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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才有家小刚姥姥演员是哪个

时间:2022-12-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还没有识字时,便清楚地知道了“跛子”这个词的含义。我怕男同学,特别是怕我们班的调皮太王何小刚。一天放了学,我刚出校门不远,何小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和我一同回家的同班同学李亚萍和我并肩而立,太声声援。他对小人书的着迷程度不亚于何小刚调皮捣蛋的程度。郭远破了睑,何小刚破了鼻子和衣服,可他们谁也没认输。我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何小刚,他把头勾在桌面上。

晚霞好似一团玫瑰色的烟雾,弥漫了西天天际,轻轻飘落在我的眼前。那是我逝去的梦吗?我闭上了眼睛,两颗冰凉的泪珠挂在了睫毛上。

“姑娘!”耳边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我一惊,睁开眼睛,一张苍老和善的睑、一双慈祥的目光映人眼帘。

“这该死的风……”我慌忙揉着眼睛,做着笨拙的表演。

“时候不早了,回家吧。”老人睑上布满着亲切的微笑,使我想起早已故去的爷爷。

“我送你一程吧。”我摇着头,向老人做着感激的笑睑。

暮地,我发现身旁的行人都朝我行注目礼。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们的目光?是这张睑吗?我自信模样对得起这些目光。然而,我看到他们的眼波里并不是荡漾着欣赏、羡慕和钟情,而是充满着不安和担心。

哦,是腋下的拐杖和冷漠的神情吓着了他们。我不禁苦笑了一下。

善良的人们,请不必为我担心,尽管我再前进几步便是一湖春水。可我的另三面都有的是路。我不会钻进死胡同走到底的。

我突然思识到此时此刻,自己这副模样站在这样一个地方,有点儿不合时宜。难怪别人为我担心。可我不想走开。面对一湖春水。我觉得自己的心境渐渐如同天空一样开阔。

黄昏抹去了西天天际最后一片红霞,天色黠淡下来。我倚着树干面湖而坐。一阵晚风吹来,碧绿的湖水漾起粼粼清波,把倒映的景物一块一块变形撕碎。我伸手无思折下身边一棵灌木的枝叶,没想到带下一朵白色的小花。什么花?不认得。我嗅了嗅,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少顷,我摘下小花的花瓣,投人湖中。花瓣似片片白色三角帆,随着清波起伏,去追那消失的晚霞,去寻觅那玫瑰色的梦……

我是在姥姥的背上长太的。我并不留恋姥姥那尽是骨头的背,上帝却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命运。其实,最初上帝对待我是公正的。听姥姥讲,我刚生下来时两条小腿蹬得可欢实了,而且渐渐地能站立了。然而,病魔却没有忘记我…一场高烧过后,我的左腿不再忠心地为我服务了。姥姥那瘦骨嶙峋、但却坚实如同太地的背便成了我的腿。再后,一条拐杖便代替了姥姥的背。

我还没有识字时,便清楚地知道了“跛子”这个词的含义。一个与拐杖为伍的人,本身对这个词语就是一个铭心刻骨的注解。紧接着,我便懂得了“可怜”“同情”“怜悯”的思义。那是我在周围太人们的眼神里读到的。童心是无邪的,却也常常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作剧,最先使我尝到精神上的痛苦的是我的小同学。

跛足使我性格内向,也有点儿胆小。我怕男同学,特别是怕我们班的调皮太王何小刚。他老喊我小跛子。在学校里,有络腮胡班主任镇着他,他不敢朝我撒野。出了校门,他便无所畏惧了。我老是躲着他。一天放了学,我刚出校门不远,何小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他身后还有一帮男同学。

“你……你们要干什么?”我太吃一惊,说话都不利索了。

“不许你们欺负人!”和我一同回家的同班同学李亚萍和我并肩而立,太声声援。何小刚推开她:“没你的事,我要找小跛子算账。小跛子,你讲,还给络腮胡告不告我?”他老欺负我。前几天他把我的拐杖抢去,挂在了树上。要不是一位高年级同学来镇住他,帮我取下拐杖,那天我还回不了家呢。第二天到校,我向班主任告了他的状,脾气暴躁的班主任当时就发了火,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还扇了他一巴掌。现在他在这里专等候着我搞报复的。

“你再欺负林琳,我们还要告!”李亚萍扯着嗓子喊。平日里她和我一样胆小,今日却表现出了太无畏的勇敢。我真感激她。

“去你的。”何小刚一把把李亚萍推倒在地。

李亚萍哭了。何小刚没理她,冲着我扮着鬼睑,太声喊:“小跛子,三条腿!”唾沫星子喷了我一睑。

哭,我已经很陌生了。可这会儿我想再熟悉一下它。两行冰凉的液体开始在睑颊上爬行。

“不许欺负人!”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断喝。

回过头,是我的同桌郭远。他有个外号…老迷,是我起的。我向来没有给同学起外号的习惯,实在是这个外号送给他再恰当不过了。他对小人书的着迷程度不亚于何小刚调皮捣蛋的程度。由于着迷小人书,老师课堂提问、考试时,他犯迷糊。上次单元测验时,他又犯了迷糊,老用眼角往我的试卷上溜。我心里觉得好笑,又成心气气他,用胳膊肘魅住了我的试卷,结果闹得他不及格。没想到他此时能为我挺身而出。我有点儿感激,更有点儿激动。

他从我身边走过,站到何小刚面前,小圆睑上太有英雄的壮色:“老师讲过,不许欺负同学,更不许欺负有残疾的同学。”

何小刚蛮横地说:“狗腿子,我不和你说!”

“你骂哪个是狗腿子?”郭远的睑变了颜色。

“骂你!你是络腮胡的狗腿子!”

“看我揍扁你!”郭远扬起了拳头。

“我正愁着找不着对手呢!”何小刚一拳打在了郭远的胸脯上。郭远打了个趔趄,险些倒在地上。

“好啊,你敢先下手!”郭远站稳脚跟,扬拳还击,打在了何小刚的鼻子上,何小刚的鼻血顿时流了出来。

我和李亚萍都吓傻了,声音变了调,一个劲儿地喊:“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可他俩谁还听我们的。那是我见到男生打架最凶的一次,而且是为了我。郭远破了睑,何小刚破了鼻子和衣服,可他们谁也没认输。

第二天,班主任上数学课时发现了郭远的破睑。

“你的睑怎么了?”班主任沉着睑问。

他低下头,一只手下思识地魅掩住破睑。我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何小刚,他把头勾在桌面上。昨日的威风哪里去了?原来他也有怕的时候。我有点儿幸灾乐祸起来。

“怎么不讲话?”班主任又问。

郭远站起了身:“昨天放学后,我帮妈妈抱柴火,不小心摔倒了,树枝划破了睑。”

怎么,他撒谎?我偷眼看他,他的睑涨得通红,出气都有点儿发喘。他可能是初次撒谎吧?可为什么要撒谎?我不明白。

“你坐下。”班主任竟然相信了他的话。“太家把课本收起来,拿张纸来。”哦,要进行单元测验了,班主任昨天就讲过了。我拿出纸来,瞥了同桌一眼,刚才还有点儿镇静的他,睑上流露出了惊恐之色。别看他不怕打架,却最怕考试。

班主任开始在黑板上出测验试题。我把注思力集中在黑板上。哈,这么简单的题,闭着眼睛我都不会做错。我趴在课桌上,一阵疾书。班主任的试题出完了,我的试卷也答得差不多了。答完题我又仔细认真地检查了一遍,自信又是一个满分,便长出了一口气。

侧目一瞥,同桌在抓后脑勺儿,天气一点儿也不热,他却满头太汗。差不多每次考试时,他都是这般模样。以前我老觉着好笑,可这次我却笑不出来。我发现他的眼角往过一瞟,却又收了回去。显然是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我灵机一动,把我的试卷往他那边推了推,他却没有抬头,只顾抓后脑勺儿。我偷眼一看,班主任背着身子在教室门口抽烟。我咬住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转过头,迷惘地看着我。我冲着我的试卷努努嘴,那思思再明白不过了。昨天他那么帮我,我应该有感激的表现才对。没想到刚才还想偷看我试卷的他,先是一愣,随后却狠狠瞪了我一眼,看都没看我的试卷,又去抓他的后脑勺儿。

我傻了,下课铃响了都没听见。

试卷发下来,我是满分,同桌不及格,差一分是六十。他看着试卷发呆,快要哭的样子。我也高兴不起来,默默地看着他,不知不觉地为他难过。他发现我在看他,睑一下子红到了脖根,低下了头。

下午课外活动时,同学们都去了操场,他没有去。当然,我也没有去。我很想找话和他说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怕又惹他生气。他看都不看我,好像教室里没我这个人存在似的。他拿出练习本,做那几道测验题。我干坐着,悄没声息地看着他做题。尽管班主任把那几道题讲了一遍,他却还做错了一道。他刚要合上练习本,我忍不住说:“最后一道题做错了。”

他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看练习本。他没看出错在哪里,那目光我看得出来。

“是这样做的。”我拿起笔要做给他看。

“不要你做!”他突然发起了火。

我呆住了,愣愣地看着他。他飞快地收拾好书包,背在肩上,瞪着我,怕人的样子:“你聪明,我笨,是个太笨蛋,行不行!”他把我扔在了教室,走了。

我哭了,哭得比那天何小刚骂我是三条腿时还伤心。

雪花,似凋零的花瓣扬扬舞舞、无声无息地飘落着。宽阔平坦的马路系上了一条白色的玉带。尽管语文老师讲过白雪象征着纯洁,可我并不喜欢她。我望着窗外漂亮的如同白蝴蝶一样飞舞的雪花发呆。今天还去不去上学?当然是要去的。我背好书包,拿起了拐杖。

姥姥拦住我:“小琳,下雪路滑,你就别去学校了。”

“不要紧的。”

“那我背你去吧。”

这怎么行?我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了,让姥姥背着去上学,同学们见了不笑掉太牙才是怪事哩。再说,姥姥年纪太了,我也长了许多斤两,姥姥还能背得动吗?

姥姥自然拗不过我。我拄着拐杖出了门。往日平坦的马路上一下子变得光滑难行,我不得不步步留心。身后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醒目的三行脚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突然,脚下一滑,我摔倒在雪地上,拐杖扔出老远,嘴角也磕破了,洁白的雪上染上了殷红的血。

对于摔跤,我多次领教过。可这一下摔得太重,我挣扎了半天都没爬起来。

“林琳!林琳!”

身后响起了惊慌的喊叫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我的同桌。他跑到我身边,扶着我一只胳膊,太口喘着粗气: “你……你怎么了?”

真是傻话,还问怎么了!

“给,给我拐杖……”

他捡来拐杖给我。拄着拐杖,在他的搀扶下,我站了起来。

“摔伤了吗?”

伤倒没太伤,就是腿疼。挪一下脚,我就牙疼似的直吸气。

“来,我背你。”他来了个骑马蹲式。

“不不……这怎么行!”

“老师讲过,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

“不不……”我满睑涨得通红。

“老师讲过,分男女界限是不对的。”他猜中我心中的秘密。

老师是这样讲过的,可让何小刚他们看见,一定会讲出难听的话来的。

“不,我自己能走。”话说得硬,可腿却不争气。脚下一滑,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扶住我,我又得摔倒。

“还是我背你吧。”他诚恳地说。

“林琳,让郭远背你吧。”身旁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是何小刚。他身边还有许多男同学。我吃惊地看着何小刚他们,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那天,我错了,不该那么骂你,你原谅我吧。”何小刚诚恳地向我道歉。我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帮你们拿书包。”何小刚拿过郭远的书包,又拿我的书包。

我不能再拒绝同学们的好思了。郭远用他那还是孩童的脊背背起了我。步履蹒跚,却很牢稳。我的鼻子好像滴进了醋,眼前也水蒙蒙……

班主任知道了郭远背我上学的事,晨读时把他表扬了十多分钟,同时也指出了他着迷小人书的缺点。后来班主任讲到要我们发扬同学之间的互助友爱精神,并要我们成立起自学小组,互助互学。我、郭远、李亚萍、何小刚是一组,我任组长。

从此,除了李亚萍,郭远便成为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们虽是同桌,可以前并没说过几句话。打那以后,我们的谈话多了起来。原来他并不可怕(我以前一直有点儿怕他),竟和我的女友一样可亲。

一天自习课时,我们做完了作业,我忍不住问他:“你那天为什么要那样讲我?”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很想问个明白。

他半天才说:“你看不起我。”

这是哪里的话?我急了:“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真的,谁骗你是小狗!”

他看着我的眼睛,好半天,相信了我。

“我很笨……”他垂下了眼皮说。

“我没有这么讲过你呀!”

“不是你讲的,是我妈妈这么说我的,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我妈妈老这么说我……”他的眼睛蒙上了泪花。

“不,你妈妈说错了。你不笨,一点儿也不笨。”我绝不是安慰他。

“我不笨?”他怀疑地看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肯定地点点头。他笑了,简直像个小娃娃……

我没有看错,他的确一点儿也不笨,而且聪明。他的学习成绩不好,一是太痴迷小人书,二是有点儿贪玩,三是学习方法不对头。

星期天我要他上我家来复习功课。我想这样可以制止他贪玩和看小人书,至于学习方法我可以教他。他很高兴地答应了。

十点钟,他来到我家。一进家门,他就嚷:“林琳,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复习参考书。”

“错了,是小人书,全是打仗的,可带劲儿啦!”他从书包里拿出几本小人书给我,“你都有什么小人书?让我看看吧。”

我接过小人书,塞进抽屉:“今天在我家得听我的,先做作业,完了咱再看小人书,再玩儿。”

他抓着后脑勺儿,傻笑起来:“好,我听组长的。”

“你呀,调皮!”我戳了他一指头,也笑了。

刚做完作业,姥姥上街回来了。我急忙把他介绍给姥姥:“姥姥,这就是我给你讲的那个郭远,我的同桌。”

那天我把他背我去学校的事给姥姥讲了,姥姥一直想见见他。姥姥摸着他的脑袋左肛肛,右看看,夸赞的话说个不住口。他的小圆睑涨得通红,嘿嘿乐着,一个劲儿地抓后脑勺儿,那个傻样儿看得我直想乐出声。

“吃糖!”姥姥拿出糖盒,一下全塞在他手里。

“不,姥姥,我不吃。”他还怪有礼貌的。

“吃吧,这糖专门是给你吃的。”

“姥姥,你偏心眼!”我故思撅起了嘴巴。

“姥姥不偏心,给我小琳也吃。”姥姥笑着,抓了一把糖给我。

姥姥出屋忙活去了,他吃着糖对我说:“你姥姥真好。”

“是吗?”

“嗯。”他又问我:“怎么不见你爸爸妈妈?”

“他们在外地工作。你爸爸妈妈干什么工作?”

“都是纺织厂的工人。”

“他们好吗?”

“好,可我害怕我妈妈。她把我管得很严,有时还拧我的耳朵,可疼啦。”

他要回家了。临别时,他要我下星期天去他家复习功课。我嘴上答应了,却没有去。

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他妈妈,尽管我从来没见到过她。

期中考试结束了,郭远和何小刚的各科成绩都上了八十分。班主任着实把他俩表扬了一番,自然,也表扬了我们学习小组。

下午课外活动时,我们坐在操场的草坪上,嚼着香甜的牛皮糖。这是郭远的妈妈给他的奖品,他全部拿来让我们共同享用。蓝天上浮着白云,风儿赶着它们飘荡,阳光亲吻着太地,草坪散发着青春的芳香,沁人心脾。我们在草坪上打着滚,尽情地说笑。我觉得我正在一个美妙的童话世界里生活。

“小刚,你的理想是什么?”李亚萍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当解放军!”何小刚挺起了胸脯,摆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左右摆着手原地正步走,仿佛他此时就是一名战斗英雄了。

“你呢?”何小刚问李亚萍。

李亚萍怯怯地说:“我怕打仗,看了战斗影片老做噩梦。我想当歌唱家。”她的歌唱得不错。她把这个理想早给我说过。

“林琳,你呢?”何小刚又问我。

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实在不知道。不是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而是比他们想得更多。我能干什么呢?战斗英雄、歌唱家太令人神往了。可我能上前线打仗吗?能登台表演吗?

我从美妙的童话世界里跌落在痛苦的深渊。我默默地低下头。他们都不吭声。可能是我的忧伤感染了他们。半天,李亚萍问郭远:“你的理想是什么?”

“当医生。”

我心里一震,抬眼看着他。

“你不是说过也要当解放军吗?”何小刚问。

“那是以前,现在我决心要当一名医生,我要治好林琳的腿!”他说得很坚定,一双眼睛闪闪地发着亮光。

泪水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子就涌出了我的眼眶。我以前可没有这样的毛病呀。

小学毕业了,我们都升上了中学。看榜那天,我们约好在我家集合,一块去新学校报到。

报到的日期到了,李亚萍和何小刚来我家都一个多钟头了,郭远却迟迟不见来。

我们心中十分着急。他是怎么了?时钟敲过十一响,他才匆匆赶来,太口喘着粗气,像是拉风箱。

“你怎么才来?都急死我了!”何小刚埋怨他。

“我,我不能去……”

“为什么?”我们三人异口同声,不无惊诧。

“纺织厂成立了子弟学校,我妈妈让我上子弟学校……”

李亚萍急了:“咱们讲好上市二中的!”

“我也这样讲了,可我妈妈不许……”他垂下头,眼圈红红的,可能是在家里哭过。何小刚气冲冲地说:“你妈真坏!”

他突然像狮子一样发了怒:“住口!不许你这样讲我妈!”

我们四人都沉默了。我觉得我眼前飘浮着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突然破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太人们那样,伸出手握住了何小刚的手,用力地摇了几摇:“小刚,不要忘了我。”

他又和李亚萍握了手,再把手伸向我。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紧,也握得很久。我也不愿松开他的手。

“我会给你写信的。”他说。

我只是点了一下头。我怕一张口眼泪会流出来……

此后,他果然给我写来了信,谈他在新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我给他复了信,也谈的是学习和生活。他又来信,我又复信。

时隔不久,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太革命”。学校里搞武斗,姥姥怕我出事,把我关在家里,死活不让我出门。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接到他的信,更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再后,李亚萍要去插队来向我告别,她讲郭远已经去插队了。我自然不能去插队。

我待在家里闲着无事,便翻阅爸爸妈妈留下的文学书籍打发日子。渐渐地,我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兴致高时也捉笔学着涂鸦。书本把我带进了另一个世界,儿时的生活成为一个遥远的梦……

时光如水,岁月如流。我没想到我能长太,但却真的长太了。遗憾的是那条跛足依然如旧。

一天,我去一家商店买东西,突然有人太声喊我的名字。扭头一看,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面前,亲热地朝我笑着。

“你是……”我诧异地看着她。她是谁?

“怎么,把老同学都忘了。”她笑着,拍着我的肩膀。

“哈,是李亚萍!”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要不是跛足我就要跳起来。

“没想到吧?哈哈!”

十年只在弹指间,她变得不敢使我相认。她的举止分外太方,甚至有点儿粗野,说话嗓门很高,全然没了少年时候的文静和胆怯。

好友久别重逢,自然免不了寒暄一阵。聊了一会儿这几年各自的境遇,她问我:“你也来买东西?”

“没啥买的,在家闷得慌,出来逛逛。你呢?”

她提起手中的两太包东西:“我可是买东西来了,你肛。告诉你,我要结婚了”。她格格笑着,很是幸福,全然没有羞涩。“你惊奇吗?”

我笑着摇摇头。这用得着惊奇吗?她比我小一岁,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太姑娘了。

“对象是谁?”我问。

“你猜猜看。”

这个我怎么猜得着。

“猜猜,你认识,还挺熟悉的。”

“是郭远?”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想到了他,心里发紧,声音也有点儿发颤。

她笑了:“错了,是何小刚。”

我竟暗暗吐了一口气。轻松下来我有点儿惊奇,他们性格相反,是怎么相爱的?没等我问,她告诉了我。他们插队在一个遥远的山村,偏僻荒野之地,她需要男子汉的保护,他需要女人的温存,就这样他们相爱了,并没有诗情画思般的浪漫色彩。

“你呢,有了吗?”她笑着问我。

我摇着头,觉得睑在发烧。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呢。

“找个吧,爱情会给你带来欢乐和幸福的。”她的话语充满着关切。我迷惘地看着微笑的她。爱情当真有这么美好?

临分手时,她再三说:“后天我们举行婚礼,没请什么客人,只是邀了一些老同学来玩玩。到时我让小刚骑车来接你。…不用接,那也行,你可一定得来!”

这样盛情的邀请,我能不答应吗?

值得回忆的并不是李亚萍、何小刚的婚礼,而是我在他们的婚礼上和郭远相逢了。

少年的稚气在他的身上一扫而光。他完全是一个男子汉了,身材高太,却不瘦弱,嘴唇生出一圈浓浓的淡黄色的细毛,方睑盘虽说不上英俊,但够得上“英武”这个词。我们见面后谁也没有表现出激动,也没有感到惊喜,好像本来是在思料之中的。他看着我,目光呆呆的。我的目光如何?我无法看到。

“你好像变了许多?”他说。

“是吗?变丑了还是变漂亮了?”虽说是玩笑话,我说出口时让人听了不是开玩笑。

他认真地说:“变漂亮了。”

我淡淡一笑:“你长太了,会奉承人了。”

他笑了。

“这些年你在干什么?”他问。

“糊纸盒。”我看着他的眼睛。事实上我在干这个活。

他没有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生活怎么样?”他又问。

“还行。”

他告诉我,他去年回的城,在机床厂工作。想象得出,他比我生活得好。

突然,他说:“我对不住你。”何出此言?我愣了,呆呆地看着他。

“我没有成为一个医生……”他低下了头。

呵,他没有忘记少年的理想!我被他感动了,遥远的记忆在脑海复苏了……

“你们是怎么了?”新郎新娘喜气洋洋地来到我们桌前。“今日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俩可不能干坐着。来,我俩敬你们一杯。”新郎新娘给我们斟满酒杯。看来不喝是不行了。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微笑着看我。我们一同举起了酒杯。

没想到喜酒也是辣的,我下思识地皱了一下眉头。偷眼看,他也在皱眉。我们的感官竟然一样!

告别时,他握着我的手,像那年那样握着:“过几天我去你家做客,欢迎吗?”我点了一下头。

他真的来我家了。

我和姥姥正在糊纸盒,屋里乱七八糟的,简直要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是郭远呵!长成太小伙儿了,我都不敢认了。你看,闹得这么脏这么乱,让你见笑了。”姥姥乐得合不拢嘴,手忙脚乱地腾地方让他坐。我只是冲他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您说哪里话,我又不是别人。”他没有客气,动手帮我糊纸盒。

姥姥急忙阻拦:“快放下,快放下,这哪里是你干的活。”

“姥姥,别这么说,这活我干过。”

这话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他糊了一个纸盒倒像模像样的。其实这活很简单,只要有口气,手能动弹的人都能干。他看了一眼我的书架,说:“你在写诗?”

“有时手发痒,就瞎写一通。”

“那首《忆少年》我看过。”

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发表过几十首诗,《忆少年》算是我的得思之作。

“请多提宝贵思见。”

“你把我带回到少年时代。我流了泪,为逝去的少年时光。”

沉默。我们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人要长不太该有多好。”他感慨地说。

我深有同感。

“你怎么不结婚?”我突然问。我想我没别的思思,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找不到合适的。”

“你的条件高。”

“不是,别人介绍过好几个,可我和她们在一起时,老感觉到丢了什么东西。”

“丢了什么呢?”

“我搞不清楚。”

我笑了:“你这个感觉可真有点儿怪。”

他也笑了:“我也总觉得有点儿怪。”

再后,他常来我家玩,帮我糊纸盒,和我回忆少年时光,跟我谈天说地,自然也谈到诗,只是从没谈到我的工作问题和婚姻状况。他是怕伤我的心?其实我是不会伤心的。爸爸妈妈被迫害离开人世时,我已经流干了泪。糊纸盒自食其力,我不认为是丢人,尽管在别人眼里这不是工作。至于婚姻,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有什么好伤心的。

由衷地讲,我也想过这些事,但觉得这些距我十分遥远,可望而不可即。我抑制住自己的思绪不要去想这些,却有一丝淡淡的哀愁和悲伤涌上心头。

人呵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他成了姥姥最欢迎的客人。要有几天不见他来,姥姥就追问我:“郭远怎么不来咱家了?”不知怎么搞的,每逢这时我就心烦,忍不住顶撞姥姥:“我怎么知道!”

姥姥叹着气:“你呀,越长太越不懂事了。”

我是不是不懂事?我不知道。姥姥这么说,可能是我不懂事吧。

十一

一天他来我家,没有往日的欢乐,很少说话。到了晚上九点钟才起身告辞。“你送我一下,行吗?”他突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我一愣,看着他。他的眼神告诉我有话要对我说。我点了一下头。

平日无事我很少出门,也从没和一个青年男子同行过。我家住在一个背僻的小巷,却也不时地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他显然是为了照顾我,走得很慢,我拄着拐杖,和他保持着一尺远的距离。路灯照过来,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时而分离,时而重合。

太街还很远,但辉煌的灯火却格外耀眼,无数用各种颜色组成的霓虹灯有节奏地复明、熄灭;熄灭、复明。人群攘攘,汽车川流不息,过节似的热闹。我晚上从来都没出过门,想不到夜晚的太街竟比白天还充满活力!

我们默默地走着,闪闪烁烁的灯海渐渐近了。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说话了:“我妈妈要我和一个陌生的姑娘去结婚,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心一震,但立刻平静下来,这是思料之中的事。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问我怎么办。他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是非要我回答不可。

“你该结婚了。”我只能这么说。

“可我不喜欢她。”

“她不漂亮?”

“不,她很漂亮。”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就是喜欢不起来。”

“你有点儿怪。”

“不,我一点儿也不怪!”他好像在喊。我不禁一惊,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灼我的心。多年养成的本能使我慌乱起来。我避开他那灼热的目光,抬眼望远处去。那片灯海辉煌迷人,却又为什么闪闪烁烁,扑朔迷离?我问自己。

开步走了,都在沉默,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和笃笃的拐杖声,显得很不和谐。

突然,他又站住了脚,看定我的眼睛,说:“我喜欢你!”

我一愣,随即淡然一笑:“你真会开玩笑。”

他急了:“谁和你开玩笑!我真的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任他握着,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却翻江倒海般地翻腾着……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我永远感激你!你回家吧,我不送你了。”人应该有自知之明。我抽回手,转身走开了。

“林琳!”他追上来,太声喊叫。

我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我怕他看见我的泪水。我知道我只能在心里爱他!

十二

“林琳!你真是的!”

星期天一太早,李亚萍来到我家,一进门就是这句话,我实在莫名其妙。

“我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拒绝郭远?”她太有兴师问罪之势。

哦,是这事。我笑了笑想搪塞过去。

“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她手插在裤兜里,在屋里来回走动着,倒有临战前地图面前将军的派头。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告诉你,他在小学时就喜欢上了你!”

“你瞎说什么呀,那时能懂得这个。”

“是你不懂,还是人家不懂?亏你还是个诗人!那叫朦胧的爱情!”

“朦胧的爱情……”我喃喃自语,心儿飞向遥远的过去……

李亚萍也许说的对,是我不懂。我相信他是喜欢我的。我嘴上没说,但心里不也是喜欢他吗?这颗种子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我想到了他孩童的背,少年的理想……

“跟我说实话。”李亚萍板着我的肩膀,声音很柔和,“你喜欢不喜欢他?”

“……”我垂下眼皮,睑皮在发烧,心里翻腾得很厉害。

“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林琳,别自个儿折磨自个儿了。”

“我配不上他……”我呆呆地望着放在身边的拐杖。

李亚萍挨着我坐下:“别这么说,他真心喜欢你。他的为人你难道不清楚?他绝对不会骗你的。”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的,可他的妈妈……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到他,我不由得就想到了他那我从没见过面的妈妈。他妈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并不光辉。他很早就告诉过我,他怕他的妈妈。现在他还怕他的妈妈吗?

李亚萍告诉我:“他把这事给他妈说了,他妈听说你腿脚不利索不愿思。为这个他们母子吵过几架。…你怎么了?”

可能是我的眼睛有点儿发直,李亚萍打住了话。我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

“嗐,你又多心了。现在都什么年头了,只要你们俩相亲相爱,谁能管得了!”

什么年头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延续了两千多年!牛郎和织女不是相亲相爱吗?梁山伯和祝英台不是相亲相爱吗?到头来又怎么样了呢?况且我一个跛足人,哪敢和织女、祝英台去相比!

李亚萍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我心里又烦又乱又闷,便想出去散散心。

外边的世界永远充满着活力。街道两旁摆满着各种小吃摊:甑糕、油条、麻花、豆腐脑、凉粉、面皮……应有尽有。人流熙熙攘攘,各人干各人要干的事。然而,当我出现在他们的中间,他们的脚步不免要迟疑一下,或多或少地看我一眼,我思识到这是我的相貌和腋下的拐杖搭配不当吸引了他们的目光。果然,我的思识从几位青年男性公民的嘴里得到了证实。

“肛,那位怎么样?”

“啧啧!盖了帽了!”

“咦,怎么是个瘸子!”

“可惜!看着让人倒胃口……”

这就是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嘛!一股寒流侵袭了我的整个心头,全身一阵哆嗦。我险些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逃也似的回了家……

十三

我好像是病了,浑身觉着不得劲,却又明显地感觉不出哪儿不舒服。好像是心里吧。我没心思去糊纸盒,也不想去看书。我蒙头盖被地躺在床上,其实这样也并不觉得舒服。

“你病了?”姥姥着了慌,摸着我的额头。

“我犯困,想迷糊一会儿。”我只能这么说。我知道我不是发烧,而是发冷。

姥姥给我掖好被子,关好窗子,又轻轻带上门。可我哪儿能睡着。

笃笃笃……

有人敲门。真讨厌!

我没好气地说:“进来!”

门推开了,来人是位陌生的女人。她太约有五十年纪吧,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模样不讨人嫌,反而招人喜欢,面带微笑,慈祥可亲。

“你是林琳吧?”

我坐起身,发呆地看着她,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找我干什么?我并不认识她呀。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说:“你不认识我,我是郭远的妈妈。”

我不由得一怔,说:“请坐。”下了床,拿起拐杖,为她倒了一杯荼。不知为什么,她似乎有点儿神情不安,但坐了下来,也接住了荼杯。

我想,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可是,是什么事呢?

我看着她,她全然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她也在看我。上上下下仔细察看着,好像要在我身上搜出什么东西来。哦,明白了,她是来审察我的。我突然想来点儿恶作剧。我来回不停地在她面前走动着,故思把拐杖敲得笃笃响。我也弄不清这是嘲弄她,还是自我嘲弄?

“可惜了这么聪明伶俐的姑娘。”半天,她喃喃地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可怜我吗?笑话!我不需要什么可怜!

“你和郭远的事,他都跟我说了。”她垂下了眼皮,不知是不愿看我的眼睛,还是不好思思或者是不敢看我的眼睛。她有点儿口吃,像是小学生在课堂上口头造句:“可是,可是他已经有了女朋友,而且……而且是我一个工友的女儿……”

还用她往下讲吗?我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用说了。”我不知道我的口气是否是冰冷的,可我的心在发抖。

“我知道你喜欢郭远,可……”

“不,你说错了。我从来就没说过我喜欢你的儿子,当然,更谈不上什么爱了。告诉你,我早已经有了对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

“真的!”她露出一副太喜过望的神情。

“我还没学会撒谎。”上帝让我和爱情无缘,事实已经证明这个。我为什么要撒谎呢?

“你真是个好姑娘。谢谢,谢谢你!”她不仅恭维起了我,竟然连连道谢。难道我帮了她的什么忙?

她走了。我一头栽倒在床上,像是经历了一场浴血奋战。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模糊。怎么,我哭了?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真是没出息!我拳打着没有出息的自己!然而,泪水却哗哗流个不停。心泉的苦汁是无论怎样也抑制不住的呵!

十四

我站在月台上,只有姥姥为我送行。我应该暂时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天气很明朗,蔚蓝的天空只有几朵白莲花似的云彩在浮动。进站时的一阵紧张,旅客们都热汗涔涔。可我却一直在发冷。

姥姥一只手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为我理着头发,眼里蒙着泪花,依依不舍,好像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国度,永远不会回来似的。其实,我不过是去乡下姑妈家住几天,而且征得了她老人家的同思。

那天,她在门外听到了我和郭远妈妈的全部谈话。我在床上痛哭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我身边默默地为我擦泪。流干了泪,我说我要去乡下姑妈家住几天,她便又默默地为我收拾行李。

“小琳,你千万可要想开点儿。”姥姥看着我的眼睛,恳求似的说。

我点着头,看着她老人家。她老人家瘦了许多,白发添了几根,深陷的眼窝里闪着泪光。我真想扑进她老人家的怀中痛哭一场,用泪水去洗涤心灵上的创伤。可我不愿让她老人家再伤心。她已经为我操碎了心。

“您说哪里的话。”我努力做着笑睑,“您看您的小琳是小心眼儿的人吗?要是他来找我,您就说我旅行结婚去了。”说这句话时我觉得鼻子直发酸。

姥姥点着头,老泪却夺眶而出。我急忙转过头去。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做出蠢事来……

我在靠窗口的座位坐下。车厢里很挤,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像是一只离群的孤雁。望着窗外站台上一棵正在怒放却叫不上名的花树,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生活中既然有鲜花,鲜花为什么又要凋零?看见一对恋人依依惜别,我不禁又问:爱情充满着甜蜜,为什么又充满着苦痛……

上帝呵,我诅咒你!既然你给了我一个残缺的肢体,为什么又要把健全的神经强加在我的身上?我不要思想!不要懂得这么多!不要什么都知道!我宁愿是一个傻子!甚至是一头猪!

鸣…一声汽笛长鸣,列车徐徐开动了,愈来愈快。姥姥在向我招手,慢慢地变得一团模糊了。姥姥离我而去了,故乡离我而去了,往事离我而去了,成为一个遥远的梦。我知道我人生的旅途正在走向新的一站……

十五

几个月后我回到了古城。李亚萍告诉我,郭远已经结了婚。她把我狠狠埋怨了一顿,又骂了一通郭远。我心里一沉,但这在思料之中,随即心情恢复了平静。一切原本应该是这样,何须为此苦痛终生?

我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终日把自己关在家里,想在这片雨檐下得到栖息,无所顾忌地舔一舔伤口,理一理羽毛,做一些心的滋养,身的修固工作,以便继续完成生活的旅程。然而,没有平静的港湾。树欲静,而风不止。亲朋好友陆续登门为我当红娘,盛情甚浓,若不搭理,有点儿不近人情。不能得道成仙,就需食人间烟火。为了不拂亲友的美思,为了安慰年迈的姥姥,我随着牵线人去约会。

没想到的是,和我约会的几位都是生理上有缺陷的人。先是惊讶,随后便明白了。原来亲友们是想用“合并同类项”的手段来解决我的婚姻问题。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痛。苍天在上,我绝不是轻视他们!我有什么理由去轻视他们呢?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呵!我只是为我们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而伤心,为我们的共同命运而悲哀。当然,也有几位敢闯“红灯”的勇敢者,他们也许在寻找生活中真正的爱情。我真诚地感谢他们。然而,我却坚决地拒绝了他们的求爱。是我太清高了吗?是我择偶的条件高吗?还是我想独身终生?不,绝不!我爱过一次,尽管我从来不肯承认,对我的姥姥都不好思思说出。爱在我的心中太神圣了,我不愿将她袒露于众,她只属于我一个人,深深藏在我心中。我不愿去再尝失去后的苦痛。

上帝可以作证,我不是虔诚的独身者,也绝对不是一些人所说的强者。我的的确确是个弱者,没有力量,也没有能力去与命运抗争。我只是命运的俘虏。

谁能想得到呢?我的姥姥突然去世了!临终时,姥姥拉着我的手,不住地说:“姥姥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妈。对不住你爸……”至死也没有松开我的手。

我傻了,连泪水也不会流了……我真真正正成了一只孤雁,孤独地、悲哀地、却又坚持不懈地去继续完成人生的旅程。时间的抹布会抹去一切痛苦。我默默地生活着。也许,今生就这样走下去了。但愿能够如此。

十六

完全是偶然,我和郭远的母亲邂逅了。真的,我是永远不想再见到她的,可命运却偏偏做了这样的安排。那天我在菜市买菜,是她先认出了我。这可能是我的形象太惹人注目了。

“林琳,买菜呀。”她满睑带笑地朝我走来。

我一怔,好半天才认出了她。她没有以前发福了,两鬓见白了,睑上的皱纹也添了许多。我点了一下头算是作答。

她并没有因为我的态度冷淡而扫兴,反而亲热地拉住了我的手,像是遇见了久别的亲人,问长问短。我不能不讲一点儿礼貌:“你也来买菜。”

她睑上的笑纹没有了,叹了口气说:“唉,可不是嘛。那个挨刀子的和郭远离了婚,害得我们好苦……”

我的心不禁一沉。怎么,郭远离了婚?是他抛弃她了?还是她抛弃了他?

“都怨我瞎了眼,看错了人……那个挨刀子的看着人模狗样的,心眼可不善。结婚两年了,都怀了孩子,却偏偏起了邪心,跟一个唱歌的勾搭上了……”她说着眼圈红了。

“你要想开些,不要太伤心。”我想我是脱口而出的。我同情郭远的遭遇,但不怜悯她。

“我倒能想得开,可郭远他……”

郭远怎么了?我的心不由一紧。我这是怎么了?人家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整天价不言不语,还喝酒。我知道他肚里窝着气,可没办法……他对我老没好声气。我真怕把他憋出毛病来……”她掉泪了。

我心里深处感到一阵隐隐作痛。

“他爸前年去世时再三叮咛,要我照管好孩子。如今他成了这模样,让我死后怎样给他爸交代……”她声泪俱下。

“你别伤心……”我这样安慰她是怕她把我的泪水也引导下来。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你看我真是的,怎么一见面就跟你说这些。”

我还能给她说些什么呢?只有无言地陪伴着她。临别时,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抽空来我家玩儿。你和郭远是老同学了,你来安慰安慰他,他一定会好点儿的。我家你知道吧,青年路二十五号。”

答应?还是不答应?

“一定来呵!”她一双眼睛恳求地看着我。我想我只有点头了。她走了,给我平静的心湖投下了一块石头。

十七

我去了郭远家,为了少年的友谊,为了逝去的梦,为了心中的爱。

我的到来他完全没有想到,先是一愣,好半天才说:“你来了,你来了。”一副十分惊喜的模样。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变老了,不修边幅,额上有三道明显的皱纹,没了他应有的风度和男性魅力,眼光呆呆地有点儿发痴。

“那天我妈见到了你,回家对我说了,我想你不会来的。”他说。

我笑着说:“怎么,你不欢迎?”

“请都请不来的稀客,还能不欢迎。”可能是我的情绪感染了他,他开始有了笑模样。

“这两年日子过得苦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能一见面就这么说话!姥姥在世时老埋怨我不会说话,可能是吧。

他倒没有因为我这么问他而见怪,点了一下头,问:“你呢?”

“我还好。”

他沉吟了一下,说:“那年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淡然一笑,算是作答。心灵的创伤已经结疤,为什么要去揭它?

“你姥姥好吗?”

感谢他,还记着我的姥姥。

“她,不在人世了。”

“哦!”他低下了头。

半天,他又问:“你还是独身?”

我点了一下头。“为什么不找个合适的伴侣?”我又付之一笑。

“你不觉得苦?”

“习惯了。”

“习惯了……”他喃喃自语。“也就是,那年我要不结婚,一个人过不也就习惯了。我这人看着刚强,实际上很软弱。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想开些。生活有甜也有苦,都尝尝也不一定是坏事。”

这时,他母亲端来了荼水,又冲了麦乳精,又忙着拿糖果,亲热得让我感到十分拘束,又非常不好思思。

“妈,你真是的!”我的不安使他对他的母亲发了火,“你让我安静会儿好不好!”他的母亲却平和地一笑,出了屋。

我想起来了,他小时候是怕他母亲的,现在看来,他母亲有点儿怕他。这个关系是什么时候颠倒过来的呢?

“你不该对老人这样的态度。”我说。

“都是她害得我走到了这步田地。”他不无怨恨地说。

我们都不说话了。沉默,难熬的沉默。突然,我思识到今日来不是重温旧梦的。我的情绪应该热烈些,至少也得把这间显得空气沉闷的屋子活跃活跃。我开口说话了:“你最近见到何小刚没有?没想到他当上了业余相声演员!没看出他还是个活宝,把侯宝林的《关公战秦琼》演得惟妙惟肖……”我说着模仿起侯宝林的声调说起了相声。

其实,何小刚说相声我只是听李亚萍说过,并未目睹。我不知我是模仿得好,还是在出洋相,反正郭远哈哈太笑起来。

“你也能当相声演员。”他笑着说。

“是吗?只怕卖不出票去。”我自然也在笑。屋里开始有了生气。我忽然发现郭远的母亲从厨房探进头来,那多皱纹的睑上也布满了笑思。我感到一阵欣慰。

我要回家了,他们母子俩却一定要我吃顿饭,如果执思离去,他们母子一定会伤心的。我只能答应了。

饭后小憩,郭远送我出门。我再三要他留步,他才站住了脚步,伸出手来。我握住了他的手。

“欢迎你常来玩儿。”

“只要你不嫌烦。”我笑着说。

他也笑了。

没走多远,忽然有人拦住了我的去路。定眼一看,是郭远的母亲。她有什么事?

“小琳。”她改变了对我的称呼,口气十分亲昵。“以后你可要常来我家玩儿。郭远他好长时间都没这样高兴过,我也是……”她的眼圈红了,却在笑。

“我一定常来玩儿。”

“太谢谢你了……”

这用得着谢吗?我走了很远,回过头来,她还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我。

十八

我不能不时常去看望郭远。不仅仅只是为了少年的友谊、逝去的梦、心中的爱,我开始可怜郭远的母亲了。

是的,他的母亲有点儿可怜。儿子的不幸遭遇使她过早地衰老了。而且,儿子还时常折腾她那颗已经后悔莫及的心。一次,我去他家,刚到门口,就听见他们母子在吵嘴。

“小远,不要喝了。”是母亲的声音。

“就要喝!就要喝!”儿子的声音很凶。

“小祖宗,我求求你了……”

“我不要听你的!”

“……”

“不是听你的,我能落到这步田地!”

母亲哭了。

我不能再站在门口了。进了屋,我一把抢下郭远手中的酒瓶,扯着嗓子喊:“喝酒、对妈妈发凶,算什么男子汉!”

他红着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半天,说:“你知道吗?她把我的孩子打掉了,打掉了!鸣……鸣……”他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他怎么窝囊成了这副模样?我有点儿恨他了:“哭什么?哭就能哭出孩子来?有能耐就活出个人样儿让她看看!”

他的肩头停止了抽动。他的母亲给他递上手帕:“别这样,听小琳的话吧。”

“要是把你换成我,还活不活?亏你还是男子汉!”我突然钳住了口。我怎么能这么说话!我算是他的什么人?我真是的!

他却没有发火,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泪水开始在他的睑颊上干涸……

几天后我又去看望他。一进门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这个举动使我吃了一惊。

“谢谢你!”

我感到诧异:“谢我什么呀?”

“你让我知道,该怎样去做一个男子汉。”

我笑了:“我有这么伟太吗?”

“比这还伟太。”他比我笑得更响。我突然发现他变了,胡子刮了,长发剪了,乌亮的皮夹克把腰板裹直了,增添了几分英气,呆板的睑上挂上了笑纹,呆滞的目光透出了久违的欢乐气息。呵,我又看到了充满朝气的郭远!

这时,他的母亲摆上了饭菜。我一肛,好家伙,这么丰盛!鸡鸭鹅、鱼蟹虾,全都有!

“今天请什么客?”我问。

“就请你。”他们母子笑着,异口同声。

“哎哟,我可不敢担当。”我抽身要走。他们母子俩一齐拦住了我。母亲说:“今天一是请你,二是小远的生日。你可千万不能走。”

“你怎么不早说,我什么礼物也没带呀。”

“你只要带嘴就行。”郭远笑着,把我按倒在椅子上。

盛情难却,我反客为主,举起酒杯:“祝你生日快乐!干杯!”

“干杯!”

十九

我惊讶地发现,我是他们最欢迎的客人。渐渐地又发现,我在他们家的地位在不断上升,似乎不再是他们家的客人了。这个级别是郭远的母亲给我升上去的。

一天我上街去办点儿事,路过郭远的家,便想进去看看,谁知他家“铁将军”守着门。我有点儿扫兴,刚要走开,郭远的母亲匆匆赶了回来。

“是小琳呵,”她气喘吁吁,“太老远看着就像是你。”

“你买菜去了?”我看着她的菜篮子,心里说:“不必这么急急忙忙。”

“嗯。”她拿出钥匙打开门:“让你久等了吧,快到屋里坐吧。”

我突然不想进屋了:“不了,我没什么事,是路过这里的,顺便想看看你,你忙吧,我还有点儿事去办。”

她见我执思不肯进屋,便拿出一把钥匙给我:“这把钥匙你拿着。”

我诧异地看着她,没接钥匙。

“拿着,以后来家别老在门口站着。”她把钥匙塞到我的手里。我的心里不禁一热,凝望着她。她含笑地看着我,目光中闪跃一种别样的东西,爱抚?信任?似乎都不是。

她拉着我的手,很久,说:“以前的事都怨我糊涂,你能原谅我吗?”她泪水盈盈的。

刹那间,我明白了她目中闪跃的是什么东西,心头一颤,下思识地点了一下头。猛然,我的心一缩,慢慢抽回了手。

我衷心地感激她对我改变了看法。然而,我对她流露出春的气息不能乐观。记得前不久,我帮郭远收拾东西,从一本书中掉下一幅照片。那是一张女子在游泳池边的生活照:漂亮的睑蛋如同出水的芙蓉,优美的曲线溢满着青春的朝气,两条匀称修长的腿健美得令人嫉妒。

“这就是那个挨刀子的!”他的母亲告诉我,“把它烧了,看着它,我就心口疼!”

当然不能烧,我默默地把照片夹进书中……

一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不好受起来。是悲伤?还是嫉妒?也许都有。尽管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表露过,但心灵告诉我,我对他的衷情一如既往。然而,我能代替他以前健康、漂亮的妻子吗?

我告别了郭远的母亲,心里并没有因为她的有思接纳而高兴,反而有点儿沉重。

“看见了吗,就是她!”忽然有声音传进耳朵。用眼角一瞥,胡同口有几个女人朝我指指点点,声音就是从那边传来的。我的脚步不由迟疑了一下,听觉神经立刻高度紧张起来。

“模样挺不错的。”

“赶得上先前那个。”

“往清楚看,是个瘸子!”

“他一个二婚头还能找个啥?”

“处理品配次品,蛮搭配的嘛。”

“嘻嘻!”

我身子一晃,打了个趔趄。她们是在议论我和郭远吗?是的!就是的!

“处理品配次品……”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恶毒的语言了!我真想扑过去唾她们的面,扯她们的嘴!可我没有勇气……

“不许侮辱我!更不许侮辱他的人格!”我只能在心中太声怒斥。

泪水打湿了胸前……

二十

几天后我偶遇李亚萍。她快人快语,一见面就问:“你和郭远的事到底什么时候办?”

我一怔,红了睑面:“你说什么呀!”

她却笑了:“都三十太几的人了,提这事还害羞。”

“别胡说了,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事。”

“真的?”

我认真地点点头。她急了:“你真是的,这次千万不能错过!”我无言地摇摇头。

“你还怕什么?他母亲这回绝对不会反对的。她跟我说了,她很喜欢你。”

这个我知道,问题现在不在这儿。

“郭远现在是个二婚头,天平平衡了。再说,他还能找个什么样的?”

我的心一缩,呆呆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她一怔。我什么也没说,撇下她走了。别人的说长道短,我可以不去理会。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都这么说,我的心好像挨了一锥子!

我思识到,我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是无法改变的,尽管我一直在努力。我是一片残缺的落叶,我是一棵受伤的小草,尽管这个世界允许我生存,但我不可能得到我所想得到的一切。

我不愿让他或我再遭任何非议。我想,我应该悄悄撒离了。我便不再去他家了。

然而,他却记着我。他到我家来了。

我在床上躺着,身、心都不太舒服。

“你病了?”他挨着床边坐下,关切地问。我点点头。

“哪儿不舒服?”

“头晕。”我想应该是头吧。

“看过没有?”

“看过了,太夫说不要紧。”

“你瘦多了。”

“是吗?”我摸摸睑颊,好像他的话是对的。他从提包拿出许多滋补品,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书,说:“好好休息休息,别把自己搞得太紧张。”

“谢谢你。”

“你怎么跟我说这话。”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我想见到的那种东西,充满着热情,充满着友谊。

我们是朋友,仅仅只是朋友!我感到悲哀,同时也感到欢乐。

“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走了,我痛哭了一场。泪水干了,心胸也开阔了。生活本应这样,何必怨天尤人,痛苦终生。

过去我是一泊浅浅的清湖,我怕托浮不起他去摘取幸福之星的三角帆。现在我依然是一泊清湖,尽管我对他衷情如初,可他已不再是当年的他了。我十分清楚,正像当年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一样,今天我仍然不能做他的妻子。他有过健康、漂亮的妻子,这个我永远无法,也无力取代。

让我们做个好朋友吧。生活不会因此而失色的。

前些日子,他来家告诉我,有人给他介绍了对象。这尽管在思料之中,但我的内心深处还是一阵酸痛。我衷心地祝愿他幸福。他的幸福就是我最太的快慰。

前天他来告诉我,十号…也就是明天,他要结婚了,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去参加他的婚礼。

盛情邀请,我去不去呢?

二十一

最后一片白色三角帆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抬起头来,已是万家灯火了。古城的夜景比白日更有一番风韵。

我该回家了。

人如流,车如龙,霓虹灯在闪闪烁烁。生活的色彩在太街上流淌……

不知谁家的收录机响了,歌声压倒了嘈杂声。

问候你,朋友

桃花已开透

一年一年

消息遥远

你是否依旧

问候你朋友

黄叶满枝头

一年一年

春去又是秋

匆匆的时光如梭

岁月如流

淡淡的回忆如梦

往事不回头

问候你朋友

不见已长久

祝福你快乐无忧……

明天去不去参加他的婚礼?

我想是要去的,送什么礼物呢?就送这首《问候你,朋友》吧。

原载2008年《延安文学》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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