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一盏灯

■魏新华

窗外，已经是夜幕低垂、华灯初放了。静静地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夜的气息早已经悄悄地在我的身边弥漫。喧闹了一个午后的脚步声，飘来忽去的身影，都不知消遁在何时何地了，只剩下头顶的灯光，越发地明亮，我手中的书页，竟也是明亮的感觉了。

夜来了。巨大的黑幕，齐刷刷地遮住了我的视线。远远近近的，有无数闪烁的灯光，由模糊到清晰，汇成一条摇曳的光流，酝酿着夜的情调。

自从城里新建了这座颇有现代气息的图书馆，我的大部分休息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这是一种偏爱，也是一种留恋。我喜欢那些飘着墨香的味道，喜欢安静地打开一本书，任由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作者带着我，穿越古今，纵横四海，在不同风格的文字里抚摩一段时光，跋涉一段历程，或者带着笑，或者噙着泪，轻轻地触摸每一段文字的温度。除此以外，我更喜欢看看我身边的读书人。我觉得那些和我一样，喜欢在图书馆看书的人，无论老少、男女，似乎都是我的同路人，让我感到踏实与亲近。这与我，是一种最忘忧的享受啊。

快到闭馆的时间了。我该离开了。

不情愿地合上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却无法即刻让自己的心绪跳出魏晋风骨、盛唐之音，甚至心口处还流淌着明清的浪漫洪流。那些凝聚着时代精神的火花，积淀的静美，仿佛还纠缠在我的指尖，带着我行走在历史的丛林地带。

但，我还是站起来了。

抬眼四处一看，身边没什么人了。她竟然还在。

此刻，她和我，是这间空阔的屋子里仅剩的两位女性读者。我挪不动脚步了，一种说不清的吸引。我记起来了，她比我稍晚一点来到阅览室。本来我是专心阅读的，可她披在肩上的棉袄，张扬着肥大的衣角，毫不在乎地碰到了我的左胳膊，不疼，但扰人。怎么可以把棉袄披在肩上呢？这个动作男人做出来，我都觉得是随便到家了，潦草得我不想再看第二眼。一个女人披着棉袄，该多另类和不可救药！况且她又过于丰腴，走路简直带着风嘛。我抬头瞧她一眼，看她旁若无人地走到我的右前方，拽出椅子坐下，把整个身体埋进了一本书里。只是没想到，她的耐力和我一样长。

现在，我看清了她的侧面。那件触扰我的棉袄已被她坐在屁股下，一件黑色印花毛衣裹住了她的身体。那些花朵，一朵朵开在她的前胸后背，有几朵简直要鼓胀开。齐耳的短发，自由自在地蓬在肩头，发质并不好，像一蓬稀松的毛毛草，在耳际和脑后拉拉扯扯，无章无法，徒增了几分苍老。微黑的脸庞，清晰可见弯弯曲曲的皱纹匍匐在额头和眼角，书写出人到中年的典型暗语。

此刻，她还在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不时地会用略显粗糙的右手食指在书上平平地划过一条线，这么晚了，她还在看，在划，弄不清是什么东西拽住了她，又是什么让她的双眸透着让人生羡的安详与自得。

她像一团谜，让我的离开成为了舍不得。我很想猜一猜她的身份，看一看她在读什么，甚至，有了攀谈的欲望。她传递给我的不拘小节，不甚讲究，一瞬间变成了一张喜悦的请柬，多了亲近的意味。

闭馆的铃声终于响起来。她抬起头，左右摇晃着动了动身子，嘴角轻轻地上挑了一下，合上书，双手撑着桌面站起来，随即抽出坐在身下的棉袄。浅绿色的袄面上，镶着几道闪着亮光的银色光条，那些光条，泄漏了她的职业秘密。其实，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在明亮的灯光下，那些张扬的短发依旧闪着凌乱的光痕，粗糙的双手依旧把棉袄随意地搭在肩上，拽出的椅子依旧沉闷地被推到桌下。她，又带着风，从我的身边走过了。她推门而去的背影，带着满屋子的明亮。

我带着莫名的崇敬走到了馆外。空旷的广场上，是灯的海洋。变换着色彩的方形柱灯，一根挨着一根，把整个文化广场映射得流光溢彩。也许，每座城市，只有此时，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才会眨着明亮的眼睛，向着苍茫的宇宙，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每一盏灯，把漆黑的夜浸染得有了可爱的模样，不再让人恐怖，不再让人颓废。大街小巷次第连接起来的明亮，哪怕只是微弱的，也在流淌着奔向明天的光明。

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挥之不去的是她读书的身影。她的身影如这些闪烁的灯光，在我的心里投下了道道温暖的光痕。平淡的生活，平凡的日子，只要被一盏心灯点亮。

我开着车子缓缓地前行，如一尾追逐着光影漫游的鱼。我不知道，在这座年轻的城市里，还有多少人在不同的角落，用不同的方式点亮自己？我想，那应该很多很多，因为，这座城市真的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