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与曾文正之谈话

与曾文正之谈话

时间:2022-01-2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嗣升迁得入曾文正幕中。乃曾文正欲见予之心甚急,七月间予复得张君之第三函及李君之第二函。两函述文正之意,言之甚悉。予初不意得此机缘,有文正其人为余助力,予之教育计划当不患无实行之时。曾文正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人物,同辈莫不奉为泰山北斗。曾文正乃于湖南招练团勇,更有数湘人佐之。文正所以能指挥若定,全境肃清者,良以其才识道德,均有不可及者。总文正一生之政绩,实无一污点。

一八六三年,余营业于九江。某日,忽有自安徽省城致书于余者,署名张世贵〔应为张斯桂〕。张宁波人,余于一八五七年于上海识之,当时为中国第一炮舰之统带,该舰属上海某会馆者。嗣升迁得入曾文正幕中。余得此书,意殊惊诧。盖此人于我初无若何交谊,仅人海中泛泛相值耳。地则劳燕,风则马牛,相隔数年,忽通尺素,而书中所言,尤属可疑。彼自言承总督之命,邀余至安庆一行,总督闻余名,亟思一见,故特作此书云。当时总督为曾公国藩,私念此大人物者,初无所需于予,急欲一见胡为?予前赴南京,识太平军中渠帅。后在太平县,向革军购茶,岂彼已有所闻欤?忆一年前湘乡驻徽州,为太平军所败,谣言总督已阵亡。时予身近战地,彼遂疑予为奸细,欲置予于法,故以甘言相诱耶?虽张君为人,或不至卖友,然何能无疑?踌躇再三,拟姑复一函,婉辞谢却。余意暂不应召,俟探悉文正意旨,再决从违。故余书中,但云辱荷总督宠召,无任荣幸,深谢总督礼贤下士之盛意;独惜此时新茶甫上市,各处订货者多,以商业关系,一时骤难舍去,方命罪甚,他日总当晋谒,云云。

两阅月后,张君之第二函至,嘱予速往,并附李君善兰(即壬叔)一书。李君亦予在沪时所识者。此君为中国算学大家,曾助伦敦传道会中教士惠来(Rev.Wiley)翻译算学书甚夥。中有微积学,即予前在耶路大学二年级时,所视为畏途,而每试不能及格者也。予于各科学中,惟算学始终为门外汉,此予所不必深讳者。李君不仅精算学,且深通天文,此时亦在曾文正幕府中,因极力揄扬予于文正。谓曾受美国教育,一八五七年赖予力捐得巨款赈饥;且谓其人抱负不凡,常欲效力政府,使中国得致富强。凡此云云,来书中皆详述之。书末谓总督方有一极重要事,欲委予专任,故劝驾速往。并谓某某二君,以研究机器学有素,今亦受总督之聘,居安庆云。

予得此书,疑团尽释,知前此之浅之乎测丈夫也。遂复书,谓更数月后,准来安庆。乃曾文正欲见予之心甚急,七月间予复得张君之第三函及李君之第二函。两函述文正之意,言之甚悉。谓总督欲予弃商业而入政界,居其属下任事。予初不意得此机缘,有文正其人为余助力,予之教育计划当不患无实行之时。若再因循不往,必致坐失事机。乃立复一书,谓感总督盛意,予已熟思至再,决计应召来安庆。惟经手未完事件,必须理楚。种种手续,当需一月之摒挡。最迟至八月间,必可首途矣。此书发后,张李二君遂不复来书相催。是为予预备入政界之第一步。

曾文正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人物,同辈莫不奉为泰山北斗。太平军起事后,不久即蔓延数省。曾文正乃于湖南招练团勇,更有数湘人佐之。湘人素勇敢,能耐劳苦,实为良好军人资格,以故文正得练成极有纪律之军队。佐曾之数湘人,后亦皆著名一时。尝组织一长江水师舰队,此舰队后于扬子江上,大著成效。当时太平军蔓延于扬子江两岸,据地极广。而能隔绝其声援,使之首尾不相顾者,则舰队之功为多也。不数年,失陷诸省,渐次克复。太平军势力渐衰,范围日缩,后乃仅馀江苏之一省,继且仅馀江苏一省中南京一城。迨一八六四年,南京亦卒为曾文正军队所克复。平定此大乱,为事良不易。文正所以能指挥若定,全境肃清者,良以其才识道德,均有不可及者。当时七八省政权,皆在掌握。凡设官任职、国课军需,悉听调度,几若全国听命于一人。顾虽如是,而从不滥用其无限之威权。财权在握,绝不闻其侵吞涓滴以自肥,或肥其亲族。以视后来彼所举以自代之李文忠(鸿章),不可同日语矣。文忠绝命时,有私产四千万以遗子孙。文正则身后萧条,家人之清贫如故也。总文正一生之政绩,实无一污点。其正直廉洁忠诚诸德,皆足为后人模范。故其身虽逝,而名足千古。其才大而谦,气宏而凝,可称完全之真君子,而为清代第一流人物,亦旧教育中之特产人物。是即一八六三年秋间,予得良好机缘所欲往谒者也。

予既将九江商业结束后,遂乘民船于九月间抵安庆,径赴文正大营,得晤故人张世贵、李善兰、华若汀、徐雪村等(译音)。此数人皆予上海旧交相识,见予至,意良欣慰。谓总督自闻予历史后,此六阅月之内,殆无日不思见予一面。张、李二君之连发数函,亦即以此。今予既至,则彼等之劝驾已为有效,推毂之力,当不无微劳足录云。予问总督之急欲见予,岂因予以中国人而受外国教育,故以为罕异,抑别有故欤?彼等咸笑而不言,第谓君晤总督一二次后,自能知之。予察其状,似彼等已知总督之意,特故靳不以告予。或者总督之意,即彼等所条陈,未可知也。

抵安庆之明日,为予初登政治舞台之第一日。早起,予往谒总督曾公。刺入不及一分钟,阍者立即引予入见。寒暄数语后,总督命予坐其前,含笑不语者约数分钟。予察其笑容,知其心甚忻慰。总督又以锐利之眼光,将予自顶及踵,仔细估量,似欲察予外貌有异常人否。最后乃双眸炯炯,直射予面,若特别注意于予之二目者。予自信此时虽不至忸怩,然亦颇觉坐立不安。已而总督询予曰:“若居外国几何年矣?”予曰:“以求学故,居彼中八年。”总督复曰:“若意亦乐就军官之职否?”予答曰:“予志固甚愿为此,第未习军旅之事耳。”总督曰:“予观汝貌,决为良好将材。以汝目光威棱,望而知为有胆识之人,必能发号施令,以驾驭军旅。”予曰:“总督奖誉逾恒,良用惭悚。予于从军之事,胆或有之,独惜无军事上之学识及经验,恐不能副总督之期许耳。”

文正问予志愿时,予意彼殆欲予在其麾下任一军官以御敌。后闻予友言,乃知实误会。总督言此,第欲探予性情近于军事方面否耳。及闻予言,已知予意别有所在,遂不不复更言此事。后乃询予年事几何?曾否授室?以此数语,为第一次谈话之结束。计约历三十分钟。语毕,总督即举茶送客。予亦如礼还报,遂兴辞出。举茶送客,盖中国官场之一种礼节。凡言谈已尽,则举杯示意,俾来客得以兴辞也。予既出,归予室。关怀之旧友,咸来问讯,细询予见总督时作何状。予详告之,诸友意颇愉快。

余见文正时为一八六三年,文正已年逾花甲〔实为五十二岁〕,精神奕然,身长约五尺八九英寸,躯格雄伟,肢体大小咸相称。方肩阔胸,首大而正,额阔且高,眼三角有棱,目眦平如直线。凡寻常蒙古种人,眼必斜,颧骨必高。而文正独无此,两颊平直,髭髯甚多,()()直连颏下,披覆于宽博之胸前,乃益增其威严之态度。目虽不巨,而光极锐利,眸子作榛色,口阔辱薄,是皆足为其有宗旨有决断之表证。凡此形容,乃令予一见即识之不忘。

文正将才,殆非由于天生,而为经验所养成者。其初不过翰林,由翰林而位至统帅,此其间盖不知经历几许阶级,乃克至此。文正初时所募之湘勇,皆未经训练之兵。而卒能以此湘军,克敌致果,不及十年而告成。当革军势力蔓延之时,实据有中国最富庶之三省。后为文正兵力所促,自一八五〇年至一八六五年,历十五年之夙患,一旦肃清,良非细故。溯自太平军起事以来,中国政府不特耗费无数金钱,且二千五百万人民之生命,亦皆牺牲于此政治祭台之上。自此乱完全肃清后,人民乃稍稍得喘息。中国之得享太平,与满政府之未被推翻,皆曾文正一人之力也。皇太后以曾文正功在国家,乃锡以爵位,为崇德报功之举。然曾文正之高深,实未可以名位虚荣量之。其所以成为大人物,乃在于道德过人,初不关其名位与勋业也。综公生平观之,后人谥以“文正”,可谓名副其实矣。

今更回述予在安庆之事:当时各处军官,聚于曾文正之大营中者,不下二百人,大半皆怀其目的而来。总督幕府中亦有百人左右。幕府外更有候补之官员、怀才之士子,凡法律、算学、天文、机器等等专门家,无不毕集,几于举全国人才之精华,汇集于此。是皆曾文正一人之声望道德,及其所成就之功业,足以吸引之罗致之也。文正对于博学多才之士,尤加敬礼,乐与交游。予来此约两星期,在大营中与旧友四人同居,长日晤谈,颇不寂寞。一日,予偶又询及总督招予入政界之意。诸友乃明白告予,谓彼等曾进言于总督,请于中国设一西式机器厂,总督颇首肯,议已成熟,惟厂之性质若何,则尚未决定耳。某夕诸友邀予晚餐,食际即以此机器厂问题为谈论之资。在座诸君,各有所发表,既乃询予之意见。盖诸友逆知总督第二次接见予时,必且垂询及此,故欲先知予之定见若何也。

予乃告之曰:“予于此学素非擅长,所见亦无甚价值。第就予普通知识所及,并在美国时随时观察所得者言之,则谓中国今日欲建设机器厂,必以先立普通基础为主,不宜专以供特别之应用。所谓立普通基础者无他,即由此厂可造出种种分厂,更由分厂以专造各种特别之机械。简言之,即此厂当有制造机器之机器,以立一切制造厂之基础也。例如今有一厂,厂中有各式之车床、锥、锉等物;由此车床、锥、锉,可造出各种根本机器;由此根本机器,即可用以制造枪炮、农具、钟表及其他种种有机械之物。以中国幅员如是之大,必须有多数各种之机器厂,乃克敷用。而欲立各种之机器厂,必先有一良好之总厂以为母厂,然后乃可发生多数之子厂。既有多数子厂,乃复并而为一,通力合作。以中国原料之廉,人工之贱,将来自造之机器,必较购之欧美者价廉多矣。是即予个人之鄙见也。”诸友闻言,咸异常欣悦。谓愿予于总督询及此事时,亦能如是以答之。

数日后,总督果遣人召予。此次谈论中,总督询予曰:“若以为今日欲为中国谋最有益最重要之事业,当从何处着手?”总督此问,范围至广,颇耐吾人寻味。设予非于数夕前与友谈论,知有建立机器厂之议者,予此时必以教育计划为答,而命之为最有益最重要之事矣。今既明知总督有建立机器厂之意,且以予今日所处之地位,与总督初无旧交,不过承友人介绍而来;此与予个人营业时,情势略有不同,若贸然提议予之教育计划,似嫌冒昧。况予对于予之朋友,尤当以恪守忠信为惟一之天职。予胸中既有成竹,故对于此重大问题,不至举止失措。以予先期预备答辞,能恰合总督之意见,欲实行时即可实行也。于是予乃将教育计划暂束之高阁,而以机器厂为前提。予对总督之言,与前夕对友所言者略同,大致谓应先立一母厂,再由母厂以造出其他各种机器厂。予所注意之机器厂,非专为制造枪炮者,乃能造成制枪炮之各种机械者也。枪炮之各部,配合至为复杂;而以今日之时势言之,枪炮之于中国,较他物尤为重要,故于此三致意焉。总督闻言,谓予曰:“此事予不甚了了,徐、华二君研此有素,若其先与二君详细讨论,后再妥筹办法可耳。”

予辞出后,即往晤诸友。诸友亟欲知予此谈之结果,闻予所述情形,咸极满意。自此次讨论后,诸友乃以建立机器厂之事,完全托付于予,命予征求专门机器工程师之意见。二星期后,华君若汀告予,谓总督已传见彼等四人,决计畀予全权,先往外国探询专门机器工程师,调查何种机器于中国最为适用。将来此种机器应往何国采购,亦听予决定之。

建立机器厂之地点,旋决定为高昌庙。高昌庙在上海城之西北约四英里,厂地面积约数十亩。此机器厂,即今日所称“江南制造局”,其中各种紧要机器工程,无不全备者也。自予由美国采购机器归国以来,中国国家已筹备千百万现金,专储此厂,鸠工制造,冀其成为好望角以东之第一良好机器厂。故此厂实乃一永久之碑,可以纪念曾文正之高识远见。世无文正,则中国今日,正不知能有一西式之机器厂否耶?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