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学诤友叶左文

答叶渭清（左文、竢庵）诗

叶左文（1886—1966），名渭清，号竣庵，浙江开化人。与马相交六十余年，他们互相尊重，互相关心，但在学术问题上有不同见解，必相与“陈遗经、道古训”争论务明，是一对论学诤友。

叶与马夷初同为陈介石学生，因马夷初而识马一浮。马称其行履笃实、博涉，但惜其老于校勘。二人对对方的生活、学术研究都十分关怀。叶曾在北京图书馆负责校勘《宋会要》。马认为宋代文才最盛，但《宋史》是官修的史书，是由许多人供稿，杂凑而成的，故芜杂、谬误多。叶以后就专门研究宋史。1941年，当其研究有成时，遭日本飞机轰炸，全部手稿被毁。马得知后，在千里之外驰书、作诗慰勉。《闻寇机袭开化，老友叶左文居室毁于火，平生纂录诸书俱烬，无以慰之，寄此以广其意》，用了秦焚书，而伏生口授《尚书》于其女，使古文《尚书》得以传世的典故。在书中更直言：“兄年虽艾，精力犹强，但使山岩屋壁间犹可得书，《宋史注》不难重辑。此非故为宽慰之辞，事理固当尔。”以后，叶又重新开始写作，也陆续购买了不少有关书籍，但终因过去藏书和摘录的资料均已付之一炬，故而终其生，《宋史注》未能全部完成。

叶早年从事教学工作，且赖以为生，生活比较困难。马先后请其至内兄汤拙存、挚友曹子起家，为内侄、世侄辈师。又将其举荐给教育总长蔡元培，助蔡制订教育规制。1919年叶父卒，马专门从杭州至开化吊唁，并将其12岁的儿子伯敬带到杭州，由自己教读。后又将之送到嘉兴去学中医，卒成名医。到20世纪40年代，马在主讲复性书院时，还以叶的事迹来教育学生，讲到叶事父孝，父逝后，家业悉让与其继母、弟妹，并对他自己无意功名仕宦的德行及研究史学考证务实，敢于以事实纠正古人之失的治学精神表示赞赏。

两人不在一地时，不仅书信不断，嘘寒问暖，还因便互相馈赠。久别重逢时，叶必以大礼（跪拜）相见，年过花甲以后犹不改变。1935年，马应叶之请，为其父撰《墓碣铭》。1937年，抗日军兴，马携外甥丁安期、学生王星贤两家十五人，避地开化，得到叶的妥善照料。马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叶君念旧甚笃，已预为之地，慰问馈遗无虚日，虽曰流离，尚未失所。”1945年，马作《寄怀叶左文兼为其六十寿》，诗成，对学生王星贤说：“仆向来不作寿诗，今于叶先生破例为之，亦以念旧之情不能自已也。”1965年又作寿其八十诗。叶能两次得到马的祝寿诗，在马的友人中亦是少见的。

关心、尊重是建立在共同刻苦学习、深入钻研基础上的，两人在一起深得论学之乐。1913年，叶自开化来杭，居三月，与马日夕论学。在共读《论语》时，取十一种古人集注、纂疏等参阅，日不过数章。午前各自诵习，午后一起探讨。如读到“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章时，叶因宋代程、朱二子的解说不同，程说“为”字作“是”字解，言克尽己私，方始是仁；说“天下归仁”曰“事事皆仁”。朱说“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天下之仁皆与其仁，极言效之速而大也”。故提出“应何从”？经过讨论，乃认为：“为仁”二字，程子说个体段，朱子重在工夫。“归仁”二字，程子说是自己边事，朱子说是推言其效。故程说较为直接可以从。然朱子既载其说，则亦不是于此义有所忽略，因是为学者说，故特别着重“工夫”。马在20余年后与学生谈到这一段时间的情景时说：“如置身伊洛，忘其生之为衰世也。”

作为论学诤友，两人常有不同的学术见解。叶开始注《宋史》时，马指出其“偏重史实”、“不能无弊”。认为研究历史应“事必有义而后文之”、“苟乖于义，则事不足称”，建议其“当识其大者，明乎失得之故，废兴所由”，使所著上能继承《春秋》，下亦同于三《传》。叶接受了马的意见，承认自己平日于心性未尝下工夫，徒欲收拾丛残，托古人以自见，故有注《宋史》之意。比较大的一次争论在1938年。当时马应浙江大学之聘，在江西泰和讲学。讲后把讲义寄开化，就正于叶。叶立即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说马盛赞六艺之教，说六艺可以统摄一切，言近于“夸”，是“妄言”，是“变乱旧章”。又认为马为了求“通俗”、“不免流为戏谈”，这是禅师家讲经气象，非儒者所当效。并引经据典地推论，有以上诸“失”实乃心之“失”，是“有邪心”。马承认世界上没有“言妄而心不邪者”，亦承认曾学禅，“所言有不期而入于禅者”。但坚持盛赞六艺是正理，不是“妄言”，而且说：“如以称扬道大”，遂目为“夸”，曲喻凡愚，遽斥其“戏”，然则孔子赞《易》弥纶天地，亦将为“夸”乎？孟子说性譬及犬牛，亦将为“戏”乎？在1938年六七月间，两人为此数致两三千言之长函，但还是未能完全说服对方，可是亦丝毫未影响两人之友谊。1939年，马应请入川主持复性书院。在筹建书院之初，就礼聘叶为“三礼专门讲座”，聘电中有“望不惮艰阻，共明素业”语。终因战时交通受阻，叶未能入川教学。抗战胜利，书院东迁杭州，后又改为智林图书馆，叶数次到院、馆，帮助校勘备刻古籍。1948年元月，马搬离复性书院，以表示辞主讲与总纂的决心，当3月叶到院时，马即至院欢迎，并与叶及书院同仁合影于庭。是次，叶校勘了宋代严粲注释的《严氏诗辑》，并作《诗辑校记》。1950年秋，叶至智林图书馆，编辑《朱子弟子考》。

1953年，浙江文史研究馆成立，马任馆长，叶为馆员。

马一浮、叶左文摄于杭州积善坊巷马当时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