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菜园里有几棵成年的桑葚树，在初夏时节缀满果实，饱满的桑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果实多得惊人。此时我初到异地生活，对新鲜事物皆想尝试，不顾挺着二胎的肚子，带上工具携着女孩前往菜园。
此时的大女儿约一岁半，已会走路，开始有自己的思想，且会组织属于她的语言，亲近自然让她心花怒放。她负责拎着桶跟着我，见我采得开心，她提出想帮忙。都说为母则强，尽管已经怀着妹妹近八个月，我还是奋力地托起女孩，她小心翼翼地触摸桑葚，但是要怎么将它摘下来呢？女孩用力一拽，桑葚的汁液在她的手里绽放开了，衣服上也被喷上了暗紫色的汁液，女孩转头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没关系，衣服脏了妈妈会洗干净的，怎么样？你摸到桑葚了，是什么感觉？”
“软软的。”
“它还有一种味道，你闻闻看。”
女孩把桑葚靠近她的小鼻头轻嗅了一下，眉眼笑得弯起来：“闻起来甜甜的。”女孩转而伸手摸摸我的肚子，温柔地说：“妹妹，等你长大了，姐姐也带你来采桑葚。”
我想起我的阿姐，儿时我们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采桑葚，身手矫健的我们总能快速爬上树顶，在自己享用桑葚之余，还会把桑葚抛给等候在树下的小伙伴们。父亲不喜欢我们吃桑葚，他说苍蝇会在桑葚上产卵，吃了对肠胃不好，所以我们常背着父亲“偷吃”。
某次阿姐享用完桑葚大餐，哼着欢快的小曲儿回家，父亲正跟朋友喝酒聊天，见阿姐回家，父亲看了她一眼，放下酒杯，问：“吃桑葚了？”
阿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没有，我没有吃！”说完又心虚地加了一句：“他们都在吃，我在旁边看。”
“天气热，赶快去洗脸，准备吃饭。”
阿姐去洗脸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嘴巴旁边满是暗紫色的桑葚汁。直到现在，我们偶尔提起那个初夏的记忆，会心一笑之余，更感激当年父亲的睿智，不动声色，不让孩子难堪，也让成为母亲的我，在陪伴女孩们时有了更多的领悟和感触。
我们带着满桶的桑葚回来，将它们洗净后放在顶楼晒干。女孩弯着腰，时不时用她的小手去翻动桑葚。在阳光下，小女孩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微风吹起她的裙摆，肚子里的妹妹不安分地拳打脚踢，似乎很想在这个温暖的时刻掺上一脚。小女孩远远地朝我跑来，“叭”一口亲在我的肚子上，再度朝妹妹温情喊话：“妹妹，桑葚真的很甜！你赶快来呀，我等你！”
不久后妹妹出生，那一坛酒后来被我分装成小瓶送给了朋友。因为家庭的一些变故，那个菜园我们再也没有去过。
又是一年桑葚季，此时的妹妹已经快满两岁，长得乖巧可爱，走路的步子也慢慢变得更稳更扎实。我牵着她们俩去逛菜场的时候，妹妹看见阿婆的篮子里满是桑葚，好奇地问我是什么。姐姐对于采桑葚记忆犹新，除了热切地跟妹妹分享外，也问我：“妈妈，我们要不要买些桑葚回去？”
我们把阿婆的桑葚全部买回家。两年前，因为姐姐尚小，酿酒的后续工作她都没有参与到，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再次酿酒的时候身边已有俩宝。我们把桑葚洗干净，姐姐有模有样地带领妹妹一起做，她的动作比两年前更熟练，妹妹在姐姐的带领之下也渐入佳境。
“妈妈，为什么桑葚加了冰糖之后会变成酒呢？”大女儿问我，小女儿也竖耳聆听。
“把它密封起来，桑葚跟冰糖会发酵，这就是食物的神奇之处。你们知道吗？有些发酵的食物对我们的身体非常有帮助。”
女孩们的好奇心被打开了，不停地问我：“除了酒还有什么会发酵？”
“比如馒头，我们也是通过酵母的发酵才能让小小的面团长得那么大哦！妈妈有时候煮菜，会在菜里加一点点啤酒，量非常少，却能为菜加分，啤酒也是用麦芽发酵而成的哦！”
“那上次妈妈做的面包呢？面包慢慢变大，是不是也因为它发酵了？”
“你的观察力真是太棒了！”
“食物也会变魔术哦！”大女儿如此形容食物的特质，这让我感受到她词汇的丰富和力量。
我说：“食物之所以会变魔术，是因为有你们的帮助，你们是更棒的魔法师！”
不知是不是她们想成为更棒的魔法师，两个女孩开始每天注意封罐后桑葚酒的变化。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跟我分享她们看到了什么，就算是桑葚今天又下沉了一些，超过她们所记录的刻度，对她们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儿！
后来，我跟女孩们又试了用蒜头、洋葱和草莓等不同食材来酿酒，酿出来的酒各有千秋，这使得我这个偶尔浅酌的娘亲有了自动补给的小酒窖。我曾为爱走天涯，在远方始终如浮萍找不到扎下的根，现在有了她们，像是酒慢慢渗进血管，全身都暖热起来，而我终于不愿再漂泊，愿意在这座城市停下来。
某一天，记忆之门突然向我打开，我看到青春期里那个迷茫的自己，因为一段感情而感到困惑难过，我把所有的难过和委屈全都憋在心里，直到母亲拿出一瓶酒跟我一起喝，我们喝得酩酊大醉，酒醒之后对疼痛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我跟女孩们酿酒，不仅让我记起深远记忆里与母亲同醉的往事，更记起母亲与我聊天时的温柔话语：“人生哪有那么多不开心，要不妈再陪你喝一杯？”
我希望跟女孩们相处的时光，就像放进密封罐的桑葚或草莓，我们放进去的，是爱的回忆，是对彼此的信任和尊重，是对彼此的重视和依赖。如果这些时光能酿出一杯酒的话，我愿意来品一杯，哦，一杯远远不够……
写完这本书，我在台北的中秋夜大醉了一场。我给我的父母打电话，跟他们分享台北的月亮有多圆。在异乡的第十年，第一次没有在佳节时偷偷流泪。都说酒浓惹人醉，但这一回，尽管知道自己醉了，却因为身边有了女儿们的陪伴而笑了。
人生，是不是很有趣？你永远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处转弯，永远不知道你酿的酒是浓郁还是清洌，永远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有两个贴心的孩子相伴……而你不知道的这一切，却在冥冥之中悄然有着安排。我们必须走在路上，去学习爱的能力。当与你有缘分的孩子来到你的生命中，赋予你成为人父或人母的身份时，就要在他们幼时时刻相伴。
我们可以不必拥有酿酒的本领，但要拥有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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