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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放过这个孩子

时间:2022-08-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我们自始至终都在忽略一个问题:海子太多的诗是伤口,不是盛开的梅花。海子有一帧照片,胡子长长的成人标记,环绕的却是挣不脱的童年稚气,这成了一种虚实分裂的悲剧写照。西川说的“性格因素”、“生活方式”、“荣誉问题”、“气功问题”究其实都是“未成年”的枝条、子问题。

我们自始至终都在忽略一个问题:海子太多的诗是伤口,不是盛开的梅花。

如今他是一个睡熟的孩子了,再不要动辄粗暴地打断他童稚的梦,须知除了这场梦他其实一无所有。

接下来提到的几件事,让我觉得海子还在不断地被利用,这些乱糟糟的尖叫已让他不得安宁,我这个成年人应该站出来制止,暂不去在乎是否起效。

记得一次开会时,河北某高校的一位先生脸上涂满了对我的不屑:“当代诗人我只讲海子。”因为我刚刚回答了他的提问,说当代诗人我会讲闻捷、北岛、于坚……一大群,还说我只讲海子的短诗。

一诗人来访,他在我家的门镜里高高地举着一袋纸灰。落座后他说这是他的诗稿,再也他妈的不写诗了,他整整苦学了五年,工作丢了,老婆跟了别人,可还是比不上海子。

那家杂志也算是国内有名的诗歌刊物了。海子死后,编辑突然记起自家积压着他的一大撂被枪毙的诗稿,他们翻箱倒柜,忙了个不亦乐乎,却未见踪影,最后只得败兴地安静下来。实际上纵使找到,跟风似的发出来,也少的是诗歌意义,多的是俗气,不过是再添个“孩子死了来奶了”的笑料。

常见一些表情堆满皱纹、胡子拉碴的人自称海子“二世”、“三世”,匍匐在他身后,奴才着脸“诗歌的王”、“精神的父亲”一通大呼小叫,这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追随者,更不会忘记高声谈论着麦子。

在2005年北京的春天里,一群大大小小的评论家曾自发开过一个诗歌写作者的研讨会,说是“诗歌写作者”而不说是诗人正表明我的一种基本判断。

“中国诗坛的一颗新星”、“海子衣钵最好的传人”……一张张被激动涨紫的脸,一张张用力开合的嘴巴,大家众口一词,他们的新发现着实让我心惊肉跳,梦也?真也?我干脆愣在那个角落里了。

侍候中国当代文学的讲桌算下来已满十二年,诗评也颇写过几篇,今天我第一次见识了自己的没劲。我曾仔细读过被研讨者那些诗,充其量是“尚在途中”的练笔,很容易认出这个诗人的胳膊那个诗人的腿,大概不出海子、顾城、北岛、昌耀诸人,有的诗句干脆是海子的原作。幸好云南那个老兄与我纸条往来,甘愿同我做难兄难弟,才救住了我的崩溃。

发言者颇有一些是早已成名的人物,不是他们的嗅觉出了问题,就是他们的人格出了问题。回到宿舍,我在日记里记下了池莉一部小说的名字《预谋杀人》。被研讨者家住遥远的青海一个海子曾写过的小城。这些发言足以让一个憨直的汉子在别人设下的、南辕北辙的圈套里,耗尽一生的智慧。

学海子,他学得真不像,完全可以猜出儿时玩躲猫猫,他肯定第一个被抓到。幸亏学不像,学得像就更加恐怖——海子的诗本就满目疮痍。

谁都可以写诗,谁都可以做学问,谁都可以寻点什么抹到脸上风光风光,这个世界上胭脂多的很,可海子他并不合适,干吗总扯上他?海子真个可怜,他差不多成了一些沽名钓誉者的道具被野蛮地搬来搬去,没人在乎他的呻吟。

海子有一帧照片,胡子长长的成人标记,环绕的却是挣不脱的童年稚气,这成了一种虚实分裂的悲剧写照。我们一直在强调海子的年龄,却又一直在遗忘他的年龄。

海子的手里好像也有一把斧头,顾城砍倒的是谢烨,海子砍倒的是他自己。

我们可能鄙夷追逐疯子或向疯子投掷砖块的丑恶,可能痛恨怂恿疯子哭笑或怂恿疯子当街脱下裤子的行径,可我们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向海子欢呼了,忘了叫住他,听任他的背影在歧路上大踏步地远去。

我念念不忘自己的那次经历。时候是在能吓退很多南方人的黑龙江的冬天,在我骑着单车走过那个人的时候,她突然说话了:“孩子,你怎么不戴个帽子啊?”我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下头,在她之前只有母亲说过这样的话,虽没停车但我的心上漾满了暖意。

数日后,我又遇到了她,她又说了那句相同的话,我匆匆对同样包裹得很严的她说了声“没关系,谢谢您”。

第三次遇到她是在能把人烤焦的盛夏。我知道是她而不是别人并不是因为我记住了她的容貌,而是她又说了那句话:“孩子,你怎么不戴个帽子啊?”这是一个枯瘦的老人,步子极为凌乱。在抓住她的手准备说出心中感激的时候,我一时惊住了:她的眼里一点儿光彩都没有,脸上是青灰的、永远都没有变化的神情。显然,这是一个被精神障碍阻隔在另一世界的人,尘世的一切已与她中断了联系。

我们应该向她投去感佩的眼神,可以去揣想她病前的善良,她把最温暖人心的话永远留在自己的唇边,但也必须知道她正在病中正在痛苦中,海子后期的好多诗歌都像那句“孩子,你怎么不戴个帽子啊”。

此处仅举其思想错乱的一首《太平洋上的贾宝玉》:“贾宝玉太平洋上的贾宝玉/太平洋上:粮食用绳子捆好/贾宝玉坐在粮食上//美好而破碎的世界/坐在食物和酒上/美好而破碎的世界,你口含宝石/只有这些美好的少女,美好而破碎的世界,旧世界/只有茫茫太平洋上这些美好的少女/太平洋上粮食用绳子捆好/从山顶洞到贾宝玉用尽了多少火和雨”。

看到这首诗的人应该流泪,不是因为“诗人又少了一个”,而是健康的孩子又少了一个。正如他的死,与其说一个诗人自杀了,不如说一个孩子自杀了。

西川一口气“猜测”出7条海子的死因,其后诗评家们竟同声附和,所以我后面说的西川其实是指“西川们”。这些貌似周到、整严、滴水不漏的判定都还只是表象,都还只是来自成人立场的一种眺望,这样想当然的结论仍在门外徘徊,压根儿没有登堂入室。

要我说,海子是死于他的未成年。

我曾去监狱里采访过一个黑社会的老大,问他最怕什么人,他说最怕手里拿刀、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他们最敢跟人玩命,他们还不知道命只有一条。道理再简单不过,他们“未知生,安知死”!西川说海子有自杀情结,回想一下,十五六岁的时候几乎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自杀情结,区别在于我们很快就忘了,但海子却记着,因为我们有机会长大,他没有。

海子的人生事实上在十五六岁时就已经被按了暂停键。过早进入成人世界没有使他早熟,却适得其反。

西川说的“性格因素”、“生活方式”、“荣誉问题”、“气功问题”究其实都是“未成年”的枝条、子问题。海子始终没有绕出少年人必经的迷惘期、苦闷期,纯洁、简单、敏感、偏执、自闭、孤独、脆弱、受不得委屈,最后他就在自己的逼视里倒下了。他还太小,还来不及真正有所信仰,来不及真正懂得热爱的意义。

世界给海子的还只是一种碎片式的教育,他对祖先、对中国还知之甚微,那么他对现实的否定缘何而来,中国有那么糟糕吗,不值得为它活一回?里尔克说“挺住就意味着一切”,中国已创造了太多奇迹,谁也不能否认这个古老国度的特殊活力。

报上说2 5年前家喻户晓的神童宁铂,竟然要靠遁入空门来排遣长久以来郁结于内心的苦闷。曾几何时,宁铂、谢彦波们热热闹闹地演绎过一个神童时代,可“中科大少年班”那些孩子在漫漫求学生涯的尾音里,大都“泯然众人矣”。

被西川指证为“自杀导火索”的是海子的四次失恋。去年三八节,一个男生从一幢教学楼上纵身跃下,起因是先后追过两个女生都被拒绝了。他的父亲从千里外的乡间赶来,抱着他的尸身老泪纵横:“儿子,我白白把你养这么大。”有人说那男生死于爱情,我说他死于对爱情的无知。

有失恋经历的人要比从没有失恋经历的人多得多,若算上单恋的,怕是所有人都曾是失恋者。超过四次的当然大有人在,但自杀的寥寥无几,成年人是有勇气也有能力从失恋中抬起头来的。

一个真正长大的人会有“生”的好奇,会不断地想知道明天的样子。

中国当代教育里有关“神童”的情节前仆后继,直教人觉出些许悲壮。

东北神童王思涵没能与大学同学一起拿到烫金的毕业证,他因多门功课考试零分,被学校勒令退学;神童魏永康4岁学完初中课程,13岁上重点大学,17岁考取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硕博连读,可19岁时他竟因生活自理太差而被清退,成了又一个现代版的方仲永。

大家不要忘了,这蔚为壮观的长队里还有海子,有谁提到他的时候不是劈头一句“天才诗人,15岁上北大”呢?

宁铂说:“那时我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那些年我就是在压抑自己个性的过程中度过的。神童剥夺了我许多应该享有的生活和娱乐的权力。”王思涵因为不断地跳级,好多人文学科的常识他都茫然不知,大学同学高谈阔论时,他总插不上话,越来越寡言,正常社交都成难题,遑论在能力培养的坦途上飞奔?

海子说过:“……我童年时代是结束得太早太快了。”这句话见于海子1987年11月14日的日记,后面被撕掉的三页,我们虽然再也无从找到,但猜得出必是一个心理、智力和生理发展极不和谐者的无边心事。

海子的未成年,也使文学这个别人的池塘成了他的泥潭。

我的好友、已故诗人魏氓有首《纸飞机》:“铺开白纸,眼睛里的天空/就有一朵云飘过//挥手之间,许多美好的感觉/冉冉上升/一下子缩短了/我的童年和女儿童年的距离//渴望超越自己/青春、理想、爱情和生活/纸飞机呀纸飞机/是飞翔梦的安慰//如今,面对一张白纸/我终于明白/文字并不能使我声誉鹊起//而多年来,我的错误/就是千方百计把一种游戏/赋予/真理的高度”。

这里当然有几许求之未得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个成年人面对诗歌时应有的清醒和觉悟。诗歌真的不能改变什么,对它不能太当真,用诗歌救世本就是一种发疯的想法。诗歌肩膀窄窄的,虚弱、单薄,不能有太多担当,有时甚至不堪一击。

海子“更在无意中流露出极端的对自我苛刻要求的精神品质,良知、理想、关怀人类的热情和思索,让诗人不胜重负”(罗振亚语)。

海子曾写过一首《夜色》:“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我们读后心上充盈的是挥之难去的悲怆,一望可知受难是实,幸福是虚,诗歌、王位、太阳要么娇弱无力,要么遥不可及,海子的“幸福”是撞不破“受难”的牢笼的。

他的精神不曾走出过乡村,在都市里,他一直是灵魂角度上的客居者。他15岁进京,再减去他七八年的童蒙期,他的农业人生经历只有短短的七八年,而这却几乎是他全部诗歌的基点,包括“麦地”也多来自一种精神漫游,未必有多少真相。

他的人生经验更多是纸上得来,比如他的《太阳弑》一望可知故事于来源《哈姆雷特》、《俄狄浦斯王》、《雷雨》。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就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海子《春天,十个海子》)太多的人只看到诗,忘了它身后站着的那个孤苦无助孩子。

他的一些诗佶屈聱牙,露出了太多学步者的破绽。语言的任性,表意的含混,都显出了一点孩子气,这些海子都无力删改。

从时间上看,海子该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界碑,两侧的诗歌都极晓畅,但他却是个例外,更像最后一位朦胧诗人,他的诗比所有的朦胧诗人的作品都艰涩难解。

如果说神童出身是海子悲剧的开始,笃信诗歌使他苦难深重,那么是长诗最终使他万劫不复了。

他常对现实中的笑意熟视无睹,诗中惯见的是焦虑和对抗,“两手空空”差不多成了他一种躲不掉的宿命;他对生活细节重视不够,天马行空的抒写多,而脚踏实地的少,因略去来自人生前线的体验,作品就少下了一种生命的质感。

海子的“大诗”,更像是一切虚幻的设喻,《太阳七部书》几乎都是实质上的残卷。这些作品极像那些幼儿时代的涂涂画画,满手花绿颜料的孩子指给你看,这边是山那边是水,而我们却无论如何也辨认不出。

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疯子,大家说的都是这道选择题,但多数人早已公然倒向前者,他们不敢面对真实,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光着屁股,甘做新版的安徒生笔下那个被人哂笑了一百多年的皇帝。

他应该做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他应该有机会在镜中看到自己白发的暮年,他一直未成年,失去了长大的机会,他并没有最终完成他自己。

海子的一些诗是病中的疯话,我们竟还丧尽天良地说“好好,这样最好”。

那些讴歌海子自我献祭的人,则几近于无耻。倘海子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兄弟,或者干脆是他自己,情形还是这样吗?

切记海子太多的诗是伤口,不是梅花,不好用来装点门面。

请放过这个孩子,大人们有没有被告知:你们都错了!

人们唾液飞溅讲述的除了他的天分还是他的天分,我们不能说点别的吗,比如他的苦海,一经自己想像出来他的心就再也难以挣脱的苦海。他向隅而泣时,大人们却在一旁纵声狂笑。

海子曾死于未成年,死于不堪重负,如果大人们继续执迷,他还将死上无数回。

告诉孩子们文学其实算不了什么,犯不着为它寻死觅活。

告诉家长们要耐烦自己的孩子一点一点长大,通常世间没有天才的儿女,只有忘乎所以的爹娘。

海子自杀对于这个时代的精神意义,绝不会高于它对我们的社会观念特别是教育观念的警策意义。

不要再随便拿他说事儿,海子不是一个教育成功的典范,也绝不是一个获胜作家的榜样,正好相反,他更像是一块残缺、一种隐痛、一处死穴,轻轻触碰,社会的良心便会经历一场裂度极大的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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