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云南

徐霞客在现今的中国是一种怪现象：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同时又几乎不知道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源源不断、成百上千的古装剧竞相献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除了寥寥几部蜻蜓点水的电视专题片，人们无从了解这位史上最杰出的旅行家，读他的游记当然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可是有多少人能静下心来阅读几十万字的古文呢？他实在是太不好玩了，远不如风流倜傥的唐伯虎招人喜欢。

徐霞客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言难尽，但也许可以一叶知秋。贵州盘县的碧云洞是一个长达数公里的天然喀斯特溶洞，我常不由自主将它误作“盘丝洞”。碧云洞是盘县最著名的景点，经过多年的旅游开发，错综复杂、寒气逼人的洞穴里有石阶、有电灯、有指示牌，游人进去尚且心里直犯嘀咕，但在徐霞客的时代，它是个连当地土著都没有深入过的“野洞”，徐霞客只身一人打着火把、穿着布鞋、揣着干粮进洞，在黑黢黢的洞里穿梭了一整天，把洞穴的形状和结构搞清楚了才出来。在游记中，徐霞客只字不提探洞的艰辛，对洞中风景的描述却毫厘不差、巨细无遗，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勾勒出的美丽世界，读来使人心生向往，几乎忘了那原本是令人望而却步的荒野。他是一个伟大的旅行家和探险家，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胸怀天地、敬天爱人。

如果徐霞客也可以算作游客，那么古往今来云南大地上来来去去的无数游客中，他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位，不但准确而生动地记录了17世纪的云南，也让世人重新认识了云南。云南对于徐霞客同样非比寻常，既是他环游中国的最后一站，也是他游历时间最长的省，《滇游日记》则是徐霞客游记中比重最大、内容最精彩的部分。

1636年，大明王朝在内外交困中摇摇欲坠，徐霞客从江阴老家出发，开始他人生最后一次、也是最辉煌的一次远游，目标是中国的大西南。他经江苏、浙江、江西、湖南进入广西，于1638年春由广西南丹进入贵州，继而由贵州盘县进入云南，此后他一直周游于云南各地，直至1640年正月由丽江木土司差人护送还乡。徐霞客回到家乡后不到半年便辞世，云南因此成为他30多年旅行生涯的终点站。

如今一提起云南，人们便立刻想到一个风景如画、四季如春、老少咸宜的旅游胜地，但在徐霞客的时代，情形完全不同：明王朝的13个省（布政使司）中，土司割据的云南是最偏远的——无论在地理上，还是在政治、经济乃至文化上。1382年，也就是明王朝建立的第十五个年头，30万明军才从蒙古梁王手中收复云南；1644年清军入关，南明朝廷辗转于南方各地，最后仍是流落云南；1662年，吴三桂率军将逃亡缅甸的永历皇帝俘回昆明并勒毙于金蝉寺，彻底宣告了明王朝的灭亡。可以说，明王朝从生到死，云南都是有着强烈象征意义的“最后的边地”。身为大明的子民，徐霞客“问奇于名山大川”，最后来到云南也就合情合理。

彼时的云南依旧披着原始、神秘的面纱，被中原视为瘴疠弥漫、虎狼成群的不毛之地，徐霞客在云南的大范围游历和系统性考察也就显得格外珍贵，他的游记更是掀开了云南的面纱，为世人呈现了云南的本色：山河壮丽，多姿多彩，不再是令人生畏的边地，而是一片梦幻般的大地。徐霞客进入云南后，经沾益、曲靖、陆良抵昆明，南下游历建水、开远、泸西等地，继而沿南盘江经师宗、罗平至贵州兴义，又经曲靖返回昆明，北上武定、元谋，折向西行抵鸡足山，不久受丽江木土司之邀前往丽江，后经剑川、大理、漾濞、云龙至滇西保山、腾冲一带考察，最后绕行云县、巍山回到鸡足山，足迹遍及曲靖、昆明、玉溪、红河、楚雄、大理、丽江、保山、德宏、临沧等10个地区的46个县，行程超过3000公里，创下了他在一个省徒步旅行的最长记录。徐霞客在云南全景式的游历不但前无古人，而且许多考察成果都是颠覆性的：在多处实地考察了金沙江之后，他断定金沙江才是长江的正源，推翻了被信奉了上千年的《禹贡》“岷山导江”的结论；游历保山、腾冲之后，徐霞客跋涉于荒山野岭，考察了怒江、澜沧江等水系，否定了明《一统志》中“澜沧江东合礼社江为元江”的说法，得出澜沧江“南下车里（今西双版纳）直流入海”的正确结论，并断定怒江也是“独下海西”，并且水流量与澜沧江伯仲相当，这个在当时完全无法验证的结论，后来被英国地理学家金敦·沃德的考察结果所证实：澜沧江与怒江的年径流量之比约为3∶2。

云南是徐霞客游历时间最长的省份，鸡足山则是徐霞客在云南驻足时间最长的地方。这座明代盛极一时的佛教名山，是徐霞客最后一次远游的主要目标之一。南京迎福寺的静闻和尚向往鸡足山已久，与徐霞客一路同行，途中静闻在广西南宁病逝，临终嘱托徐霞客“归骨于鸡足山”，而徐霞客也信守诺言，背着静闻的骨灰徒步五千余里，最终将其安葬在鸡足山。结束了保山、腾冲等地的考察，徐霞客再度来到鸡足山，抱病撰写游记和《鸡足山志》。前后两次，徐霞客在鸡足山上住了半年多，这在他30多年的旅行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在鸡足山上，徐霞客得到寺僧们的悉心关照，悉檀寺众僧就曾多次上山采药为他治病。其实不光是鸡足山上的佛门弟子，徐霞客游历云南时，很多义士都鼎力相助，有庶民百姓，有绅士名流，也有当地的父母官，而徐霞客在当时并不是一位名人，只是一介平民。明朝廷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实行“土流并治”，地方官可能是朝廷派遣的流官，也可能是世袭的土官；流官因为读过圣贤书，大多知书达礼，但土官也不见得就是目不识丁的土皇帝，《明史·土司传》中说：“云南诸土官，知诗书，好礼守义，以丽江木氏为首。”徐霞客在云南受到多位土官的盛情款待，丽江土司木增对他尤为礼遇，徐霞客在鸡足山上备受关照也和木土司不无关系——木增笃信佛教，是当时鸡足山最大的香客。1640年正月，已经无法行走的徐霞客执意要回老家，侠肝义胆的木土司派出八条纳西壮汉“以滑竿为轿”，在匪寇横行的乱世将徐霞客护送至湖北黄石，继而乘船回到江阴。

史载徐霞客重回鸡足山后“以久涉瘴地，头面四肢俱发疹块”，不久“忽病足，不良于行”。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历史上并没有明确的说法。众所周知，云南古时多瘴地，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率军南征，部队因瘴疠肆虐伤亡惨重，后经高人指点，士卒口含草药驱瘴而反败为胜、生擒孟获。古代所说的瘴气，是指可以致病的毒气，但它到底是什么，至今没有科学上的定论。至于徐霞客于何时何地染上瘴气，在详尽记录行程的《滇游日记》中也找不到丝毫头绪，实际上徐霞客的游记，洋洋洒洒数十万字尽皆献于大好河山，偶尔提到自己也只是寥寥几笔——譬如游历保山途中，从江阴出发就一路跟随的随从顾仆盗走了全部财物逃之夭夭，徐霞客在游记中悲哀地写道：“离乡三载，一主一仆，形影相依，一旦弃余于万里之外，何其忍也！”这件事对徐霞客的打击不言而喻，他的游记也在不久后戛然而止。徐霞客游历中国基本上全凭两条腿完成，风餐露宿犹如家常便饭，浪迹天涯三十余载，无论最后患病与瘴气有没有关系，他的健康状况都肯定不容乐观。很显然，徐霞客不顾木土司的再三挽留踏上归途，与其说是思念家乡，不如说是要叶落归根——这是一种决心，是一种承诺。

徐霞客回到江阴老家后，终日躺在床上跟几块石头摩挲相对，黑暗笼罩着他，也笼罩着那个时代的中国。1641年的新春姗姗来迟，这年3月，回到家只有几个月的徐霞客在新年伊始去世，享年54岁。临终之际，他说：“汉代的张骞，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们都曾游历天下，然而，他们都是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受命前往四方。我只是个平民，没有受命，靠自己游历天下，虽死而无憾。”又过了三年，满清入关、江山易主，徐霞客游记的手稿在兵荒马乱中遗失殆尽。然而，“是金子就会发光”，徐霞客在世时，他的游记就已经被当做“奇书”在小范围内流传了，不幸中亦有万幸，尽管大部分游记失传，后人仍将散落民间的各种版本汇集成为60多万字的《徐霞客游记》，其中《滇游日记》有20多万字，读来犹如穿越时空，亲历300多年前的云南。

几年前读《明朝那些事》，越往后就越纳闷，以作者的学识和情怀，怎会碎嘴阿婆一般叨扰了那么多可有可无的人，却只字不提徐霞客，读到末尾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年明月用徐霞客来作全书的结尾。他说的很好，姑且摘录如下：“此前，我讲过很多东西，很多兴衰起落、很多王侯将相、很多无奈更替、很多风云变幻，但这件东西，我个人认为，是最重要的。因为我要告诉你，所谓千秋霸业，万古流芳，以及一切的一切，只是粪土。先变成粪，再变成土。而最后讲述的这件东西，它超越上述的一切，至少在我看来。是的，这就是我想说的，这就是我想通过徐霞客所表达的，足以藐视所有王侯将相，最完美的结束语：成功只有一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

· 夕阳下的鸡足山金顶。大理州宾川县境内的鸡足山是汉传佛教、藏传佛教和南传（上座部）佛教共有的佛教名山。在佛教版图上，它是一个绝无仅有的重要坐标：鸡足山以西为藏传佛教地区，以东为汉传佛教地区，以南为南传佛教地区，三大教派交汇于洱海之滨，共存于一山之中。相传鸡足山是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中“拈花微笑”的迦叶尊者的道场，虽然无法从佛教史料上证实，但据信为迦叶尊者入灭之处的华首门，上千年来都是备受瞻仰的圣迹。近代禅宗大师虚云和尚也和鸡足山有着不解之缘，正是由于虚云和尚的不懈努力，鸡足山从清代后期的百年荒凉中走出，逐渐恢复了佛教名山的气象。
昔年徐霞客“问奇于名山大川”，靠双脚和毛驴游历了大半个中国，鸡足山是他驻足时间最长的地方，也是他漫长旅行生涯的终点站。如今，鸡足山上仍存静闻法师墓塔，而徐霞客当年寄居的悉檀寺已于20世纪60年代毁于一旦，在悉檀寺撰写的《鸡足山志》也早已失传。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或许只有天气晴好的日子在金顶眺望，从遗世独立的玉龙雪山到一片苍茫的洱海，景象仍如徐霞客所见一般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