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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边有家小酒店

时间:2022-01-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出城东门,往左走,老城墙脚下有家小酒店。小酒店的主人叫草菊。姐十七,弟十五,两人把小酒店经营得蛮好。泡灰也会发热,忽然时来运转了:在城边住着的旭初先生来了,说上头落实政策,他要回苏州城里去了,正屋卖了,还有两间厨房留着不要了,要白送他们:“该把穷日子了结了,去开个小酒店吧。”“没有鱼子叫什么酒店!既叫酒店。就应当有鱼子!”

出城东门,往左走,老城墙脚下有家小酒店。小酒店的主人叫草菊。她还带一个弟弟,叫毛毛。

作品导读

大千世界,花花绿绿,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挥金如土,有人艰难度日。

有这么一对儿姐弟,开了一家小小的酒店。

为了生存,为了亲情,为了生活,他们苦苦经营。

可是,你不招谁不惹谁,也不能平静地自食其力。生活,有时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而生活,也不都是阳光和鲜花。当我们坐在教室里安静地学习,心却飘向很远的地方的时候,这一对儿姐弟却深深地陷在麻烦和苦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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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边有家小酒店

出城东门,往左走,老城墙脚下有家小酒店。小酒店的主人叫草菊。她还带一个弟弟,叫毛毛。姐十七,弟十五,两人把小酒店经营得蛮好。客人若不嫌弃,肯光临小酒店,姐弟俩就会手脚不停地伺候他,保证让他满意,最后叫他喝得满脸红光,血液流通,筋络舒畅,让他直觉得浑身轻飘如烟斗里飘出的一缕淡烟,离开了这个闹嚷的尘世,悠悠地,飘进蓝天白云的天国中去了。

经营这个小酒店当然不容易。要不是家中贫寒得板凳只剩三条腿,说什么姐弟俩也不会到这城边上开这个小酒店。

妈妈生毛毛时,月子里落下病,终年卧床不起。爸爸倒是有心过好日子,好几次想干点大事把家治好,但不是时运不佳,就是他短于算计,常常如俗话说的:二姑娘出嫁——倒贴。折腾穷,穷折腾,折腾来折腾去,家里板凳还是三条腿。他也累了,乏了,没精神了,就差跟妈妈一样也卧床不起了。泡灰也会发热,忽然时来运转了:在城边住着的旭初先生来了,说上头落实政策,他要回苏州城里去了,正屋卖了,还有两间厨房留着不要了,要白送他们:“该把穷日子了结了,去开个小酒店吧。”这人真够交情。他发配到农村那会儿,就落脚在他们家。爸爸穷,但心好,尽他所能,去温暖那个可怜人儿的心。现在,他报恩来了。穷弯了腰的爸爸泪珠涟涟,抓住旭初先生的手不肯松,摇了又摇。

于是,全家商量了三天,决定身体不好的爸爸留守家中看护妈妈,照料庄稼地。毛毛脑子呆拙,反正也不是读书的料,读个初中也就不错了,跟姐姐去开小酒店。

七凑八凑,一阵鞭炮声,这城边小酒店开张了。

草菊吃粗茶淡饭长大,且又经受着乡野的风吹、雨淋和太阳的暴晒,但却长得清、细、白、秀。十七岁的姑娘,正是散发光彩的大好时光。那弯弯的、柔和的线条,很是迷人。一对黑漆漆的眼睛,常是怯生生地看人,睫毛一张一合,目光一亮一闪,让人生出无穷无尽的好感来。她的声音低低的,细细的,软款款的,微微有点气喘,透出一个姑娘家的如水柔情。

毛毛长得一副憨相,憨得也让人喜欢

人们喜欢这小酒店。

钱并不好赚。这倒不是说起早贪黑地吃苦。姐弟俩本来就是两个苦瓜,这点苦不在乎。受不了的是碰上那些存心跟人过不去的顾客们的无理发难。城里人脾气大,不像乡下人那么厚道、温情,眼珠子牛牛的,说话冰冰的,像是他们有钱,就该抖抖威风,摆摆阔架子,做做大老爷,若一点不周到,就叫,就嚷,就把筷子拍在桌上,或者干脆一扣盘子给你脸色看。

每逢这时,草菊总是搂着毛毛站在一旁不敢动,眼睛里含着不尽的歉意、吃惊和“不知哪里错了”的惶惑神情。那些发脾气的人一见着这对眼睛,火气也就慢慢地平息了。有的临走时,甚至还道歉:“姑娘,别在意,今天我心情不好。”草菊点点头,眼睛说:没事没事。毛毛憨憨地看人家的眼睛,觉得那人很有趣,很亲切,心里希望他以后再来发脾气。

也有让人很讨厌的人,譬如说眼下正坐在墙角那张桌子旁喝酒的老头。

他很瘦小,像粒干瘪的双季稻稻壳。又灰又黄的头发乱乱的,胡子不刮,像一绺枯草,上面挂着酒珠。那脸不知多久没清洗了,糊糊涂涂的。他天天来喝酒,而且屁股极沉,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肯动。他用手捏几粒花生米,仰起脖子张大嘴,把花生米一颗颗扔进去,扔足了,嚼一嚼,然后喝一口酒,喝得龇牙咧嘴,还“吱吱”地响。

这老头脾气糟透了,动不动就朝草菊和毛毛发火,而且总是毫无道理。有时,甚至掀桌子扔板凳,硬说姐弟俩不把他放在眼里,欺负他个老头子,还发狠说放一把火把这小酒店烧了。每次来,要了酒就问:“有鱼子吗?”“没有。”“没有鱼子叫什么酒店!既叫酒店。就应当有鱼子!”他立即就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不满情绪,“没有鱼子,这酒店就别开,现人眼的!”莫名其妙,难道天下的酒店都必须有鱼子吗?若没有鱼子就都不能叫酒店了吗?

今天,他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恶劣,一边狠狠地把花生米往嘴里扔,像孩子砸树上的鸟似的那么用力,一边狠狠地喝,差点要把杯子喝下去。喝一口,狠狠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唠叨:“连盘鱼子都没有!鱼子!我要鱼子!没有鱼子我怎么喝酒?……”他甚至含含糊糊地骂人。

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是个年轻人,长得很精神,总是打一条漂亮的领带,极文雅地喝着酒,一举一动,都显得很优雅。按理说,这样的人是不该到这寒酸的末流小酒店里来的,那多丢份子。可是,他却几乎天天光顾。每次总是那么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地朝草菊微笑,然后拍拍毛毛的肩,说要多少酒和菜。别人总是问好价后再喝,唯独他大方气派,总是喝完了算账。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钱包,拿一张拾圆的放在台子上,草菊说多少他给多少,从未有过那一般顾客对价格的大惊小怪,更无咋舌之态。

现在,他转动着酒杯,很厌恶地看着老头。

那倔老头露出一副要跟整个世界作对的脸相来,也厌恶地看着年轻人,俨然像一只奓着毛的老公鸡。

进来一个大汉,把手里的酒瓶“当”的一声搁在了柜台上,把草菊和毛毛吓了一大跳。大汉瞪着草菊:“什么酒?尿!马尿!白水!妈的,连点酒味也没有。真会骗钱!”

草菊壮着胆子说:“这酒也不是我自家造的,是批发来的。”

“还不会往里面掺水?瞧你那机灵样!”

草菊羞得满脸通红。

“没钱说一声,我白给你。可不要诓人。”

草菊跑进柜台里,拿出一把钱来:“你说吧,赔你多少钱!”眼泪掉在了她的手背和钱堆里。

老实的毛毛也有急了的时候,冲上来,把草菊推开,望着大汉:“赔?陪你坐会儿!”

大汉恼怒了,揪住毛毛要揍他。这时,只听见有人拍了一下桌子,掉头一看,那个年轻人站了起来,侧着脸,居高临下,蔑视着那个大汉。这时,他显得更加英俊,更加光彩动人。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把一张拾圆的票子拍到大汉的手上,然后抓起酒瓶,远远地扔到了窗外。在他威严的目光下,大汉讪讪地走了。

那老头忽然笑起来,笑得很怪,甚至有点阴。

年轻人又恢复了文质彬彬的样子,朝草菊微微一笑,拍了拍毛毛的肩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老头笑得更响,忽然停住,举起酒杯,“那汉子说得对,这酒就是水!不是水还是酒吗?”他把酒杯倾斜下来,让酒流下,酒珠四下飞溅。最后,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扔,嘴里说着:“没有鱼子,也叫酒店?”嘟嘟哝哝地走出门去。

姐弟俩望着眼前杯盘狼藉的景象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便不声不响地收拾洗刷。等把小酒店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城中鼓楼上的大钟已敲响夜里十一点,喧嚣的城市已归于一片宁静。推门一看,城边大河里停泊着的数以百计的船上,小马灯都熄了,灯光闪烁的大河变成黑色的大龙,迤逦在城市边上。

朦胧的月色下,依稀见着几根未放倒的空桅杆竖在夜空里。杆端的小信号旗在风中“唿唿”地响。

他们很累了,坐在那里歇着,目光疲倦而淡漠。

草菊望了一会儿柜台上的酒瓮,走过去,舀了半碗酒。

“姐?”

“他们都说是水。我尝尝。”

“姐……”

“咕嘟”,草菊喝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

“别喝了。”

“再尝尝。他们都说是水。”

“姐……”毛毛拉住草菊的胳膊。

“你也尝尝吗?弟?”

“嗯。”

姐,弟,轮替着喝,一碗喝下了,又喝了一碗。

那大汉和老头实在是无赖。那酒实在是好酒。姐弟俩直觉得有一条火蛇在血管里游动着,一股热量,向全身“呼呼”漫延,直觉得漫延到每一根头发,头发梢上迸出一粒粒淡蓝色的小火花。他们走动了两下,觉得自己整个人儿没有了,就还剩一颗魂儿,飘飘的,像羽化成仙了。

醉了。

草菊手里抓着空碗,倚在柜台上,望着毛毛毫无理由地笑。毛毛觉得脑袋沉甸甸的有笆斗大,坐在椅子上,把头靠着墙,望着姐笑,笑得有点痴。草菊兴奋得两颊潮红,轻轻地唱起来,味道醇厚的乡野小曲,透过小酒店的窗子,朝大河里播扬开去:

唱了一曲又一曲。毛毛听得很快活,拿根筷子敲着碗,碗就发着清脆的音,谐和着姐姐的歌。

唱累了,草菊把空碗放在柜台上,用胳膊搂住自己的肩,把眼睛闭成两条好看的黑线。不知过了多久,从那两条黑线间滚出泪珠来,顺鼻梁而下,在灯光下晶晶地亮。

“姐……?”

草菊压住哭声,在喉咙里呜咽着,把少女的胸脯起伏着。

毛毛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弟,姐姐命不好……爸爸妈妈不该让我们来开小酒店,不该……他们也真没有用……上中学了,我还穿妈妈出嫁时穿的红衣裳……没念完中学,就回家种地,离开学校时,我抱住学校大门不肯松手,哭呀,哭呀……大寒天,雪花飘飘的,我跟大人一起去挖大河,一担泥百十斤重,爬高坎跌倒了,挣扎半天爬不起来……我想念书,多想念书呀!人家三妹子都上大学了,暑假回来,胸前戴块白牌牌,多美气,一路走,一路的人瞧着。她念书可念不过我……弟,你姐姐命真不好……”草菊哭出声,越哭声越大,到了最后泣不成声,趴在柜台上,用嘴咬住袖口,身体剧烈地起伏,像只断了缆的独舟在浪上颠簸着。

毛毛走到草菊身旁:“姐,以后我听你话,不偷懒,早早起,多干活,晚上也不去戏院里看戏……”

草菊抬起头,用手把被泪粘在脸上的几缕青丝挑开去,一笑:“姐喝多了,尽瞎说呢。弟,天不早了,睡觉吧。”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有哭也有笑。

草菊不再悲伤了。有时忙着忙着,不知想起什么,脸一阵红,独自羞涩地抿嘴笑起来。活很多,但她总是轻哼着小曲不慌不忙地干,不见累,不见愁。有闲暇,她就上街去,买枚橙色的发卡,或是买一块雪白的纱巾。不打扮就够俏丽的了,一打扮,更美得惊人。不受野风吹,不受阳光晒,整日在屋中,她的肤色越发的娇嫩,脸颊上一天到晚泛着淡淡的红润,尤其是到了晚间,柔和的灯光一照,脸色更娇美,楚楚动人。在城边住久了,不知不觉,她慢慢地染上了城里姑娘的气息。乡下姑娘的纯朴、结实,加上城里姑娘的清洁、灵活和柔软的体态,草菊的小酒店迷倒了一片人。

那个年轻人还是天天来。

这天晚上,草菊对毛毛说:“那位大哥给了一张戏票,你去吧。”

毛毛说:“姐,你进城还没看过戏呢,你去吧。我会伺候客人。”

“还是你去吧。”草菊说,却抓着票并不往毛毛手里送。

“你去嘛!”

“你不去,我就去。”

草菊去了,毛毛把客人们伺候得很好。现在,只剩下那个让人讨厌的老头还在独自一人喝闷酒。他一旁坐着等草菊:姐怎么还不回来呢?

老头又喝了两小杯酒,草菊才回来。

草菊进了小酒馆,头一低,到里屋去了。毛毛跟着走进去,只见草菊咬着嘴唇,微微地笑。

“姐,怎么才回来?”

草菊脸红了:“在街上走走……”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弟,外面还有客人呢。”

毛毛出去后,她赶紧照镜子,一边照,一边羞涩地笑。她的目光变得异常的柔和明亮。她把一缕青丝咬在嘴里,痴痴地在想些什么。忽然她把镜子反扣在桌子上,双手捂住脸。她觉得脸发烫。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挪开,接着又去照镜子。她觉得她的头发很黑,嘴唇很好看,薄薄的,红红的,亮亮的像涂了油,眼睛、鼻梁、下巴都很好看。再低头一看自己的胸脯,她闭上了眼睛。

毛毛探头望着她,傻呆呆地:姐怎么啦?

后来,她慢慢平静下来,就和毛毛坐着等那老头喝完酒走。

夜很深了,那老头拈着酒杯,谁也不看,用破锣似的喉咙唱起来:

老头唱完“五更”,伏在桌上“呜呜呜”地哭起来,像个孩子。

姐弟俩过来:“大爷,你怎么啦?”

老头醉眼蒙胧地望着他们,有点像撒娇:“你们走开去,我不用你们管。还有谁疼我,没有人疼我。她死了,死了……”

“大爷,你说谁死了?”草菊问。

“我老伴。你们不认识?好人哪,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她比我大五岁,比我高一头呢,我结婚时都害怕她,不敢进洞房。只有她知道疼我。冬天,她把我的脚拉到她胸口上,给我焐脚;夏天,她给我扇扇子,一直把我扇睡着了。只有她知道疼我。她把我当孩子。我犯倔了,她就哄我。我上哪儿去,她不是跟着我,就是千叮嘱万叮嘱,让我路上小心。只有她知道疼我。每天晚上,她都给我准备好酒菜。我小时候是在渔船上长大的,我喜欢吃鱼子。她就天天给我准备一盘鱼子。谁疼我,只有她疼我。可是年初,她得病死了,把我扔下,她走了……”老头全然不顾自己的岁数,胡子被泪珠弄得湿淋淋的。

“大爷,大爷……”姐弟俩摇着他的胳膊,“别哭了。”

“我要吃鱼子。”老头抹着眼泪,真像个孩子。

“明天给你弄鱼子。”

“不骗我?”

“不骗你。”

“我要辣豆瓣煮鱼子。”

“给你辣豆瓣煮鱼子。”

“多放点辣豆瓣。”

“就她知道疼我……”老头趴在桌上哭了一阵,胳膊往下一垂,睡着了。等他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毛毛的小铺上。再转眼一看,姐弟俩坐在另一张小铺上合披块毯子,肩挨肩地睡着了。他轻轻起床,把被子盖在他们身上。“这两个孩子……”他鼻头一阵发酸,走出小酒店,坐在河边上,望着醒来的大河上船来船往,热热闹闹的,他打算好好地活。

晚上,老头又来到小酒店。像换了个人,他不再恶声恶气的,变得很温和。他向姐弟俩笑着点点头,然后径直走向他喜欢坐的那个位置。

“大爷,几两酒?”草菊问。

老头举起四根指头。

毛毛把四两酒打到杯里,正要给老头送去,草菊却把杯子接过,转过身,背对着老头,把酒又倒出一两来。

“姐?”

“给大爷送去。”草菊慧黠地一笑。

“再给我来盘花生米。”

“不,大爷,来一盘鱼子。”草菊说。

“鱼子?”老头站了起来,老眼里透着疑惑和惊讶。

草菊点点头,从柜子里端出一盘金光灿烂的鱼子走过来。

老头揉了揉眼睛:“鱼子?鱼子!真是鱼子!”鱼子当真这么好?他竟浑身打起颤来。

草菊扶他坐下。

“是鱼子吗?”他有点呆了,愣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尝尝。”

老头拿起筷子直哆嗦,举在空中半天,才朝鱼子伸过去,夹了一块送到嘴里,咂巴咂巴:“是鱼子,是鱼子呀!味道好!”他连吃了几筷,大口喝了一口酒,眼睛一眨,觉得日子妙不可言,得意地点点头,燃起一支烟,翘起腿,眯缝起眼睛来,嘴里轻轻地哼唱着老调子。

从此,老头常常能吃到鱼子。

可是后来冬天到了,河冰封了,鱼很难捕到,市面上更难买到鱼。即使能买到,现在也不是鱼产子的季节,还是取不到鱼子。有半个月时间了,老头只能以花生米下酒。老头当然不会发火。可姐弟俩却觉得小酒店有点对不住老头。

“弟,你跑东半城,我跑西半城,到各家大饭店跑一跑,人家有大冰柜,冰着几个月前的鱼呢,挑肚皮大的买。”

姐弟俩跑了上午跑下午,一天下来,竟奔回四五斤鱼子。他们把它包好吊在窗子外面冻着,以备慢慢地煮给老头下酒。当晚上老头又看到毛毛端上一盘金光灿烂的鱼子来时,老头哽咽了半天竟吃不下去。

老头再出现在小酒店时,已刮了胡子理了发,换了一套新衣裳,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姐弟俩见了真高兴。

只有一点,草菊有点不乐意:老头一看见那个年轻人,骤然间就冷脸。一天晚上,他等人走净了,抓住扫地的毛毛的胳膊:“你要护着姐姐,当心那个‘领带’。”当他看到毛毛也不以为然时,失望地摇摇头,走了。

草菊着了迷似地喜欢那个年轻人,喜欢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嘴形,他的声音,整个儿都喜欢。她常常跟他幽会去。草菊觉得自己长大了,几乎是在几天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的胸脯、胳膊和腿都忽然变得丰满起来,发紧,让人害臊。她爱做梦了,一惊一乍的,醒来时,甜甜地、痴痴地笑,直到天亮也睡不着。

当草菊偶尔一次发现老头远远地跟着她和那个年轻人,警惕地用眼睛盯着时,她有点生气了:这个大爷!

老头觉察到了草菊不快的神情,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后来,老头有几天时间都没来小酒店。

春天到了,阳光变得很有力量。地气袅袅地升腾,空气里含着水分。天高了,泥土黑了,草木发芽了,天空鸟儿多了,河里的流水声清脆了。

草菊卸了冬装,像城里人一样穿了一件毛茸茸的羊毛衫,浑身洋溢着温馨的少女气息。在这春光里,生命在她的身体中更加活跃地流动着。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她却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小酒店。

“姐……”毛毛惊愕了。

草菊头发蓬乱地耷拉在脸上,面色苍白。

“姐,你怎么啦?”毛毛摇着她的胳膊。

她仿佛失去了知觉,任毛毛摇晃着,却不肯说话。

毛毛忽然想起老头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离开草菊,坐到门槛上,目光里闪着一个少年的凶狠。

夜深人静,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神情恍恍惚惚,似乎想起什么童年时见到的情景来:春天,田埂上草青青,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她掐了一朵金黄色的,戴在头上,然后跪在水边照着自己;秋天整理桑田,看见树上有一窝小雀儿,一只只毛茸茸的,眼睛亮亮的,她用指头一碰窝,都张开黄嘴,“唧唧”地叫,扇着羽毛未丰的翅膀争着跟她要食吃,真叫人怜爱;村东腊月姑娘出嫁了,脸上蒙着一块红纱巾,哭着离开了妈妈家……

毛毛坐在河边上,身体一仰一俯,磨刀“霍霍”,恶狠狠的。草菊在一旁默默地看了一阵问:“弟,你要干什么?”

“我要杀死他!”

草菊走过来从他手中拿下刀,走进屋里。

“还我!”

草菊摇了摇头。

一夜之间,她削瘦了许多,那对水灵灵的眼睛,枯了,暗淡了,红润的嘴唇脱了血色,发白,像是重病缠身。以往几乎是紧绷在身上的衣服似乎变大了,显得空荡荡的。

“弟,我们回家吧。”

“关门?”

“嗯。这一年我们赚了不少钱,上回回家都交给爸爸了。他办了个养貂场。回去帮他放貂吧。现在,我们一起去找一下大爷。”

正说着,老头来了。

“你们这是怎么啦?”老头疑惑地问。

草菊一笑:“没有什么。”

“真没有什么?”

“真的。”

“没有什么就好。”

草菊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元钱,放在老头手上:“大爷,您说过,您过去在皮鞋厂做工,现在退休了,闲得慌。您拿这钱去买一套修鞋的工具,在南边路口修修鞋吧,找点事干,您心里就不空啦。”

“说的是。但这钱我不能要。”

“是您自己的。”毛毛说。

“我自己的?”

“我姐每次少给您打一两酒,一年下来,就替您攒了这笔钱。”

“大爷,去买吧。”草菊说,“早上迟点摆摊子,晚上早点收摊子。晚上喝点,但别贪杯。”

老头望着手中的钱,用手指弹了弹,点点头,又点点头。

晚上,人们发现小酒店关门了。

草菊和毛毛回到乡下的家中。

他们一进那间低矮的茅屋,就觉得家中出了什么事。因为妈妈一见他们就哭。

“怎么了,妈妈?”草菊问。

“你爸吐血,住医院啦。”

“爸吐血了?”姐弟俩一起走到妈妈身边紧张地问。

“我们家也不知倒了什么霉啦。你爸养的那五十只紫貂,得了病,不出三天,就一只也不剩了。他想,孩子好不容易挣的钱,一下扔进水里,又急又恼,吐了一大口血倒下了。”

姐弟俩目光呆滞,默默无言。

两天以后,姐弟俩用船把爸爸接回家中。

爸爸难过地说:“我对不起你们两个孩子……”

草菊连忙用宽心的话安慰爸爸。

“你们这次回来。要多住些日子吧?”爸爸说。

毛毛正要说他们再也不开小酒店了,草菊立即用眼神制止住他,对爸爸说:“我们回来取点东西,明天一早就走。”

爸爸见草菊很瘦弱,说:“要么这样吧,我换换草菊。”

“不,爸,还是我去。明天早上,我就走,就走……”

第二天,姐弟俩又回到了城边。

紧挨小酒店门口,老头正戴着老花眼镜在修鞋。

“大爷。”姐弟俩走到老头的面前。

“回来啦?”

“嗯。”草菊问,“您怎么不到南边路口去,那儿生意多。”

“我在给你们看门哪。”他望着姐弟俩,“以后,我也不会到南边路口去。我就守在你们的门口。孩子,放心开你们的小酒店吧。有大爷呢。”

小酒店又开张了。

草菊和毛毛只是默默地伺候着客人们,很少有笑脸。偶尔一笑,也带着苦涩。那些客人们过去很难伺候,像是不挑剔出点什么毛病来绝不算本领,不找点事,到小酒店就算枉来了。草菊陪不尽的笑脸。毛毛也得忍着,老老实实地听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好不委屈,晚上向姐姐哭,发誓他不干了。然而现在,客人们一下子都变得那么通情达理,那么脾气温和。他们很少找麻烦,甚至故意夸大他们到了小酒店以后的舒坦,临走时一个个显出心满意足的快活样子来。

老头非常固执地把鞋摊设在小酒店门口,绝不肯到南头路口去。他打量着每一个进入小酒店的人,有时能把一个陌生人盯得很不自在。他并不想赚钱。他不缺钱,只是用修鞋来填补一段荒凉的空白。当他一边修鞋,一边跟人家拉呱时,他觉到了一种乐趣。当他看到人家穿上他修好的鞋舒服地走开时,他觉得自己活得很有意思。当人们感谢他,临走时,亲热地说一声“再见”,他衰老寂寞的心里,会荡起一阵细细的暖流。晚上,他就长时间地坐在小酒店里,慢慢地往下渗酒,一直等最后一个客人走了,他对姐弟俩说一声:“早点睡吧。”才放心地离去。

他是小酒店的保护神。

这天,“领带”又来了,他身后还跟了三个浑身透着野性的人。他们一进小酒店,就用目光,在草菊脸上舔来舔去。草菊顿时恐慌起来。

毛毛立即站到草菊前面。

“领带”和那几个人坐下了,叫道:“酒!”

草菊打了酒,战战兢兢地欲要送去,毛毛却把碗接过来,毫无畏惧地走向那伙人。

“没有叫你送酒!”“领带”一扫文质彬彬的神气,一挥手,把酒碗打到空中,酒飞溅出去,碗掉在地上打得粉碎。

老头瞪了他一眼,走出了小酒店。

草菊求援地望着老头。那眼神在说:“大爷,您别走。”

老头却还是走了。

毛毛的胸脯像老柳树下的青蛙的肚皮那样起伏着,朝那年轻人逼近了一步。

“弟!”草菊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把毛毛拉开了。

“酒!”“领带”说。

“酒!”其余的三个跟着叫。

草菊又打了酒,端上,用眼睛阻止着毛毛,然后端着酒朝“领带”走去。当她把酒放在桌上时,那年轻人趁机捉住她的手:“你,为什么不到我那儿去?”

三个同党“嘻嘻嘻”地笑起来:“你去过。”

草菊使劲挣脱了他的手,走回柜台里。

毛毛把草菊推到里屋,面对着他们,显出要玩命的脸相。

老头又回来了,后面陆陆续续地跟了一大帮人。他们一声不响,把剩下的空桌子都占了,也都喊:“酒!”

毛毛给他们分别送上酒。

小酒店里只有“吱吱”的一片喝酒声。这单调枯燥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

“领带”终于恼火了,叫了起来:“我的小妞儿,你出来!”

“小美人儿,出来!”三个同党叫完,笑得前仰后合。

毛毛抄起一只酒瓶,直朝“领带”一伙人砸去。其中一个猝不及防,被酒瓶打中了脸,摇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上。

小酒店一片沉寂。过了一阵,“领带”和他的三个同党,眼中闪着凶光朝草菊和毛毛走来。

草菊挡在了毛毛的面前,眼睛含着愤怒与恐惧。

“领带”笑着抓住了草菊的胳膊。

这时老头忽然一拍桌子,众人一齐站了起来。

“领带”他们愣住了。

老头和他带进来的都是一些大汉,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领带”他们。

“出去!”老头指着门外。

“滚出去!”老头吼叫了。

当他带来的大汉们像山一样压过来时,“领带”和三个同党如惊弓之鸟赶紧溜了。

老头走过来,望着姐弟俩:“吓着了吧?别怕,别怕。”他指着那几个大汉,“他们能不费吹灰之力把他们几个宰了。他们是屠宰场的。我一请就来了。好人满街是。怕什么!”

他们拍着胸脯:“有我们呢,别怕!”

这一夜,草菊和毛毛还是睡得一惊一乍的。天亮时,他们打开门,眼前的情景使他们终身难忘:老头裹着衣服,抱着一根棍子,倚在门边睡着了。

为了小主人的一夜安宁,他守在小酒店门口整整一夜。

大约两年以后,正当草菊的爸爸将第一批紫貂以一个好价钱卖出,也正当小酒店办得越来越兴隆时,小酒店却在一个早上拆毁了——城市扩建,这城边的小酒店得到了铁的命令:拆!

这个曾带来橙色的梦和白色的幻灭的小酒店,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几堆碎砖,几根烂木,装在一只木船上。

那个白发苍苍、腰背开始佝偻了的老头和那几十个小酒店的常客们站在河边上。

草菊和毛毛站在船上默默地望着这些好人们。

船,走了,离开这座城,往远远的乡间去了……

精彩的一句话

出城东门,往左走,老城墙脚下有家小酒店。

美文赏析

开门见山,很简洁地切入主题,给我们交代了小酒店的方位和地点。

语言朴素,毫不雕琢,就像给我们指路一样:喏,小酒店就在那里。

这种描写的方式,在曹文轩的小说中还是不多见的。

万事开头难,文章也是如此的。因为,文章的第一句话是定音定调子的。头如果开不好,后面的写作会很吃力,而且不讨好的。

欣赏的一段话

大约两年以后,正当草菊的爸爸将第一批紫貂以一个好价钱卖出,也正当小酒店办得越来越兴隆时,小酒店却在一个早上拆毁了——城市扩建,这城边的小酒店得到了铁的命令:拆!

这个曾带来橙色的梦和白色的幻灭的小酒店,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几堆碎砖,几根烂木,装在一只木船上。

那个白发苍苍、腰背开始佝偻了的老头和那几十个小酒店的常客们站在河边上。

草菊和毛毛站在船上默默地望着这些好人们。

船,走了,离开这座城,往远远的乡间去了……

美文赏析

做任何一件事情都不容易,不容易的原因是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是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无论你的愿望有多好,无论你的能力有多强。就像那天灾人祸一样,和我们没有关系但却支配着我们。

小酒店从兴办到关闭,我们亲眼目睹了它艰难的发展过程,这是一段凝结着心血、汗水、勤劳、屈辱以及荣耀的历史。我们也看到了这一对姐弟生存的不易。

也许,我们更能理解生活的含义,并对这一对儿姐弟保持敬意。

其实,只要是我们经历过的,它绝对会给我们留下一点什么。即便是我们看不到那座小酒店了,但是,那一对儿姐弟的身影,我们怎么会忘记呢?

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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