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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鸣如琴的柏城村胡同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柏城村也是架钢琴,摆在胶河西岸,往西一溜,很是开阔。柏城村很久以前就有从事商贸的习俗。明朝崇祯年间,王家三兄弟离开高密城,来到这片松柏茂密之地,立村并叫它柏城村。重要的是每一步都必须走在村庄如琴键般的南北胡同中,自古及今,乐音缭绕,如钢琴的奏鸣月光般落在胶河水滴的睫毛。柏城村最重要的构件,除了村东几棵古老的栗子树,村内数棵粗大的梧桐和榆树,就是这些琴键般的胡同了。

美人梅盛开在柏城村街道,是春天用它的钢琴弹奏的一组音符,听和看,都很清澈。柏城村也是架钢琴,摆在胶河西岸,往西一溜,很是开阔。它差不多每天都弹奏曲子,坐在村南的沟沿,面朝北,背对沟南村,用沉着和耐力,用四季伸长了的手指,有时轻有时重地敲击键盘。只不过听和看,比欣赏一朵花显明的调调,要加些耐心和仔细。

最先需要介绍的,是村庄的街道、历史,之后是胡同——那些琴键,之后是一首奏鸣的曲子,从村东的胶河沿弹到村西的西沟子、井子泊,那是弹往已逝的过去。如果弹回到现在,你会抬头,隐隐约约用记忆回看平安岭、西南岭,并明明白白地展开一片沃野,沃野中是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工厂。因此,你只要随着乐曲,返回村东,蜿蜒胶河长堤下,几个菜园和一座湖,坐下来,用耐心和仔细去听和回忆。

此时说的街道是穿过村庄的东西路和一条叫晏子路的南北路。南北将柏城村分为东西两半的晏子路,若逢集,道路便是个数里长的农贸市场,人与物皆拥挤;不逢集,也是个市场,街上排屋,店铺林立,只是少了些摆放在路边街口的摊位,依然熙熙攘攘,如城市喧闹市井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将它称为柏城村的商业街。

柏城村很久以前就有从事商贸的习俗。民国时,村庄即有商品集散中心,设有牲口市、粮食市、盐市、肉蛋市、布匹市、杂货市、工夫市等,商贩大都来自胶州、泊里、南海、诸城、五莲、莒县等地,相应地,村庄店铺鹊起,无非客栈、饭庄、药铺、杂货店等,出名的铺号在乡镇中的数量可谓可观,有记载的便有杏林堂、三义堂、洪源、吉成、华昌泰、广生堂、大意利等十余家。最壮观热闹的,莫过于柏城山会,即每年农历的二月二十六和十一月十六两次,那是前呼后拥的日子,人山人海的日子,是柏城村弹奏出的春天和秋天清亮的强音,一直弹到今天。

说起三义堂铺号的来历,虽不十分明确,却也让人猜想起于此地立村的三兄弟。明朝崇祯年间,王家三兄弟离开高密城,来到这片松柏茂密之地,立村并叫它柏城村。说起松柏茂密,被磨损成灰白的时间底片,我们已无法看清那时风景。我们用猜想回到最初,站在合抱之粗的柏树下,仰望它的高耸入云。北雁南归,让光阴的风吹乱一地风雨,吹乱寻寻觅觅的思绪。透过偌大的松柏密林,我们还是清晰地看到了他们的身影:王位、王飏昌、王俞昌、王童蔚、王立常、王立性、王清栋……他们故去了。说起他们故去了,其实他们还在,在史册中,他们不以功成名就自矜,不以鄙夷世风浅薄自夸,他们蛰伏在风风雨雨每年返回故土的松柏之林的底层,谨守己心并冷眼文痞过街、蚍蜉爬树,不信?你听,他们用松柏虬髯之枝弹唱:

潘岳闲居已白头,挂冠高卧老沧州。

孤琴月冷吟窗晓,五岳云深醉榻秋。

门外孔融修刺谒,庭前范缜执经游。

三都赋就无人识,愿借鸿文播九州。

只要缓步走过那条商业街,再从西到东走过平安大道,折向北,由东而西过村委会前的柏城大街,只要脚步再沉下去一点,聆听的心沉去丹田,就会听到柏城村的先人们执着沉稳、不急不躁地吟唱,但这不重要。东西横穿柏城村的平安大道、柏城大街笔直而宽阔,宽到春阳灿烂,阔到直逼旷野,它们在我的视界里也不重要,甚至渺小。重要的是每一步都必须走在村庄如琴键般的南北胡同中,自古及今,乐音缭绕,如钢琴的奏鸣月光般落在胶河水滴的睫毛。

柏城村最重要的构件,除了村东几棵古老的栗子树,村内数棵粗大的梧桐和榆树,就是这些琴键般的胡同了。让我们先不忙着去胶河沿和挨河沿的湖,稍微晚一会儿去聆听小提琴和圆号的协奏。我们选择直接去村里,聆听钢琴——一条条胡同的独奏。

必然地,我们会先踏进顺河路,因为它离河沿最近,南出口几乎贴近河岸。往北去,直直地走,就与正在拐弯的胶河拉开一点距离,开阔了,便盖了红瓦屋顶的房子。它像钢琴的一只白键,踩上去有叮咚声,与河水的哗哗声是近邻。喜欢顺着河流飞行的鸟儿,偶尔到达这里,看一眼,留下几声鸣叫,像是应和那琴音,然后返回河流,要么逆流而上,要么顺水而去,它们几乎不用辨别季节,季节拴在它们的翅膀上,如道路拴着房屋。

不用到北头,就可往西拐,也就一分钟的工夫,会踩到另一只琴键上,它的名字叫文昌阁路,与再往西不远的古槐路一样,键是黝黑的,凸起在白键丛中。键的黑并非出自材质,而是年岁的累积、风霜的抚摸、人伦的更替。它的音,刚一入耳是高亢的,但若呆在文昌阁路和柏城大街交叉路口的大柳树下听,会听出雄浑和呜咽。雄浑往往来自距离,是现在的耳朵听到了往日的声音,好像从烟囱的另一端传过来似的。呜咽呢,不是憋不住哭了,而是在即将哭的瞬间,收住了,只发出半个切分音,让心一颤到爆裂。

村庄的人都知道——因为村庄的历史,大都属于口口相传——大柳树附近曾经有座文昌阁,但要问文昌阁的具体位置和模样,本来流畅的曲子,忽地一个停顿,或许三秒之长,仿佛思考过了,又仿佛忽略了思考,因为记忆模糊而无以言表。它是翘檐的吧?还有更多垂脊?或许连檐通脊的回廊内,总有人凝神屏息,站立在那儿,一会儿指点指点雾气蒸腾的胶河,一会儿眺望眺望大片的松柏密林,一会儿交头接耳谈了什么。他们谈论的,不会是如何把胶河挖宽、两岸怎么砌石或选定几棵柏树明日砍了换些酒钱吧?应该不会,那时的人们还没怎么学习人定胜天的道理,他们不过是闲得要死、登阁一望无聊的飞鸟。

但是文昌阁路琴键美丽的声音却来自那儿,如一支小竹筒里的水流出来,滴到翠叶的纹上,啪一声没了,如今只听得出雄浑和呜咽,在烟囱里轰鸣。

村庄的人还知道,古槐路上曾有棵古槐,被认定为立村槐,因为它早过了四百岁,几乎与村庄的年龄相仿。它有黑的主干和枝杈,如同黑色琴键弹奏的一缕烟尘,一缕岁月的迷茫。“曾有”即如今没了。走遍古槐路,已经找不到它的立身之处,影子呢?被水泥封盖,再被时间覆盖,只留下一组数字,像键盘上残留的幸福的指痕:槐高六米,枝下两米又七,胸径四十五厘米,树冠十二平方,主干腹部有洞,洞壁厚度三十厘米,面南,冠顶三根主枝,早枯。

村里人都清楚,古槐绝非死于无辜,大多是死于幸福。它目睹了四百余年的人世沧桑,历经了四百余年的物换星移,老死在自然的怀抱。也许,死于幸福的树才是不辜负岁月的树,快乐的树。它在柏城村钢琴奏鸣的乐曲中,是颤颤又袅袅的尾音,如利刃划过玻璃。在众多人与物的追求中,幸福是什么呢?古树用它消失的身影能否给予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发现者答案呢?还是如维特根斯坦最终言明的:“除了说,幸福地生活吧,人们似乎没有更多可说的。”那么,如何获取幸福,是不是如赵汀阳分析的:对于生活问题并没有科学答案,人们只能自己去体会,如果实在领会不到生活的意义、幸福和价值,那也没办法,别人帮不上忙。一个人即使自己是幸福的,也不可能教会别人幸福,正如一棵目睹沧桑、曾经幸福的古槐不可能教会隔壁小康路茁壮成长的梧桐树获取或拥有更多的幸福,也如晏子路正在促销售卖空调者的幸福无法更多地被对面售卖打折海尔电视机者的幸福所取代。

过了南门路,又过育才路,已经分不清它们是钢琴中的黑键还是白键,因为那棵古槐的幸福一直跟随着我,让我想到幸福对面的不幸。一棵古槐死了,死于一座生机勃勃的村庄,最后,我认定,一棵消失了的古槐,它依然存在着,存在于幸福和不幸合二为一的互证中。它已经变成一个载体,承载了幸福之人认为的幸福,也承载了不幸之人认为的不幸。

在柏城村一条条南北胡同游走,像聆听钢琴曲,也像自己在弹奏,于是,我几乎化成了音符,在村庄飘浮。西北角一座仅存的旧宅院,它挽留我驻足片刻,让我沉入音乐的核,似乎还有人在那儿磨砖细砌,瓦刀是弹奏的手,而砖块的琴键上下起伏。过了晏子路,在村西,田野在一个水平面上倾斜,庞大的工厂加入了合唱,楼宇的琴键为它们伴奏,而哼着小调的是一位砍柴老人,它把栗子树的细枝归拢在一起,让粗大的树干躺成艺术造型。他说除了过去胶河岸边的柞木,就数这栗子木坚硬了,可用于雕刻,而雕刻便如音律,有回旋的韵致,是生活蕴含在木体内的另一存在方式。

在村南,沟岸之上的引水渠,东西蜿蜒,仿佛五线谱,串联起府前一路、二路、三路……渠下人家的菜畦间,藏着曾几的“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笼内真的有只黄鹂呢!它没有唱给我听,也许它和我一样,只是在听那高岸拽着村庄胡同的琴键一波一波敲出的曲儿,与胶河边缘水而居的人家,一起在扬起的沙尘里,静肃地听……

现在,我到达那个湖。它在胶河长堤西面,柏城村东,一处狭长地带。叫它湖,乃因它曾是湖,至少存留在我脑海里。2014年6月22日,来到这里,是第一次,被什么吸引?也许被一片高出我半个身位的大片菖蒲,也许比菖蒲更高的立于外围的芦苇,也许被一池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水泽,也许被水岸边扬竿垂钓的痴迷者,也许被距离垂钓者不远的铁皮船……总之在这里,坐在青草丛,我听到一段旋律,像钢琴的奏鸣,加进了小提琴和圆号、长号的合奏,还有蝉鸣,不知名的昆虫的低吟,阳光无可比拟的高音,岸上果园兴奋又热烈的前呼后拥……我深埋其中,几乎一动不动。柏城村也一动不动,光与影中,屏住了气息,伴我一起倾听。

水,那可以被称为湖水的水,用柔软的桥,丝带的亮,将村庄、长堤、胶河连接在一起,像柏城村这架钢琴舒展开了翅膀,胶河长堤,舒缓而成了村庄的一条胡同,叮叮咚咚,弹奏着乐音,蜿蜒去了上游,也去了下游。

现在,2016年3月25日,再次坐在前年夏天呆的位置,那根我手扶过的枯树桩没了。眼前的湖还是湖,却没了水,没了菖蒲和芦苇,也没了百虫和鸣。仔细听,柏城村巨大的钢琴,依然声音悦耳地弹奏曲子,琴键沉浮,声声入耳,于是,面对荒滩,我想说点什么。休谟说“由存在推不出价值”,它们不存在了吗?是幸福的价值不存在了?还是不幸的价值不存在了?

生活仍然无从解释。人类整体的幸福并非每个人的幸福,而人类整体的不幸却是每个人的不幸。只听一声共振之音,谁如此用力地按下了组合键,是那至高者并主宰万物的手吗?振聋发聩的一击,是一首钢琴曲的开始还是结束?

杏花开了,接着是桃花。它们不仅仅是花。美人梅灿若朝霞,开在柏城村东西大街上,宛如飘带。这是春天,柳枝的幼芽拂过我眼角,像流浪天边的云朵绿了的记忆。

20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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