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蚂蚁与诗意江南

到江南来，大概是因为读了王棨《江南春赋》，“薄雾轻笼于钟阜，和风微扇于台城。有地皆秀，无枝不荣……野葳蕤而绣合，山明媚以屏连。蝶影争飞，昔日吴娃之径。杨花乱扑，当年桃叶之船。物盛一隅，芳连千里……”

对于有太多高大建筑而缺少绿色的城市，我是相当隔膜的。不过好在我寄居的这座江南小城，绿化工作做得相当不错，且我所在小区对面，临河边上，有一小块植物园，常有园林工人从那里进出，搬弄一些花草，颇能增添我对江南绿的想象。

我常常从窗口看他们忙碌。他们有时挂在树上，给路两旁的树木修枝，有时屈蹲在路中间花坛里，除草、施肥或更换鲜花。我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知他们家在哪里，有人说他们是城市周边的乡民，因为土地被城市吃掉，他们就过来做园林工人了。但我总怀疑他们来自更遥远的地方。

我在城中穿行，只要有花草树木的地方，就能发现他们的身影。他们几乎总是沉默着（也许我从来只是路过，听不见他们的交谈），累了、困了就和衣躺在草地上，或垫一些报纸、编织袋，一只胳膊当枕头，另一只手覆盖在脸上，遮挡光线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他们一直从春天忙碌到冬天，春天忙栽种，夏秋忙修整，冬天雪太大时，还要给常青树打雪。

不知道他们栽种、修剪过多少花木，但我相信：他们一定熟悉每条街道上的植物、每个小区里的绿地，在他们的眼里甚至心里，大概这个城市就是由无数静默无言的花木组成的吧？

那天傍晚回来，路过植物园，远远看到很多人围在那里。跑近了一看，只见数个园林工人正在抬一株高大的香樟树。园子地势较低，要抬上马路装车必得过一道陡坡。他们用“哟嘿——哟嘿——”的劳动号子，协调彼此的节奏，同时也互相鼓励。有的手扶着树干，有的手握自己肩上的杆子，有的手扶着自己的腰和腿，但无一不弯腰弓背地提气使劲。以至于从路上往坡下看，他们像几只庄稼地里的大蚂蚁，在辛勤搬运着谷物。

不过这群“蚂蚁”工作却很娴熟，抬的人每抬起来一点，后面的人就用木棍垫上，这样抬的人就可以休息一下，然后接着一起用力，如此这般，休息三五次就将树运上了车。

吃过晚饭了，还能听见他们的号子。不知他们急于把这些树运到哪里，也许是新建的小区或公园吧。但不管是哪里，总归是这城市的某一角。不出一年，这些香樟就该在那里生根并且繁茂起来了。

那天之后，我就在心中将园林工人称为绿色“蚂蚁”了。“蚂蚁”对应着他们的艰苦、沉默和勤劳，绿色对应着他们对一座城市的绿的维护、播散和繁衍所付出的辛勤劳作。

江南的城市，都常说自己是人类诗意的栖居之地。其实正是他们为诗意的栖居做着最基础的工作。如果连绿色都没了，还如何栖居、怎么诗意？

我们无法想象没有绿的城市，更无法想象没有绿的江南。所以我们无法想象没有他们——这些在我们身边静默地侍弄花草的人们，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江南想象，会被抛向何种境地。

如今，当我再从窗口看他们，看他们搬运花木进出植物园，看他们沉默而专注地对待手上的花木，总觉得他们就是一群不善言辞又不辞辛苦的绿色蚂蚁。如果整个江南是一片绿色莲叶，不断崛起的城市是莲叶上密布的明珠，那么这些绿色蚂蚁正在做的工作，就是让明珠染上绿意，在绿的底色里不显得刺眼，这样才是诗意的栖居和诗意的江南。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城”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