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朋友怎么办

妈妈生性喜欢唱歌跳舞，喜欢玩，有一点大小姐脾气。只要能唱歌，她可以什么也不顾。平凡的、日常的、惹人心烦的生活琐事，她向来看不见、听不着。

身为水利厅技术员，365天差不多300天在下乡，搞她的水土保持。五个孩子怀孕后的全过程都是在乡下，不到快生不回城。

就是这样，她在省城还是结交了一帮有文化的朋友。她喜欢没事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和省歌舞团、市歌舞团、广播电台、报社、文联、太钢俱乐部、市公安局的文艺爱好者们聚会、欢唱。本单位刚从大学毕业的爱好艺术、有理想的青年也很快就能成为妈妈的朋友。那些友情没有功利、没有利用，只有彼此给予的快乐和温暖。在那个满眼荒芜、运动不断、背后时时射来冷箭的时代，它像荒漠上的甘泉滋润了我们年轻的母亲。

王再浩、赵慧萍、赵越、李美荣、李新忠、小钱、小霍、小王、小赵、小戴……男男女女，多才多艺，热情非凡。她喜欢和同龄人过一种喜气洋洋、热火朝天的生活，她喜欢过一种超乎寻常、有点情调、最好有点冒险的生活。离婚后，生过五个孩子的她依然喜欢独来独往，有时候像个独行侠。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在山西省城，在迎泽大街以北、太原新建路两侧，厅、局级单位相对聚集，有知识的青年人多，就有这种生活的可能。那时，以水利厅、农业厅、林业厅、交通厅、气象局为首，国家按照若干个五年建设计划，成立各种建制的机构和单位，1950年开始，从全国各大专业院校，调集、分配大学毕业生，充实业务技术干部队伍。毕业生来自四面八方，清华、北大、南开、天大、武大、厦大、东北林学院、北京林学院、保定水利专科、郑州水校……籍贯包含了东南西北各个省份，男多女少，南腔北调，男的英气十足，女的挺拔多姿。

这些青年介乎于同样阶层：解放前后上得起大学，来自温饱之家，接受正规教育，知识结构丰满，生活态度积极，对新中国充满幻想，仅差了和工农干部完全打成一片的宽容性格……这些人，一毕业就分到太原。初来乍到，放下行李，眼前一亮，黄土黄河，专业对口，于是卯足了劲，决心开天辟地，创造新时代，没有什么不能战胜的！在单位里遇上若干新同事，正好情趣相投，一拍即合，其中大多数人，遂成为三四十年的同事加朋友，一辈子没有再分开。

1963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来山西拍摄《浪涛滚滚》。拍摄间隙，《浪涛滚滚》剧组演职员和协作单位山西水利厅的专业干部、文娱骨干人员在太原最漂亮的迎泽宾馆聚会联欢。主演秦怡和大家合影，站在秦怡旁边的妈妈看上去更像一个大明星。她更挺拔、更自信，脸上理想主义色彩更浓郁……

“文革”中，我妈妈懵懵懂懂被时代洪流裹挟，插队下放，改造世界观，放弃城里的生活，放弃城里的房子，放弃城市户口，放弃电影院、舞厅、俱乐部，放弃了书店、商店、节日的游行，重要的是她要放弃许多老朋友。

回顾一生，妈妈没犯过任何政治错误，没一个污点。中学到大学，连共青团也没有入过，对政治口号、政治主张麻木得很，从不上心。下放劳动，去农村当农民，妈妈和她的朋友，心无依傍，魂若浮萍。暴风骤雨袭来，左右摇摆，难以抉择。

1971年，妈妈带着我们到了农村，举目无亲，形影相吊，孤掌难鸣，除了务农，别无他途，只能偷偷和硕果仅存的一两个同事加朋友，通过信件交换心境，吐露情感。但是因为那时派性力量强大，它在人们心上作怪，原来不少好朋友，因为所属派性不同，怕说错话，怕站错队，而不愿意再与之通信。所谓派性，就是派别，就是趣味相投的一群人聚在一起，理解所谓“革命”的不同内容和不同意义，这有别于其他的派别。

派性，象一条鸿沟，把人分成两边，专门和我妈妈这样没有什么准确信仰的人捣乱。每个人群，派性当前，不参加吧，人家说你是反对革命；参加吧，妈妈认为不可交的人就在其中。参加和不参加，妈妈常常处于两难境地。好在妈妈个性里有一大优点，就是女性中少有的豁达，不刻意给自己找麻烦，面对乱世，爱谁谁、爱咋咋！我只图个穷欢乐，雨打芭蕉风落地，生不能把我脑袋切割了去吧？！

在农村，有一个人的信不断，她叫程祖珣，是妈妈的好朋友，我家三姐弟都叫她程阿姨。程阿姨是四川人，人长得排场，有修养，有头脑，爱读书、爱想事，十多年后成了我四姐晓荔的婆婆。程阿姨父亲程绍迥是靠庚子赔款首批留美少年，在美国获得兽医学博士学位，曾任中国农科院副院长，中国第一代兽医专家，也是中国兽医生物药品制造创始人之一，为中国消灭牛瘟和防治兽疫作出过重要贡献。

“文革”期间，私人通信不受法律保护，一个狗屁大的股长、科长、村长、小队长、民兵连长……再小的官儿，也敢私拆信件，在字里行间找出把柄，厉害的把你送入死牢。

有一封程阿姨寄给我妈妈的私信，我看过。我记得信里面空谈了许多革命形势，谈了程阿姨夫妻俩在隰县农村如何照看西瓜的心得。为了说明革命的严峻性，她举了个例子，说邻村一头牛可能被地主毒死了，说明农村阶级斗争十分尖锐，敌人随处都有，复辟和反复辟拉锯，相当激烈，大家都要小心才是。最后，以“祝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的例行口号作为结束。通篇书信，没有起到舒缓情绪的作用，倒引来读者阵阵唏嘘与记挂。

妈妈另外一个好朋友叫张政娟，我们称她张阿姨，江苏人，嗓音空灵，笑声如铃，是和妈妈一起在电台学唱革命歌曲的女朋友。干部下放，张阿姨被分配到了清徐县。本来我妈妈也被分配到离太原更近一点的清徐县，如果到那里，我们两家不光可以就个伴儿，孩子们相互来往，大人们相互照应，我们三个孩子户口就算是留在了省城，到太原去，来来往往距离没有汾阳那么远，上学、招工、当兵就可能方便些。

清徐是山西葡萄之乡、老陈醋之乡、大米之乡、暖气片之乡，居于汾河平原，有水田，有蔬菜，生活水平高于汾阳。可是，临走前两天，妈妈和电业局一个叔叔在安置办公室偶然碰见，他听说我妈妈分配到清徐，称自己是清徐当地人，求妈妈和他换地方。我妈妈思想简单得好比少女，交换不交换，优劣对比，后果影响，她几乎没过脑子，对那位叔叔的要求，妈妈连一个奔儿都没打，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后来，细细一想，才有些后悔。但是，答应了别人的事，木已成舟，再想改，就没机会了。

经常挂在妈妈嘴上的好朋友：许四复叔叔、何锦华阿姨、刘祖权叔叔和沈传青阿姨夫妇、马秀辉阿姨和佟跃叔叔夫妇、朱连康叔叔、黑老蔡阿姨、陈少琪阿姨、冰棍阿姨、耗子阿姨、王玉琴阿姨、何惠临叔叔……

喊了几十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冰棍阿姨和耗子阿姨真名到底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