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看客心理”

喜欢“看热闹”，哪里有热闹就凑上去围观，表面看似乎跟“一人向隅，满座不欢”的落落寡合不同，其实是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坏的心理。

因为哪里有“热闹”可看，总是逸出常规，发生了非常的事，需要凑手帮忙，甚至是发生了不幸，需要拔刀相助。

而看热闹，却不仅是置身事外，袖手旁观，还透着某种兴致，某种满足。使鲁迅年轻时不堪忍受，终于弃医从文，以疗救国民性的病态为己任的一幕，就是他在电影上看到的，中国人被绑赴刑场砍头，周围竟有那么多中国人做看客所表现出来的麻木。

这情景怕已经延续了两三千年。历史上劫法场的也有，“胸有不平事，提刀上酒楼”的也有；然而多的是麻木的看客，他们把杀头当成赶集上店看热闹了。

我想到杀猪。捉猪的时候群猪乱叫，待到捆住其中一头，别的猪就无动于衷地各自觅食去了。刀子不捅到自己身上，就甘做“没事人儿”，这是猪。

“哀莫大于心死”，人里面的看客，可哀在此。

但麻木还不完全等于幸灾乐祸。煮豆燃萁，落井下石，才是最可悲的。中国既有这样的成语，可见也是其来有自了。

可惜一脉相传，虽到了革命的营垒中也没有断绝。于是才有“让我们如群星互相照耀，而不是互相倾轧”的慨叹和呼吁。但慨叹和呼吁，往往是无力的，止于善良的愿望而已。在后来以“你死我活”为纲，倡导“不斗行吗”的年代里，能做看客，真麻木或假麻木，而不动手害人者，已经可以算是“独善其身”或“旁观者清”的君子了。

在两年多的城市经济改革或者上溯到更早几年间建立经济特区的过程中，也都有隔岸观火的看客，其中不乏怀着“看好看”心理的，自然，还有的已不止是“晾台”，而是做了手脚“拆台”了。

这种看热闹以至看好看（两者在立足点和心理活动上有微妙的差别）的“看客心理”，在汉文化覆盖面里，无分上下层，无分海内外，都有深远的渗透。

许多年前，费孝通先生曾经分析中国人中间嫉妒心理的社会根源，是因为机会少、资源少、生活水平低，别人得益即是自己的损失。这在相当程度上说中了农业社会里小农经济造成的“气人有，笑人无”的仿佛矛盾实则统一的心理。在这种心理基础上消极地而不是积极地平衡，结果就是平均主义，吃大锅饭，压制个人发展，从经济上到各方面冒尖就掐。

我们在农村里看到过这种情形，但又何限于农村！阿Q上刑场，最后一次表现其阿Q相，而围观“大团圆”的看客们，我以为比阿Q更阿Q，这就是断子绝孙的阿Q终于并未断子绝孙的缘故。那杀掉阿Q者用不着杀尽看客，只须利用他们的麻木、他们的“看客心理”，各个击破即可。所以，真正的“得益”者绝非看客，看客到底不过是看客罢了。

1986年

王蒙（1934年生），

祖籍河北南皮，生于北京。1953年开始发表作品，1957年因作品《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被错划为右派。1978年重返文坛，发表了大量有影响的中、短篇小说，一度曾任文化部长。作品有小说集《青春万岁》、《冬雨》、《相见时难》、《深的湖》、《妙仙庵剪影》，散文集《德美两国纪行》、《走向文学之路》、《橘黄色的梦》等。另有评论集、诗集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