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经生意人

菜市场上乱哄哄的，空气闷热。在这儿不管想买什么都应有尽有：肉啊，奶酪啊，香肠啊，巧克力啊，韩国沙拉啊，甚至还有活鹦鹉装在笼子里出售。大门口附近是卖肉的和卖鱼的。

克柳奇尼科夫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尼基塔·叶若夫的母亲。不过，她的外表没什么特点：一头染过的头发，一张黯淡的脸庞，一对眼袋。典型的女酒鬼。十年前她可能挺可爱的，可是现在……

看到有位衣冠楚楚的顾客走近，卖肉的女售货员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吆喝：

“买我的吧！”

“我的更新鲜！”

“我给您挑最好的！”

克柳奇尼科夫朝她们敷衍地笑了笑，却走到了尼基塔的母亲跟前。她正卖肉给一位女顾客。这位顾客是个干瘦干瘦的白头发老太太，穿一身灰色裙子，戴着块白色三角头巾。

“请给我称点儿肋排。”老太太说，瞟了一眼克柳奇尼科夫。

克柳奇尼科夫站在柜台边，挑起肉来。他不需要买肉，只不过需要找个话头而已。

伊琳娜·尤里耶夫娜给老太太称了一公斤的肋排。老太太付账时突然不小心把一个硬币掉到了地上。克柳奇尼科夫回头，正看到老太太弯腰捡一枚五戈比的硬币。他可怜起她来。

“这么点儿零钱对她来说也是钱啊。可是人们一天要给她少算或者少称多少钱的呢？！”他忧郁地想。

老太太把一口袋肋排放在袋子里，走远了。伊琳娜·尤里耶夫娜用疑问的眼光看了看克柳奇尼科夫。

“我要那块。”克柳奇尼科夫用眼神示意。

“这块吗？”伊琳娜·尤里耶夫娜拿了一块牛肉，反问道。

“没错。”克柳奇尼科夫冲她微笑了一下，掏出了小钱包。伊琳娜·尤里耶夫娜把肉放到称上，飞快地瞄了他一眼，拿起了计算器。她的食指在按钮上停了一秒。

克柳奇尼科夫宽厚地看着她，几乎略带讽刺。

“四百七十五卢布。”伊琳娜·尤里耶夫娜轻快地说。

克柳奇尼科夫毫不犹豫地递给她一张一千卢布的纸币，突然说道：

“不好意思，您看着挺面熟的。您的儿子是不是在一零一中学上学？”

“我儿子？”伊琳娜·尤里耶夫娜反问道。“是在一零一中学。怎么了？”

“是尼基塔·叶若夫，在九（三）班吧。”克柳奇尼科夫确认说。

“没错。”伊琳娜·尤里耶夫娜微笑起来。“您是老师吗？是教哪门课的？”

“我不是老师。您儿子参加了一个俱乐部，我是那儿的领导。难道尼基塔没跟你提过俱乐部的事？”

“没有。”伊琳娜·尤里耶夫娜耸耸肩，把零钱找给了克柳奇尼科夫。“这个俱乐部是干什么的？”

“是古埃及研究俱乐部。难道尼基塔一个字都没跟您提吗？”

“我想起来了！”伊琳娜·尤里耶夫娜微笑着说。“我看到他有几本讲埃及的书来着。看他读这些书，我还以为是历史课留的作业呢。请您等一下！”她突然想起来，脸红了。她猛地觉得很羞愧，因为她刚刚给这个人少算斤两了，而这个人原来是指导她儿子学习的。“把您的肉给我，我重新给您称一下。”

“怎么了？”克柳奇尼科夫故作不解。

“我好像多收您钱了。”

克柳奇尼科夫满意地笑了笑，但什么也没说。

“唔，确实是多收了！”伊琳娜·尤里耶夫娜松了一口气。“多收了您二十卢布。请您原谅，我累坏了。您以后常来吧，我天天在这儿工作。我们家的肉是顶呱呱的，包您满意。”

“谢谢，伊琳娜。我能叫您的名字吗？”

“哦，当然可以。也可以以‘你’相称。”

“既然我们已经认识了，您能不能帮我个忙，给我提个建议呢？”

“什么事啊？”伊琳娜·尤里耶夫娜警惕起来。

“您知道吗，我除了组织俱乐部，还做生意。我有个商店，需要一个女售货员。但不是随便什么售货员都行，我要没有不良习惯的。您有没有人选可推荐？您可认识这儿所有的人。”

“您既是生意人，又搞教育？”伊琳娜·尤里耶夫娜惊讶地说。她沉思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问：“您有家什么店？是食品店吗？”

“是工业品店。”

“是吗？！”看得出来，伊琳娜·尤里耶夫娜很感兴趣。“那卖什么呢？”

“卖皮革制品啊，雨伞啊，各种零碎东西。”

“您知道吗，我以前碰巧也卖过皮革制品。那是在我来这儿工作之前了。但是您大概不会要我的。”

“为什么？”

“您大概需要的是年轻人。而且我还有些不良习惯……”

“什么不良习惯？”

“我抽烟。”

“那您就戒掉好了！”

“如果我戒掉，您就要我吗？”

“您在这儿挣多少？”

伊琳娜·尤里耶夫娜垂下眼睛，飞快地伸出几根手指，表示她就挣这个数。

“有点少啊。我可以给您再加两根手指。”

“您说真的？”伊琳娜·尤里耶夫娜又惊又喜。

“只要您戒掉所有不良习惯。”

伊琳娜·尤里耶夫娜发起愁来，说出了自己可怕的秘密：

“办不到的。我酗酒。”

“您知道吗，我以前也喝酒。后来戒掉了。现在感觉自己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真羡慕您。”伊琳娜·尤里耶夫娜哽咽着说。

“用不着羡慕。应该克制自己，戒掉它！”

“可您不是蒙我吧？”

“我说的是正经生意人的话，绝不蒙人！”

伊琳娜·尤里耶夫娜笑了笑，问：

“能考虑考虑吗？”

“我们这样好了：今天是23号。您辞职没有问题吗？”

“哪怕明天就辞都可以。”

“好的。10月2号起您来我这里上班。可是有试用期的！我会很严格地考察的……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伊琳娜·尤里耶夫娜。“请您10月1号给我打电话。六点之后打。”

他们分手了，彼此对这场谈话都很满意。克柳奇尼科夫离开的时候感觉自己履行了一项义务，也很高兴给了别人重新变得正直而幸福的机会。

他拎着一塑料袋的里脊肉，却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为什么要买这个呢？”他想。“反正我也不会去做的。难道把它再拿回去不成？”

在市场出口处，克柳奇尼科夫看到了那个拎着肋排的老太太。她的白色头巾打老远就能看见。克柳奇尼科夫在街上赶上她，问道：

“对不起，您不反对吧？”

老太太站住了，仔细看了看克柳奇尼科夫。她认出来了，这是那个在肉类柜台前站在她旁边的人。

“反对什么？”她终于问。

“反对缅怀我的亲人，请您收下。”克柳奇尼科夫答道，把自己刚买的肉递给老太太。

“我不反对，”老太太想了想，说。“只是请您告诉我您亲人的名字。”

克柳奇尼科夫的表情忽然变了。老太太感觉，他好像猛地老了十岁。

“多谢您了。”克柳奇尼科夫说，快步向汽车走去。

“您没说名字！”老太太喊道。“年轻人，您忘记告诉我名字了！”

但是克柳奇尼科夫没停步，连头也不回。他坐上车，“砰”的一声关上门，慢慢地把车开出停车场。老太太耸耸肩，看了看塑料袋，里面有一大块里脊肉。这种肉她已经有十五年没吃过了……

对于伊琳娜·尤里耶夫娜来说，克柳奇尼科夫成了命运的使者。她不知道他们的会面并非出于偶然。她高兴的是，生活突然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了，需要做的只是给它加把劲儿——克制自己，改掉不良习惯。

“刚才讨好你的是个什么人？”旁边摊上的女售货员走过来，粗鲁地问伊琳娜。“莫非是跟你说他看上你了？”

伊琳娜·尤里耶夫娜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她的思绪现在早就不在这里了。她正想象着自己在舒适的皮革制品部里工作。

“莫非这有朝一日真能实现？”她心想，神经质地咬着双唇。

“给我来根烟，”女售货员碰了碰她。“伊琳娜，你怎么了，迷迷瞪瞪的？”

伊琳娜·尤里耶夫娜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了她。

“给你。你可以不用还我了。”她说。“我戒了。”

“过半小时你就会找我要的。”女售货员哼了一声。

伊琳娜·尤里耶夫娜掏出镜子照了照，心想：“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呢？”她又想到了儿子：“尼基塔能有这样的老师可真好啊！得好好问问他俱乐部的事。”

伊琳娜·尤里耶夫娜一整天都很开心，对顾客十分有礼貌，没给任何人缺斤短两，也没给任何人多算钱。她感觉太好了，简直无法形容，可以说是心花怒放。她非常想抽烟，但是一想到很快自己的生活就会发生巨变，她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正是这个想法支撑着她。她已经算好了距辞职还有几天。她也暗自发誓，再也不碰尼古丁和酒精了。她苦笑着打量着自己疏于保养的双手，心想：“命运赐给你机会，不好好把握可是罪过。加把劲儿，伊琳娜！”

一整天里她总是想起克柳奇尼科夫——想起他的脸，他说的话，他做的手势。他给伊琳娜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过她明白，他对她感兴趣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售货员。她一遍又一遍地拿出克柳奇尼科夫的名片，暗自重复着他的名字和父称——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傍晚，伊琳娜·尤里耶夫娜回家的时候是清醒的，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了。她一整天都没有抽烟，也婉拒了邻摊售货员请她喝的啤酒，所以感觉自己旗开得胜。她想让儿子开心开心，于是给他带了酥糖、饼干、糖果还有柠檬水。她一边从包里掏出吃的，一边高兴地说：

“尼基塔，恭喜我吧，我之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啦！”

这话她是笑着说的，是在开玩笑，可是尼基塔没听懂。伊琳娜·尤里耶夫娜是真心流露出喜悦之情，可尼基塔却被母亲吓到了。他以为母亲又在清账时钱数不够，所以又喝醉了。伊琳娜·尤里耶夫娜察觉到了儿子眼中的惊慌，拍了拍他乱蓬蓬的头顶，安慰说：

“没出事，一切正常。日子正在好起来。我得到份工作。想想看，还是在我最喜欢的皮革制品部！真让人惊讶！”

尼基塔一下子开心起来。不过他以为克柳奇尼科夫跟母亲说了他打电话的事，所以很不安。

“这事儿这么顺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伊琳娜·尤里耶夫娜接着说，“当然，一切都还没准谱儿。”她叹了口气，补充说。“尼基塔，你想想看，我已经七个小时没抽烟了！”

尼基塔产生了怀疑。“也许，给妈妈工作的不是克柳奇尼科夫，而是别的什么人？”为了证实自己的怀疑是错的，他试探性地问母亲：

“妈，是份什么工作啊？在哪儿啊？”

“在一家什么商店。具体在哪儿还不知道。不过我有这个人的电话号码。哎呀，我还没跟你说最重要的呢！这个人是你的老师。就是说，是俱乐部的领导克柳奇尼科夫·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尼基塔不知为何很惊讶。

“我自己这一整天里也在吃惊呢。真有这样的人吗，又是老师，又是生意人！”伊琳娜·尤里耶夫娜继续跟儿子讲自己的感受。“他又招人喜欢，又彬彬有礼，又快活，又富有！只不过头发全白了。他挺年轻，只比我小一点，可是头发全白了……尼基塔，你知道吗，他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要的是没有不良习惯的售货员。你觉得怎么样，我能戒掉吗？”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把话说完。

尼基塔认真地看了母亲一眼。他在她的目光中读出了坚定和自信。霎时间他似乎感觉母亲变年轻了，变得像那张老照片上的一样了——变得又美丽，又幸福。

“妈妈，你会一切顺利的。”尼基塔说。“你需要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他呢？”

伊琳娜·尤里耶夫娜沉思起来。

“10月1号。是你的生日呢！听着，儿子，你可是我的福星啊！”

尼基塔微笑起来。妈妈记得他的生日！

“妈，我真为你高兴。”他说。“只要你真的一切顺利。只要他没骗你。”

“你说什么呀！他答应了，是正经生意人说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