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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顾准_顾准追思录

时间:2022-08-06 名人故事 版权反馈
【摘要】:我与顾准_顾准追思录每一个人都在写自己的历史。从审讯中我逐渐弄明白他们的目的是想通过我追捕顾准。1965年,当我获悉我的五哥顾准第二次戴上“右派”帽子时,曾经写过一首诗送给他,这件事经过“文革”浩劫,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完全消失。分裂以后,以我母亲、外祖母为核心的这个单元共七人,这时七弟刚一岁、三妹五岁、我七岁,五哥顾准十二岁,二姊十三岁。

我与顾准_顾准追思录

每一个人都在写自己的历史。每个人的历史都有幸、有不幸。幸与不幸,常常是各种偶然因素和偶然事件凑合的结果,不由自主。

生长在同一时代的人们,他们的历史背景是相同的,在他们身上,可以找到相同的历史投影;然而每个人的遭遇又不会相同,他们的家庭出身、受教育状况、工作环境、亲友交往,以及这些对每一个人产生的影响也是千差万别、各不相同,否则,如果千人一面,这个世界会变得十分单调、枯燥,所有一切绚丽多彩的艺术也就不可能产生和存在,因为所有的艺术都是个性化的,没有个性,也就不会有什么艺术。

我也在写自己的历史。我的历史大概可以归入不幸的这一类,因为当我开始写第一章的时候,我便遇上了不可预料的不幸事件。1937年7月18日下午(这是一个星期日),我在上海北站铁路以北的虬江路上践约去看一个人(这个人现在可以肯定他的身份是一个混进革命队伍的内奸)时,被预伏在那里的国民党中统三个便衣特务绑架逮捕。这时,虽然“七·七”卢沟桥事变已有十一天,虽然离“八·一三”揭开全民抗战的序幕也不过二十多天。相隔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国共第二次合作的谈判此时已进行多时,双方似乎也已达成了国民党不再逮捕共产党人,已捕和关押的共产党人也将被陆续释放的协议。

这对我当然是一件猝发的突然事件,事前不可能有任何预兆,事发当时也会一时觉得不知所措,只能听其自然。这年我才17岁,入党才不到一年。从审讯中我逐渐弄明白他们的目的是想通过我追捕顾准。这个目的他们没有达到。但是我确实在政治上犯了错误。对于这个个人历史上的污点,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为自己辩解,更没有想过加以抹煞,因为历史上发生的任何事件,一旦已经成为历史,对于个人不论有什么利害关系,都是不容抹煞或改变的。我认为这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对历史应抱的态度,包括我自己在内。(www.guayunfan.com)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个人在其一生中,不犯错误大概是没有的,至少是很少见的。对于一个人的评价,常常不是根据他在历史上犯过错误没有,错误的大小、性质和严重程度,而是根据他对自己所犯错误的认识和态度。有些人对自己犯的错误直认不讳,坦荡、诚恳;有些人则不然,不但文过饰非,诿过于人,而且继续制造一些荒诞的理由欺世惑众,两者迥然不同。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的20年代,至今已活过了80岁,成了跨世纪的老人,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这十多年来,我明显地感觉得到我的健康状况是在走下坡路,70岁过后,更是加速地下滑。1994年,我以多发性脑梗阻(俗称小中风)住院近半年;1997年,因胃癌切除胃四分之三;2000年,因不慎摔跤,经检查为慢性脑血肿,又做了颅腔引流手术,头部打了两个洞,引流出血污140cc;2002年9月30日午夜,因心脏病急性发作,又住院至今。总之,这些都明白地在告示自己,我已经走进了自己的暮年。生老病死,这是人生的自然过程,任何人概莫能外,上至盖世英雄、伟人,下至凡夫、俗子,有哪一个能逃脱这个轮回。死,并不可怕;所虑者,为病魔所缠,最后落得个既不能读、写,又不能思维、生活不能自理,完全失去自主能力,那才可怕。不过,在我没有完全丧失读、写、思维能力之前,也就是在我已经不多的余年,还会尽我力之所及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但愿不会成为奢望。

人到老年,常常会想起往事,我也不能免俗。然而在我的一生中,却找不到一丝峥嵘岁月,有的只是身上的创疤;当我抚摸这些疤痕时,除了苦涩外,再也找不到别的。仔细想想,也许这不是坏事,原来在我身上的犟脾气和一股冲劲,磨掉了不少,这样,也就使我能安全地度过解放后历次运动的劫难。但是“文化大革命”这一次浩劫,我仍然未能幸免。我被扣上了“大叛徒”的帽子,在机关大院的地上刷起一米见方的大标语,然后又把我送进了“少教所”(全称为少年儿童教养所。解放前原为漕河泾监狱,“文革”中改为一个特殊的拘留所,当时上海市委市政府干部几乎均集中关禁在此处,由解放军派驻部队警卫),从1967年11月至1969年9月,共关禁了将近两年。又过了十年,1979年才推翻了“文革”中间给我作的结论(“文革”中原来给我的结论是:“定为叛徒,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清除出党。”1983年6月15日,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沪委组〕83字第720号关于恢复陈敏之同志党龄的批复:“经研究同意你们的意见,恢复陈敏之同志一九三六年九月的党籍,党龄连续计算。”),并且由我自主选择了我感兴趣的工作。

反观自己的一生,整个的色调是灰暗的,找不到一个亮点,不过,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有违良心和良知的事,这也许是差可告慰自己的。

1965年,当我获悉我的五哥顾准第二次戴上“右派”帽子时(当时我正患病住院治疗),曾经写过一首诗送给他,这件事经过“文革”浩劫,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完全消失。他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又偶然发现了,他自己抄写了一遍,并冠以《赠诗》的标题,保存得很好,可见他对此诗是颇为看重的。关于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这首诗也许可以表达了,不过,我还想多说几句。

1927至1934年的这七年,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最艰辛的年月。1927年,原来有十个兄弟姊妹的大家庭终于分裂了。分裂以后,以我母亲、外祖母为核心的这个单元共七人,这时七弟刚一岁、三妹五岁、我七岁,五哥顾准十二岁,二姊十三岁。这样的年龄结构,处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面,要能够生存下去,是何等艰难是可以想见的。我在《赠诗》中开头的几句:“兄年十有三,稚气犹未除。为觅衣和食,独力负重荷。老母有所养,弟妹得庇护。茹苦复含辛,二姊因殇殂。”说的完全是实情。为了求得最低限度的温饱,为了度过这艰难的岁月,二姊几乎日日夜夜伏在绷架上干刺绣活,藉以得到一点微薄的收入,为此献出了她年轻的生命,1934年,在她20岁时去世了。她默默地走来,又默默地去了,她是永远值得我怀念的姊姊。

父亲这时已年过半百,须发皆白,在一个由几个民族资本家举办的慈善机构(联义善会)中任管事,每月只有微薄的薪酬,除了维持自己的生活外,能够拿出来抚养我们这几个还是童稚的子女的十分有限,我的记忆中每月由我到父亲那里拿回的津贴只有五元钱。大哥比七弟大24岁,已结婚,也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他从伯父那里继承了一笔遗产(伯父没有男孩,大哥是伯父的嗣子,伯父开了一家花行,仅有两个女儿,其次女至今还健在,年已95岁),这时大概也已挥霍殆尽了。二哥22岁,在中华职业学校,高中毕业后,似乎在黄炎培办的甲子社工作。大姊17岁,其时与二哥单独租屋居住。三哥15岁,开始在一个花行学徒,后来五哥将已经考取持志大学缮写员的职位让给了三哥,也算有了一个可以糊口的职业。三哥人极聪明,在做好缮写讲义的本职工作外,利用空余时间去旁听,以后争取到了正式旁听生的资格,最后似乎还得到了学位,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懂得几种外语,除英、日语外,还懂德语、法语,能自由阅读这几种外文的书籍。当时南市老西门一带有很多旧书店,星期六他从江湾持志大学回家来,经过老西门总要淘一两本廉价的书回来,他对哲学似乎特别有兴趣,至今在我的记忆中还能记得起来康德、斯宾诺莎等这些西方哲学家的名字,显然是幼年时残留下来的痕迹。1936年,他曾翻译过一本《从一个新世界看一个人》,公开出版,现在大的图书馆里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到(徐懋庸翻译的巴比塞的斯大林传,书名叫《从一个人看一个新世界》)。三哥翻译的这本书,原著者是谁,已记不起来,但因为两书的书名正好颠倒,印象深刻,因此还能记得。四哥进了中医专科学校,父亲此时在联义善会似乎还行医,四哥随侍,帮父亲抄写药方。四哥写得一手好魏碑体,30年代中期,五哥从事地下活动,一度我们家成了武装自卫会宣传部的机关,所有印刷品都出自四哥之手,由他刻写的蜡纸印成的印刷品,都极清晰,字体也漂亮。他默默地工作,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1937年,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他一个人不事声张地到了武汉,又转到了山西太原,在那里参加了由李公朴主持的民族革命大学,并且与三哥相遇。太原沦陷,转到临汾,三哥过黄河到了西安,四哥没有离开,据说在一次日军轰炸中牺牲了。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众多的烈士名单中,应当写上他的名字。

从1927年到30年代初的这几年,顾准从12岁的稚气未脱的少年,凭借他的才智和勤奋,逐渐成长为一个成熟的青年。在这短短的三五年中,他提高了他的职业地位,从而使他的家庭得以逐渐从贫困中摆脱出来,免遭冻馁之苦,他还十分关注当时日益深重的民族危机,竭尽全力去探索和寻找从根本上救国救民之道。

1934年,顾准19岁。是年他写成《银行会计》一书并由商务印书馆以《大学丛书》名义正式出版,一时上海几所大学如之江、沪江、上海商学院等纷纷向潘序伦要求介绍老师前去讲授银行会计,潘序伦介绍顾准前去,均以年资过小为辞不予接受,潘序伦答以目前国内只此一人能讲授、别无选择,最后只能接受下来。从此顾准又登上了大学讲坛。也是这一年,顾准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在上海青年会组织的读书会中找到了党,并于翌年正式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我也在这一年,离开中学考进了上海生活书店当练习生,开始写我自己的历史。二姊和外祖母也在这一年先后去世,正好五哥这时有一笔数额不算小的稿费收入,这样才不至于穷困得连丧事都办不起。这一年冬,顾准与汪璧结婚,他们另外觅屋居住,从此离开了老窝。

人们常说:“性格就是命运。”此话不具有绝对性,但是仔细琢磨,也有一定道理。什么是命运?命运是人生过程中常常会遇见的偶然因素或偶然事件,对于这种偶然因素或偶然事件,对于一个性格比较圆通的人,常常因为应对得当,比较圆滑、得体,因此就会在好歹两种可能的变化中向好的方面转化;但是对于一个把是非看得很重、放在第一位,而性格又十分执着,不愿意也不善于圆通应对的人,常常明知其结果对自己不利,也宁愿面对不利走去。这样,在两种不同的可能面前,性格所起的作用就十分明显了。

顾准出身卑微,以一个12岁的少年进潘序伦会计师事务所当练习生(新式学徒),只有旧制初中二年的学历(旧制中学初中只二年),如果没有一点自信、执着的追求,能够靠自学成才,在只有短短七年的时间里写出当时在国内还是空白的《银行会计》么?在寻找救国救民根本道路的过程中,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这是远比抗日救国更为远大得多的人类的理想。在往后长期的革命实践中,他多次遇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其中不少明显地与马克思主义的原理、精神相悖或相抵牾,但他没有怨忍,而是促使他更加认真地去研读马克思的原著;“文革”开始,几乎所有的人都卷入了这场狂风暴雨,只有他写的大字报上只写了两个大字“读史”,这是一个真正的对现实、历史进行认真严肃思考的人才能持有的冷峻态度。马克思主义诞生于西方,这离不开西方的社会历史背景,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在他晚年,决心花费十年时间上下求索,追本溯源,去研究古代希腊、罗马历史,以至西方社会历史的演变,终于弄清楚了至今影响着世界历史的东、西方两大文明的源流及其演变的脉络。对于这样一个把生命也奉献给了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事业的人,我们还能忍心对他说半句责备之词么。

2003年2月4日于华东医院

(原载作者所著《我与顾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6月版)

王元化(1920—2008),著名文艺理论家、杰出的思想家。1920年生于湖北武昌,祖籍江陵,30年代开始写作。曾任中共上海地下文委委员、代书记,主编《奔流》文艺丛刊。抗战胜利后,曾任国立北平铁道管理学院讲师,50年代初曾任震旦大学、复旦大学兼职教授,上海新文艺出版社总编辑,上海文委文学处长,1955年受到[胡风案]牵连,至1981年平反昭雪后,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并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杭州大学名誉教授,中国作家协会顾问,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名誉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名誉会长。1996年王元化与巴金老人一起被评为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1998年他的论文学《思辨随笔》被评为国家图书奖,2006年获上海市第八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学术贡献奖。

王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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