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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倭阎别传

时间:2022-01-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与他共处一个队里的8年中,小倭阎的行止并无值得一书的事迹。小倭阎是怯懦的。据此推断小倭阎娶媳妇的身份应该是“入赘”,这不能不说是这场婚姻中的一个污点。据闲人们说,他这老婆只是因生活无着才嫁给小倭阎,看中的是他在农场,有固定收入,招他入赘养家糊口。当然可以离婚,但小倭阎舍不得,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也恪守传统,离婚毕竟不是件光荣的事,丢人。

小倭阎别传

蒋少伟

“小倭阎,去把撮子拿来!”他便跑着去拿。“小倭阎,帮我把这担水挑过去。”他便趔趔趄趄地挑起水。人们干活累了,需要娱乐,随口说:“小倭阎,过来,站好,立正!”他便笑嘻嘻地站好。

(一)

隆兴农场有个聚宝分场。聚宝分场紧南头有个六队。六队有个老职工,外号叫小倭阎。

小倭阎大号似乎叫阎汉章。之所以“似乎”,是因为这大号除了发工资等少数场合,几乎不用。时隔30多年后为他立传,记忆模糊,这大号便不很确定了。

小倭阎之所以被称为“小”而又“倭”,源于他身材矮小。究竟身高几何?当年组织上不提供每年一次的例行体检,也未曾发生需要测量身高的事件,只是目测,似乎在一米四几,也不很确定。男人海拔如此之低,群众便认定为“小倭”,加上姓氏,便是“小倭阎”,倒也妥当。

小倭阎贵庚几何?实在汗颜,依旧是不确定。据那年见到他时已经退休推测,似乎出生于三年解放战争时期,大致不会错。

小倭阎何方人氏?不用说,还是不确定。依稀记得他毛发浓重,鼻梁挺直,面皮白净,眼窝微陷,眼珠发黄。据此是否可以推断他有外族血统?只能“似乎”。

为人立传,其对象的基本情况除了“不确定”就是“似乎”,这“传”便形同儿戏,有了失败的隐患。好在是别传,并不正规,且将就着蒙混下去。

(二)

在与他共处一个队里的8年中,小倭阎的行止并无值得一书的事迹。但我依然很想写他,因为我认为他实在是一个在时代变迁中、悲剧与喜剧叠加于一身的人物。

他何时到六队已不可考。从见到他,一直到我离开六队,他始终是一副很潦倒的样子:乱蓬蓬的头发,脏兮兮的脸,身上的衣服破烂而又不合体——棉裤总是太肥太长,而棉胶鞋又总是太大,裤腿长出的部分堆在脚脖子处,裤边踩在脚跟下,终于成为丝丝缕缕的布条,随着走路的步子一飘一飘的。用现在的眼光看,可以算是早期的嬉皮士

小倭阎是怯懦的。这怯懦,是因为他的身材带来的自卑。由自卑而寡言,即便说话也是低声下气,从不敢与人争吵,这便注定了要遭人欺负。一起干活的人群中,只要个子比他高的便可以支使他,而他只是服从。

“小倭阎,去把撮子拿来!”他便跑着去拿。

“小倭阎,帮我把这担水挑过去。”他便趔趔趄趄地挑起水。

人们干活累了,需要娱乐,随口说:“小倭阎,过来,站好,立正!”他便笑嘻嘻地站好。

“敬个礼!”

“嘿嘿,别……别……嘿嘿……”他揉搓着手,赔着笑,低声说着,却终于敬了礼。人们便满足地放过他。

场院做囤扛麻袋,小倭阎并未因身材矮小受到照顾。有一次,恶作剧的人们将麻袋灌得显然超出了他的能力。

“过来小倭阎,扛这个。”

他嗫嚅着:“我不行……不行……”

人们笑着威胁他,屁股上还挨了轻轻一脚。

于是他无奈地哈下腰,但肩膀一接触麻袋,便立即机灵地趴下,作不堪重负状。人们动了恻隐之心,将粮食减去些许,他便扛了那只与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麻袋包蹒跚着爬上跳板。从后面看去,那原本有些罗圈的腿更加罗圈。

我那时年轻,并未在这场合仔细看他的眼神。现在想起来,他强颜欢笑的眼神中应该有苦涩、愤怒和无奈。

(三)

小倭阎的性格其实是乐观的。外界未向他提供快乐,他便自己快乐着。这快乐的方式很单一,是唱歌。

他天生一副好嗓音,虽然稍微有些尖利,但听起来清澈、明亮,略带金属声。最难以想象的是他居然会唱很多外国民歌,特别是苏联歌曲,这让我们这些知青很震惊。铲地时,他边撸锄杠,边哼唱:“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姑娘真叫我心爱……”如果边上有女人,他的歌声便愈加激情:“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独有你最可爱……”黄昏吃了饭,在宿舍前的路旁,他作忧郁状,略带伤感地边漫步边唱:“深深的海洋,你真实地告诉我,你可曾知道我爱人,她如今在哪里……”很小资。他的歌与他的衣着、形象极不协调。每当他唱歌时,我便会凝视着他,内心一片迷茫。

会唱歌,让知青们有些欣赏他。他曾住单身宿舍,晚上都躺下了,有时人们会喊:“小倭阎,唱个歌!”他于这要求从不推辞,从被窝里钻出来,穿着内衣裤下地,略带矜持地站了,两只胳膊在腹部搭起舞台架,清清嗓子,“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歌声便从嗓间流泻出来。

“好!好!”人们七嘴八舌地夸他。每当这时候,他便兴奋得通红着脸,很认真地向人说:“不好、不好。”但脸上自里而外绽放的笑容却分明告诉别人,这一刻,他感到很成功,很快乐,很幸福。也只是在这一时刻,他内心的自卑一扫而空。

可惜幸福并不长久。因为小倭阎唱的是“黄色歌曲”(这无须鉴定,板上钉钉),某一天队里召开批判会,触及灵魂(每当这个场合,他的态度总是很诚恳,因此总是被免予触及皮肉)。小倭阎作了检查,是否深刻已不记得,无非是说自己思想肮脏,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罪该万死,应该批倒批臭,并踏上一万只脚之类。然后是批判发言——要求他唱歌的、听他唱歌的、和他一起唱歌的人们纷纷发言,慷慨陈词地批判他,中间穿插着高呼革命口号和群情激奋,最后领导总结。对此小倭阎并不觉得窝囊,他早已窝囊到了家,又何妨再窝囊一次?况且在他看来,这不但不窝囊,似乎还有些风光——如此引人注目——六队几百口子人,能够如此引人注目的有几人?

唯一的问题是自娱自乐、寻找幸福的心理调节手段被禁止。既然不许幸福,小倭阎只好告别幸福,回归自卑。

(四)

小倭阎娶媳妇了。

这消息让一些闲人震惊的程度不亚于冬天里响了一阵闷雷。他既“小”且“倭”,居然也娶上媳妇了?这怎么可能?凭什么?闲人们便很有些愤愤,也很替那些不“小”也不“倭”、但仍然娶不上媳妇的人不平。

但他娶媳妇了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不以闲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媳妇在合作镇,是农业社的,有名有姓,据见过的说还挺漂亮,闲人们便无话可说。但此后他的媳妇却始终没到六队来,他在六队也没有分配住房。据此推断小倭阎娶媳妇的身份应该是“入赘”,这不能不说是这场婚姻中的一个污点。闲人们便很有些不屑:这算不得堂堂正正的娶媳妇,不必太在意!

无论如何,娶媳妇实在是小倭阎人生经历中的一段华彩乐章。他从此告别单身宿舍,成了“带家的”。六队在聚宝分场南头,合作镇在六队南头,他便经常在南头和南头的南头之间充满激情地往返奔波。有时大清早跋涉十几里地赶到队里上班,闲人们见了,便会拉住他嬉皮笑脸而又暧昧地问:“听说你老婆挺漂亮啊?怎么看你瘦了?”他便一脸自豪地回答:“还行吧!”声音要比原先的响亮,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可惜这次的幸福依然不长久。

渐渐地,闲人们发现他娶媳妇前后身上的衣着并无改变,依然邋遢不整,这便是个疑点;又渐渐地,闲人们发现他脸上的光彩消失了,且隐隐挂有伤痕;精神变得疲惫、沮丧、萎靡不振,也不常回南头的家,疑点便开始扩大。于是闲人们活跃起来,到处打听,并很快公布了结果。据闲人们说,他这老婆只是因生活无着才嫁给小倭阎,看中的是他在农场,有固定收入,招他入赘养家糊口。而这女的其实另有相好。和小倭阎结婚后,依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小倭阎回家撞上了,便会挨拳脚,甚至只能在外屋地柴禾堆上睡觉。如此一来,杂牌军成了正规部队;而正规部队倒成了杂牌军,黑白颠倒。小倭阎戴着深绿帽,顶着丈夫的名义养家——养别人的家。

他实在是窝囊到了骨子里。但没办法,打不过,没处告,告也无用,只能忍。当然可以离婚,但小倭阎舍不得,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也恪守传统,离婚毕竟不是件光荣的事,丢人。保留名义,总算有个家,静以待变,或许将来有变化呢?

于是小倭阎忍着,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岁月便在这黄连苦水般的滋味儿中悄悄流逝。

(五)

小倭阎对老婆一直寄予希望,希望她有一天能回心转意,给他一个真正的家。于是他像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一样,竭尽全力挣钱养那个名义上的家。但在那个年代,尽全力还是尽半力实在并无多大差别,反正工资都是30几块。想增加收入必须有外快,而外快几乎没有合法的渠道。于是下面的事件便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那年秋天大豆刚下来,有人向队部报告,说是看见小倭阎推着自行车驮着麻袋向合作镇方向走,麻袋里装的像是黄豆。那年代革命群众的眼神儿比现在要雪亮许多;要是现在,别说区区一辆自行车,就是一卡车,也未必能看得见。

这还了得?!捉贼捉赃。队长便派人天天巡视场院,终于有一天发现场院里的大豆堆塌了一个角,苫布明显有动过的痕迹。

耗子出洞了!队长判断大白天黄豆不可能被运出场院,应该藏匿在附近,天黑后才会去运,于是派我和另一知青当天晚上去场院蹲守。这判断和措施极有逻辑且英明,倘是公安来,其对策大抵也不过如此,而我也因此在人生旅程中增加了一次“蹲坑”的经历,当了一回假公安。

吃了晚饭我和那名知青便悄悄地去了场院。我俩分工,一南一北蹲守在场院两个斜对角院墙外的草棵子里。那夜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我俩张网守候“越货”人。到了9点多,万籁俱寂中听见了一阵脚步趟过草丛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越来越近,然后停住,开始扒草丛。我知道今晚的“蹲坑”可以收工了。

接下去的事情很简单:两袋黄豆,一个小倭阎,当场拿获,押去队部。小倭阎脸色惨白,哆嗦着手写交代材料,并在署名处按上一个红红的手印。印象中那个手印按得过重,或是印油蘸得太多,指纹模糊。按手印是人生中的一段特殊经历,小倭阎是否为手印按得不完美而感到遗憾?不得而知。第二天进入规定程序,开批判会,触及灵魂,发言、喊口号,一切都按既定程序,刻板得就像现在的电脑程序。

很多年后我回忆这段经历,小倭阎的偷,其实也很无奈。他想要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女人,他认定只要有钱便有了希望,这想法不涉及暴力,很善良。但不幸他没钱。他愿意舍了力气去挣钱,但他的力气实在不多,而且那个年代很少有正当的、用力气换钱的渠道。他本质上是个老实人,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以他的背景,他还能做什么呢?那个年代,谁又不“以队里为家”,“队里有啥家有啥”呢?只是小倭阎被抓住了。我还想:那个年代,一名农场职工一个月挣30几块钱,要养活全家五六口人,他们还能怎么办呢?为人父、为人母,面对嗷嗷待哺的骨肉,在生存的压力面前,道德和廉耻到底有多坚强?

我还设想过当时可能有的几种处理方式:不抓,假抓,抓住了又放掉……我将每种方式按逻辑往下推演,看看小倭阎的命运是否会因此而改变。

不能改变。最后的结果他都是穷,老婆回不来。

在那个年代,那样的政策背景下,我们谁又能不穷呢?谁能通过个人的努力从根本上改变命运呢?

(六)

那次事件后不久,我就离开了六队。再次见到小倭阎,是32年后的2008年,我们组织“还乡团”回访北大荒。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在六队。“小倭阎还在。”活动发起人老S告诉我。“哦……”我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欢喜,甚至有一种期待。

他来了,很高兴地跑来见我们。按年龄,他已经年届花甲,却并不老。气色很好,笑嘻嘻的。我特别注意看他的衣服,挺整洁的,今非昔比了。我们得知他后来还是离婚了。一直单身,不再打算娶媳妇。我替他庆幸,他卸去了精神枷锁,不再充当那荒唐的角色,可以自由、轻松地过日子了。

“我有每月1000元的退休金,够花了。”他说,“以后老了就去养老院,挺好。”我注意看了看他的表情:由衷地笑,有幸福感,眼睛深处没有了自卑。他甚至还应我们的要求唱了几句歌,嗓音依旧清澈、明亮;依旧是苏联歌曲。但这是32年后的歌声。

老歌,新唱,一切都不同了。他该是有了真正的快乐了。我由欢喜而欣慰。

小倭阎,快乐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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