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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古老的命题

时间:2022-03-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他说过许多和医生职业有关的妙句:晚年的张孝骞支持协和医大新开的《医学概论》课程,亲自为那些刚进本科的学生讲课,其中就包括这个古老的命题:如何成为一位好医生?上世纪50年代后期,有一名中年外国人到协和医院求诊。张孝骞参加了会诊,在对病人做了初步检查后,也同意这个诊断,并且拟定了治疗方案。好医生在那时的标准,就是为了挽救一个普通患者的生命,连续七十二小时捏皮球。

晚年的吴阶平,经常在各大医学院做一个演讲:如何做一位好医生?这是一个古老的命题。近百年前奥斯勒就对约翰斯·霍普金斯的医学生做过类似的演讲。

奥斯勒在1903年演讲《行医的金科玉律》时这么说:“行医是一种艺术而非交易,是一种使命而非行业。在这个使命当中,用心要如同用脑。”而他在此前十年出版的《医学原则与实务》,早已是风靡全世界的医学教科书。他说过许多和医生职业有关的妙句:

“从每个病人身上,才可以看到医学的奇妙与特别,而不是从病人的表征上来寻求这些。”

“要从生命的诗句上来鼓舞我们每天例行的诊疗工作。”

“要从日常病房工作中接触的平凡人身上,感受他们的爱和喜悦,他们的忧伤与悲痛。”

晚年的张孝骞支持协和医大新开的《医学概论》课程,亲自为那些刚进本科的学生讲课,其中就包括这个古老的命题:如何成为一位好医生?

哈尔滨医科大学内科的傅世英教授,从盛京医科大学毕业后,1950年到北京协和医院,在张孝骞身边进修了两年多的心血管科学。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学到的不仅是张教授的精湛医疗技术,更为他的严谨治学精神和医德所感染。傅世英日后回忆这段岁月:“不仅使我的医疗技术上了一个台阶,也使我明白了许多行医做人的道理。”

在今天,因为价值体系的边界日渐模糊,如何成为一位好医生这个问题,似乎需要分解成三个更具体的问题:如何做一位医生?如何做一位好医生?如何做一位医学家?但这个问题,在老协和,其实是简单的一个问题:如何做个好医生——晚年的吴阶平,在各大医学院校演讲的一个话题。

如何做个好医生?张孝骞对这个问题的演绎是“戒、慎、恐、惧”。“如果说我行医六十年,有什么经验可谈的话,这四个字大概可以算作第一条。对每个医务工作者都能适用。”他对临床医学的定位是“服务医学”,以病人为中心,向病人学习。

在张孝骞看来,为病人诊断和治疗,就像公安人员破案一样。千万不能满足于一次诊断,更不能认为成竹在胸。他说:“在病人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小学生。这不是故作姿态的谦虚,而确实是经验之谈。不管我们如何想办法使自己的诊断符合疾病实际,都只能是在一定条件下,对某一阶段病情的认识。”

上世纪50年代后期,有一名中年外国人到协和医院求诊。病人入院时症状非常紧急,气喘、心痛、呼吸困难,很有些像心脏病。张孝骞给他诊断过,虽然觉得心脏病依据不足,可一时也下不了结论。后来,病人的病情稍有缓和,便要求出院。不久,突然休克,抢救不及,去世了。做尸检,发现是肺动脉栓塞所致。这时,张孝骞才明白,发生栓塞的原因是由于他患有静脉炎。但当初问病史时没有问出来,也没有去翻他的老病历。“这个例子,我曾向许多人谈过。要求一个医生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但重要的是能从错误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绝不能固执己见。既要勇于坚持真理,又要勇于修正错误。对自己已经做出的诊断结论,一定要用怀疑的眼光,多问几个为什么,并且随时准备在新的事实面前改变原来的结论。”

一个病人痰中带血,下肢浮肿入院,化验结果是,尿中有红血球。主管医生诊断为肺——肾出血综合征。张孝骞参加了会诊,在对病人做了初步检查后,也同意这个诊断,并且拟定了治疗方案。张孝骞回到办公室,但放心不下,唯恐诊断中会有疏漏。经过反复思考,第二天,他又到病房为病人做了一次检查,发现病人的腿部静脉有点异常。根据这个线索追踪下去,果然证明病人患的不是肺—肾出血综合征,而是移形性血栓静脉炎。这种静脉炎,造成了肺、肾等多种脏器损害,给人一种假象。“疾病好像是一个小小的宇宙,情况是千变万化的”。

许多在协和以及从协和出去的人,听过张孝骞“向病人学习”这样的说法。这种说法,用张孝骞的话表述,就是:“医学不像其他学科,可以通过定律进行推导,通过公式进行演算;同一种疾病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可以说,每一个病例,都是一个研究课题,因此,在病人面前,我们永远要当小学生。”医学虽属于自然科学,但却带有社会科学的成分。构成疾病的因素十分复杂,因为人不只是生物的人,每个人都有特定的经历、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素质。

1953届的协和毕业生、在协和工作多年的呼吸专家罗慰慈,在1987年的《协和青年》上写道:老协和人说“协和精神”,很简单,就是服务病人、奉献自己。吴英恺在《老专家谈医学成才之道》中提到行医之道的第一点就是真正关心病人:“毕业后,到了北京协和医院,医生层次多,工作要求细,实习大夫、住院大夫每天至少要看两次病人,主治大夫至少看一次病人,科主任也照样天天看病人,有的星期日上午还来看病人哪。病人的情况吃得透,问题解决得快。解放后50年代和60年代前半期医生关心病人的热情和深度是令人难忘的。”

妇产科专家杨秀玉认为,一个好医生,必须从每个病人身上体会,今天这里体会到一点,明天那里体会到一点,加以集合提炼。她举了协和妇产科绒癌如何突破的例子:现在大家都知道,绒癌化疗在使用5氟尿嘧啶时,需大剂量静脉匀速滴注八小时。但是怎么发现的这个方法呢?实际上是从病人那里学到的。最初,给病人做化疗,用的都是静脉推注,像打针一样把药水推进去,由于是静脉推注,所以剂量不可能上去,同时病人的药物反应强烈。后来,有一次查房,一个病人无心地说了一句,今天护士给她推得很慢,所以她感觉比较好,反应也轻多了。宋鸿钊立刻把全病房所有的医生护士叫到一起开会,后来经过研究,把静脉推注改成了静脉点滴,又找到了八小时点滴是最佳化疗时间,副作用最小,效果最好,把推注改成点滴后,大剂量化疗才成为可能。

1965年,杨秀玉所在的绒癌组有一位曹姓病人,呼吸没了,只有心跳,那个时候没有呼吸机,医生就用麻醉机代替呼吸机,医生得不停地捏麻醉机的皮球,一分钟捏十六下,所有的医生轮流捏,一直捏了七十二个小时,终于病人有了自主呼吸。病人康复以后,到甘肃当了赤脚医生,成了劳模。他一直觉得自己这条命是医生捏回来的——事实也是如此。什么是好医生?好医生在那时的标准,就是为了挽救一个普通患者的生命,连续七十二小时捏皮球。

张孝骞说:“病人把生命都交给了我们,我们怎能不感到恐惧呢?”

搞临床离不开“泡”病人,张孝骞成天泡在病房里,非常强调在临床工作中接触病人,强调掌握第一手资料,经常教育青年医师正确对待书本知识:“书本知识到底是间接经验,其中不少仍需要实践的检验,有的甚至不可靠。在医学的发展过程中,旧的理论被推翻,新的知识加入,新陈代谢,永无止境。所以书本无论多新,总是落后于现实。尽信书,不如无书。”

在黄家驷的房间里,常年挂着他从国外带回的一幅画的复制品,这是卢克·法尔兹1887年的作品《医生》。医生专注地守在垂危病孩床前,旁边病孩的父母忧心忡忡。老协和医生常说一句话:“大夫的时间属于病人,不属于他自己。”林巧稚说:“我是一辈子的值班医生。”方圻说:“大夫绝不会只做八小时工作。”一切为了病人,这是老协和认为选择了医疗为职业,就自然应该做的事。他们当中不少人放弃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婚姻与家庭

一位协和的老教授,读了一位协和学生去美国的UCSF(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交换后回来的感想。在字里行间,老教授读到了这位年轻人对于美国诊疗高度发达的技术化、程序化的艳羡之情。协和式的自省,使得这位老教授提出:美国医学诊疗的高度技术化、程序化就一定是现代医学最好的治病方式吗,值得我们全盘模仿吗?我们似乎应该有自己的出路。他说的出路,就是:协和是在培养医生,而不是培养现代医学的诊疗机器。

以培养医学精英为定位的协和,为什么她的毕业生,最后没有“高高在上”,反而成为一位位散落在各地医疗部门、真切服务于大众、赢得敬重的知识分子呢?生活在医疗这个行业里的知识分子,即使身为精英,也必须贴近这个职业指向的对象——病人,必须贴近大众,去解决如何与社会产生联系的问题。他既不能躲藏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能丢弃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精英的原则。医学知识既用来改进现实情况,也完善了自我。

在黄家驷的房间里,常年挂着一幅他从国外带回的油画复制品,这是卢克·法尔兹1887年的作品《医生》。医生专注地守在垂危病孩的床前,旁边病孩的父母忧心忡忡

回想19世纪,年轻的奥斯勒在欧洲留学后返回加拿大,开创了病床边(BEDSIDE)的教学理念,这与其时北美盛行的照本宣科的教育,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受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的邀请,在这里推广“病床边”教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一成立,他就受聘为内科主任,主管临床医学的教学。在他看来:“如果没有书本做导读来学习病人的临床症状,如同没有航海图来导引海上航行。但如果没有从对病人的观察来学医,只读书本,就好比学习航海,却从来没有出过海。”在约翰斯·霍普金斯,他结合德国的住院医师制度和英国的实习生制度,构造了美国最新的医学教育体系,提出了临床教育三部曲——由病人开始,自病人引申,于病人完成。正是这种教学方法,造就了后来约翰斯·霍普金斯的盛名。而身为“东方约翰斯·霍普金斯”的协和,在以“世界第一流”为定位时,也借鉴了这样的“病床边”教学方法。等医学生进入了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阶段,曾经的二十四小时值班制,更保证了医生和病人在一起,向病人学习。

“以病人为中心”这一句话,还有更深的含义,类似于“好的医生是治疗疾病,而伟大的医生是治疗患病的病人”。

“19世纪末‘专家主义’的升温,部分是公众要求,部分是医学供给所推动。科学的精髓依靠更多的是专家而不是全科医师,这对那些绝对相信发展奇迹的病人而言,是一个有力的吸引”。(《剑桥医学史》)一位伦敦医院的外科医生在1879年感慨:无情的大众不会相信一个样样通的医生。但专科化使得一个擅长治肝的医生不擅长治胃,当然也不擅长治肾。“那些来自农村的病人们,咨询了四五个不同医生——一个检查他的全身情况,一个看耳,一个听胸,再一个检查喉。”另外一位伦敦医生赫宁汉姆(Wilmot Herringham)说:“发展到无人境地的新近知识的散兵线,总是向外辐射,并分解成更小的小组。”一方面,精确的观察和治疗,需要不断更新的设备,而连续不断的发明需要专业的技术,比如喉镜。另一方面,发明也需要专门知识,比如心电图仪。

1882年,维也纳的一位叫诺瑟格尔(Herrman Nothnagel)的人在就职演说中提到:“我再次重申,医学治疗的是有病的人而不是病。”人们在他的这席话中发现了新的哲学思想,他也因“成为病人朋友”的观点而著名。他对维也纳总医院的住院部医生强调,重视记录病史,因为记录一份长而详细的病史,医生就有机会与病人建立一种亲密友好的关系。差不多的时间,在德国也有医学家强调:医生检查和治疗“病人”,而不是“病例”。

张孝骞后来主要的专业虽然是消化内科,但是他在诊治病人的过程中经常能诊断出其他方面的疾病,有些还属罕见病例。难怪有人说:张孝骞不是消化内科专家,是内科学家。他面对的是整体的人,而不只是自己专业领域的病。1980年10月16日,张孝骞在日记中写:“上午在8号楼2层病房看两例病人。又看一门诊病例,系肝硬变,由于门肺静脉分流,有严重的缺氧,表现为紫给,呼吸困难,Hb18g%,氧分压40mmHg,动脉血氧饱和度70%。当向有关人员说明病机,并给了有关文献。”

1981年1月21日:“下午参加大查房,一例脉管炎,原因不明。我认为,可能是Still氏病(青年性类风湿关节炎),但有嗜铬细胞增多症,不太像,也有人提出寄生虫病。”

在今日,“做人”已是一个不怎么被提及的词,它和素质、品德这些类似的词,被今人视为过时的八股。但在说到医生这个职业时,做人却是一个不得不提的话题。“医学有两座高峰,一座是学术高峰,一座是医德高峰。”从医生的职业角度来看,这个职业与“整全的人”有关,和整体的人类生活的境况有关。倘若,疏于培养我们对整体的感受力,疏于向我们展示知识的广阔视野,疏于训练我们从哲学的角度思考问题,那么这一职业的训练必然是没有远见的,也是不彻底、不人道的。

早期的德国医学王子胡费兰(Christoph Wilhelm Hufeland)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只有一个真正的君子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医生。”一位叫休斯顿(William Houston)的医生在1936年提出对病人的心理感受的评价正是医生区别于兽医的所在,他写道:“医生工作高于兽医水平的那一部分,可适当地称作心理治疗,其中医生的人格是治疗剂,病人的人格是发挥作用的客体。心理学认为需要花费许多时间同病人交谈,对病人情况有一些知晓。”

吴瑞萍在协和担任儿科第一住院大夫期间,儿科还没有从内科分出来,仅有两名住院医生。有一个十岁的女孩,拟诊为颅内肿瘤。为了明确诊断,上级医师提出应做气脑造影术。但这种造影术有一定危险,可能会发生意外,需要和家长谈话告知这种风险。家长听完后不同意做,并决定出院。就在家长办理出院手续时,女孩的病情急转直下,迅速恶化,昏迷不醒。这可能是因为颅内肿瘤引起颅内压增高,而发生的危象。

在一系列抢救措施后,女孩死亡。家属怀疑医生未经他们同意,私下进行了造影术,和医生争吵不休。吴瑞萍对女孩的父亲做了近两个小时的耐心解释,说明发生这种突然变化的可能性和原因;医生绝不能做也绝不会做违反院规和医学法律的事情,如果不信,可以用尸体解剖的方法来查明有没有做过这种造影。女孩的父亲终于表示相信,不再深究,但也不同意进行尸检。

事态到此,本已平息,但这时女孩的姑妈又来到病房大哭大闹,非说是院方弄死的。这位姑妈前一天来病房看女孩,因为当时不是探视时间,所以值班护士不让她进来,便争吵了起来。当时护士没有耐心解释,态度有些过激。姑妈得知女孩死亡的消息后,赶来质问:为什么前一天不让探视,才过了一天,小孩就死了呢?正在姑妈哭闹时,女孩的母亲到病房取剩下的东西,她说,她亲眼看到主管女孩的医生,在整理尸体时,不住地流眼泪,可见医生是富有同情心的,对工作也很认真。如此这样,才说服了哭闹的姑妈。

这件事使当时是住院大夫的吴瑞萍深有感触:医生的耐心解释、富有同情心和对病人不耍态度,是处好医患关系的必备条件。

吴英恺的一生经历过中国知识分子的艰辛和悲伤,虽多有坎坷,但对医学矢志不移,一生主持创建了三所医院、两个研究所、五个心胸外科,1955年当选为第一批中国科学院院士。他曾说:“学医不难,学成良医则不易。”

有人问吴英恺好医生的标准是什么?他回答:“好坏医生的分水岭就在于为谁服务和如何服务。解放前,我在协和医院工作,当时的外科主任是美国人,他一辈子没有做出什么大的学术贡献,但他工作勤勤恳恳,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关心病人,关心全科工作,了解所有工作人员的情况。这样的医生就是好医生。”吴英恺在开创安贞医院时,为医院提的院训是四个字——公、勤、严、廉,在他看来,这就是做医生的标准。公就是公私分明,至少是先公后私;勤就是勤学、勤干;严是学术上的严谨,工作上要严格,做事要严密;廉就是廉洁,不得以医谋私。

如何做一位好医生?这个古老的命题,从有了医生的那一天起,就伴随着那些希望深切理解医生这个职业的思考者。吴英恺的公、勤、严、廉,张孝骞的戒、慎、恐、惧,是老一代协和人对如何做一位好医生的回答。“以病人为中心”“向病人学习”这样的话,虽然听来简单朴素,但在今日医生的实践中却步履维艰。医学改变了世界,医学也改变了医生和病人,变化的世界也改变了医生和病人。但是医生面对提供医学的对象——病人时,一切理论都应该回归最初的本质,去思考一个最朴素的问题:如何做一位好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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