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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才是开始

时间:2022-03-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和各大高校一样,在美丽中国结束支教被称为“毕业”,完成支教的老师们也统称“校友”,华沙自己就是校友中的一员。招募部门如果在某所大学召开宣讲会,毕业于该校的前支教老师是最合适的主讲人。詹莉是华沙同届、同地区的队友,如今又是一个部门的同事。数据显示,美丽中国支教的往届校友中,有33%从事教育行业,26%从事商业领域,25%在政府部门、公益非营利组织,10%选择了继续深造,还有6%是自主创业。他是两个月前当选会长的。

“欢迎大家回家。”

主席台前的华沙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她面对的是会场内近百位与会者,都是已结束支教的老师,大部分人她都很熟悉。

身后的背景板上,不同大小的红色字体分成三行——那山,那水,那远方:美丽中国校友会成立大会,下一行是日期:2017年6月17日。

和各大高校一样,在美丽中国结束支教被称为“毕业”,完成支教的老师们也统称“校友”,华沙自己就是校友中的一员。2011年,她从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毕业,在广东汕头的大宅中学教授了两年英语。2013年支教结束后,她在中国民生银行珠海分行做了四年人力资源工作,2017年初回归,成为美丽中国支教的工作人员。促使她做出这一决定的,既有对未来职业发展的考量,也有对机构事业的认同。

如今华沙供职于长期影响力部门,也兼任校友会的秘书长,负责往届校友的联络沟通。支教的完结并不意味着校友就此与美丽中国支教失去联系,很多热心者依然会参与到机构的活动中来。招募部门如果在某所大学召开宣讲会,毕业于该校的前支教老师是最合适的主讲人。募资部门举办慈善晚宴,也会邀请校友作为嘉宾或志愿者。一年一度的暑期培训,同样有他们担任讲师。2017年2月,市场部门又邀请了几位校友,为机构拍摄了一组宣传片。

如今,这些早已散落天涯、从事着各色行业的前支教老师们,从天南海北赶赴北京,只为故人重逢,重温共同的支教岁月。

当年的队友里谁还单身?团队里谁做饭最好吃?支教第一学期的班级平均分多少?你第一个想起来的学生名字?当年的项目主管是谁?学生怎么称呼你???五位校友一同坐在台前担任分享嘉宾,轮番回答主持人提出的一个个问题。2009级的王井健,2010级的梅莹,2011级的詹莉,2012级的石嘉,2013级的陈楚,五个人的支教年份跨越了五年时光,各自的支教岁月、职场道路也在校友们面前逐一展现。

詹莉是华沙同届、同地区的队友,如今又是一个部门的同事。尽管曾进入商业领域工作,她心底始终难以割舍美丽中国支教,也选择了回归。王井健是资格最老的支教老师,在美丽中国支教工作多年后,供职于在线教育平台VIPKID。梅莹在知乎负责出版业务,老板告诉她,那两年都能撑下来,以后在公司遇到的大部分困难,她都能找到办法去解决。陈楚曾在哈佛教育学院读研究生,留学归来后在一土学校从事教育。石嘉曾抵触当公务员,支教三年后想通了很多事情:仅仅作为一位老师,能做的东西太少,如果自己进入体制内,参与政策方面的制定,可以为改变中国教育不均衡做出更多的努力。如今他是教育部的公务员。

他们各自的工作,也代表着校友们就业最集中的领域。数据显示,美丽中国支教的往届校友中,有33%从事教育行业,26%从事商业领域,25%在政府部门、公益非营利组织,10%选择了继续深造,还有6%是自主创业。

“两年的支教只是开始,校友们以后能做的事情会更多。”校友会会长赵奕在发言中说。

他是两个月前当选会长的。那次竞选演讲,赵奕向听众展示了一份PPT,20页照片串起自己近五年的经历。在第一页,赵奕身着学士服,手捧学士帽,背景是古色古香的北大西校门,照片摄于2013年夏天,那时他刚从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毕业。接下来的几页,有一张是他站在讲台前,向学生展示手中的尤克里里,另一张是带学生们做的“水火箭”。第七张照片,赵奕身着中式长衫,身后“美丽中国广东团队”的大旗上盖满五彩手印,2015年广东地区的毕业晚会上,每位男老师都是这样一身打扮,依自身条件演绎出民国先生或是相声演员的气质。

从2013年到2015年,赵奕在汕头市潮阳区的河陇中学教授了两年物理。讲速度时,他用人类突破百米极限的故事,鼓励学生相信潜力。讲到杠杆,他会引用阿基米德的“不要踩坏我的圆”,让学生们明白坚持真理的可贵。教声音的产生,赵奕除了讲贝多芬失聪后用木棍贴着钢琴谱出《欢乐颂》的故事,还会让全班同学把手指放在喉咙处,一本正经地说,“来,跟我一起说:赵老师帅” 。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在老师的带领下,学生们又做了各种与物理原理相关的手工:万花筒、望远镜、水瓶琴、水火箭。由于初中学过橄榄球,赵奕还和留学美国的队友李驿一起在学校组织了橄榄球队。

PPT的后半段,赵奕展示了自己的另一张照片:西装革履,神情专注地与人谈着什么,对方手捧一个外形酷炫的小机器人。照片印在赵奕母校北京大学的食堂餐桌上,这是美丽中国2017年宣传视频中的场景,赵奕是主角之一。

“我现在在赛富投资基金,每天都面对着不同的创业者,我一直相信,这些大大小小的想法中,一定蕴含着可以震惊世界的梦想,我要让这些梦想触手可及。”

如今他的工作,是为投资人物色那些有发展潜力的创业公司,为此要接触形形色色的创始人和高管,了解他们的盈利模式,预见未来的发展前景,写出调查报告。如果投资项目能盈利,就可以从中获得佣金,公司运作最成功的一个项目,投资人投入了几百万美元,收益高达四五亿。

公司位于建国门。鳞次栉比的广厦丛林,早晚高峰期缓慢蠕动的车流,衣着考究、步履匆匆的白领人群,与两年来的乡村生活形成鲜明对比。从偏远的广东农村到北京CBD,从乡村教师到投资分析师,跨度巨大的转变曾使他不适应。陡然增大的工作强度取代了曾经的慢节奏生活,大幅度增长的月收入似乎总是不够花,以及,自己曾是传道解惑的老师,现在重新变成了学生,必须时刻保持学习状态。但他依旧喜欢这份工作。薪水的优厚是原因之一,每天还可以接触许多行业的新鲜内容,与各行业专业人士的接触更让他深受启发,这与当年的支教有部分相似。

美丽中国支教的校友进入商业领域的不多,赵奕是这少数之一,支教前就规划好了这条职场之路。在北大,他的专业就是商科,大三曾和同学参加香港会计师公会的案例大赛并获得冠军,还去美国南加州大学当了一学期的交换生。即使是支教的两年,他也利用每个寒暑假去商业公司实习。

入职的过程充满了巧合。赵奕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这家基金公司投了简历,老板面试后告诉他:“从你的资历和工作经验来看,我们本来不会招你的。但我觉得你是有想法的年轻人,我也支持过美丽中国支教,愿意给你个机会。”赵奕后来才知道,公司曾为美丽中国支教捐过款,老板也访过校,有的员工甚至还给支教老师做过职业导师、分享职业经验。这次冥冥中的偶然让他感叹,这就是缘分。

PPT进入尾声,一张鲸鱼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赵奕告诉观众,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动物,它叫Alice。鲸鱼在水下通过歌声与同类交流,但Alice的歌声频率是52赫兹,远高于其他鲸鱼15—25赫兹的歌声,这意味着没有同类能听到它的声音,Alice永远得不到回应。那一刻,这位前物理老师又回到了课堂上。

“它和我很像,有时候和周围的人聊起与支教相关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寻找“同类”,是他加入校友会,乃至竞选会长的原因之一。

赵奕也很少主动提起支教生活,当别人一脸惊讶地感叹“你支过教?好厉害”时,他照例要客套几句,总担心会在对方眼中显得故作谦虚。在他看来,没有相同经历,别人很可能不会理解自己的选择,纵然解释也意义不大。

好在,他的公司与美丽中国支教办公室只隔着一条建外大街,地理位置的接近,某种程度上也带来了心理距离的接近。支教结束后,他依旧和队友们保持着密切联系,他们有的留在北京工作,有的还成为机构的工作人员。队友李驿和他联系最密切,两人保持着每月至少一次聚会的频率,在那份PPT中,有一张照片是两人的合影,另一张照片中,他们和其他校友展开一面“北京校友会”的大旗,共同面对镜头欢呼。

2017年春节过后,赵奕受美丽中国市场部门的邀请,参与公益宣传片的拍摄。那几天他过上了影视明星般的生活,第一天就从凌晨三点半拍到晚上九点,为了一个镜头,剧组要驱车几个小时去选景。拍摄现场寒风凛冽,其他人都穿着羽绒服,镜头前只能穿衬衫的赵奕强忍战栗,故作淡定地给学生讲解,旁边工作人员举着厚外套,导演一旦喊“停”,立刻为他披上。

原定五天的拍摄,赵奕只请到了三天假。第三天下午四点,拍完在云南的最后一个镜头,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昆明搭乘飞机,当夜十一点回到北京,第二天一早照常上班。他毫无怨言:“我的工作很忙,时间很紧,但能出一份力也很乐意,当年我就是因为认可美丽中国支教才加入进来,如今我依然会情不自禁惦记着机构的发展。”

参加会长竞选也出于同样的想法。那次演讲中,赵奕诠释了自己眼中校友们的价值:“两年的支教生活只是开始,等我们这些老师分头去工作、拥有一些资源后,都愿意将其对接到美丽中国支教,所以支教结束后,我们能做的事可能会比支教时更多。我所要做的就是把校友们联系起来,并告诉大家,结束支教后还能为美丽中国支教做什么。”

演讲结束,赵奕在PPT的结尾展示了一件小工艺品,一枚柿子和一颗花生系在一起,以此寓意自己对校友会的祝福:“好事(柿)会发(花)生”。三小时后,他成功当选为校友总会的第一任会长,另外四位副会长分别是李驿、许贤明、林志豪、马玲玲,分别负责华北、华东、华南和海外四个地区的校友工作。

那部宣传视频最后的镜头是在北京东四环拍摄的,依旧是严冬时节,寒意逼人。西服革履的赵奕从华贸桥上缓步走过,扭头望向夜色中的北京,高楼林立,灯火辉煌,“我也期待有一天,我可以为那些孩子们的梦想投资。我是一个有梦想的人,帮每一个人圆梦,也让自己圆梦”。

他的梦想,依然与美丽中国支教的未来相关。

大会开场之后,杨雪芹才走进会场,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在最后一排坐下。创业以来,她的日常生活已不可避免地与忙碌相伴。

除了竞选校友会长那次,赵奕还做过另一份PPT,同样回顾了自己的求学经历、支教生活,也介绍了目前从事的风险投资工作。那次是应公益项目“途梦”之邀,它旨在邀请赵奕这样身处不同行业的职场人士,以在线视频的方式向农村学生分享自己的职业生活,从而帮助孩子们拓宽视野、树立职业理想

杨雪芹正是“途梦”的创始人。

同为美丽中国校友,杨雪芹早赵奕一届。2012年,她来到临沧云县的大朝山中学支教,起初校长担心她性格腼腆,管不好那些顽劣学生,安排给她全校成绩最差的科目——地理,那时的想法是,新老师再怎么教也不会更糟。一学期过去,杨雪芹的两个班级从地理平均38分、全县18所中学倒数的排名,一跃进入全县前五名,第二年又分列全县前两名,另外还有两个班的平均成绩达到了84分。后来整个云县的中学老师都来听她的课,最隆重的一次,每所学校各派来3位老师,再加上本校的老师,足有60余人,比班里的学生还多。教室坐不下,不少老师只能挤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听。校长后来承认看走了眼,当地老师也和她开玩笑:“雪芹,你走之后,没人敢教地理了。”

成就背后也有遗憾。支教第三个学期开学,杨雪芹最喜欢的一个学生不来上学了,她的母亲双目失明,父亲叫她去打工挣钱,杨雪芹百般劝说也无法改变孩子的决定。就在不久前,学生的考试成绩从30多分提高到80多分,考进了重点班。她去学生家那次,师生一起走了五个小时,孩子的书包里装满衣物和路粮,手里还提着一只饲料口袋,里面全是书。那时她还告诉杨雪芹,自己要好好复习、迎接期末考试,以后想读高中,将来当老师。

2014年结束支教时,杨雪芹的班级从68个学生减少到30人,离开的孩子大多选择了打工。他们有的是因家庭困难,更多学生是怀疑读书能否改变命运,心存不读书也有好出路的想法。杨雪芹后来还了解到,中国的农村学生即便能考上大学,依旧在求职方面处于明显劣势,2013年社科院的数据显示,来自农村家庭的大学生失业率高达30.5%。生活环境、家庭文化水平的局限,使他们填报志愿时就不了解各专业的情况,求职时更缺乏对劳动市场相关信息的掌握。

这使杨雪芹决定,创办一个公益项目,为农村学生补上职业生涯规划这缺失的一环,帮他们找到学习的意义。

她给项目起名“途梦”,英文名字是“tomoroe”,既像“tomorrow”,也像“to more”,希望它能成为萨尔曼·可汗创建的“可汗学院”那样的机构。在她的号召下,其他十多位美丽中国支教老师也加入进来,母校南开大学的老师王建鹏还成为合伙人,他是学生就业指导中心的副主任,在校内开设职业生涯指导等课程,在项目的理念、运营、资源等方面给了杨雪芹很大支持。

2015年10月,“途梦”开始逐梦的征途。在美丽中国募资部门近一年的工作经历,给了杨雪芹寻找资金的信心和经验,她通过腾讯公益众筹到近10万元作为启动资金,还先后得到恒南书院、中国扶贫基金会、壹基金等几家公益机构的支持。

上海恒南书院的支持起到了关键作用。第一次见面,杨雪芹拿着进门前一秒还在修改的PPT走进办公室,书院创办者李慈雄接待了她,他是国学大师南怀瑾的学生,致力于推广传统文化和公益事业。杨雪芹向他介绍自己的支教生活、发起项目的初衷,李慈雄仔细听着,主动问起途梦需要哪些支持,杨雪芹直截了当回答:“我需要资金和政府支持。”李慈雄表示:“资金我来帮你,但政府关系你要自己去搞定。”他给了途梦第一笔捐赠,还向杨雪芹提出建议,不要只给孩子讲那些“高大上”的职业,以免误导他们:“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是平凡的。”

真正的挑战是给机构注册。杨雪芹一开始想在天津注册,先后找过民政、教育、信息技术等多个部门,始终没能成功。又尝试在北京、上海注册,仍然困难重重。四川、重庆、云南等地的政策要求也各不相同。三个月里,她奔波辗转在不同地区之间,向无数人一遍遍阐述自己的理念,几经波折,途梦终于在深圳市民政局落户。

在此之前,途梦团队已发起了多次活动尝试。2015年10月28日,第一次远程课堂在潮州饶平县的汤溪中学举办,美丽中国的老师张桂芝在此支教,杨雪芹本人作为主讲嘉宾,和60余名学生分享了自己的教师经历,分享过程中网络中断,最后是通过文字直播完成。几天后,她又在自己支教过的大朝山中学做了同样的分享。

随着课程的不断积累,途梦的影响力逐步扩大,多所高校的研究生支教团联系到杨雪芹,一所所边远地区的学校向途梦敞开大门:西藏昌都一中,青海西宁职校,云南临沧鲁史中学,云南大理南涧二中,四川安县晓坝镇学校,贵州织金思源学校,广西崇左扶绥县扶绥中学??如今,途梦已为中国14个省市、两万余名学生带去了90多种职业的分享。

一同壮大的还有分享嘉宾的队伍。最开始,杨雪芹只是通过朋友、校友帮忙介绍,后来很多人开始主动加入,既有阿里巴巴等知名企业的员工,为学生带来大企业的生活,也不乏一些独特的分享内容。健身教练康瀚讲述了自己加入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经历、惊心动魄的阿富汗战地生活。在北大读考古专业的编辑奚牧凉带来考古学家的日常工作,告诉学生考古绝不等于盗墓。做过职业电竞选手的马迪用亲身经历告诫沉迷电子游戏的孩子,即便以后想当职业玩家,也必须经过枯燥练习甚至残酷历练。

嘉宾中更不乏美丽中国校友的身影。除了赵奕,就职于罗辑思维的付剑展现了软件工程师的生活,方嘉利分享了在厦门国际银行的工作,丁联清带来在云南腾冲开发绿色生态果蔬的创业历程,如今已是牛津大学罗德学者的王赛同样带来发起公益项目“益桥”的经历。结束美丽中国的支教后,他们和杨雪芹一样,继续为公益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见识过嘉宾们开启的一个个瑰丽斑斓的新世界后,曾对未来全无规划的乡村学生,开始追着老师问电脑编程是什么,想成为建筑师应该学什么。数据调查显示,参与过途梦课堂的学生,81%表示会继续学习,不再有辍学打算;91%认为自己开阔了视野,了解到人生的多样性;86%表示要不断提高自己的综合素质与能力;63%的学习成绩有了进步。

90%的创业项目会在第一年倒掉,途梦却生存了下来。在杨雪芹看来,不需要太多固定资产投入当然是坚持下来的原因之一,而那些心怀公益理想的人们的支持更为关键:“他们并不像从事商业那样强调回报,而是真的愿意帮助学生。”她也坚定了决心:“只要我不倒下,途梦就能继续做下去。”

回首这条公益创业之路,她觉得,是美丽中国支教的经历影响了自己。两年支教时光、一年募资经验,给了自己足够充分的磨炼:“支教教会了我,去养育配得上自己理想的勇气。遇到反对的声音,敢坚持吗?为自己的想法,敢负责任吗?如果意见与周遭不同,敢守护那个心底的声音吗?”这些也正是创业者必备的素养。她更确定,自己将一直关注美丽中国支教的发展,也会和机构一样,坚守“优质教育” “教育公平”这两大价值,这是流淌在自己血液里的东西。

当年决定去支教时,父母劝她:“你以为通过支教就一定能得到锤炼吗?很可能你只是被捶了,没有被炼到。”如今,他们已习惯了女儿的独立,习惯了她每天面对重重困难,也习惯了她每一次把问题迎刃而解。

杨雪芹还记得,支教刚开始,自己就设立了几个目标:

必须成为一个好老师;

一个健康的体魄,一颗积极向上、经得住一切的心脏;

天天写日记;

尽可能多读书;

????

支教结束时,这些目标全达到了。

这次的校友会,寇尧没能参加,她在纽约,与中国隔着整整十二小时的时差。

从2017年春天起,寇尧的生活就被研究生论文和投简历面试塞得满满当当。即便如此,她依旧会定期抽时间来到大都会博物馆,那里正举办一场《秦汉文明》特展,陕西的兵马俑,四川的青铜摇钱树,河北的窦绾金缕玉衣,在大洋彼岸汇聚一堂。寇尧格外喜爱那件鎏金凤鸟铜锺,它不仅来自故乡西安,还来自她工作过的西安博物院,每次看到这件文物,她都觉得是在和老朋友隔着玻璃聚会。

与许多陕西乡党一样,寇尧自幼对历史、文化和艺术有着强烈兴趣。2015年支教结束后,她来到纽约,就读于普瑞特艺术学院,专业是艺术文化管理,课程包括如何在博物馆、画廊等文化机构做项目开发与推广、机构管理之类工作。

为数不少的校友都会在毕业后选择继续深造,专业通常是教育或公共服务方向,乡村支教的经历时常让他们慨叹,自己在知识和能力方面还有太多欠缺,寇尧也不例外。在迈阿密大学读本科时,她自我感觉还颇为良好,却被接下来两年的支教耗尽了心力,自觉迫切需要充电,以及一段相对安稳的缓冲时间。

如今缓冲进入倒计时,寇尧再度忙碌起来。除了毕业和求职,她还要操心自己的纪录片《音知故乡事》,那是她在云南支教期间拍摄的,记录了当地多个少数民族家庭传承民间艺术的故事。研究生毕业前夕,寇尧发布了时长近四分钟的预告片,这是近年来为数不多的对外宣传,她自嘲:“如果你有一个做纪录片的朋友,一定会培养出很多耐心,因为你一年、两年、三年后问她在做什么,还是那部纪录片。”片子从2013年支教之初就已开机,直到2017年,制作才接近尾声。

大学阶段,同在传媒学院的很多朋友都在做电影,受他们影响,寇尧萌生了拍纪录片的想法,觉得那是文化探寻和保护的一种有效方式,从此开始自学影视编导、视频剪辑等技术。了解到美丽中国支教后,她想起那句话:“中国文化的根基在农村。”也意识到,生活在云南的众多少数民族正是最好的记录对象,自己又对教书颇有兴趣,觉得教育是改变人的最好方式,就这样加入了美丽中国支教,填报支教地志愿时写道:“请一定把我放在有少数民族文化的地方。”

愿望得到了满足。2013年夏,寇尧来到临沧云县的茂兰镇,这里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路,一座名为“长安桥”的青石板桥横亘在镇口的小河上,记录着商队留下的久远印痕,名字也让寇尧想起千里之外的故乡。在这里,她为600多个学生教授历史和音乐课,教彝族、布朗族的孩子唱他们自己都不会的民族歌谣,举办民族音乐节,后来还带领学生出了一部民歌专辑《茂兰晴》。

这些之外,寇尧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投入到了纪录片的拍摄当中。她通过众筹募集到两万多元资金,一台DV、一台相机就是全部拍摄设备,后来经美丽中国市场部门牵线,寇尧认识了索尼电影公司一批专业人士,也邀请他们加入了拍摄。在其他支教老师的协助下,寇尧确定了临沧市、红河州、怒江州、大理州四地的五处村庄作为拍摄地,拍摄对象为布朗族、德昂族、怒族、哈尼族及白依人的民间艺术。

第一个故事是在茂兰镇附近一个叫“牛圈菁”的布朗族村落拍摄的,寇尧的音乐课代表霞子住在这里,她的爷爷是当地为数不多会弹奏布朗族三弦的高龄老人。在镜头下,霞子努力向爷爷学习演奏民族乐器,但祖孙连沟通都是问题。

“有时候我说的话他不明白,他说的我也不明白。我们无法交通(交流)。”霞子低头看着横置在腿上的三弦,旁边的爷爷一手支着头,沟壑纵横的脸庞上全无表情,片刻后自顾自弹了起来,琴声滞涩。

在大理州六合乡拍摄祭祖仪式时,摄制组受到了白依人的热烈欢迎,他们是彝族的支系,迫切希望外界了解自己的民族文化。活动结束后是篝火晚会,寇尧本打算尽早离开当地,以便赶上第二天在怒江丙中洛村举办的仙女节,主持仪式的两位白依大叔一再挽留,抱着摄像师放声大哭,毫无保留的淳朴与热情让寇尧动容。摄制组与他们洒泪而别,然后匆忙把大包小包行李搬上车,在曲折山路上开了大半夜,终于在黎明时分赶上了仙女节。

类似的艰辛是拍摄中的常事。在另一位哈尼族校友王勇强的带领下,摄制组前往他的故乡去拍摄族人的生活。那里是中国和老挝、越南三国的交界处,距国境线只有10公里。时值寒假,他们大清早就出发,赶了十小时的山路,到达村子的邻镇已是傍晚六点多,在黑暗中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王勇强的家人们开着摩托车来迎接。摩托车在崎岖山路中忽上忽下,一侧是耸入夜空的崖壁,另一侧是奔腾咆哮的红河,后座上的寇尧紧绷着身体,在寒风中战栗了足足三个小时,一动也不敢动。

快到的时候,一辆摩托车半路抛锚了,有司机提前返回村里去取修理工具,其他几位打开车灯,好整以暇地修起车。广场舞神曲的旋律从外置音箱中响起,在山谷中回荡击撞,消逝在冬夜暮色中的莽莽群山间。寇尧和同伴们瑟缩地烤着篝火,耳畔循环着农业重金属的铿锵节奏,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到极限了。

那一夜,她凌晨一点才到达村子。

全村只有26户人家,共用一处水源、一所旱厕,火塘随处可见,这里直到2006年才通电。大黑猪在村中四处乱窜,要生小猪时就跑到山里,主人必须进山把它们找回来。王勇强从这里起步,一路考到州里最好的高中,16岁才见到电脑、学起汉语,最终考上云南大学。寇尧问他:“不想回去了吗?”王勇强摇摇头:“回不去了。”寇尧很理解:“未来这样的人会更多,文化就是这样慢慢消失的。”

考上研究生后,导师问寇尧:“拍这样一部纪录片,你觉得能保护这些少数民族的文化吗?”寇尧回答:“这是以我的能力,目前能找到的最适合的方式。”她觉得,当老师可以影响几十个孩子,做这样的文化传播项目,影响力还会更广,选择现在的专业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

但她也心力交瘁,觉得为拍纪录片投入的精力,不啻读个博士学位。如今,寇尧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求职上,准备等稳定之后,联系各大文化机构或基金会进行募资,争取参加曼哈顿或布鲁克林区的几个小规模电影节,还打算与一些艺术家合作,设计和推广若干周边产品。她甚至计划未来加入联合国,从事文化推广工作,这是更高领域的文化保护。

对这样的未来,寇尧充满信心。两年支教经历让她更明确自己的努力方向,也让她格外珍惜现在的生活:自己坐上地铁就能来到世界上最好的博物馆,可如果不把照片发在QQ空间,身处大山的学生们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里的景象。自己现在所能享受到的资源,更多来自所处的环境,她自觉有责任为学生们做更多的事。

“我要一直保持优秀,我要让孩子们知道,寇老师还在努力,还是那个让他们仰慕和视为榜样的寇老师。”说出这句话时,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支教岁月。

成立大会结束后,校友们来到距会场一步之遥的北京办公室参观,大部分人没来过这里,宽敞崭新的工作环境使他们啧啧称叹。

迎接校友们的是周末仍在加班的工作人员。很多人之前同样是支教老师,两年过后留了下来,供职于招募、募资、项目运营等部门;还有很多人留在支教地的地区团队,成为项目主管、区域总监,继续为新加入的支教老师提供支持。

梁珊是他们当中资格最老的一位。

2009年,梁珊从中山大学毕业,前往云南大理鹤庆县支教,由此成为美丽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批支教老师。支教结束,她曾离开机构,按父母的希望回归“正常的人生道路”。不久后,一同支教的队友打来电话:“要不要回来?”放下话筒,她重返美丽中国支教,一直工作到现在,也是至今还在机构坚守的寥寥数人之一。

促使梁珊这样做的,与其说是热爱,不如说是遗憾。

她的那届学生中,几个考上大学的孩子曾牵头建了QQ群,还把老师也拉进群里。第一次看到QQ群的名字,梁珊惊喜的同时内心也有些五味杂陈,群的名字是 “美丽中国与我们”。

她刚支教时,才进入初中的学生们还是一群小孩子,转眼间已考进大学,有的开始做兼职幼教,有的男生个子比自己还高。离校时学生说:“老师,我们好舍不得你。”那时她只觉得这是出于孩子的纯真。如今他们已经成年,有了自己的独立判断,却依旧记挂着曾经的老师,这让她倍觉欣慰。

与之相伴的也有辛酸。她和队友们总共教过四五百个学生,最终只有30多人得以离开家乡、走向更大的世界,这让梁珊经常情不自禁地去想,其他那些学生去了哪里?他们如今在做什么?如果自己当年做得更多些,坚持的时间更久些,走出去的人数是不是能够更多?这也使她大多数时间都在QQ群中保持着沉默,内心甚至有些回避与学生们的交流。

2009级的老师总共只有20人,支教时间也只有一年,暑期培训、项目主管支持等更是无从谈起,一切都是空白。回首自己的支教岁月,梁珊最大的教训是,一定要支教两年,“第一年的时候,你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摸索、适应、调整上,第二年才能见到一些成效” 。

同为首批支教老师的王井健也有同感。“做老师的时候,我自认为很认真负责,但不敢说自己是好老师。那时我很多东西都不会,面对学生会有很多无力感和愧疚感,所以其实蛮难受的。结束支教后我觉得,如果老师们能得到更好的培训与支持,我们本可以对学生产生更多的影响。是那段经历,驱动着我来做老师培训和支持的工作。”他的人生轨迹与梁珊有着多年的重合。2009年,他们一同参加了美丽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宣讲会,又一同从中山大学毕业、一同前往大理支教,还一同留在美丽中国工作多年。

两人都担任过项目主管,面对一届届新的支教老师,也都能依稀看到自己曾经的样子,一样的懵懂、热情,对支教充满期待,却也小心翼翼。梁珊可以体会他们遇到挫败时的心情,“换作我,我也会希望在我动摇的时候,能有人来告诉我,这件事是对的,你应该坚持下去。在我崩溃的时候鼓励一下我,这件事坚持下去是有意义的”。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留了下来。先后做过项目主管、区域总监、培训讲师,乃至各种行政后勤工作,美丽中国支教的各种岗位几乎做了个遍。八年来,她看着一位位支教老师,从刚加入机构时的满脸青涩,到两年后变得成熟坚强;也经历着机构规模的不断扩大,从最初的20位老师、鹤庆县一处支教地,发展到如今上千位老师、四个省份220多所合作学校。管理、培训的专业化程度更是不断提升。

曾有记者请她用一个关键词形容现在的工作,梁珊选择了“坚守”,“我们其实都在做一件很寂寞的事情,很长时间是看不到成果的,没有很多成就感。但只要你相信,自己现在做的一点一滴都是有意义的,都是有影响的,未来某一天,肯定会看到很多特别美好的东西。”

2013年,一同支教的队友订了婚,想带未婚夫去看当年支教过的地方,梁珊也去了。那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怀旧之旅,她们只在学校生活了一年,道路、校舍、老师们筹款建起的活动空间,每一处依旧充满了回忆。从校长、当地老师到街边卖水果的大妈,卖麻辣烫和包子的小贩,每个人都能叫出老师们的名字。那次,她们还见到了当年一个让老师无比头疼的问题学生,结束支教的次年他就辍了学,如今已参军回来,还有了稳定工作。

这也让梁珊多少得到些慰藉。她觉得,八年时间依旧不能算长,但自己毕竟从很多学生身上看到了当年支教的成果;也更加确信,坚守下去才能看到希望,就像支教老师们常说的一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校友会成立的同一天,“逃跑计划”乐队在工人体育馆举办的演唱会上,主办方专门播出了美丽中国支教的宣传视频。一曲《夜空中最亮的星》歌罢,乐队主唱毛川特意向支教老师们表达了祝福:“我们都一样,心里饱含着满满的爱,只是需要一些机会释放出来。美丽中国让这个社会变得更美丽,也希望大家都从身边做起,让这个社会充满更多的爱。”顿时欢呼四起,受邀参加演唱会的杨雪芹和几位校友一同在台下展开美丽中国的旗帜。

演唱会之前,《夜空中最亮的星》已在成立大会上唱响,校友们聚在一起,共同唱起这首他们最喜爱的歌。华沙、詹莉、王井健,许多校友都在歌声中泪光莹然。

于美丽中国支教而言,他们有的已离开,有的仍在坚守,也有的在离开后回归,无论何种选择,他们的心仍然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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