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一）

沛国东风吹大泽（二），蒲青柳碧春一色（三）。我来不见隆准人（四），沥酒空余庙中客（五）。征东同舍鸳与鸾（六），酒酣劝我悬征鞍（七）。蓝山宝肆不可入，玉中仍是青琅玕（八）。武威将军使中侠（九），少年箭道惊杨叶（一〇）。战功高后数文章（一一），怜我秋斋梦蝴蝶（一二）。诘旦天门传奏章，高车大马来煌煌（一三）。路逢邹枚不暇揖，腊月大雪过大梁（一四）。

忆昔公为会昌宰，我时入谒虚怀待（一五）。众中赏我赋《高唐》（一六），回看屈宋由年辈（一七）。公事武皇为铁冠，历厅请我相所难（一八）。我时憔悴在书阁，卧枕芸香春夜阑（一九）。明年赴辟下昭桂，东郊恸哭辞兄弟（二〇）。韩公堆上跋马时，回望秦川树如荠（二一）。依稀南指阳台云，鲤鱼食钩猿失群（二二）。湘妃庙下已春尽，虞帝城前初日曛（二三）。谢游桥上澄江馆，下望山城如一弹（二四）。鹧鸪声苦晓惊眠，朱槿花娇晚相伴（二五）。顷之失职辞南风（二六），破帆坏桨荆江中（二七）。斩蛟破璧不无意（二八），平生自许非匆匆（二九）。归来寂寞灵台下，着破蓝衫出无马（三〇）。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三一）。手封狴牢屯制囚，直厅印锁黄昏愁（三二）。平明赤帖使修表，上贺嫖姚收贼州（三三）。旧山万仞青霞外，望见扶桑出东海（三四），爱君忧国去未能，白道青松了然在（三五）。此时闻有燕昭台，挺身东望心眼开（三六），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三七）。

彭门十万皆雄勇，首戴公恩若山重（三八）。廷评日下握灵蛇，书记眠时吞彩凤（三九）。之子夫君郑与裴，何甥谢舅当世才（四〇）。青袍白简风流极（四一），碧沼红莲倾倒开（四二）。我生粗疏不足数，《梁父》哀吟鸲鹆舞（四三）。横行阔视倚公怜，狂来笔力如牛弩（四四）。借酒祝公千万年，吾徒礼分常周旋（四五）。收旗卧鼓相天子，相门出相光青史（四六）。

（一）大中三年十月，武宁军节度使（治所在徐州）卢弘止（一作正）奏辟李商隐入幕任节度判官。这首诗是四年春赠幕府同僚之作。转韵：这里指一种换韵的七言古诗。本篇四句一换韵（末四句两句换韵），平仄韵交押。同舍：指幕府同僚。

（二）沛国：即沛郡，汉代郡国名。这里借指徐州。据《史记·高祖本纪》，汉高祖刘邦，沛丰邑中阳里人，传说其母在大泽岸边休息，梦与神遇而生刘邦。又传他酒后夜行泽中，拔剑斩杀当路的大蛇。沛县属徐州，借以点明作诗地点，“东风”点时。“沛国”、“大泽”兴起下面“不见隆准人”的感慨。

（三）蒲：蒲柳。《诗·王风·扬之水》：“扬之水，不流束蒲。”郑玄笺：“蒲，蒲柳。”即水杨。春一色：一片春色。

（四）隆准：高鼻子。隆准人，指刘邦。史称其“隆准而龙颜。”

（五）沥酒：滴酒。庙中客：作者自指。庙，指徐州附近的高祖庙。两句意谓：我来此地，已经再也见不到刘邦这样雄才大略的君主，只能独自在庙中沥酒祭奠而已。这个发端即寓有不遇于时的感慨。

（六）征东：汉代将军的名号。这里借指卢弘止。因徐州在长安之东，故称镇徐州的卢弘止为“征东（将军）”。鸳、鸾：犹言鸳侣鸾朋，形容同僚的才俊。田兰芳说：“先点出一句”。

（七）悬征鞍：悬挂马鞍，不再征行。这句借同事相劝，表示自己将久居卢幕。

（八）蓝山：即蓝田山，在今陕西蓝田县，著名的产玉地。蓝山宝肆：宝玉之肆，喻卢幕。仍是：更有、复加。青琅玕（l na a n郎干）：指青玉。古代以青玉为上品，这里借指四同舍。两句意谓：卢幕如同蓝山宝肆，人材济济，何况更有四同舍这样杰出的人物，自己不宜厕身其中。这是赞美同事，且表示自谦。

（九）武威将军：指卢弘止。使：节度使。使中侠，节度使中具有豪侠气概的杰出人物。

（一〇）箭道惊杨叶：《战国策·楚策》载：春秋时楚大夫养由基善射，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唐人每用穿杨比喻文场考试得胜。句意谓卢弘止善为文而少年登第。

（一一）战功高：指卢弘止在会昌中讨刘稹的战争中立下的功劳。《新唐书·卢弘止传》：“会昌中，诏河北三节度讨刘稹。何弘敬、王元逵先取邢、洺、磁三州。宰相李德裕畏诸帅有请地者，乃以弘止为三州团练观察留后；制未下，稹平，即诏为三州及河北两镇宣慰使。还，拜工部侍郎。”数文章：评论文章。数（sh 暑）：计算、历数，这里有评比的意思。《戏题枢言草阁》云：“尚书（指弘止）文与武，战罢幕府开。”“武威”三句意类此。

（一二）梦蝴蝶：《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里借喻理想抱负的幻灭。句意谓卢弘止同情自己困居秋斋，抱负成虚。所以下面接叙招己入幕情事。

（一三）诘旦：明朝。天门：指皇宫的门。煌煌：光明的样子，这里形容车马的鲜丽耀目。两句叙卢弘止向皇帝奏辟作者为幕僚的奏章传入朝廷，得到批准后又派高车大马接作者赴徐州。《樊南乙集序》：“（大中三年）十月，尚书范阳公（指卢弘止）以徐戎凶悍，节度阙判官，奏入幕。”卢弘止已在三年五月任武宁军节度使，与辟作者为判官相隔五个月。天门，蒋本、姜本、戊签作元门；毛本、钱本、影宋抄、朱本、席本作九门。冯浩云：“九门以京城言，非专宸居也。此必误‘天’作‘元’，后又讹作‘九’耳。”兹从冯校。

（一四）邹枚：邹阳、枚乘，西汉著名文人，曾为梁孝王刘武宾客。这里借指在宣武节度使（治汴州，今开封市）幕的文士李郢等人，参下选《板桥晓别》诗注。不暇揖：形容行色匆匆，未作停留。大梁：战国时，魏惠王自安邑（今山西安邑县）迁都于大梁（在今开封市附近）。唐人诗中多以大梁指汴州城。两句谓行程匆匆，路经梁园故地，也无暇与汴幕文士叙旧交谈，在腊月的漫天风雪中过了大梁故城。按：作者从长安出发时已下雪，有《对雪二首》。

以上为第一段。从时地引出徐幕同舍和幕主卢弘止奏辟自己入幕的经过。

（一五）会昌：唐昭应县旧名，今陕西临潼县，参《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注。宰：县令。卢弘止大和八年曾任昭应县令。谒（yè业）：拜见。两句追忆昔年卢为昭应县令时，作者拜见，受到卢的虚心接待。所述当是两人最初结识的情景。

（一六）《高唐》：赋篇名，传为宋玉所作，写楚襄王游高唐（楚国台馆，在云梦泽中），梦见巫山神女事。后人或以为有所讽喻寄托。这里借指作者同类性质的作品。

（一七）屈宋：屈原、宋玉。由：通“犹”。年辈：年龄、行辈相近的人。句意谓回视屈、宋，感到他们就如同自己的同辈一样。上句写卢弘止的称赏，这句写自己的狂态。

（一八）武皇：借指唐武宗。铁冠：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御史所戴的法冠，以铁为柱，其上施珠两枚。为铁冠，当指卢弘止于会昌二年担任御史中丞的职务。历厅：越过厅堂。相（读去声）所难：帮助解决疑难问题。秘书省（时作者任秘书省正字，参下句注）与御史台官署隔横街斜对，故要“历厅”相请。

（一九）憔悴：困顿失意。书阁：指秘书省中收藏珍贵图书的秘阁。秘书省正字的职责就是校理秘阁图书。芸香：一种香草，古代藏书多用之驱除蠹虫。阑：尽。两句说当时自己任职秘省，困顿失意，夜间在秘阁值班，枕靠着散发芸香气味的书籍，在寂寥中度过春夜。以上八句为一节，叙与卢初交及会昌年间任职秘阁时的交往。

（二〇）明年：指大中元年。赴辟下昭桂：指应桂管观察使郑亚的征聘任掌书记，随郑亚赴桂州。桂州、昭州均为桂管观察使辖州。东郊：指京城长安东南郊。从长安赴岭南，由东南郊出发。兄弟：指作者之弟羲叟。时羲叟新登进士第，在长安，故至东郊送别。

（二一）韩公堆：驿站名，在蓝田县南。跋（bá拔）：拖转。跋马：勒马使之回转。秦川：本指关中平原地区，这里指长安一带。荠：荠菜。登高远望，树木显得很矮小，故说“树如荠”。两句写在韩公堆上回望秦川所见，隐透去国怀乡之情。北朝乐府《陇头歌辞》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之语，此处暗用。

（二二）依稀：仿佛，模糊不清的样子。阳台云：宋玉《高唐赋序》中神女自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鲤鱼食钩：暗喻为生活所迫而应辟入幕，与“补羸贪紫桂”（《酬令狐郎中见寄》）意近。猿失群：寓失侣孤孑之感。两句说自己南指荆楚，遥望依稀飘缈的巫山行云，心情抑郁苦闷，孤孑无依。

（二三）湘妃庙：即舜的二妃娥皇、女英的庙，在湘阴县北洞庭湖畔，又名黄陵庙。诗人于闰三月二十八日抵达潭州（今长沙市），过湘妃庙正当“已春尽”时。虞帝城：指桂林。桂州临桂县虞山下有舜祠。初日曛：指刚入夏，太阳初感灼热。曛，古作熏。《玉篇》：“熏，热也。”两句写春尽在湖南，入夏到桂林。按诗人抵桂林在五月九日。以上八句为一节，叙大中元年应辟赴桂旅途始末。

（二四）谢游桥、澄江馆：南齐诗人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有“澄江静如练”之句，桥与馆当为纪念谢朓而建。从上下文推测，当在桂林。谢朓曾到过岭南，可能游过桂州。山城：指桂林。弹：弹丸，形容城的窄小。作者《桂林》诗有“城窄山将压”之句。两句写桂林名胜风景。

（二五）鹧鸪（zhé a 蔗姑）：鸟名，鸣声凄切。古人认为它的叫声像“行不得也哥哥”，易触动异乡羁旅之感，故说“声苦”。李群玉《九子坂闻鹧鸪》：“落照苍茫秋草明，鹧鸪啼处远人行。……此时为尔肠千断，乞放今宵白发生。”郑谷《鹧鸪》诗：“游子乍闻征袖湿。”均可参证。朱槿：花名，开红花的木槿。夏季盛开，南方花期较长。其花朝开午萎暮落，晚间正是新花含苞欲放时，故说“娇”。唐时幕僚晨入幕府，黄昏始归，故说“晚相伴”。作者在桂林有《朱槿花》二首，前首末联云：“日西相对罢，休浣向天涯。”与“朱槿花娇晚相伴”意近。两句写桂林风物与幕府生活，透出客居异域的孤寂感。

（二六）顷之：不久。失职：指大中二年二月郑亚贬循州刺史，作者离幕职。辞南风：指离开南方北归。

（二七）荆江：长江自今湖北枝江至湖南城陵矶段的别称，这一带古属荆楚之地。作者北归途中须经行荆江，至江陵后再转陆路北上。“破帆坏桨”，可能是纪舟行遇风涛实际情况，但也可能兼寓自己在人生道路上遇到风浪和挫折。参下二句可悟。

（二八）斩蛟破璧：《博物志》载：澹台子羽带着千金之璧渡河，遇波浪起，两蛟夹船。子羽左手持璧，右手持剑，斩杀两蛟。渡过河后，三次投璧于河，河神三次跃出，把璧送还他。子羽毁璧而去。不无意：并非没有……的志气。句意谓自己并非没有斩蛟破璧那样勇敢豪迈的气概。

（二九）匆匆：草率、随便的样子。句意谓平生对自己的期望很高，并非肯于随便了此一生的人。以上八句为一节，叙在桂幕期间的生活及罢幕北归情景。

（三〇）灵台：汉代天象台叫灵台。《后汉书·第五伦传》注引《三辅决录》注云：“颉（第五伦少子）为……三郡太守、谏议大夫，洛阳无主人，乡里无田宅，客止灵台中，或十日不炊。”这里隐用此事，形容自桂归京后生活的困窘。蓝衫：即青袍，唐代八、九品官穿青袍。作者回长安后选为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正九品下阶），故穿青袍。

（三一）天官：指吏部，武后光宅元年曾改吏部为天官。补吏：选补官吏。府：指京兆府。趋：趋奔，小步急行，表示对上司的恭敬。玉骨：隐喻自己的高洁品格。两句说自己归京后先被吏部选补为盩厔尉，后又为京兆尹奏署为掾曹，在府中趋奔，不仅憔悴骨立，而且高洁的品格也受到屈辱和损害。《樊南乙集序》：“（大中二年）二月府贬，选为盩厔尉，与班县令武功（原作“公”，据张校改）刘官人同见尹，尹即留假参军事，专章奏。”

（三二）狴（bì币）牢：牢狱。古代画狴犴（àn按）兽形于狱门上，故称牢狱为狴牢。屯：聚。制囚：皇帝下令扣押的囚犯。直厅：在府厅当值住宿。印锁：即锁印。作者在京兆府大约代理法曹参军，所以要管理牢狱。“封牢”、“锁印”均法曹参军当值时的例行公事。两句写代理法曹的日常事务，字里行间流露出苦闷寂寥情绪。

（三三）赤帖：书写贺表用的红色纸帖。嫖姚：西汉名将霍去病曾为嫖姚校尉，随大将军卫青出塞抗击匈奴。这里借指当时收复三州七关的唐朝将领。大中三年正月，因吐蕃内乱，其宰相论恐热以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等七关归唐，诏灵武、邠宁节度使各出本道兵马应接三州七关兵民归。六、七月，泾原、灵武、邠宁、凤翔等节度使收复三州七关。《樊南乙集序》：“属天子事边，康季荣首得七关。数月，李玭得秦州。月余，朱叔明得长乐州，而益丞相（杜悰）亦寻取维州。联为章贺。”所谓赤帖修表、贺收贼州即指此。以上八句为一节，叙为京兆府掾时的生活和处境。

（三四）旧山：指作者故乡怀州附近的王屋山。作者少年时代曾在王屋山的分支玉阳山求仙学道。青霞外：道书上说，元始天王游憩于青霞九曲之房。这里形容玉阳山高出于青霞之上，兼点明求仙学道。扶桑：神话中东方大海里的神树，日所栖息。王屋山的绝顶叫天坛，登天坛能看到东海日出。作者在《李肱所遗画松诗》里回忆学仙玉阳时情况，曾写道：“形魄天坛上，海日高曈曈。”两句说故乡的玉阳山高出青霞之外，登上山顶可以看到日出扶桑。

（三五）了然：清楚在目的样子。两句说，尽管王屋山上的白道青松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对之不胜向往，但由于爱君忧国，却欲去而未能。何焯说：“（旧山四句）顿挫，下始不直。”

（三六）燕昭台：战国时燕昭王筑台，置千金于其上，以招揽天下贤士。后因称黄金台，或称燕昭台。唐人诗中多以燕台指使府。这里指卢弘止镇徐州，开幕府征聘人材。当时作者在长安，徐州在长安之东，故说“挺身东望”，表示对入幕的向往。心眼开：犹言心花怒放。田兰芳说：“一纵一收，揽入本题。”

（三七）王粲从军乐：王粲先在荆州依刘表，不得志；后归依曹操，参加东征张鲁，写了《从军诗五首》，其中说：“从军有苦乐，但闻所从谁。”渊明《归去来》：东晋诗人陶渊明作《归去来辞》，表示归隐田园的决心和乐天知命的意趣。两句承上，说自己乐于追随卢弘止，从军入幕，而不效陶渊明的归隐田园。何焯说：“上下关锁。”以上八句为一节，抒写自己归隐旧山和爱君忧国的矛盾心情和决心入佐卢幕的经过。

以上为第二段。追叙与卢弘止的交往始末，着重回顾自己从会昌末到入徐幕这段时间的经历遭遇，为全诗中心部分。

（三八）彭门：指徐州。徐州古名彭城。唐天宝元年置彭城郡，乾元元年复为徐州。《新唐书·卢弘止传》：“徐自王智兴后，吏卒骄沓，银刀军尤不法。弘止戮其尤无状者，终弘止治，不敢哗。”“首戴”句指此。两句谓徐州的十万雄兵都感戴卢弘止的恩德，因为他整肃军纪，避免了祸乱。从这以下，转入叙述当前幕府情况。

（三九）廷评：即大理评事官。唐代幕官常带京官职衔，这里的“廷评”即带试大理评事衔的某一卢幕同僚，大理评事为从八品下阶。时作者为节度判官，亦初得侍御史衔（从六品下）。日下：指京城。握灵蛇：曹植《与杨德祖书》：“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握灵蛇即握灵蛇之珠，比喻掌握了写文章的秘诀。（按：灵蛇珠即所谓隋侯珠。《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隋侯之珠”云：隋侯见大蛇伤断，以药敷之。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书记：指节度使幕府的掌书记。眠时吞彩凤：《晋书·文苑传》说，罗含昼卧，梦见一只文彩异常的鸟飞入口中，此后文思日新。这两句赞美卢幕的两位文职同事，说大理评事公早就以擅长文章而闻名于京师，幕府书记更是文思新颖、富于才藻。

（四〇）之子：《诗·魏风·汾沮洳》有“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之句。夫君：《楚辞·九歌》有“思夫君兮太息”、“望夫君兮未来”等句，夫君用作对神的美称。唐诗中也有用夫君称朋友的（如作者《雨中长乐水馆送赵十五滂不及》：“夫君太骋锦障泥”）。这里以“之子”、“夫君”作为对郑、裴两位同舍的美称。何甥：东晋何无忌，是名将刘牢之（在淝水之战中担任前锋）的外甥，时人称他“酷似其舅”。谢舅：指谢安，曾筹画指挥淝水之战，取得大捷。谢安有甥羊昙，为安所重，故说谢舅。这两句赞美卢幕的另两位武职同事——郑某与裴某，说他们两人正如当年的何无忌和谢安一样，是当时杰出的将帅之才。“何甥”、“谢舅”仅取其有武略，与姓氏、甥舅关系无涉。

（四一）青袍：唐代八、九品官穿青袍。后以深青乱紫，改着碧青、碧蓝。青、蓝只是颜色深浅不同，故前称“蓝衫”，此称“青袍”，实际上所指相同。白简：竹木手版。《唐会要》：五品以上执象笏，六品以下执竹笏。所谓竹笏或白简，均指六品以下用的竹木手版。句意谓诸同舍虽然青袍白简，官品不高，但却都是极富文采风流的人物。

（四二）沼：曲池。红莲：《南史·庾杲之传》：王俭用庾杲之为长史，萧写信给王俭说：“景行（杲之字）泛绿水，依芙蓉，何其丽也！”时称俭府为莲花池。后因称幕府为莲幕。“碧沼红莲”取义于此，喻卢幕诸同舍。倾倒开：犹“烂熳开”，形容莲花盛开时的情状。句意谓同舍正如碧池中的红莲，开得十分繁盛美艳。以上八句为一节，赞美府主和四同舍。

（四三）生：生性。粗疏：粗犷疏略。不足数（sh 署）：不足与同舍比数，犹“数不上”。《梁父吟》：诸葛亮在躬耕陇亩时喜欢弹奏《梁父吟》的曲调，后世多以《梁父吟》为诸葛亮寄托怀抱的诗歌。《梁父吟》曲调悲凉，故说“哀吟”。鸲鹆（qúyù瞿遇）舞：《晋书·谢尚传》说：王导辟谢尚为掾属，尚到府拜谒，王导说：“闻君能作鸲鹆舞，一座倾想。”尚即着衣帻而舞，旁若无人。两句意谓：我生性粗疏忽略，原不足称数，但也胸怀大志，具有豪迈的气质。上句自谦，先放开一步，下句自负，再翻卷逼进，揭出主意，写得顿挫有致。

（四四）横行阔视：形容行为作风不受拘检。倚公怜：依仗着府公的爱怜。牛弩：用牛筋、牛角作的弩。笔力如牛弩：形容笔力雄健豪放。钱良择说：“极细，写得知己之感。”

（四五）吾徒：犹“我辈”，指自己和四同舍。礼分：礼数。周旋：追随。这两句谓借酒敬祝府主长寿，并表示要长远追随于左右。

（四六）收旗卧鼓：指立功归朝。相门出相：范阳卢氏，大房、二房、三房在唐代均有任宰相者，弘止系四房，未有相，所以这里以“相门出相”预祝其入相。以上八句为一节，感恩知己，祝颂府主。

以上为第三段。赞美同舍，祝颂府主，抒写自己的怀抱和性格。

李商隐在离郑亚幕北归的第二年，又应辟入徐州卢弘止幕。郑、卢都是会昌年间为李德裕倚重的人物。刘稹平定前后，为防止河北藩镇乘机扩张势力，曾任命卢为邢、洺、磁三州（原为刘稹所据）留后及河北两镇宣慰使。其后，卢在理财、治军方面也作出过一定成绩。李商隐和卢弘止早年即有交谊，此次应辟入幕，又颇得卢的知遇。政治倾向的一致与个人情谊的投合，使困顿蹉跎的诗人在入幕初期精神比较振奋，思想性格中本就具有的豪迈不羁的一面便在潜伏中苏醒过来，得到进一步的发扬。这首带有自叙传性质的长篇七言歌行，着重抒写了从会昌末到入卢幕这段期间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思想感情，是了解诗人生活、思想和诗歌艺术风格多样性的重要作品。

唐宣宗即位后，废弃会昌时期某些有积极意义的政治措施，打击李德裕等有功将相，政治愈趋腐败，诗人的境遇也日益困窘。诗一开始就慨叹“我来不见隆准人”，显系针对现实，有感而发。诗中更以主要篇幅叙述这段时期困顿潦倒的境遇——从“憔悴在书阁”到“赴辟下昭桂”，从“失职辞南风”到“补吏府中趋”，从中可以看出一个有才能有抱负的文人在当时现实中所遇到的种种不公平的待遇以及他对现实政治的不满与怨愤。这些生活内容与感情内容，在唐王朝的没落期，都具有一定典型意义。但尤为可贵的是诗人在困厄境遇中所显示出来的豪迈胸襟抱负。尽管境遇极为坎坷，但“爱君忧国”之志、“斩蛟破璧”之慨不因之而少衰，“此时闻有燕昭台”四句，报国从戎之情溢于言表；“我生粗不足数”四句，豪纵不羁之概如在目前。诗中所塑造的自我形象，与史籍中所诬称的“放利偷合”、“诡薄无行”的李商隐其人固大异其趣，也和通常印象中多愁善感、软弱消沉的诗人形象显有区别。清代田兰芳评此诗说：“傲岸激昂，儒酸一洗。”倒是抓住了诗人形象的主要特点。

本篇在构思上以自叙生平经历、性格抱负为经线，以记述与卢弘止及同舍的交谊为纬线，二者交错分合，相互映衬引发，不但使全篇叙事错综而富于变化，而且使知己者的温暖情谊成为黯淡寂寞的时代氛围中弥足珍贵的亮色，成为诗人用积极态度对待生活的精神因素。因此这种构思完全符合主题表达及诗人形象塑造的需要。在语言风格上，它将“碧沼红莲倾倒开”式的鲜妍明丽与“狂来笔力如牛弩”式的豪放健举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于叙次分明流畅中时见波澜顿挫，于挥洒自如、一气流注中时露深沉凝重，艺术上较之早期七古更臻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