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豹口上铸丰碑

第三十一章　虎豹口上铸丰碑

李先念为西路军题词：

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牺牲的烈士们永垂不朽！

李先念

1984年12月21日

这是黄河岸边虎豹口的一座红军雕像。仰望他们高大的身躯，我震撼得似乎要停止了心跳，泪水噙满我了的眼眶，仰望他们年轻的面孔，凝视他们视死如归的眼神，看着他们奋勇向前的划桨，我充满了敬仰和崇拜。

虎豹口，又名河包口，位于甘肃省靖远县城南三十里处，是一个古渡口。因两岸山势陡峭，如虎豹对峙雄踞，故名虎豹口。在寒冷的雪后我走进了它。

1936年10月24日夜，红军三十军八十八师静候在虎豹口，整装待发，军政委李先念、代军长程世才和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亲临渡口指挥。浩浩荡荡的黄河水以它一泻千里的气势奔腾而下，黄河愤怒的涛声似凶猛的虎豹，咆哮在凛冽的西北风中，划破寂静的夜空，震慑着岸边寂寥干枯的野草，震慑着冷峻陡峭的巨石山峰，也震慑着强渡虎豹口的英雄红军。黄河水疯狂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不停地溅落在红军指战员单薄的衣衫上，欺辱着比它软弱的生命，可黄河水终究没有领略到：瘦弱干枯的野草惧怕它的淫威，陡峭的山峰沙石恐惧它的冲刷，而坚强的英雄红军连生命都可以舍弃，怎么能在乎酷似凶神恶煞的浪涛？

战争毕竟是战争，战争就是血与火的代名词。莽莽的黄河水可以掀翻红军的小船，却掀不翻红军战胜敌人的意志，一个战士倒下，另一个战士又接过划桨，举起他们心中胜利的大旗，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冲锋在弥漫的战火中。血与火只能使弱者退却，我们伟大的红军在血与火的面前勇猛顽强，战恶浪、炸碉堡、杀马匪，用他们的智慧和勇敢终于渡河成功，吹响了嘹亮的军号，吹响了胜利的凯歌，吹响了新的征程！

伫立在红军的雕像前，我看到一个个英雄的面容：一位红军战士半蹲在木船的边缘，英俊、刚毅的脸颊没有丝毫的恐惧感，他的目光直视前方，透出对敌人的仇视与不屑，斜挎的弹带装满了对敌人的仇恨，黄河的水浪拍打在他的脚面和腿部，河风肆虐地掀起了他的衣角，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遮挡寒冷的侵蚀，右手紧握的枪杆似一把即将燃烧的火焰，瞬间要把黑暗的世界化为灰烬；左手根本无法握住木船边缘，而是紧紧握成铁拳，粗大的铁拳让我想起党旗上的铁锤，巨大的铁锤砸碎了奴隶身上的铁链，巨大的铁锤砸塌了紧锁受苦人的牢笼，巨大的铁锤砸烂了黑暗的社会和制度，巨大的铁锤砸开头顶上的阴霾之天，这位战士的铁拳啊，握着多少穷苦百姓的祈求和期盼，在这一刻，他要用铁拳砸开敌人的碉堡、砸碎敌人的心脏，在滚滚的黄河里劈开一条血路。他皱褶的衣服，一面耀眼的旗帜镶嵌在他的领角上，那长方形的旗帜悬挂在他的心口之上，虽然雕塑是土黄色，看不到旗帜的鲜红，但我看到，红军战士心中的那片红是燃烧炽热的红，是流淌着热气腾腾血液的红。

我激动不已，无法控制要去触摸他的心情，我真的很想拥抱他，给他温暖，不要让河水打湿他的衣服，不要让寒风吹凉他的身体，不要让他穿着草鞋的双脚裸露在冰水中，我要温暖他！在我的请求下，同行的两位朋友链起了手臂支撑我上，我趔趄地爬到了这位红军战士的脚下，激动地摸着红军紧握的左拳，使我得到了他的力量和勇敢，让我终于握住了红军的手，让我触摸到他生生不息的灵魂；我又赶紧去捂红军那只仅穿着草鞋的脚，用我瘦小的身躯暖暖他，哪怕一分钟、十秒钟、五秒钟，把我的体热传递给他，我愿意替代他冰冷五秒、十秒、一分钟或更长时间、更长时间。

冬天的黄河水没有像夏季那样浑黄，但还是川流不息地奔腾流淌，看着眼前的黄河水，我的眼前再现了1936年10月24日夜里那场残酷与险恶的战斗……

船头上的红军战士，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像草原上的猎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那双眼睛让他穿透黑暗的夜空，跨越敌人的屏障，刺破敌人的狗胆；他根本无法顾及脚下滚滚的黄河，躬就的身体令他随时准备跳跃、腾飞，像一只雄狮等待捕捉猎物，迫不及待地扑向敌人；手中的枪口即将喷射出仇恨的烈火，面部的骨骼雕刻出他死死地咬着牙关的表情，似乎要咬碎所有可恶的敌人，吞噬掉黄河滔滔的河水，为他的战友用自己的身躯开辟一条前进的道路；半卷的衣袖暴露着他强悍的肌肉，条条经脉似束缚的绳索，束缚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它要嘶叫狂奔，它要气吞云霄，它要披靡所向自由的天空，它要厮杀人间的魑魅魍魉。身体的背上，背负着方方正正的背包，方方正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特征，方方正正的文字，方方正正的做人，甚至连战火连天的危难时刻，我们红军的背包依然是方方正正，他肩负着我们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肩负着我们千千万万受苦人浴火重生的重担，肩负着历史的使命；也许他就是爆破英雄李国忠，也许他是……

李国忠，一名普通的红军战士，一名苦大仇深的红军战士，在这场渡河的战斗中，趁着敌人射击的间隙，时而匍匐前进，时而侧身挪动，30米、20米，离敌人的碉堡越来越近，敌人的枪声越来越急，子弹在头顶耳边呼啸擦过。一枚枚手榴弹被他一次次投向敌人的碉堡，可无济于事，敌人从碉堡里射出的子弹更加疯狂，于是李国忠把四枚捆在一起的手榴弹塞向敌人的碉堡，敌人垂死挣扎地把手榴弹推向碉堡外，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英雄扑向碉堡，用他血肉之躯、用他年轻的生命堵住了碉堡的窟窿，堵住了敌人向外推出的手榴弹，冒着白烟的手榴弹一秒、二秒、三秒……在敌人的碉堡里炸开了花，敌人炸飞了，碉堡炸飞了，前进的道路打通了，年仅20岁的李国忠，为红军西渡黄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20岁啊，听到20岁这个年龄的时候，我的泪水像脚下的黄河水流淌不止，他们还是妈妈的孩子，他们还没有品尝生活的滋味，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谈情说爱，他们还没有绽放青春的花蕾，他们还没有……他们太多、太多的没有……我不知道如何劝慰自己，虽然为他们伟大的精神感动，但也深深为他们的牺牲感到惋惜、痛心。我仰视他们，心里的痛溢于言表，看见同行的朋友点燃了一支香烟，便问朋友要了一支香烟，点燃后，同样再次请他们把我支撑到红军脚下，恭恭敬敬地把香烟双手摆放在他们面前。香烟的青烟缭绕在半空中，缓缓地经过了每一位红军战士的面前，我默默地想：让他们每一位会吸烟的或不会吸烟的，都品尝一下烟草味吧，让这烟草味消除他们身体的疲惫与困倦，让这烟草味暂时思念家乡的父母亲人，让这烟草味留在这黄河岸边和浑厚的黄土高坡上，让这烟草味伴随他们永垂不朽的英灵。

“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途径靖远，在虎豹口强渡黄河，是万里长征中一场惊心动魄的悲壮之战。”纪念碑碑文上历历文字鑽刻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抚摸在每一个字上，他们都在和我叙说，叙述那段黄河激起千层浪的故事，叙述那段千千万万个血肉之躯的英勇鏖战。

纪念碑最高处雕刻着一位精神抖擞的指挥员，不知他是营长赵海丰还是教导员周纯麟，他凝聚着睿智与勇气，高举的枪杆就是指挥的大旗，气吞山河的呐喊惊天动地，黄河浪击打在他的脸上，他依然挺挺直立，迎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始终毫不退缩。他指挥一百多名优秀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战斗英雄、模范组成的“渡河先锋连”，渡口集中了十二条船，每条船由一名战士用绳子拉着，旁边集合着等待渡河的战士。身后的山坡上，机关枪、迫击炮早已进入临战状态，射手们紧盯着对岸，那里的敌阵闪耀着手电筒的亮光，那里是敌人猖獗的叫喊，那里是敌人上了枪膛的罪恶子弹，那里是敌人磨刀霍霍的杀人魔窟。夜里11点，团长熊发庆果断地发出了命令：“渡河！”我们的红军战士个个如上山的猛虎，入海的蛟龙，飞身上船奋力划桨，霎时间，虎豹口一侧轻舟齐发，一只只小船像离弦的箭，冲向对岸。小船忽而被掀上浪尖，忽而被甩落浪底，忽而在河中团团旋转，把小船卷在漩涡之中。虽然是黑夜，指战员们相互无法辨认，可他们的共同理想、共同目标、共同信念、共同使命，却像一盏明亮的灯火照耀着他们心中，让他们成为统一力量，奋力与黄河上凶猛的急流浪涛拼搏。这个临时组成的“渡河先锋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上了河岸，为迎接大部队渡河开辟了道路。雕塑上指挥员身后是一面飘扬的旗帜，我看见了它火红的色彩，看见了烈士们鲜红的血液泼洒在上面，看见春天绚丽的花朵盛开在上面，旗帜上面大大地写着两个字：红军。

我用矿泉水替代酒水为敬爱的红军献上一份敬意和祝愿。

雕像的背面是位小红军，小小的红军年龄不过十三四岁，消瘦的脸庞显得天真、稚嫩，略大的八角帽遮掩了他的前额，两只眼睛却无法掩饰他激动的情绪和渴求的欲望。也无从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或是铁蛋、或是牛娃、或是阿根、阿福的，在红军长征时期无名的英雄数以万计。小红军默默地蹲在几位红军叔叔的身边，看着滚滚的黄河水，他并没有害怕的感觉，仰望黑暗的天空，他在想什么？想爹？想娘？想爹厚厚的肩膀背着他上山如履平地，爹前面挑着他、后面挑着水在田里玩耍；想娘篜的腊肉，香得流出口水，娘煮的米粥热腾腾喝在嘴里甜滋滋；想一根竹竿和乖巧的妹妹当马骑；想哪天能背上书包让先生教他认字……他向往着单纯充满快乐的生活。一只军号紧紧地系在小红军的手上，看得出来他是一名司号员，军号就是他的武器，甚至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号角在他鼓起的腮帮子吹出震天的声响，红军战士就是出鞘的钢刀、狂啸的雄狮，披荆斩棘所向无敌。号角上的红缨和小红军头顶上红五星，一同驱散黎明前的黑暗，它是那么光彩夺目，那么使人温暖。也许他号角上的红缨，就是我们现在许多女孩头顶上羡慕的、红红的蝴蝶结，就是我们女孩扭打腰鼓的棒穗，就是我们女孩系在手臂上的装饰品。为了我们现在的女孩美丽、漂亮，这位小小的红军战士用生命染红了号角上的红缨。用他的红缨书写了悲壮的历史。

高大的红军雕塑，让我的心情不能平静，自责没有带来鲜花为英雄敬献，表达我们的崇高敬意，于是我们几位便踏着山顶上的白白积雪，攀爬到山顶采摘一些在寒冬里摇曳的野草，路很滑，脚下的积雪嘎吱、嘎吱地呻吟着，我们顾不得践踏雪的洁白，顾不得道路的曲折与艰辛，你一枝、我一枝地把野草采摘集中，经过我们的努力，一个用野草编成的花环编得充满了灵气，我们毕恭毕敬地把花环敬献给我们可敬可爱的红军，在一位老师的提议下，我们深深地向英雄的红军鞠躬：一鞠躬，感谢你们用生命和鲜血创造了一个新的时代；再鞠躬，感谢你们用长征精神续写了中华民族的辉煌；三鞠躬，感谢你们给我们留下了举世无双的精神财富。你们的精神让世界仰慕，让我们后人自豪与荣光。

看着雕像逝去的生命，看着他们一个个器宇轩昂高大的身影，震撼的心灵久久不能平静，看到他们在我前面，呼唤着勇敢向前，我知道他们没有远去、没有离开虎豹口，他们的灵魂永存于虎豹口。我会经常看望亲人红军，为他们点燃一支香烟，为他们酌饮一杯甜酒，为他们用十月的野草扎一束花环，让他们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永远、永远……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