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很远的水库工地回来，带了好多香烟、糖块，还有一包一包的雷管和炸药。母亲说：“你吃饭了没？”父亲说：“这么晚了我到哪儿吃饭去？”母亲说，“没吃我就给你做。”
母亲做饭，父亲打开屋子中央的双层抽屉，将香烟和炸药分开放了。叮嘱我说：“你小子可不要乱翻，那是雷管和炸药，很危险。”那时候，我正在吃糖，还抱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糖块挑挑拣拣，把认为好吃的放在自己的布兜里，不好吃就暂且搁下。
父亲又大声说：“你听见没有？”我回过头来，看到父亲略带怒气的脸。我赶紧说我知道了。我又问父亲：“爹，到底有多危险？”父亲说：“就像《地雷战》里炸日本鬼子一样，轰的一声，就把人炸飞了。”
父亲对母亲说：“水库已经修好了，再不用去了。”母亲说：“在那儿还能挣些钱回来养家，不去了，以后干啥呢？”父亲说：“回来就种地呗！”母亲说：“村里就那么一点地，还不够俺一个人种！”父亲说：“不种地还能干啥？”母亲搓了搓下手，说：“村里正在找人放羊，要不你去吧。”放一年羊也能挣两三千块钱，还给几袋面和大米。父亲点了一根烟，坐在炕前的小凳子上，没有吭声。
第二天，家里都是和放羊有关的话音，在我耳边绕来绕去。到傍晚，父亲就做好了放羊的铲子和皮鞭。这就预示着，村里同意把各家各户的羊拢在一起，让父亲放了。
奶奶说：“俺小子放羊绝对是个好手，除了他，村里再没有合适的了。”爷爷说：“俺小子放羊，羊绝不会有啥闪失的，这孩子心善，对人好，对羊也好。”
再一天早上，父亲起得早，穿上衣服，脸都不洗，带了铲子和皮鞭，就出去了。从那天早上起，父亲正式接管了羊群。中午，母亲说：“你到山上给你爹送水和干粮去吧。”我说：“山很高，我爬不动。”母亲说：“你已经7岁了，该替娘干点活儿了。”
母亲一边说着，很麻利地将烙的饼子和水装进花布袋里，把袋子挂在我的脖子上。
应当说，后山我还是很熟悉的，父母亲带我去了多次，去收坡地的庄稼，还有给牲口割草、打栗子、摘柿子和核桃。父亲放羊的地方虽然不大确定，但范围大致就在后山。
我脖子上挎着饼子，还有一罐头瓶子热水，出了村庄，一直向后山走，嘴里嚼着父亲带回来的糖块。暮春正午的太阳很热，在家里还不怎么觉得，走一会儿路后，感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连头发都发烫。
后山长长河沟里满是卵石，大的比一间房子还大，小的就像我攥紧的拳头，石头下面是粗沙。河谷中间，有一条溪流，水很清，但很凉，即使夏天，也扎手。河沟两侧，是高高的山坡，太阳经常照的那面，叫阳坡，背着太阳的叫背坡。背坡上的草也多，阳坡草也不少。阳坡和背坡的区别在于：阳坡石头多，高高低低的悬崖也多，基本上由石头和悬崖构成，石头下面住着蝎子、蝎虎、蜈蚣和蚰蜒，还有冷不丁吓人一跳的花蛇。裸露着的褐红岩石形似野兽的血盆大口。悬崖下面，还有很多的枣树和紫荆灌木。所谓的背坡见太阳光少，但泥土和空气很湿润，即使在石头上面撒一层土，也能长出草。背坡的草阴软，紧贴着土皮，草中间有很多的药材，像柴胡、田七、黄芪、桔梗等，春天时候，杜鹃、山丹丹、野黄花开的到处都是。
我走累了，钻在一棵栗子树下面乘凉，有风吹，感觉像凉水冲了一样的舒畅。山坡上有些鸟们，不停喊着叫着，小小的壁虎匆匆地从我脚边窜过，一窝窝的黑色蚂蚁排着队列把小虫子的尸体拼命往家里拖。
一只蚰蜒不知怎么就爬到了我胸脯上，我惊叫，站起来使劲拍打。蚰蜒的腿很多，细细的，抓得很牢，我捡起一根木棍，这才放心大胆地将它划了下来。母亲说，蚰蜒这东西很邪乎，专钻人的耳朵，钻进去，就非要用香油灌，它才会死或退出来。
沿着河沟，我又走了一会，看到飘在阳坡上的黑色羊群，羊们蹬下来的石头从山坡的最高处，轰轰地，碰撞着火星，冲沟底奔来。我害怕，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脸向上，使劲儿喊爹。父亲听见了，站在羊群上面，大声对我说：“你就在那儿待着，不要过来，我下去。”
父亲的声音在很大，声音掠过两边山坡上的岩石、茅草、枣树和野花，不一会儿，就跑到了河沟的尽头，又撞出一片回声。我找了一个荫凉的地方坐下，父亲从高高坡顶上走下来，手里拿着铲子和皮鞭，腰里还别着一把镰刀，肩上还扛着一捆荆条儿。
父亲哎呀一声坐下来，吃干粮，喝水，抹了抹嘴角，开始捋荆条儿上的叶子，只剩下细细的长长的条干。父亲说，割一些荆条儿，冬天时候编花篓，一个花篓3块钱呢，你背回去吧，下午我再割一些。我说我背不动，父亲说：“少背一点儿没事儿，人就是干活儿的。”说着，他就把一捆荆条儿搁在我的肩上。
（2002年5月13日于巴丹吉林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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