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声对不起

“在前面我就讲过年轻时候的那些经历，等到后来国家的政策一天比一天好了，经常饿肚子的那个年代真的也就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也就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吧。不过说起那时候，我已经结婚了，但是家里还是很穷，比我小的两个弟弟一个已经在读大学了，还有一个在读高中，那个时候家里的压力真是大啊！

“那几年，母亲的病算是彻底治好了，但是那时候家里的收入还是很有限的。那会儿粮食的价格还比较低，家里养的牛羊也不是很值钱，母亲实在是没办法了，就把年幼的妹妹给嫁人了。那时候我还在学校里忙，全然不知妹妹已经说下了婆家并定好了婚期，等到周末妻子催我回家才知道这一切，但那时候已经晚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也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小妹妹出嫁。这件事在我的心里就结成了一个疙瘩，从此我背上了此生最沉重的罪责。我曾在心里责怪过母亲，更是责怪我的媳妇，我埋怨她对我的隐瞒，埋怨她和母亲的自作主张。然而，在内心深处我最责怪的还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太无能。可是我从没有想到，这样的埋怨竟然使我的婚姻在短短的一年内走到了尽头。

“其实我是想明白了，我根本不能单方面地怪罪我的媳妇或者是母亲，那都是让生活给逼的。可是我自己终究是过不去这个坎，尤其是在学校里，我的一些学生今天还在读书明天就有可能被家里给嫁人了，很多时候我和学校的领导会追到家里给学生说情，甚至跟家长理论，可我还是改变不了她们已成事实的命运，就像当初我改变不了妹妹的命运是一样的，真是无可奈何。自己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就要去给别人当媳妇，还要生孩子做饭，关键是她们只有十四五岁。每当学校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就很自然地联想到我的妹妹，我就会更加地自责。那一年我很少回家，即使是回去了也只是转一圈就走了。媳妇心里以为我一直是在埋怨她的，甚至是到了恨她的地步。那一年我们两个很少见面，也就是这样的‘冷战’最终使我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那时候我的大女儿已经出生，都快三岁了，虽然在法律上女儿是判给我的，可是前妻一直舍不得娃，就自己带去了娘家。我母亲觉得是个女孩，坚持要了孩子一两次就放弃了。而我只能选择尊重前妻，毕竟我们还没有弄僵到那种程度，总是要留一些余地给彼此的。但是孩子这些年的花销一直都是我给管着的，毕竟我算是个有工作的，而前妻她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母亲其实是舍不得她的儿媳妇的，很多次都想着要劝我和前妻复婚，可是我们两个人都很难扯下面子，而且我们还都是不善言谈的，或许我们多沟通沟通就会没事的，最差也不至于分道扬镳。到了后来，因为我的离开使我们再也很难有一次沟通的机会了。总之，我们就这样分开了。我终究还是害了前妻的，离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嫁人，一直带着女儿生活，到后来就去了乡上的敬老院里边帮忙。

“离婚后不久，我就得到了去宁大进修的机会，没有犹豫我很快就答应了，可能是想出去散散心，也可能是自己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些事情。在那里我碰见了以前在干校的同学，后来在同学的说和下，和他的妹妹走到了一起。

“起初我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因为我觉得我的确是配不上我现在的妻子。毕竟从我这头算已经是二婚了，可妻子不一样，人家是刚从中专毕业的女孩子，虽然家境比我的还差，那几年一直同他的哥哥一起生活，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但是人家很年轻而且也没结过婚。后来我打算接受这一切，和妻子在一起或许就是因为他哥哥吧。

“在银川读书的时候，我妻子哥哥的身体情况就已经很不好了，直到最后病情不断地恶化，医院里也没法再待了，我就将他们兄妹两个带回了家里，一直照顾着他，直到去世。就在是段时间，他一直想让我和妻子结婚，说那样他才能安心地离去，我们也真的是不忍心，所以没过多久我和妻子就定下了婚约，成为了夫妻。

“那时候人们的思想都还是比较保守的，经常就有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我这说我那的。其实我想娶我的现在的妻子的原因很简单，我同学走了，她又只是一个弱女子，我只想给她一个家来保护她，仅此而已。或许人生中的很多事应该都是冥冥之中就定好了的，妻子也没有反对和我结婚这件事，只告诉我说哥哥说我人好，她就答应了。

“妻子的老家在隆德，她哥哥同我是七五干五七校的同学，他们的父亲去世后母亲便改嫁到了外省，家里就剩下他们兄妹相依为命，那时候她哥哥虽然已经和我一样是个乡村老师了，但是病得很严重，就只好去银川治疗。我从来不会想到几年以后我们会是在那种情况下相见，或许是缘分吧，现在想来这一切或许都是前定好了的。

“妻子的哥哥当时患的是胃癌，要知道在我们那一代人里胃好的就没有几个。想想每天吃不饱穿不暖的，还总是着凉，这种环境胃怎么可能不出毛病呢？记得当时我在银川遇见妻子和她哥哥的时候，他们很落魄，那时候她哥哥的病已经相当严重了，整日地吐血，饭也吃不上几口。等到了我家以后那就更严重了，那段日子里他每天都疼得嗷嗷叫，我们把他送到乡卫生院给打杜冷丁，但是一点儿也不管用，疼得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吐血，吐完以后你都能看到那脸色的变化，黄一阵儿又青一阵儿的。到最后我们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他整个人瘦得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看着都让人心疼。那时候活着真的就是在受罪啊，说句不该说的，那会儿我心里真的是盼着他早点儿结束生命，这并不是说我们嫌麻烦或者什么的，真的是不想让他再受罪了。你是不知道啊！人到了那会儿连个人形都没了，药物什么的都吸收不了，最后那几天真的是活活地把人给疼死的。

“等安排完她哥哥的后事以后，我就带着妻子去了学校，每天就教她怎么给学生讲课。后来我在学校托人给她寻了一个教数学的活儿，虽然刚开始还不是正式的老师，但是到最后也就慢慢地转正了。那段时间我害怕妻子一个人会难过，平时就很少丢下她一个人，后来我回老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再说我们俩挣两份工资，吃的油和面粉都是从家里往学校带的，根本就花不了几个钱。等过了一年多弟弟也毕业了，在县里分配了个工作，这样算起来我们家里除了母亲，其他都算是有工资的了。我们这几个孩子也都算是争气的，至少在那几年的农村，三个儿子都工作的算是极少数的。后来妻子生了个儿子，我就得更加为她考虑了，等二儿子出生的时候已经是二〇〇〇年以后了。我记得二〇〇一年的时候，我和妻子就打算在城里买房子了。那时候县上的一套房子才一万多，现在听着虽然数目不大，但那时候那些钱对我们来说可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毕竟那会儿老师的工资才几百块钱，真的是少得可怜，很多时候还不按时发。你想想，那时候家里的一头牛才能卖到一千块钱，现在差不多的一头都过万了，好点儿的都一万好几了。总之，为了买房子我们是欠了一大屁股的债，但总算是在县里安了家。而且在买房子这件事情上前妻的家里也是给我帮了不少忙，毕竟老丈人还是想让我女儿也在城里读书。而且前妻在我和妻子不在家里的时候，还会经常跑去给我母亲帮忙干活，她一直把自己当作是马家的人，只是我们不是夫妻，她同我的母亲更像是母女。

“等在县里的房子建好了以后，我就想办法找人把妻子的工作也调到了县里，那会儿大概是二〇〇六年。那时候，妻子的负担是很重的，一边要在县二小里上班，一边还要给家里的三个孩子做饭。我大女儿那会儿已经上高中了，大儿子在读小学，小儿子也放在了幼儿园，虽然年龄还不够，可是家里没有人照顾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和妻子一个月就只能见上两三面。因为母亲还在老家，所以前妻隔三差五地会回家里看看；而我却不停地往返在这乡村、城市与学校之间。我既要照顾好老母亲 ——这么多年总是依赖长姐帮忙照顾，我真的是很愧疚啊 ——又要回家里照顾我的孩子们，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我是知道一个父亲对于孩子成长的重要性的，还要努力的做好工作，不做误人子弟的事。

“这些年我既不亏欠学校，也不亏欠家长，更没有亏欠学生，但是我始终是亏欠了我的家人，不管是母亲、妻子，还是我的孩子们，还有前妻和我的兄弟姐妹们，我都觉得深深地对不起他们。母亲一天比一天老，而我却只能将她安顿在老家，老家的屋子已经破败不堪，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土房子，要是赶上个刮风下雨的，还是十分的危险。我一直也想把母亲接到县里来住，可是母亲一直不答应，觉得自己会拖累妻子。后来，我见学校旁边新建的居民点不错，就和妻子商量着给家里也置办了一套，记得以前母亲说她不怎么喜欢城里的房子，一层人摞着一层人住的，感觉很憋屈。即便是我们现在在乡上弄好了房子，母亲也还是不愿意来这里和我一起住，这更让我觉得我亏欠她老人家太多了，我更愧对我那仙逝的父亲，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忙着生活，忙着工作，始终是忘了要照顾好我的老母亲。

“我的三个孩子，没有哪一个我是尽到了做父亲的职责的，他们平时就连见我也得等上好久。还有对于女儿的歉疚，离婚后我是缺席了她的童年的，虽然一直想弥补，可是生活从来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后来女儿考到了北京，离家就更远了，回家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而我对于女儿的愧疚也就越来越深了。我的两个儿子的教育全都是由妻子负责的，暑假我得回老家收拾地里，得忙着收割，忙着种地，真正能陪伴孩子的也就是寒假那几天。但是对于孩子而言，一年的时间只有一个寒假是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这难免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其实，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应该是妻子，那么小就跟了我。那时候妻子是那么的漂亮，又那么的年轻，她完全可以找一个比我好很多的人，那样也就不用跟着我受这么多的罪。但是她就那样傻傻地跟了我，平时不但要帮我照顾我的孩子们，还要努力工作。最辛苦的就是要给我生养孩子，其实我心里真的是很心疼的，可能也是有着对妹妹的亏欠的原因吧，看着这么年轻的妻子就感觉我必须得对她好呀，不然我真的就有些浑了。但是结婚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好好照顾她，在生小儿子的时候她患上了妇科病，反反复复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痊愈；再加上她这么多年一直风里来雨里去的，又患上了风湿病，一只手都快抬不起来了，就连做饭都有些难了。这些年一直是满身的病痛在折磨着她，看着她那样辛苦，我的内心怎么能不歉疚呢？

“像我们这个年代的人都是不太善于表达的，我们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还会说几句安慰的话，其实我们根本就不会，觉得给孩子、母亲或者妻子说句什么关心的话都很不好意思开口，或者那根本就是说不出口，更别说那些体贴的话了，那就更加说不出口了。虽然真的是很爱他们，但是我从来都不会表现出来，也更不会说出来。尤其是对于妻子，那种难以开口的感觉就更加强烈，其实对于母亲和儿子，我有时候还是可以的，有时候会说照顾好自己，但是对于妻子，我无论是有多么强烈的感情都表达不出来。其实说句实话，我对我的妻子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心里也是真的心疼她的，但是我从来不会或者是不习惯把这份感情表达出来，总是觉得不好意思。也许就是因为我这么多年没说过，一直让妻子觉得我只是出于她哥哥的原因在照顾她。

“我对妻子、孩子，还有父母的这种歉疚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重了。我亏欠家里人的实在是太多了，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早点退休，好守在我的家人身边，好好地照顾孩子，陪着妻子，补偿长姐，孝顺母亲。这或许是我最应该为他们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