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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达大度谢文炳先生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去年某日,突然收到四川大学寄来谢师文炳讣告。在课堂上从谢先生学,大约不过数周。一九八五年我回成都时,往谒谢文炳先生。于外国文学、语言教育与研究之功,先生当居前列。国内文学界与先生相交者甚多,而相知最深者为诗人朱湘。先生豁达大度,从不与人计是非短长。人皆称先生为大好人。成都文协的会刊《笔阵》,即先生所命名。当时与先生共为成都文协领导之骨干者,有李劼人、何其芳、萧军、周文、卞之琳、罗念生诸先生。

去年某日,突然收到四川大学寄来谢师文炳讣告。虽然谢师已近望九高龄,但他身体一向极为健康,多年来一直坚持锻炼,每天早晨在校园跑步,洗冷水浴,只是在近年才改跑步为散步。我总以为以文炳先生的体质和他豁达大度的心胸,期颐之年,可以预卜。讣告寄来,使我吃惊。收到讣告之时,正是举行追悼会的日子,急忙向先生子女发一唁电,遥望南天,深深一拜。

在课堂上从谢先生学,大约不过数周。那是在一九四二年,先生应其早年清华留美预备学堂同学梅贻宝校长之邀,由武汉大学转入燕京大学外语系任教授,先生所教课程排在高年级,大一英语(所谓Freshman English)多由较年轻的教师任之;但由于一时教师分配不足,先生短期代授大一英语一班,数周之后,我班英语就改由一位英国女士来教了。但是,我读先生的文学作品则远在此之前,认识先生亦在此之前,私淑先生久矣。先生不教我班之后,我自然仍师事先生,先生其时住在校中一平房,我经常到先生家去。先生以为孺子可教,复因我知友刘芃如为先生高弟,我的一位堂姐早年从先生学毕业,先生也就亲切和易待我。先生在武汉大学任教之前,本多年执教四川大学,既从武汉大学所在的乐山回到了成都,四川大学说什么也要把先生请回去,先生仅在燕京一年,就回到了川大。尽管如此,我还是从先生游。先生所以教我者良多,而于做人品德,私心更以先生为楷模。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离川四十余年,音问少通,但未尝一日忘先生之德,间从旧友处知先生消息一二,先生亦不弃在远,时有所询。今日执笔写此回忆文字,往事涌集,心不能平静。

先生湖北人,生长农家,所以从小能游水,至老犹优为之。在北京入清华留美预留学堂,当在十余岁时。潘光旦、罗隆基、闻一多先生,均为同班。五四运动爆发,先生参与其间,极为活跃。参与五四运动的学生主力在北大,时文记载,似乎很少提到清华。去年,和谢先生在清华同班的我的老姐夫(一位著名科学家)对我说,清华学生多数都参加了五四运动,我的老姐夫当时就是一个小队长。游行到了天安门之后,军警独把清华学生赶进了天安门内,封闭不准出。后来方知,是因为要抓人了,军警上级有令,不准抓清华学生。为什么?当时政要和军阀子弟多有在清华读书者,如曹汝霖之子就是清华学生,军警当局怕抓清华学生而误及军政要人子弟,故有此举。等到在外面抓完了学生,才把清华队伍从天安门内放出来。此事前所未闻,录之以备考核。一九八五年我回成都时,往谒谢文炳先生。先生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他正在写的关于反映五四运动的小说。以八十余岁高龄,为我叙当年事,兴奋之状可见,赤子之心显露无遗。先生说:“现在只有我能写关于五四运动的小说了。”接着说:“我一定要把它写成。”当时听了,我高兴之极,为先生庆,为先生贺。去年十一月返川,这次是去悼先生亡灵了。先生长女说:小说完成了大部分,其一部分曾分载于《四川文艺》。

先生在清华毕业后,即赴美留学,入斯坦福大学,治西洋文学。学成归国,当在二十年代末。此后将近六十年间,执教全国各大学,时或只专任教授,时或兼任外国文学系主任,培育英才无计,耄耋之年,犹指导博士研究生不绝。于外国文学、语言教育与研究之功,先生当居前列。

教学之余,先生亦操写作。早年多写小说,多数发表在《东方杂志》。散文写作,亦为所长。抗战初期,亦写文艺论文及杂文。国内文学界与先生相交者甚多,而相知最深者为诗人朱湘。前两年,文学界搜求朱湘事绩,整理朱湘诗作,曾见先生知友、希腊文学专家罗念生先生发表一文,述为此事与文炳先生书信往还之内容。

犹记一事。初入大学,我和几个原在中学的同学,不知天高地厚,一时兴起,凑钱办起一个文学刊物,定名《文心》月刊。我向先生求教,并请写稿。先生从办刊物的经验之道,娓娓予以指示,并热情支援稿件,当即出其旧作长篇小说《诗亡》付我,还交与短篇小说一,题名《小白脸派的哲学》。一时名家,而不介意几个无名小卒办的无名刊物,先生的风格可称高矣。“诗亡然后春秋作”,先生这部长篇,写的是留学生生活史。《小白脸派的哲学》接近于速写,实指其人。可惜这个刊物只办了三期即行夭折,连带《诗亡》也中断发表。后来知道,《诗亡》于成都解放之前,在当地报纸连载发表了全文。

先生与四川关系最深,远厚于其与故乡湖北。张澜先生创办成都大学之时,先生即受聘任教。也就是在成都大学任教期间,得识师母,后结婚。时师母就读于成都大学体育系。抗战军兴,先生再度入川,任教于四川大学。此后五十年,竟终老于斯土,一九五七年大难之不免,亦在斯土,四川于先生为祸兮福兮,非吾所能言也。

先生为人随和,无论对谁,绝无半点架子,与学生和后辈接,言谈之际,无不可与言。先生豁达大度,从不与人计是非短长。学者名流与之相交,附庸风雅的士大夫辈亦争相接,青年后辈更愿与先生相处,先生均执其本貌,倾诚与谈,无一丝矫揉造作。人皆称先生为大好人。吴廷璆先生对我说:“谢先生的青年朋友真多。”

我从先生游之时,先生上有父亲,下多子女。父亲已届高年,质朴如农民;子女或入中学,或在童稚。以先生一人教书所入,维持十口左右的生计,其艰难有非人所能想像者。而先生不事生计,一切听之自然,言谈笑语,未尝以生活之苦为忧。教学研究不辍,写作不停,日常坐坐茶馆,有时还喜打打小麻将,输赢亦非所计。家中一切全靠师母一人操劳,一人总管,以贤而慧的师母,真不惮其劳了。自然,这样的生计实在难以支持,先生重返川大之后,住城之东门外校内,乃不得不去西城外的光华大学兼课,东西远途,步行来去,在光华大学住一夜,其劳可知。先生仍不改其乐,高声谈笑,声传室外。先生本富藏书,书多英文原版名著,几年之间,忍痛变卖不少。其时学人之难可知矣。

据我所知,除去早年,先生思想最活跃者在两个时期。其一为抗战初起,成都文协(全称应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成立前后,先生本其爱国热情,奔走斯会,为创始人之一;以其文学才能,办刊物,写文章,参加会议,不遗余力。成都文协的会刊《笔阵》,即先生所命名。当时与先生共为成都文协领导之骨干者,有李劼人、何其芳、萧军、周文、卞之琳、罗念生诸先生。后来何、萧、周、卞诸君均赴陕北,李劼老则忙于所创嘉乐纸厂工作,有时不在成都,先生与罗念生先生(亦任教川大)随川大迁峨眉,后先生又转乐山执教武大,成都文协工作稍有沉寂。迄叶圣老(陶)定居成都,与李劼老及陈白尘、黄药眠、叶丁易、陈翔鹤诸位共同主持成都文协,工作再起活跃,先生亦热心参与,时从城外赶来参加会议。而当时民主运动勃兴,先生亦时签名于求民主之宣言中。

其二则在成都解放前后。这时我早已离川,后闻旧友言,先生于成都解放前夕加入中国共产党,除了教书,写文章,更做地下工作。成都解放,先生任四川大学校务委员会副主任,后任副校长。在此期间,其思想之活跃,工作之辛劳,故友时为我道之。

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之际,忽然在《人民日报》见一消息,谓先生为“大右派”,略忆其“罪行”似是“不听党的领导”。我大惊不能信。再觅《四川日报》,所载划先生为“右派”之消息,刊第一版头条,洋洋乎一篇大文章,不仅现在记不起是些什么内容,即在当时,也不明白究竟说了些什么。尽管我预料到以先生的豁达大度,对此会处之泰然,但总不免想到一桩往事,以为如果当年先生离川而去,或可侥幸免遭此难。那是一九四六年夏天,我将东下,谒先生辞行,先生表示亦有离川之意,只是以家累太重而有行路难之叹。当时先生即写一信,嘱到上海后往访李健吾先生。李先生为先生在暨南大学教书时旧同事。先生在信中表示,如有可能愿到上海,请李先生代为之谋。此事没有着落,其实即使能成,先生也未必能成行。我设想离川或能幸免“右派”之难,其实只是求安慰之幻想而已。

先生被错划为“右派”后,果然处之泰然,照常生活教书。“文革”一起,再受灾难,据说成了四川大学“牛鬼蛇神队”的引人注目人物,每天以先生排头带领“队员”列队打扫校园。我也可以想像得到,先生内心也许还是很平静。至于体力劳动,对于先生,更不会以为苦了。一九七九年与一九八五年,我两次返川,先生对于他多年来的遭遇,只字未谈,我也未曾以此请问。不但如此,即使在“四人帮”覆灭以至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人们争相为过去的不平待遇奔走,先生尽管于政治上的拨乱反正兴致高昂,而于自己的遭遇与生活待遇,仍然淡然对待,丝毫不热衷。即以住房而论,十年来,先生始终住在一般教工宿舍的楼房底层,未曾“乔迁”。于名利,淡如也;于个人生活待遇,从不措意;先生一生,正是这种学人本色。

于先生为稍前一辈的著名学者吴雨僧宓先生曾对我说:“川大外文系诸教授中,依我看,学问最高者为谢文炳。”时川大外文系教授中之负盛名者众,雨僧先生作此评价,可见如何看重文炳先生了。比起雨僧先生遭际,文炳先生有所不同。雨僧先生不为人所了解,他也不了解这个世界和人,在寂寞中踽踽独行,度过一生,而于“文革”被残酷折磨至腿折目失明。文炳先生思想随时代以前进,积极热情地投身于生活与斗争,为人随和,爱社会,爱青年,于己则恬淡寡欲,与世无争,而终不免于陷身世事争斗中,虽未被折磨至死,而亦寂寞以去,悲夫,学人也。

一九九〇年一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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