的大殿去。

亲王们跪下叩头，迎接国王拉利亚。一会儿起了身，遵照国王的话在他面前坐下来。皇太子开口说，霸王以撒哈顿滥施淫威，再也不能容忍了，一定要向他宣战。拉利亚不同意这样做，却决定派特使去规劝以撒哈顿王。他叫亲王们退下去，于是向几位重臣关照好该对以撒哈顿王说些什么，然后派他们去充当使节。以撒哈顿（他觉得自己是拉利亚）办完这档子事，就骑马去打猎。收获不小，他自己就打死了两只野驴。回宫后，他和臣下饮酒取乐，看女奴们跳舞。第二天上朝，那里簇拥着呼冤的、诉讼的，以及待审讯的囚犯们。他照例处理了几桩案件，办完公事，又去狩猎——他最爱好这项娱乐了。收获又很大，他亲自打死一只母狮子，活捉了两只狮仔。打猎归来，他又和臣下大摆酒宴，伴以音乐舞蹈，并且和爱妻一道过的夜。

他就这样尽着国王的职责，享着国王的福，一天天、一周周地等待使节们回国（那些使节是他派去见从前的他——以撒哈顿王的）。过了一个月，使节们才回来，他们的鼻子和耳朵都被割掉了。

以撒哈顿王命令使节们上奏拉利亚，除非拉利亚立即带上金银柏木等贡品，亲自来朝拜以撒哈顿王，否则拉利亚也会遭到与使节们同样的下场。

拉利亚（从前的以撒哈顿）又召集亲王们，同他们商议办法。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趁着以撒哈顿还没打过来，应该先进攻。国王同意了，就率兵出征。交战了七天，国王每天都亲自巡阅军队，鼓舞士气。到了第八天，在流过一条河的辽阔的峡谷里，两军大战。拉利亚的军队打得很骁勇。拉利亚（从前的以撒哈顿）看到敌军像蚂蚁一般从山上蜂拥而下，布满峡谷，势如破竹；他乘着二轮马车，冲人阵地，奋力杀敌。但是拉利亚的士兵只有数百人，而以撒哈顿的士兵却有数千人。终于寡不敌众，拉利亚受伤被擒。他被五花大绑，和其他俘虏一道，在以撒哈顿的士兵看押下跋涉了九天。第十天，抵达尼尼微，放在囚笼里。挨饿受伤犹在其次，最使他受不了的是羞辱和无可奈何的愤怒。他徒然忍受了这么大的痛苦，却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向敌人进行报复。他唯一能够办到的是不让瞧着他受苦的敌人幸灾乐祸。他下狠心，不论敌人怎样处置他，自始至终勇敢地忍受着，一声也不吭。他在囚笼里面被关了二十天，等待处决。他看见亲戚朋友被拉出去处死，听见死囚的呻吟：有的被砍掉手和足，有的被活活剥了皮。可是他丝毫也没露出不安、怜悯或恐惧的神色。他目睹自己的爱妻被捆绑起来，由两个黑皮肤的太监拖走。他知道她是被送到以撒哈顿那儿去当奴隶。但他还是不哼一声地忍受着。看守他的一个狱卒却对他说：“拉利亚，我可怜你。你曾经是一国之王，现在成了什么呢？”拉利亚听罢这话，才忆起他所丧失的一切。他一把攥住囚笼的铁栏，一头撞去，想就此了却一生；可是他连撞死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他颓丧地呻吟着，倒在囚笼的地上。

终于有两个刽子手打开了囚笼的门，把他双臂反剪，押送到血流满地的刑场上去。拉利亚看见一根滴着鲜血的尖木桩。他的一个朋友就是被这根尖桩戳死的。那具尸首刚刚被拉走，好用同一根尖桩来戳死他。刽子手把他的衣服剥掉。他看到自己那曾经是强壮美好的身体竟瘦削成这副样子，不禁心酸。两名刽子手抓住他那骨瘦如柴的大腿，举起来预备放到尖桩上去。

拉利亚想道：“这就是死亡，毁灭!”他忘记了自己弥留之际要勇敢沉着的决心，就呜咽着告饶。可是没有人理睬他。

他想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我准是在睡觉哪，这是一场梦。他挣扎着想醒过来，于是果然苏醒了，但发现自己不是以撒哈顿，也不是拉利亚，却变成了一种动物。他看到自己变成了动物，十分惊愕，尤其惊愕的是自己从未曾觉察到这一点。

他在峡谷里吃青草，用牙齿咬着嫩草，甩着长长的尾巴驱走苍蝇。一只背上有条纹的深灰色长腿小驴在他周围蹦跳嬉戏。小驴尥起蹶子，朝以撒哈顿直奔而来，把它那光滑的小嘴伸到他的腹下，摸索乳头，找到后就静下来，慢慢地吸吮着。以撒哈顿知道自己原来是一只母驴，也就是那只小驴的妈妈。他既不吃惊，也不悲伤，毋宁感到十分愉快。他觉得自己和驴崽是相依为命的，也感到了做妈妈的快乐。

一瞬间，不知什么东西嗖的一下飞过来，击中他的侧腹，穿进皮肉。以撒哈顿（同时也是一只驴）疼得钻心，把乳头从小驴嘴里拔出来，耷拉着耳朵，奔向他刚才离开的驴群。小驴紧紧挨着它，跟它一道跑。驴群已经走得相当远了。他们即将赶上驴群的时候，倏地又射来一箭，击中小驴的脖颈，穿透了皮，刺进肉里。小驴哀叫着，双膝着地。以撒哈顿不忍心丢下它，就趴在小驴身上，伫立在那里。小驴站起来了，拖着细长的腿蹒跚地走了几步，又摔倒了。一只可怕的两足动物——一个人——直奔而来，割断了它的咽喉。

以撒哈顿想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我还在做梦哪!”他做了最后一次挣扎，想醒过来。

“我当然不是拉利亚，更不是驴，而是以撒哈顿!”

他大喊一声，同时从浴缸里伸出头来……老翁正站在旁边，从罐里把最后几滴水洒在他头上。

以撒哈顿说：“哎呀，我受了多大罪，而且又那么久!”

老翁答道：“那么久？你只不过是把头浸到水里，又抬了起来。你瞧，罐里的水还没倒光呢。你现在明白了吗？”

以撒哈顿没有做声，只是胆战心惊地望着老翁。

老翁继续说下去：“你现在明白了吗？拉利亚就是你，你处死的那些士兵也是你。不仅是士兵，连你打猎的时候杀死、做成下酒菜吃掉的野兽，也是你的化身。你以为只有自己才有生命，我打消了你的错误想法，让你看到，你对别人作恶多端，其实是害了自己。生命是大家共有的，你的生命仅仅是整个生命的一部分而已。你仅仅能够在自己那部分生命的范围内行善或作恶，延年益寿或缩短寿数。只有打破自己和别人的生命的界限，把别人看得和自己一样，爱护他们，你才能给自己的生命带来好处。这样一来，你就能延长自己的寿命。你的眼里要是只有自己的命，损人利己，结果只会损害自己，缩短自己的寿命。你是没有力量毁灭别人的生命的。你杀死的那些人虽然从你眼前消失了，他们的生命却并没有毁灭。你想延长自己的寿命，缩短他们的，其实这是办不到的。生命是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一瞬间的生命也罢，一千年的生命也罢，你的生命也罢，世界上的一切有形无形的生命也罢，都是平等的。生命是既不能毁灭，也不能改变的，因为生命是唯一存在的。其他的一切，我们仅仅觉得它存在罢了。”

老翁说罢，就消失了踪影。

第二天早晨，以撒哈顿王下令把拉利亚以及其他囚虏统统释放，并废除死刑。

第三天，以撒哈顿召见皇太子亚斯巴尼帕尔^[2]，把王位让给他。他自己却跑到沙漠里去回顾自己所悟到的道理。尔后他漫游城乡，向人们宣教生命是大家共有的，谁要是企图加害于人，实际上就会使自己遭殃。

（1903年）

【注释】

[1]《亚述王以撒哈顿》和下面的两篇（《工作、死亡与疾病》《三个问题》）均是托尔斯泰为救济受迫害的犹太人而写的故事。亚述王以撒哈顿的名字，在《旧约》里出现过三次，见《列王纪下》第十九章第三十七节、《以赛亚书》第三十七章第三十八节、《以斯拉记》第四章第二节。

[2]《旧约·以斯拉记》第四章第十节作亚斯那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