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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感动我太容易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到了1996年10月,我的父亲去世了,我才看见了真相,我才说出我一生中最极端的话:在诗人死亡之前,先饿死那些医生。我感觉到屋子中有了起码两个隐身人。另外一个人显得极其软弱,嘴里发出类似民族乐器巴乌的声音。起码,我成为一个识字的人之后,不能再做回一个文盲。当时,我立刻想到,会有人依据这一史实再次拍片。

想感动我太容易

王小妮

热爱土豆

国庆节前两天,我和一个人去农产品批发市场,他批了一箱进口葡萄,用掉一百六十元,我批了一袋土豆,三十公斤,四十八元钱。他说这葡萄其实并不好吃,要拿去送礼。

我说:我不需要给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送礼,我送给自己一袋土豆。

他见到车里躺着的土豆恨惊奇:你们北方人,会这么中意吃土豆吗?不能想象。

我还没告诉他,吃土豆并没有收获土豆有意思。我跟着犁杖最后一次搜索遗漏在土地深处的土豆,它们使你感到土豆挖不尽,收不绝的,永远都有。

其实,农民把土豆叫“土豆子”,加一个“子”字,好像高个子、小胖子、大鼻子、书呆子、车老板子一样,成了拟人的名词。

土豆子,像一个很熟的亲戚,东西院的邻居。

我不想和那个买葡萄的人说这些。因为他正在叹气,他说去送礼也是一门学问,八元一公斤的东西还可能送不出手呢。

饿死医生

有一首诗说,要“饿死诗人”。谁都知道,诗人挨饿至死是必然。重要的是,诗人死而无害。在诗人之前,还有人更应该被饿死,我现在专指那些穿着白色长衫的医生。

诗人把他个人的幻想写在纸上,之后,他们和常人同样想吃饭睡觉。

创造出了幻想,又从中得到最大恩惠的是那些医生们。他们把假象拿给生病者,把幻想种植在病人身上,他使人以为人能被治疗而延长生命。

是医生改变着作为自然人的基本规则。我们吃药,以为一直可以活下去。我并没有见到能够医治的疾病,连医生自己也竖在白被单下面,僵硬的死去。

诗人不能用诗活着。他即使想出卖幻想,也没有人会付款。医生却靠着残弱者漂泊的幻想找到了足以谋生的职业。

现实主义者们都想活到最长久,他们结交医生作永远的朋友,在医院门口穿着病号服和救命恩人留影。

而诗人们决定,自己结束自己,或者沉到污水之中,或者停止幻想,成为精神上的一介平民。

真实的生活中,我还没有看见一个人被饿死。医生活得很好,说谎的人都活得滋润。

连我都到医院去。我将信将疑。开过十次取药单,有九次觉得上当,丢进垃圾箱。

到了1996年10月,我的父亲去世了,我才看见了真相,我才说出我一生中最极端的话:在诗人死亡之前,先饿死那些医生。

我们都要害怕

我的儿子小时候害怕蜘蛛网。我害怕散落在院子里小砖路上的头发,是读小学的时候。

现在,我居然什么也不怕了,活着的滋味因此少了一种。

今天我想,我不能重新再怕什么吗?我起身,把全世界都看遍了。恐怖也不是容易找到的感觉,只好又回到家里坐下来。

贼,摸黑站在我家

已经知道是1997年11月末的一天晚上,贼钻进我家里。

当时,家里没有人。贼用掉多少时间才找到全家唯一的锁,又从另一个位置找到钥匙,打开了柜子的门,发现全部是写过字的纸。

贼不知道,也没想到,那个门上了锁,是因为只有锁上,它才能关得严。贼看到,没有谁家有这么乱的一堆书。我想他也是见多识广的人,摸到漂亮的盒子里,没想到装着圆珠笔芯。一粒黄金一张纸币也没有。

贼偷走了一些已经作废的无邮政编码的信封。贼站到安全之地,非常气愤。贼说:这算一个什么人家呢?站在邮局的灯下,他才发现那些信封是作废了的。

我比贼还要气愤。我感觉到屋子中有了起码两个隐身人。我向书房去,走的正是贼的路线。他们贴着我们自己粉刷过的墙壁,摸过我写字的本子,在我们明亮的房子里猥索着移动。肮脏的手遮挡着小手电筒的暗光。贼把房子都给照黑了。

贼把恶气带进我们的家。我们只好打开全部门窗,清洁一切可以擦洗的地方。我们还需要时间,使我们自己淡忘。有什么东西鬼鬼祟祟钻进我们堂正磊落的家门。

有黄豆大的一颗黄金,也许贼就不气愤了。可是,我的气愤用什么能消解?这种时候,千万不要有人来通报说:贼被逮住了。他们朦胧着,总比面目清晰要使人更宽慰。

对话者

一个人在对另外一个人说话

我看见这场面的时候,一个人正在发火,他的气势好像准备掀掉街上所有的汽车和楼房。另外一个人显得极其软弱,嘴里发出类似民族乐器巴乌的声音。

这时候,如果强横者抓住软弱者的衣领,把他推搡到墙角,保安员就来了。他们的脚下踩着一堆石头,又圆又光滑的鹅卵石,如果一个人拿起石头,另一个人流出血,街头巡警就来了。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过路人围拢几分钟,看不到争吵升级,又听不懂来龙去脉,都散开了。有一个年轻人跑过来,听了一会儿说:打不起来。年轻人又原路跑回去。

这种现象我早见过,不就是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说话,一个声音大,一个声音小吗?一头羊和另一头羊面对面发出叫声。人们会说,多好的田园景象,牧羊人都坐在草地上晒太阳,绝不会跑过去围观羊的。

在刚刚有植物的时候

那时候,大地上很少有东西移动,树根用十年的时间走出一米远。大地多么平静。后来,有了动物,猴儿荡在树上,蜉蝣在水面上飞行。人总想越跳越快。楼房被插在一切生命的空隙里,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每个人都知道它住在哪个房子里的第几层。晚上,人钻进石头和钢铁之中去休息了。

有陕西人告诉我,他第一次看见两层楼时的惊讶,像植物见到了动物,动物钻进了结实豪华的住处。小孩子看见八十层高的楼房像看见太阳一样,没什么感受。

诗人将越来越少地发生。

另一个时空

我想,钻头是最愉快的。它用几分钟的时间就能钻到另外一个层面去,是完全不同的层面。另外的光芒和空气通过钻孔钻过来。

我说:钻头你该最愉快。

我幻想再看见绿馒头一样的屋顶下面的那间邮电局,台阶上挤着一些捧着集邮册换邮票的人。黑馒头的屋顶是公安分局,我认识那里面至少十个穿警察制服的人。

钻头愉快,可惜它没知觉。钻头只有一颗眼睛,又因为从1998年钻到1968年而严重发热。

我问钻头:看见我了吗?

它说:没有。

我要把那个我指给它,那个站在柳树下面发愁的我。还穿了一种白色的胶鞋。

钻头说:有那么个小姑娘,她在干什么?

我说:1967年,我们搬家了,新的家没有卫生间,那年我最恐惧的是去公共厕所。我正在那儿犹豫。可惜,我们看不见红砖的公共厕所,它还很远。

我问钻头:那个小姑娘因为不敢去公共厕所而发愁,多可笑!

钻头说:我不知道。

所以,钻头才愉快,它除了钻孔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疑 问

在我埋下头写字的时候,其他的人都在做什么?我以为这些文字是为我自己写的,但是,它们可能都会变成铅字。字是一个叛徒,我明白了。它们乖乖地听任我使用的同时,却早决定了做叛徒。汉语辞典就是一个叛徒们的名册。

我放下笔。去倒一杯水,这水成了我的。我洗净了西红柿,做了热的汤,这热面汤是我的。在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其他的人又在做什么?

有纯粹为自己而活的人存在着吗?你能站出来让我看见吗?

我感到一条庞大的传送履带在滚动。它的方向据说就是向前。向前,我不能褪掉共用的“人”的制服。起码,我成为一个识字的人之后,不能再做回一个文盲。

俗语说:进也难,退也难。

想感动我太容易

有人向我推荐《泰坦尼克号》。那人说已经看了二十九遍,用二十元人民币买张盗版碟,看二十九遍,平均不足一元钱看一遍。我也去找这个影碟,商贩拿出一只小木抽屉,居然有三四十张。全部都是《泰坦尼克号》。

我看过这部正热的影片之后,只有两个感想。有两亿多美元的投资,不如在喉舌要害河道上,修一座桥。千秋万代,能渡过多少人和物资,成千上万的动人故事也因此会确确实实地发生。

我找到一本20世纪灾难纪实的小册子。对于发生在1912年的那次冰海沉船有两千多字的讲述,这篇踏实的文字反而使我为不同的人在灾难临头的时侯的不同的反应而惊叹。当时,我立刻想到,会有人依据这一史实再次拍片。

谁来问我,那片子怎么样,我都答复他:很一般,而且太浪费金钱。他们说:难道你这个人就无动于衷吗?

让我感动实在太容易了。只要拿出那两千多字的真实纪录,我已经肃然动容。

爱情的渲染是一只大肿瘤。

选自《特区文学》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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