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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房土蜂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祖太太是很喜欢养蜂的。却和前去寻花采蜜的蜂子有所不同。树大分枝,这就算是蜂子在分窝了。父亲一再感慨说,看蜂子的迎来送往与井然有序,会觉得它们的治理能力与合作能力都是超过了人的。另一些蜂子围绕了这蜂团不即不离的飞,它们一定另有使命和任务的。蜂房的底部总有着为数不少的死蜂子,有的业已枯槁,有的翅碎腿折,只余了局部。它们这样子似乎一点也不影响那些还活着飞来飞去的蜂子。

四十房土蜂

1960年至1965年,我家养过一段土蜂。最鼎盛的时候,达到近四十窝。一年可以割到五六百斤蜂蜜。

土蜂是一种比较于洋蜂的叫法。洋蜂逐花而居,饲养起来要更精心些。洋蜂的好处是产蜜多,成蜜快,一般一月可摇一次,这样一年下来,一箱蜂可摇十二次蜜。土蜂一年却只能割蜜一次。但土蜂的蜜要比洋蜂的蜜好吃许多。

不知为着一个什么由头,我家养起土蜂来。刚开始只养了两三窝。我们这里的乡俗,过什么宗教节日或纪想老人的时候,会请阿訇满拉来。家里光阴紧,宰不起羊,就烙点烫面油香,消几碟蜂蜜,算是上品的招待物了,大家都喜欢吃的。

那时候我的祖太太、太太都还活着。祖太太近一百岁了,一床被子补补缝缝,盖了近八十年,一个人把手来拎,拎不动的。问她多少岁,总是说八十几岁咧;刚刚吃过饭,问她吃饭了没有呢?委屈着说没吃,说谁给着吃呢。母亲怀我的时候,祖太太就用许多旧布片给我缝尿布。结果不等我生下来,她就眼睛一闭走了。祖太太是很喜欢养蜂的。常常铺一个什么了坐在蜂房旁边,听蜂飞的声音。太太更是能干得很。她就爷爷这么一个儿子,而且早年自行离开太爷,携着爷爷从县城到娘家来,娘儿俩相依为命地过着。她疼爷爷是出了名的,连上房泥这样的事,她也不让爷爷干,自己房上房下地忙活着。家里的几十个蜂窝,都出于太太的手。要不是爷爷被捕去劳改,她还会多活一些日子的吧。

父亲说,土蜂这种东西,灵性得很。有些人家是越养越多,有些人家是越养越少。我家就经历了一个由少到多,再由多到无的过程。这样的一个轮回下来,人会明白许多东西,但也似乎越发的不明白了。

我最喜欢听老人们讲蜂子分窝和割蜜的事。

先说分窝。

一般是到四五月份,天气是好得很,没有大雨大风,连阴天也不多,日头长时间足量地照着,各种野花庄稼花也都依序盛开着。这样的时候,突然的会看见蜂子在暖暖的日光中成群地飞出来。却和前去寻花采蜜的蜂子有所不同。它们总是围绕在近边嗡嗡地飞着。飞得乱麻麻的,飞得不可开交,似乎在激烈地商讨着去哪里却总是定不下来,傍暮时分,又飞回蜂房里去。第二天又出来,又是这样闹腾腾的不见结果的飞一天。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情绪激烈着乱糟糟地飞。终于一天,一只峨冠博带与众相异的大蜂子隆重地飞出来,很快在院里的一根树杈上落定了,这时候就见大批的蜂子陆续地飞出来,飞到那树上去了。原来那先飞落树上的是新生的蜂王,众蜂子竞相落在它身边,密密叠叠的结成一大团,沉甸甸的有惊无险地吊在树杈上。树大分枝,这就算是蜂子在分窝了。像鸟类的领翅学飞一样,看来前几天幼蜂们是出来演习的,而且侦察好了落脚点,使蜂王一旦出窝,就不必再东飞西飞,顾左盼右,一径的飞到早已侦察好的位置上去。父亲一再感慨说,看蜂子的迎来送往与井然有序,会觉得它们的治理能力与合作能力都是超过了人的。将要分窝的那一段时间,蜂房内表面上看去会比平日更噪闹更杂乱,会发现一些蜂子在欺负另一些蜂子,撕咬着,冲撞着,似要驱赶得它们出来。父亲说,这是幼蜂已经长成,不可再坐享其成,老蜂子不客气地要赶它们自己去谋生了。这似乎是一个有些艰难的过程,一些幼蜂竟因此被狠狠地咬死了。

分出来的蜂子吊在树杈上,像无数频频眨动的复眼或刚刚从水里捞出的鱼子。它们刚刚从一个整体里飞出,竟如此迅疾地又形成了一个完备和谐的整体,看它们那种挤挤挨挨,簇簇拥拥的样子,是很难把它们再驱散开来的。另一些蜂子围绕了这蜂团不即不离的飞,它们一定另有使命和任务的。蜂房里飞出了那么多幼蜂,一时显出些许寂寞来,但照旧很忙碌。蜂房的底部总有着为数不少的死蜂子,有的业已枯槁,有的翅碎腿折,只余了局部。它们这样子似乎一点也不影响那些还活着飞来飞去的蜂子。

新的蜂房收拾好了,要把树杈上的蜂团收拢下来了。

这样的时候,天高气清,日光和暖,在阵阵的蜂鸣声里,总是让人能觉到一种特别的气氛,喜庆、祥和而又似一个梦幻。

常常是父亲上树去收蜂子,偶尔太太也拐了小脚上树去。真是不可想象,一个七十多岁的小脚老奶奶,是怎么爬上树去的呢?

不能白手上树,得拿一个小背篼,背篼里面和边边沿沿,涂上一些蜜,然后倒拿在蜂团的一边,一边用一束青草轻轻挥动着,一边喊着:“蜂王——上斗,白雨过来了——,蜂王——上斗,白雨过来了——”

就这样一遍遍不厌其烦,津津有味地喊着,喊得一大团云朵在天上分裂成了碎片,喊得风倦倦地拂动着树叶,似乎是在登高望着一个神往的远方,在深情地呼唤着一个丢失在荒野终古的魂灵。

我后来听人骑在树杈上这样呼唤过,想起来真是要叫人落下泪来。

白雨是什么?白雨就是暴雨,暴雨一过来,凭翅飞动的蜂子自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这是在吓唬蜂子们尤其蜂王。

但蜂子们听得懂这呼唤么?

因为常常是天清气爽,倒使人觉得从收蜂人口里出来的白雨并非暴雨,而是一种宽阔的光线,或者就是光雨吧。

一些蜂子飞入背篼里去吃蜜,但因为蜂王没有入斗,它们总是吃饱了肚子再飞出来。

在一切蜂子里,蜂王似乎是最具耐心的,它似乎知道是在呼唤它,但总是一副我命由我,充耳不闻的样子。它似乎比一头大象还难说动。静静地趴着不动,像灵魂业已出窍,只余了一副躯壳那样。但突然间它就飞起来,它的翅翼要比普通的蜂子大一些,听到它飞动的声音有些重沉,在空间划一个弧,然后,像是瞄准了那样径直飞入倒置的背篼里去,蜂群立即也哄的一声飞散,一时节,收蜂人几乎被乱麻麻的蜂子遮蔽了,约十来分钟,就像小背篼里有一种吸力那样,将乱飞的蜂子一一吸纳进去,在背篼里结成摇摇欲坠的一团。这就算把又一窝子收入囊中了,算是从今儿个起又可以多一份收入和指望了。可以从树上下来了。当然,有时不免被蜂子刺几箭的,但养蜂人被蜂子刺几箭算什么呢?一直把幼蜂安置在新的蜂房里,给它们准备一些蜂蜜作为过渡应急之用,这才回去研碎几只红皮蒜,敷在叮伤处。心里的快乐与安慰几乎无法说给第二个人听。父亲讲,人有时候分家后又会合于一处,蜂子却从来不会这样,它们只会一窝一窝分下去,从来不走回头路。

但有时候一窝蜂会突然地分出两个蜂王来。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辅佐幼主么?是垂帘听政么?然而有两个蜂王的蜂群,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不遂人意,产蜜也不多,有时候竟似乎连它们自己也不够吃。分出两个蜂王的事不常见,一旦有,家里人不会很高兴的。

分出两个王倒还不要紧,要紧甚而要命的是,有时倒是只飞出一个蜂王来,但这王却像是脑后有反骨似的,像胸襟别具,另有识见,不再循规蹈矩,要我行我素,自作主张,于是漠然地飞过预期的树杈,带着满朝文武及庶民百姓,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地飞到远处去了。能飞多远?有时会飞得不知去向,有时会飞到临村,但大多还是落户在了本村的某家。依村里人的说法,这便说明不是你的蜂子,不是你的财贝,眼睁睁看着叫飞远去,不要追,追也追不回来的,飞到谁家就是谁家的。这真是一桩令人惊诧和莫奈其何的事。数年间,我家的蜂子也曾不告而辞过,我们上下两家邻居家的蜂子,都是从我家飞过去的。其中一家后来越养越多,直到超过了我家,另一家却没能发达起来。父亲说,人这个东西,心怪得很,见蜂王带着自家的蜂子飞走后,知道自己这里是没指望了,就盼着能飞到亲戚家里去,要不就飞到队长或者会计家里去,这样下来,也可算是无形中送了他们一份礼物。但蜂子却不作人想,一次却飞到哑巴家里去。哑巴的男人殁了,一大堆儿女,不知日子是咋过的。蜂子飞到哑巴家里使父亲不大痛快,对蜂子有些恨意了,觉得是吃了个哑巴亏。但哑巴却到我家来,口吐白沫指天画地说了老半天,意思是我家的蜂子,还是我家收回来吧。这自然是不能收回的。哑巴后来就给祖太太和太太各做了一双鞋送来。真是啥人有个啥命呢,飞到哑巴家的蜂子,不知是什么品种,一年时间,竟频频由一窝分出四窝来。

我家蜂子最多的时节是1962年。

是年年末,爷爷被捕去劳改了,不久,奶奶去世,不久又是太太,祖太太觉得少者已逝,自己再活没什么意思了吧,就也眼睛一闭走了。短短几年,我家劳改一人,归真三人,家里的气氛也是大变,蜂子像是也有所感知,竟得了什么瘟疫一样一窝窝死起来。死起来是很快的,而且叫人束手无策,时间不长,响彻我家数年的蜂鸣声听不到了,只剩下四十来个空空的蜂房,像被盗的坟墓似的。

爷爷那些年暗暗地做生意,公家闻讯追捕得紧,爷爷常常是东躲西藏,公家也抓不住的。但一天蜂子却分了,在地窖里藏久了的爷爷出来看时,被村里的一个积极分子发现了,就这么被捕了去。

爷爷劳改回来后,那些空洞的蜂房使他落泪了。但是父亲却从一个蜂房里挖出三百块银元和小半瓶黄金交给爷爷。原来我家是有积蓄的,那么艰难的日子里,父亲竟没有拿出来花掉,使爷爷为他的儿子哭起来。这些银元和黄金挖出来的当天夜里,爷爷就让父亲给干爷送去了。这是一段闲话,这里略提一提,接下来说割蜜。

父亲说,白露过后,就开始割蜜。

并非每一房蜂都可以割蜜的,四十房蜂,可割蜜者一年不过十来房。这和年年留歇地是一个道理。

怎么割蜜呢?

选择一个主麻日(穆斯林称星期五为主麻日,视为吉日),向将要割蜜的蜂房里大口大口喷以清水,这样可使蜜蜂翅膀受潮,再飞也飞不动,只能在蜂片上盘桓。割蜜是有一把特制的小铲子的,一下一下铲下来,落到备好的塑料上或净布上,紧接着和泥那样,用铲子把割下来的蜜和蜂片悉数捣烂,翻来覆去搅和成泥状。

那些蜂子呢?

都和在里头了。

它们还活着嘛。

活着也和在里头了。

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

但是父亲说,一种性命一种归落,蜂子它命定就是这么个下场嘛。

然后是过滤蜜,用竹筛子过。蜜若太过黏稠,就在锅里热一热,这样过起来就方便了。这样的蜜叫熟蜜。但这样会使蜜变色,而且不如生蜜好吃。什么都是有用的,蜂片炼成蜡拿到采购站卖掉。蜜若想卖,也只有一个去向,那就是公家的采购站。一房蜂平均产蜜五六十斤,我家一年能产蜜五六百斤,亲戚朋友送一送,卖一卖,也就没有了,一斤五角钱,一年能卖个一二百块钱。父亲说,严冬,他像吃馍馍那样吃冻成硬块的生蜜。采购站把蜜还要过滤一次,滤出来的死蜂子在采购站堆成了小山,远远看去,像一种草,是颇易燃的,果然都一堆一堆烧掉了。

父亲说到蜂子,很是深情。他说见过比人勤苦的蜂子,没见过比蜂子勤苦的人。说有些蜂子长途跋涉,会到几十里外的花地里去采花,有一些蜂子,回来的时候,摇摇晃晃的,沉重得飞不动,细一看时,见它的两股缠满了花粉,连背子里,翅膀下面也有花粉携带着。一些出门劳动的蜂子当天飞不回来,就在野地里过夜,第二天再飞回来。父亲说的白雨也真是有的,有时候,一场暴雨不期然地倾泻下来,花地里的蜂子和往返途中的蜂子就悉数遇难了。每一场白雨后,总有几间蜂房要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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