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式共和的失望

北美之行最终决定了梁启超在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之间的选择。以这次旅行为界限，前后的梁启超在对待革命和共和政体的态度上几乎判若两人，此后他的所有言论，都在由革命向反对革命转变，而且变得是那么地迅速、那么地彻底。这次旅行给梁启超带来莫大的冲击和改变，这些感受和见闻在回来日本后被他辑为《新大陆游记》发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对民主共和制度的思考。梁启超初到美国时，美国的繁荣、民主、自由，甚至是城市喧闹都带给他震撼的感观冲击，盛赞之词在《新大陆游记》中随处可见，他说：“从内地来者，至香港、上海，眼界辄一变，内地陋矣，不足道矣。至日本，眼界又一变，香港、上海陋矣，不足道矣。渡海至太平洋沿岸，眼界又一变，日本陋矣，不足道矣。更横大陆至美国东方，眼界又一变，太平洋沿岸诸都会陋矣，不足道矣。”^[85]作为政治家的梁启超，他对美国的考察是多角度的，政治、生计、社会、文化、外交无一不入，并以保皇党领袖的身份与美国政界、经济界等社会各界要人交往，随着见识的广泛和考察的深入，美国的弊端也越来越清晰，他对美国的评价也越来越客观。他在赞叹美国飞速发展的经济和完善的公共设施时，对于美国的政治，是梁启超最关注的，也是他论述最多的，他在书末以“美国政治评”的形式，对美国民主政治的种种现象和弊端发表了诸多见解，有美国民主政治给他带来的启发，更多的是他对黑暗现象的抨击，这些都即将改变他的政治思想走向。现将要点归纳如下几点：

第一，以突发式革命求自由的方式不适合包括中国在内的诸多国家。此前一直没有完全放弃革命思想的梁启超，通过对美国政治的深入了解，他发现这样的现象：美国人的村落思想是美国的建国之源，即使经历了上百年的社会变化，美国人也没有脱离这个范围。美国各省政府与联邦政府的关系，如同大楼庇护下的诸多小房子，小房子之间是独立的，立法、司法、行政制度完备，即使遇事变大楼忽亡，小房子依然可以毫无损伤，即国民是各省的组织元素，而各省为单位的整体又是构成美国这个国家的组织原素，小共和国中复有小共和国。这种双重的元素组织就使美国国会有两个议院，下议院代表国民，上议院代表国民构成的各省，故美国人有充分的自由。这是美国政治的特色，也是美国共和政体能够持久的原因。而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皆以单一的国民为元素组织而成，不具备除革命以外的社会因素，断不能以一次革命即突发式革命获得美国的这种无上自由，否则无异于自杀，例如法兰西和南美诸国，皆以暴力革命求自由，历经几十年后仍是专制政体，没有获得如同美国一样的自由。其实早在《新中国未来记》中梁启超就表达出对法国革命的担忧，这次美国之行更加证实了他的这种想法，所以梁启超劝告所有欲以突发式革命效仿美国政体的国家：“必知此现象者，乃可以论美国之政治，必具此现象者，乃可以效美国之政治。”^[86]中国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因此也不适合采用突发式革命的手段。在以后他与革命党的论战中，他也表露这样的观点：暴动革命将带来的是不完全的共和国，而不完全的共和必然会带来亡国的结局，因此中国必然要通过渐进式革命的方式取得真正的民主自由。

第二，“美国政治家之贪黩，此地球万国所共闻也。”^[87]游美之前梁启超对这句话不能理解，而在游美之后他有了亲身的体会。美国政坛的贪黩黑暗之一体现在地方选举频繁，选举费、运动费浩繁。仅以纽约一市为例，平均每年选举费二十九万元，再有各党派运动费四十余万元，共计六七十万元，都由各候选人承担。候选人不能承担，只能由其他人代为出资。为了酬谢这些选举中的出资者，故美国政坛的贪黩黑暗之二就体现在美国政坛如同一拍卖场，官职更迭频繁。例如每次总统的更换都会导致从中央到地方官员的更换，这是总统用以做为对选举中支持者政治回报的一种手段，各地方亦是如此，所以美国各市的很多闲散官吏往往俸禄十分丰厚。如约翰·昆西·亚当斯当选总统时曾更换官吏五百余人，“此风一开，遂为成例”，林肯当选后白宫几乎被索官者踏倒，“数十年间，美国之官吏，成一拍卖场耳”。梁启超认为，官职特别是重要职务的频繁更迭不仅不利于国家政策的延续，而且得官者又要将其薪俸的一部分捐出以做下次选举之用，故得官者往往滥用职权，蹂躏公益，导致纽约、费尔特费等很多城市政治极为黑暗。美国国民之所以默许这一现象的持续存在，归根结底缘于过于迷信共和，以此为共和之原理，这是共和政治的最大缺点。1883年美国改正了官吏登庸法案，也只是弊端稍减，犹未能免。

第三，美国高才之士常不肯入政界，政坛中多为碌碌无为之辈。“美国大统领多庸材，而非常之人物居此位者甚希焉”，美国自建国以来的二十四位总统中，梁启超认为除华盛顿、杰弗逊、林肯、格兰特和麦坚尼五人以外，全都是碌碌无为之人。究其原因，梁启超引用英国人占士布利斯所著《美国政治论》中理论，如美国总统权利受到重重限制，“不过一奉行成法之长吏而已”，只要是勤慎敏直之人便可担任此职，并不需要远虑博识、雄才大略；“英杰之士，多友亦多敌”，竞争激烈时可供对手攻击之隙亦多，不利于候补；美国人有双重爱国心，一是爱国，二是爱省。爱省之心使本省选民多给本省候选者投票，以致“陬澨之乡，虽英俊不能以自达；冲要之邑，虽庸材反得以成名”；官吏任期短，选举频繁，一旦投身政治，不能兼从其他职业，特别是退职后的总统，“几无一业可就”。以此诸因，故“美国第一流人物，多不肯投身于政治界”。对于布氏所论，梁启超认为“可谓穷形尽相矣”，总统不免成为一党派的傀儡，而傀儡则好用庸材。这仅仅是美国总统其弊之一，“其他种种黑暗情状，不可枚举”。^[88]

第四，美国的民主自由并不完美，是一种虚伪的民主。美国全国总财产，十分之七被总人口四百分之一的富人占有，十分之三分属于七千九百八十万的贫民所有，“吾观于纽约之贫民窟，而深叹社会主义之万不可以已也！”美国工业的发达是建立在奴役工人的基础之上，各公司皆以人为机器、人成为机器的奴隶，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智者愈智，愚者愈愚，这与平等的理想相差甚远，“呜呼！天下大势，竟滔滔日返于专制”，这是梁启超参观完各工场后发出的感慨。美国号称最尊重女权，也是一句空话，纽约的妇女有尊严的只有十分之一。梁启超还看到，以黑人著称的南部诸省虽名为共和政体，其实仍是寡头政体。自由权对于占美国南部人口三分之一的黑人来说只是一句空话，由占十分之一的上等白人和十分之四的下等白人所统治，他们没有资本、不能接受教育，世代为奴，只是在名义上有“选举权”。并且美国有一种私刑“灵治”，可以不经法官任意杀害黑人。据统计，自1884年以来，这一私刑平均每年发生一百五十七次，连生在专制之国的梁启超都大呼：“此实文明国中不可思议之现象也。”美国《独立宣言》中说，凡人类皆生而自由，生而平等。“彼黑人独非人类耶？呜呼！今之所谓文明者，吾知之矣。”^[89]在美国各大城市的游历中，一个印象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心中：民主作为一种有效的政治制度离他曾经的设想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