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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诞生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孙家口在高密算是名村。不久震惊全国的是日军的报复行动。再一次让孙家口扬名海内外的是《红高粱》事件。桥南为高密,桥北为平度。在平度的原野张望十几分钟,我们返回高密,用去一个半小时。村北的胶莱河无需赘述,那时,它大水浩荡,几乎抽干了高密的百脉湖,滚滚流淌。它们是村庄通往消逝已久的光阴的桥。孙氏来到这里,用他一生最有意义的一天,但他自始至终并不知道他的到来意味着一个村庄的诞生。村庄的第一缕炊烟如何升起?

孙家口在高密算是名村。1938年3月抗日战争时,有国民革命军正式番号的曹克明、曹正直部队400余人,以村北石桥为中心,以方圆五公里为半径,重兵埋伏在胶莱河两岸尤其孙家口村内和必经胶州与平度的羊肠小道两侧的田畴、高坡、河堤之中,于16日突袭了由平度返回胶州的八辆日军军车,击毙日军少将中岗弥高,歼敌39名,缴获货物一批。此役震动胶州半岛。不久震惊全国的是日军的报复行动。4月25日,由青岛启程的一个中队的日军将公婆庙村误为孙家口村,实施了灭村屠杀,杀死平民百姓126名,伤70多名,放火烧毁房屋800多间,公婆庙变成人间地狱。国民政府《中央日报》为此撰文厉声谴责日军的残暴行为,“公婆庙惨案”轰动全国。

再一次让孙家口扬名海内外的是《红高粱》事件。1986年,莫言创作的《红高粱》小说在《人民文学》问世。1987年西安电影制片厂在孙家口请村民种植红高粱,拍摄《红高粱》电影,以孙家口古石桥为背景再现了伏击战场面。1988年电影《红高粱》获第3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成为首部获得此奖的中国电影。自此,人们记住了高密东北乡,记住了红高粱,也记住了高密有个孙家口。

孙家口古石桥躺卧在村庄东北角,跨胶莱河。桥南为高密,桥北为平度。石桥两端均为泥土小径,缓坡扭曲,斜向田野和村庄。泥土路两侧,荒草枯槁,树木落尽了叶子,眼见的是四季中灰头土脸的一面。胶莱河因常年无水,河底、坡道、陡岸被枯草抢占,荒芜着往东去往胶州湾,往西至周戈庄北连通莱州湾。古时胶莱河以石桥为界,志为漕运河口。孙氏先人于明朝洪武年间落此立村,取一个“口”字,立村名“孙家口”,沿用到了今天。

石桥是孙家口最鲜明和重要的记忆符号,我们在孙家口的走访从这里开始。2015年12月2日上午11点,石桥静默于冰月的寒风中,它留存的记忆一定比一场持续的战争更长也更有意义。桥本身过去没有确切的名,因为是孙家口往北过河的唯一通道,因此被称为孙家口桥。如今,有了一个新起的名字,叫“青纱桥”。只要过南北通往村庄的青纱路,快到村北时,拐上一条不足百米的窄土路,行至两条泥土路的交叉口,除了望见一棵大槐树,还会看到写有“青纱桥”的石碑。一条小路通去桥面。

站在桥上,就是站在了一条河和一条路的交汇处。风在这里迷失了方向,打着回旋,最终也不知它选择了沿河而行还是顺路进村。阳光往铺桥的青白石条上落,反弹后,坚硬且冰冷。石条厚重,来自明朝嘉靖年间;石桥下,是石柱的桥墩,为同一质地的青白石;墩下据传为枣木桩,但不可见。石桥长70余米共计33个桥孔,孔涵不大,驳船难以通行,让人怀疑这条自元朝开挖疏浚的漕运河至明朝嘉靖年是否还有漕运功能。如今的石桥作为文物被保护,辎重车辆不再往来,但桥面已有明显下陷,许是桥墩下的枣木桩开始松动。我仔细看那凹凸不平的石条,未发现枪炮弹孔,或许它也不愿意记住战争年代仇杀的民族恨吧,而我们作为参观者,看到又记住了什么呢?

往北过了桥,就过了胶莱河,就到了平度。在平度的原野张望十几分钟,我们返回高密,用去一个半小时。从孙家口东北角往南,再从村庄东西大道往西至大田,去村南浏览一番后,折回村北胶莱河边,自西向东沿河岸而行,最后重新抵达青纱桥,看了一个村庄现在的样子,也勾画出了它过去的轮廓。

孙氏立村的房屋我们已经无缘见到,但可以判断它建造在胶莱河南岸最靠近河边又地势最高的地方,还可以判断孙家口古村落坐落于水的中央。村北的胶莱河无需赘述,那时,它大水浩荡,几乎抽干了高密的百脉湖,滚滚流淌。村南,郭阳河自村庄西南角往东南角用一个小的斜度切过,至村东转弯北行,数百米后,汇入胶莱河。在村西,一条大沟贯通了稍微倾斜的郭阳河和自西往东的胶莱河,于是,孙家口便立身于四面环水之中。

孙氏择此多水之地立村,原发动因大概与“北高峰上月轮斜,十里湖光共一涯”的浪漫情怀无关,也与“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的不得已而为之关系不大,恐怕只与人生世上生存为大关系密切。久远的过去,农业水平低下,耒耜田间走,所得无一斗。既要吃得饱,又要吃得好,还得多养几个孩儿,多盖几间屋……蹲在早被截断的村西的荒草沟沿,我对孙氏无意又必然的到来充满想象。

在孙家口西北角,我们喜欢了几栋旧房子,围绕它们查看。我们喜欢的不是房子陈旧破败的模样,而是帮助我们触及遥远过去的记忆。它们是村庄通往消逝已久的光阴的桥。我们凝视旧房,如同站在桥上遥望一个村庄最初的开始。

孙氏来到这里,用他一生最有意义的一天,但他自始至终并不知道他的到来意味着一个村庄的诞生。他的鞋底快磨穿了,上衣因风餐露宿太久,不见原来底色,千疮百孔中,裸露条状肌肉。他走到胶莱河南岸相对更高点的土丘上,四下瞭望,像我们站在他站立的地方观察一座旧房一样。他没发现可供居住的房屋,此前,也许有人来过这里,也许从未有人来过。他看到的是水系连天的景象,远处河道纵横,芦苇菖蒲高过人头,风摇晃它们,再送出哗哗的响声。近处,一汪一汪的水塘,有大有小,有的泥土泥泞,有的干燥,有黄有黑。他看到眼前的水塘时有鱼跃的波纹,被阳光迅速扫过。他忽然喜欢了这个地方,因为亲切。

那是座灰砖灰瓦的旧房,院落被拆除,只有低矮的门楼,也是灰砖垒砌,像个无依无靠的象征物。木门朝东,关闭着,还落了锈锁。五间房屋的房顶,因屋脊榆木断裂下陷,靠西边精致的烟囱旁,塌陷一个窟窿。这是废弃的房舍,但我们不知已经废弃了多久。它不是孙氏居住的房屋,虽然我们希望他一开始就拥有这样的居所。当他决定在此落脚,他望了眼西沉的夕阳,就近捡来粗细不均的树枝,搭建了一个三角形的窝棚,他躺在里面,沉沉入睡,那晚,繁星满天。孙家口的第一夜,属于明朝洪武年间的某一天。

生活是怎样开始的?村庄的第一缕炊烟如何升起?辞别旧屋,沿河东行,白杨林的落叶枯草在脚下,发出刺穿泥土的响声,也刺穿悬浮半空的时光。如果时光长就一层一层的皮毛,我们无力剥开它看清最里面的一层,它隐忍在我们生生不息的过去,裹着坚硬的壳,或存含泪的笑,或存含笑的泪。当我试图以胡塞尔启示的“面向事情本身”时,才相信想象的无力和贫乏,因为我无法还原翌日晨的景象:孙氏走出窝棚,用什么智慧展开了一个村庄充满想象力的生活画卷。

我们只能笼而统之,用蹩脚的辞藻,告诉后人:他建造了房屋。他编织了渔网。他造了木船铧犁。五谷长出来了,一年一年,耕地扩大。树木更多了,他每年栽种几棵。还有了花草,四季开放,冬天的雪落在梅枝上,夏天的雨淋湿了石竹花,他掐下春天的第一朵玫瑰,放在鼻尖。秋天,他走去不大的果园,生活赐予他智慧,他喃喃道:“正月,自朔暨晦,可移诸树杂木。唯有果实者,及望而止。望为十五日。过十五日,则果实少……”

他还娶了媳妇。高密大嫚温良贤淑屁股大,若无计划生育,每年都能养一个。于是,子孙繁衍,沿胶莱河一岸,盖起鳞次栉比的房屋,形成庞大的家族。于是,于氏、周氏、万氏、李氏来了,沿河一岸,再盖一排,村落渐成,炊烟四起……“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

晨耕暮曲依然是晨耕暮曲,乡间生活,我们虽不能说永远不变,但至少至今未变。孙家口发展到今天,村庄的房屋已逐渐偏离河岸南行,旧屋废弃,新房建成,红瓦的屋顶难以一眼望穿。除了河流枯干,土地依然还是那些土地,一片片黑砂土,一片片黑黏土,生五谷也长蔬菜。村庄的经营模式,已经由传统的耕种粮食作物为主逐渐转化为种植贩卖各类蔬菜为主。我们无需枉论村庄以怎样的生存方式为优,因为村庄里,并非人不离不弃村庄而是村庄不离不弃人,它跨越任何时代的倔强存在并不需要一个或几个具体而确切的理由。存在并持续存在,独立于任何朝代和人的权力意志,正是村庄不息炊烟的“事情本身”。

没有一个村庄不是孤独的。它们有时陷入黑暗,独自熬过漫漫长夜。它们习惯用孤独抗拒一切拯救——没有一双拯救的手不带有污垢。人的不间断离开没能让村庄变瘦,战争和灾难没能把村庄打垮,披着各种诱人外衣的社会盘剥没能让村庄更贫穷……村庄,是无根的浮萍还是有根的植物?它的故里,是否真的烙印过游子归来的脚印?

没有,除了炫耀和获取。但村庄不在意这些。它坦然接受落在它身上的阳光雨露和风雨雷电。即使幸运降临,即使灾难降临,它始终保持着宠辱不惊的坦然本色。它是无根的浮萍,向任何时代靠岸;它还是有根的植物,深深扎入自己的身体,生长四季。

开翻斗轻卡的小伙,种了十亩白菜。他熟练地将白菜掀翻到地上,不太在意白菜是否摔碎。几个人捡起白菜,码放在路边,成垛成墙。他的十亩白菜可以收获二十万斤左右。贩卖白菜的说,长相不好的不要,受冻的不要。长相好的和未受冻的,有些剥去了白菜帮子,堆放在路的另一边。今年的白菜又是白菜价,一毛六分一斤,不够施肥浇水的钱。他靠路边停车下车,迅速往家里走去。午饭时间到了,村庄东西大街赶集的人群逐渐散去。

村西,田野广阔,种了大葱、菜花、大头菜、白菜。长相不好的白菜被遗弃,立在寒风中,那份孤独之感无法言说。两栋看护房像模像样伫立着,当我走近其中一栋时,想起那位立村者孙氏,想起他走向孙家口第一栋也是唯一一栋房屋时的样子,他嘴角翘起,对自己微笑,他满意那栋房子,虽然简陋粗糙得摇摇欲坠。近处的水塘,一尾鱼跃起,它看到了一座村庄。

看护房西北角,一家人不忍放弃午饭时间,抢收受冻的白菜。也许还有没受冻的呢,也许还有长相很好的呢。几只灰喜鹊飞去村西一家院落墙外的白杨树,杨树细而高,树顶三只黑色的鸟窝。鸟窝下,有个村庄叫孙家口,灰喜鹊熟悉那儿的一砖一瓦,还熟悉一座旧石桥。这是它们的家。

2015.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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