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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嗜血英雄的拷问

时间:2022-0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对大唐王朝而言,张巡、许远是力挽狂澜的真英雄,是舍身为国的烈丈夫!李翰为张巡、许远辈野蛮残忍行径的辩护,无疑是拙劣荒谬的。然而,从韩愈以降的许多文人墨客,似乎忘却了孔孟的教诲,为嗜血英雄唱起了赞歌。当他们涉及食人事件时,与李翰、韩愈哼的是同一种音调。大英雄和嗜血者本有矛盾的一面,而在张巡、许远身上,却表现为“忠义”和兽性的统一。这是对嗜血英雄的义正辞严的拷问!

对嗜血英雄的拷问

这是韩愈《张中丞传后叙》无意间透露的一桩令课堂哗然的史实:

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许)远之不畏死亦明矣。

这一史实是:睢阳守卫战的最后阶段,发生了“人相食且尽”的惨剧。说“无意”,是因为张巡、许远坚守危城,粮草殆尽,不得已以人为食,韩愈是将此事作为正面事迹颂扬的。在韩文公看来,比起坚守睢阳这件大事,“人相食且尽”是算不了什么的。韩愈说:

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唐肃宗至德二载(757)正月,真源(今河南鹿邑)令张巡与睢阳(今河南商丘)太守许远合兵,坚守睢阳危城至是年十月,“前后大小战凡四百余,杀贼卒十二万人”(《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兵尽粮绝,张巡、许远先后殉难。睢阳守卫战的意义,《新唐书·忠义·张巡传》(下文引此不注)分析得很透彻:

张巡,许远,可谓烈丈夫矣。以疲卒数万,婴孤墉,抗方张不制之虏,鲠其喉牙,使不得搏食东南,牵掣首尾,豗溃梁、宋间。大小数百战,虽力尽乃死,而唐全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引利偿害,以百易万可矣。

在朝廷平息安史之乱的过程中,不足万人据守的弹丸之地睢阳,犹如一把扼住叛军咽喉的利剑。叛军的铁蹄未能蹂躏江南,江、淮财用得以供给朝廷,张巡、许远扼守孤城,对朝廷安危意义不可低估。对大唐王朝而言,张巡、许远是力挽狂澜的真英雄,是舍身为国的烈丈夫!英名千载长存,气节青史流芳,“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文天祥《沁园春》词)。

然而,英雄嗜血,杀戮岂止在战场。为了国家利益,守城将士的利剑也指向了无辜的百姓。粮尽,先是食之战马、鸟雀、老鼠,继则食之草根、树皮、茶纸,当城中再也难寻饱腹之物时,守军将士的目光瞄准了同类。“人相食且尽”之事发生在睢阳守卫战的后期,其具体情形,比起韩文的淡写轻描,《旧唐书·张巡传》的披露动魄惊心:

尹子琦攻围既久,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人心危恐,虑将有变。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将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强令食之。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人心终不离变。

读这段史实可知,在食人这个问题上,张巡、许远虽非始作俑者,却是以身垂范。张巡杀妾飨士,而许远“亦杀奴僮以哺卒”。在张巡、许远的命令(至少是默许认同)之下,人之兽性无限膨胀,食人惨剧愈演愈烈。“凡食三万口。人知将死,而莫有畔者。城破,遗民仅四百而已。”先是老弱妇孺,而后殃及未能参与守城的普通百姓,光天化日之下,食人三万,仅余四百。这种惨烈的景象,恐怕在中外战争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

历史的记载有时充满谎言。“人心终不离变”,“人知将死,而莫有畔者”,就是史家凭想象编织的谎言。无奈的哀求,绝望的呼号,凄惨的泪水,痛苦的挣扎,无力的反抗,是弱势群体的必然举动。面对手执刀剑的食人者,无辜被食者心甘情愿、平心静气地接受死亡,可能吗?

安史之乱平息论功行赏之时,朝野对张巡即生“与夫食人,宁若全人”之议论:“巡始守睢阳众六万,既粮尽,不持满按队出再生之路,与夫食人,宁若全人?”可是这种声音很快就被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巨大声浪淹没。“于是张澹、李纾、董南史、张建封、樊晁、朱巨川、李翰咸谓巡蔽遮江、淮,沮贼势,天下不亡,其功也。翰等皆有名士,由是天下无异言。”李翰之《进张中丞传表》云:

议者或罪巡以食人,愚巡以守死,善遏恶扬,录瑕弃用,臣窃痛之!巡所以固守者,以待诸军之救,救不至而食尽,食既尽而及人,乖其素志。设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计,损数百之众以全天下,臣犹曰功过相掩,况非其素志乎!(《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

以“乖其素志”一语,就将果腹三万的人间惨剧一笔勾销,这是什么逻辑!难道将全城百姓如同猪羊一样圈在城中,严禁外逃,如有需求,即将其牵出剁肉剔骨烹而食之,是符合人伦道德的吗?为了“全天下”即保全李姓王朝就可以滥食无辜而至三万吗?虎毒尚不食子,一介中丞(守睢阳期间,朝廷为打气,先后诏拜张巡主客郎中、御使中丞)、一任太守竟以子民骨肉为盘中之餐,任何有良知的人,绝不能视其为理所当然的做法。李翰为张巡、许远辈野蛮残忍行径的辩护,无疑是拙劣荒谬的。

孔子早有“仁者爱人”的明训,孟子也说过“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这样的话语,而且一再对那些“率兽食人”者发出愤怒的警告。然而,从韩愈以降的许多文人墨客,似乎忘却了孔孟的教诲,为嗜血英雄唱起了赞歌。当他们涉及食人事件时,与李翰、韩愈哼的是同一种音调。

宋代文天祥《许远》:“起师哭玄元,义气震天地。百战奋雄姿,脔妾士挥泪。”张巡的杀妾飨士,许远的杀僮哺卒,被认为是所谓“义气”。明代高启《张中丞庙》:“孤城落日百战后,瘦马食尽人裹疮。男儿竟为忠义死,碧血满地嗟谁藏?”“瘦马食尽”啮同类,小小百姓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被认为是所谓的“忠义”。清代蒋士铨《谒张睢阳庙》:“军令惊看郎将命,民心知重国家仇。百夫忍饿捐生易,数齿空存抉视休。”三万百姓为所谓的“国家仇”而“捐生易”,完全是文人的想当然之辞。这些文字无一例外地将张巡、许远一手制造的嗜食同类的兽行纳入了“忠义”的旗帜之下。“忠义”,“忠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大英雄和嗜血者本有矛盾的一面,而在张巡、许远身上,却表现为“忠义”和兽性的统一。历史模糊了人们的视线,将“忠义”一再放大,对残忍讳莫如深,甚至,将对食人者的指责一概视为“自比于逆乱”的“淫辞”。

然而,在一片“忠义”的喝彩声中,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大义凛然地将贬词掷向了张巡、许远。其《读通鉴论》卷二十三:

守孤城,绝外救,粮尽而馁,君子于此,唯一死而志事毕矣。臣之于君,子之于父,所自致者,至于死而蔑以加矣。过此者,则愆尤之府矣,适以贼仁戕义而已矣。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

船山先生坚定地认为,一死报国为忠为义,食人报国“贼仁戕义”,张巡、许远制造的丧尽天良惨绝人寰的食人事件,是人性的泯灭,是伦理的悖逆,是文明的反动,是民族的羞耻。这是对嗜血英雄的义正辞严的拷问!

船山先生还作了一个有趣的假设:“(张)巡抑幸而城陷身死,与所食者而俱亡耳;如使食人之后,救且至,城且全,论功行赏,尊位重禄不得而辞,紫衣金佩,赫奕显荣,于斯时也,念啮筋噬骨之惨,又将何地以自容哉?”从某种角度看,张巡被俘遇害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否则,尊位重禄而觍颜活于人世,那三万屈死的冤魂前来追命,开元末进士、熟读《汉书》过目不忘的读书人张巡无地自容,非发精神病不可。所以船山先生的结论是:“其食人也,不谓之不仁也不可。”

船山先生之后,清代袁枚《题张睢阳庙壁》也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刀上峨眉唤奈何,将军邻境尚笙歌。残兵独障全淮水,壮士同挥落日戈。六射须眉浑不动,一城人肉已无多。而今雀鼠空啼窜,暮云灵气冷薜萝。

袁枚作过一篇《张巡杀妾论》,指出:“张巡可谓忠矣,然括城中老幼尽食之,非训也;杀妾,非训也。”(《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此诗则用艺术手法谴责了张、许嗜食同类的罪行。“刀上峨眉唤奈何”,“一城人肉已无多”,张巡杀妾飨士,将士残酷屠城,千年而后,袁简斋途经睢阳,凭吊“双忠”,雀鼠啼窜,阴风悲鸣,仍感到毛骨悚然。

法国伟大的作家雨果有一句名言:“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九三年》)借用这一言语形式,可以说:在绝对正确的国家利益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不管用什么样的名义,奥斯威辛的焚尸炉和卡廷森林的大屠杀没有太大区别,它们的共同点是反人性、反人权、反人类。所以,张巡、许远制造的食人惨剧必须否定。

教《张中丞传后叙》,课堂上同学们的哗然其实是一种理性的表现。随着人类文明程度的加深,我们的认识应比李翰、韩愈高明许多:人类生活中存在一条道德底线,这条底线不可逾越,不管用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原载《语文学习》201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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