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印《古本康平伤寒论》序

重印《古本康平伤寒论》序

中国医籍之最有价值而为近世科学医界所推崇者，厥惟张仲景之《伤寒论》。是书当成于汉建安十余年（公历二〇七、八年之间），距今已一千七百三十余年矣。西晋永嘉（怀帝）之乱，书已散佚，太医令王叔和（公历二百六十余年之间）搜集撰次，复加阐释，以传于世。晋汉相距尚近（只六十余年），虽非仲景原本，尚得窥见其大概焉。中经五胡之乱，其书复晦，又为江南诸师所秘，传者益尟，故初唐孙思邈撰《千金要方》，未获其书，后幸得之，始采入《千金翼方》。逮宋开宝中（公历九百七十余年间），高继冲编录《伤寒论》进献，藏诸秘府，未加校正。至治平熙宁间（公历一千〇六十七八年），英宗召天下儒臣校理医籍，高保衡孙奇林亿诸人与焉，《伤寒论》即经诸公校正以劖版行世，是为宋本，而仲景之学复行于世，未几又以靖康之乱，中原云扰，文物坠地，其书又在若存若亡之间。南宋迄元，未闻重刊，至明万历间，虞山赵开美得宋本，遂复刊之，文字端好，颇存治平之旧。赵刊至今又三四百年，其书已稀如星凤，除东国枫山秘府藏有一部外，国内唯吾友范行准先生有其书。至民国初年，恽铁樵氏影印《伤寒论》，号称明赵开美本，实则原本为日本安政间掘川济氏据秘府藏本所复刊者。恽氏固未见赵刻原书耳。聊摄成无己（无己聊摄人也，后聊摄合并于金，故为金人）著《伤寒论注解》，附《伤寒明理论》三卷，论方一卷，是为成本。然传本辗转窜改，已失原书之旧，前人已有议其失矣。我国《伤寒论》之存世者，唯宋本成本为善，而文字犹多疑义，盖自西晋迄北宋，传抄既久，羼杂割裂窜乱，已失叔和撰次之真面目也。

予近得日本所藏《康平伤寒论》，与通行本大异，殆系叔和撰次之真本，其书原文每页十六行，行十四五字不等，中间有嵌注，有旁书，又有阙字以□示之，又太阳病之为大阳病，四逆汤之为回逆汤，真武汤之为玄武汤等，均可为自来注家怀疑莫决之答案。又仲景自序前后文气之不同，注家颇有疑非一人之手笔者，亦莫能决其疑。读是本，始知自序原文至“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为止，夫“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云云，为叔和之附注（仲景序原文每行十五字，此附注为每行十三字，另成一段，厘然分明），明分段目也。且辨脉平脉，及辨不可发汗病以下诸篇，诸家多以为叔和增益，此本乃无此诸篇，知增益者非叔和，而为后世人也。

居今日而言《伤寒论》，一千七百余年前仲景之原文固已残缺淆乱，而一千六百年前王叔和撰次之本，数百年来亦不获睹其真面目。学者于《伤寒论》破碎支离之处，辄归咎于叔和，叔和实不任其咎也。呜呼，传仲景之道者唯叔和，续叔和之绪者则东邦人士之力为多，而大塚敬节君则宏大其道者也。是书东传，在大宝以前抑天平以后虽不可考，验其行式，犹存唐卷子本之旧，书尾有丹波雅忠跋，彼邦又别有称和气氏《古本伤寒论》者，与本书同文异名。盖康平后三百余年有和气嗣成跋其后，故别题是名。嗣成之先人清磨，国之耆宿，好学重医，以其采邑资大学，建文库，搜集经史百家书，子孙承之。其后代显于医者甚多，与丹波氏两两相倚，大开其道云。今大塚氏获是书，喜其纯古，知为利根川济氏遗物，复搜寻其他藏本，得和气氏《古本伤寒论》（均属传写之卷子本），精密校正，其主旨在存古式，故行数、字数、旁书、嵌注，一一悉存其旧，而于上栏详注诸本之异同。其传道之苦心，为学之忠诚，殊堪敬佩。

橘于二十年来，寝馈于仲景之学，每兴善本难得之叹。今蒙大塚君以其校注《古本康平伤寒论》交换拙著，骤得是书，如获至宝而惊喜不寐。亟函商大塚君为之重印于吾国，以广流传。幸承慨诺，复赠予原抄本，故虽于百物腾贵纸张奇昂之今日，勉力设法付印。仲景之道统及叔和之传衍，于我国盲昧已八九百年，今竟获珠还合浦，其中殆有数存焉。爰叙其涯略于此，或曰，我国之古本何竟失于我而传于彼？曰，此盖一因于彼邦开国以来国内战争之事尚尠，不若我国之多经烽烟，一因于日人好学重医，朝野上下如出一辙。回溯既往，环睹现状，诚令人不禁兴无限之感慨也。是为序。

[《华西医药杂志》1946年第1卷第5期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