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是为了在书中遇到自己

●人物光影

孙福熙（1898—1962），中国现代文学家、艺术家。字春苔，浙江绍兴人。1915年，毕业于浙江省省立第五师范学校。曾参加“五四”运动。1919年，开始发表作品。1920年，入法国国立里昂美术学校，学习西方绘画。1925年，回国后历任西湖艺术学院、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教授，昆明难童学校校长，浙江大学文学院、中山大学教授。

中国人把“读书”看得过重。“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的说法，先认读书为苦不可耐，于是用黄金利禄来引诱，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意思。

在介绍我读书的经验时，不敢以读书人自居（虽然读书人“书生气”的坏处依然很多），而我能说的不是读书的经验，却是不读书的经验。

我3周岁以后就读书，读书这样早，完全因为我幼年时太活泼，毁坏了许多东西的缘故。一直到12岁，我接受的全是旧式灌输的教育，除了识字的成绩以外，到现在是毫无益处。因为读书没有趣味的缘故，此后入学校，直至师范学校毕业为止，凡有书本的功课我都不大喜欢。我所喜欢的是手工图画，以及书本以外兼有实物的理化博物。再后，则半工半读或者整日工作，而自己在夜间读书。

尤其是在法国的时候，因为经济的能力是不能读书的。所以，一方面分出时间去工作，一方面又节省读书应有的一切工具与方法，欲读书而不可得了。没有人教我法文，为了节省起见，不懂一句法文的我，就进美术学校学画去了。自己看看法文书，弄出许多的错误。为了这个缘故，我的一点知识，都从实践中得来，与事实有关。例如，法文中的“兰花”一字，是同学在公园中告我的，所以至今一看到兰花，就联想到这位同学与公园，而看到“延长”一字，则联想到下雨与房东老太婆。因为，这并不是从书本中得来，所以我没有什么字是可以联想书本的。

许多人是先读了书，后来证之事实，惊叹古人深思明辨，于是豁然贯通地说一声：“此诚所谓‘学于古训乃有获，监于成宪永无愆’也。”而我则不然，我的肚皮里没有书，没有把有系统的书本知识作为辨别事理的根据，每遇到事物上有疑问，只得乱翻书本来求解答。

我以为，中国人把读书看得太苦亦太尊贵了，于是与世界事物脱离了关系。读书与散步、踢球、看电影、游山玩水，并不冲突，而且是互有补益。（大学生天天进跳舞场未必有益，但偶然去一次，未必带回满身的恶景，这全在自己如何处置。）

我觉得，一个法国人走进图书馆，简直同走进戏院电影场是一样的性质。周末或假日，不必工作的时候，法国人就要利用这一天时间，做有益身心之事。我不是说法国人愚笨，肯将读书苦事视为看戏看电影一样的快乐，我要说的是读书得法的时候，与戏剧电影之启发知识、涵养德性、陶冶情感的消遣性质，完全是一样的。

中国的书籍，学术的意味太多，而引动趣味太少，内容则平板陈腐，文字则枯燥生硬，虽有黄金利禄的引诱，天下尽有未用读书做“敲门砖”而骗到了黄金与利禄者。为此，著书者与读书者的态度都可以改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