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霸王别姬以古鉴今

罗瘿公以吟诗听曲遣其生

罗惇曧，字掞东，晚年自号瘿公，广东顺德人。顺德邑城大良，龙罗两姓，聚族而居，在清朝科举时代，出了不少显达人物。瘿公以优贡生官邮部郎中，早岁已留寓北京；民国而后，也没有回到故乡来。他喜欢涉足梨园，听歌观剧。当日京中捧伶的风气，盛极一时，梅兰芳便由冯耿光辈捧红的，而程艳秋（程砚秋）则由罗氏一手造就出来的。程艳秋在班中当末角的时候，师约还未满期，罗氏慨然解囊相助，并介绍他师事梅兰芳，一方面又亲自替他撰词度曲，编排新剧上演。于是，程艳秋声誉大振，不到几年，便和梅兰芳齐名剧艺界。艳秋感激之余，便拜了罗氏为义父。

罗氏以一介小京官，位列闲曹，民国肇建，更无心富贵功名，只寄情诗酒，日与骚人墨客，往来酬唱。有时游山玩水，乘兴吟哦，积稿也复不少。兹举数首如次，诗题是《自邢台至邺，道中书所见》，句云：“千树万树梨花云，十里五里黄茅村。榆钱柳絮不知数，一路野花红向人。望中平芜极天碧，紫燕黄蜂逐南陌。妇子嬉嬉急早耕，太行已换青葱色。如此春光客未归，怀古中原叹何益。”又《莫愁湖茗坐曹公阁，因展更阳尚书所留莫愁小影题后》，句云：“湖税当年归别业（自注：湖为徐中山王别业），僧楼今日祀人豪（自注：姚惜抱‘江天小阁坐人豪’句，曾文正至赏之，许仙屏建阁湖上，公书榜焉）。波光浮槛荷千盖，山色侵船绿一篙。城郭秣陵归夕照，江山茗椀坐吾曹。卢家少妇惊鸿影，恐占兹湖位最高。”又《登清凉山》，句云：“烟峦林杪出云扃，欲挈江流赴石城。袖底三山收紫翠，尊前六代入空冥。一流向尽伤颓照，千劫苍茫剩此亭。收拾湖光从倦鸟，疏杨归路带寒星。”又《上盘顶，云罩寺暮不达而返》，句云：“一筇身出万松颠，脚底诸峰气藐然。张袂平收东海水，剪云散作蓟门烟。飘摇清梵斜阳古，睥睨荒台冷月悬。暂谢僧雏容匿笑，投林还在暮鸦先。”又《万松寺待晓》，句云：“万峰高下影窗前，星斗依微接曙天。温酒径思燃宿火，寻诗无着近枯禅。霞光动海诸天豁，日气蒸山众态妍。百折箯舆过鸟背，梵钟先我落平阡。”又《雨宿云居寺》，句云：“屡借僧房娱梦境，松皇交翠雨淋漓。雷声纵壑千林动，瀑响连山万派随。蔬笋未嫌充腹俭，芯刍翻怪夜眠迟。思量何物堪酬对，苦茗昏灯自改诗。”又《房山道中作三首》，其一：“结束看山不费催，昨宵已梦踏岩苔。箯舆几转槐阴路，便有岚光泼眼来。”其二：“策策飞鸦林际迎，单衣篛笠趁凉轻。看他熟麦黄千陇，动我归耕一往情。”其三：“村鼓秧歌竞赛神，争看舞沸河津。故乡每岁逢今日，艾叶菖蒲满四邻。”以上诸作，写景写情，清新俊逸，正似王维的诗中有画般。还忆十余年前，张昭芹鲁恂丈，远道来函，谓“欲辑印岭南近代四家诗，梁鼎芬、曾习经、黄节，均已具备，书橱上只缺罗氏作品，君与他有同乡之谊，而且又为忘年交，如有藏存，希惠一册”。我除将瘿公诗集寄赠外，还复函说道：岭南近代诗家，黄公度（遵宪）也属表表者，为什么不蒙选入？他很清楚解释，谓所列四家，并不是等如清初王蒲衣的岭南三大家诗选般，认为那是一代名手；只是该四人都属非师即友，为存故旧起见，所以辑印而已。

罗氏晚年，环境很差，穷愁潦倒。但他还很达观，对于写诗听曲，一样不减其风趣。他有《病起作》六首，其一：“吾身侈顽健，况复摄起居。自夸壁垒坚，久与疾病疏。仓卒不戒寒，病势若决渠。治之幸不纷，肝鬲甫一舒。扶床起揽镜，错认山泽臞。窥窗见残雪，且试盘中蔬。”其二：“平生不识忧，何者名为苦。贫乃天所畀，乐则吾自主。宽肠纳宇宙，斗室在环堵。病魔尔何物，亦或敢予侮。泥我困床蓐，幽我闭门户。苦我只此乎，顺受亦无忤。终有霍然时，乐趣吾语汝。”其三：“乱亦岂可避，时亦不必伤。熟看相斫书，亦互有短长。起灭信偶然，时过亦已忘。术者侈天口，京师有大殃。大户竞徙室，小户严盖藏。吾见之熟矣，自扰谋非臧。贼来吾闭户，贼去吾徜徉。万一竟入室，无橐亦无囊。破书塞满屋，贼唾走且僵。吾生忘忧法，三字莫思量。”其四：“吾友有梁宓，问我养心法。曰一切放下，此语至简质。宓言不易造，吾谓当努力。四字谨受持，千言尽枝叶。世每憎吾狂，然而不欲杀。吾非佛图澄，鸥鸟自可狎。履险每如夷，何必适乐国。”其五：“明朝有米无，此自明朝事。今日且饱食，万事付美睡。或言陈后山，终竟以寒死。吾尚存破裘，谅亦不至此。有歌必须听，对酒不强醉。百年固可乐，夕死亦适意。或望子孙贤，此意更无谓。教子尽吾责，非以为自利。吾责既已尽，亦不复省计。华严百万言，游戏而欢喜。吾虽未学佛，斯乃佛所赐。纵非极乐土，恐是初禅地。”其六：“病榻已强离，灯火能勉亲。取携堪自力，勿以烦家人。据案始独坐，稍觉夜气新。辍诗余数月，制曲恒自珍。今宵忽伸纸，一泻无逡巡。吾诗如里谣，放荡足一欣。苦吟究何必，庶非无病呻。”这些作品，是罗氏在癸亥（1923）那年，重病痊愈后所写的。我们看后，也可概想他的人生观是怎样了。

次年甲子（1924）八月，罗氏又患病入医院疗治，这一次，便一瞑不起了。他捱着贫病交迫的生活，在临终前，写了一张像遗嘱的字条，着人待他死后，影印到讣告上，句语是这样的：“程君艳秋，义心至性，照掩古人，慨然任吾身后事极周备，将来震艮两子，善为报答。”末附小字一行道：“甲子八月初四日晨，罗瘿公倚枕书，盖极支离矣。”读书人不善治生产，至于此极，殊堪慨叹。艳秋除负殡葬之责外，举丧时，披麻戴孝，执子礼甚恭。复时常资助其家人，不使窘乏。这般高义，在末俗里，竟于伶人得之，是值得称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