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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玉笛韵偏幽

时间:2022-01-0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残阳余晖时分,容若走上了雕栏小楼。梁佩兰和纳兰容若早有交往,甚至引为知交。在收到容若的信后,他旋即赶来了京城,与友人相聚。或许是容若早有预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得知容若死讯,顾贞观悲恸不已,为朋友的早夭扼腕伤心。次年,顾贞观告老还乡,归隐于田,余生致力于整理纳兰容若残作,谢绝访客,闭门再不出。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

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纳兰容若《鹧鸪天》

横塘,是江南最常见的景致。在积年的古村落,穿过曲折反转的青砖碎石小巷,一路青苔白墙,寻常人家的烟火熏燎万世沧桑,忽然间别有洞天,一口方塘折射幽深的翠色,像是山外青山城外柳的好颜色流淌到水中,晕开一池碎微。贺铸也有横塘语,在《青玉案·横塘路》里: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所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阙词中,最富盛名的大约是那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江南梅雨时节似有还无的晦暗风景,淋漓尽致。亦是因为这句词写得实在好,无形化作有形,抽象落成实像。贺铸得了个“贺梅子”的美名。但最喜欢的还是那句“凌波不过横塘路”,有种初遇时节的浅淡情愫,在情深未深之际,在相思与否之间,佳人得或不得,什么都还是欲语还休。这种时刻,最是美。

金庸笔下的段誉,有一门极惯用的逃命功夫,叫作“凌波微步”。当时看到,觉得金大侠真是用笔如神,四个字便描绘出了这么轻功的飘逸绝尘,又快又美。后来方晓得原来化用了曹植《洛神赋》中的句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于是,凌波二字又常用作美人身上,说这个女子身姿婀娜,容貌清秀,是个貌美且袅娜的姑娘。贺铸在《青玉案》上阕中说,他碰到这样一位姑娘,一见钟情,却不晓得她往何处去,只能目送芳影远去,心中不免郁郁寡欢。

实际上他感慨的是自己的壮志难酬怀才不遇,借着相思之情,来抒发抑郁之感。正如见了心爱的美人,也无可奈何。

容若的惆怅,跟贺铸不一样。

伤离别,怅欢昨。这位伤心了一生的词人,登高怀远时,亦是惆怅难以纾解。残阳余晖时分,容若走上了雕栏小楼。这个时节,余光是冷漠的,淡淡地注视着世间的悲欢离合。他惘然地遥望着天地一线的尽头,遥遥地听闻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耳际,和复杂的心绪交织在一起,沉沦出一曲幽咽哀怨。茫茫的天空之端,掠过一行孤寂的白雁,如同斑驳在暗色锦缎间的点点泪痕,余光落在很近的地方,只见满目萧索秋色,落花残瓣,秋风瑟瑟,无端地,便生出万丈空恨。

一阕词,宛如一个绘景的长镜头。有远景,有近景,三分放肆,七分克制。镜头转入下阕,亦是忆旧抒怀。感慨万千的词人扶着栏杆,任由激荡的远风忽忽翻转沉水香的衣袖,却不由生出了从前“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的伤心。三十一年如梦过,还有什么,经得住世事流年,留得住它似水东流?繁华空如一阵风,沉沉浮浮不过一袭皮囊,人世间惆怅的事情那么多,唯有昨日横塘旧游,才是真正欢乐过的时刻啊!

在人生的末路,他想要再品尝那久违的快乐,就当是他最后的愿望。于是,那年五月二十三日,春去,夏初,趁着天光还来不及炙热,他请来了好友们再次欢聚。朋友还是旧日的朋友:顾贞观、朱彝尊、梁佩兰等人。其实还应有沈宛,她同他的朋友们始终关系友好,也算得上是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然而她早已离去,杳然消失于江南。若她也在,想必这场聚会,会更尽欢。

聚会的地址在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地方——渌水亭。昔年写《渌水亭杂识》的少年,如今已经是透出垂暮之容的男子,时光憔悴了人,唯独优待风景,流水长亭,碧柳飞花,端得是往昔的静婉从容。容若心中有淡淡的感伤,但是朋友都欢聚一堂,他很高兴。

许久没有这样的聚会了。如当年曲水流觞,兰亭唱晚。文人风雅渗入陈年佳酿,更添几寸意趣。早年间,容若是时常参加这样的聚会的,三四朋友把酒言欢,肆意纵情。这些年,由于身体和家庭的缘故,聚会少了,但朋友间的情谊总归是长存不变的。席间,他委托梁佩兰帮忙整理他的诗稿,是他凝注最多心血的《花间词》,他自己虽然也略有整理,却还只是初具雏形。梁佩兰当即允之,容若不多言谢意,淡淡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梁佩兰,字芝五,号药亭,亦是非常有才的诗人,善书工画,作为一位知名的广东鸿儒,当时文坛上举足轻重的王士祯、朱彝尊等人都对他十分推崇。梁佩兰和纳兰容若早有交往,甚至引为知交。在收到容若的信后,他旋即赶来了京城,与友人相聚。

或许是容若早有预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他要趁着最后相聚的时光,将唯一牵挂不下的残稿交给最信任的朋友。古人说,一诺重于千斤。他们往往可以为一句承诺,付出一生的光阴。容若以为,他的朋友,必定不会相负。的确,梁佩兰是值得托付的朋友,在容若逝去后,他将他的词整理成了一本《花间词》,那是容若一生中最美最动情的词作,亦是那个时代最华丽最璀璨的瑰宝。

为他整理残稿的是梁佩兰,为他撰写祭文的是顾贞观。得知容若死讯,顾贞观悲恸不已,为朋友的早夭扼腕伤心。他耗费了七个日夜,终于写出了一篇感人泪下的祭文。

顾贞观没料到,原来那次小聚,便是他们之间的永诀。至此,天地之间又少了一位风姿绝艳的词人,他们再度失去了一位潇洒恣意的至交好友。人间还能再寻到这样的知己吗?这样的朋友,或许终其一生,也绝无仅有。他闭上双眼,任由滚滚的热泪,染湿了月白长衫。

至此,顾贞观心灰意冷,京城之地,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次年,顾贞观告老还乡,归隐于田,余生致力于整理纳兰容若残作,谢绝访客,闭门再不出。思念故友的时候,他就翻开他的残稿,低声诵着旧友曾致他的词: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纳兰容若《金缕曲·简梁汾》

落日余光里,暮年的老者坐在微微摇曳的藤椅上,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背影萧索而苍凉,余晖间,淡淡金芒飞舞,紫竹萧萧,旧窗斜长,铭记一段悠长友谊。还曾记,这首《金缕曲》,是容若送给他的画上的题诗。那时,容若才十九岁,少年人的笑意在热烈的阳光下,也显得风轻云淡。

他微笑着,从怀中拿出卷轴,轻轻地递给他。顾贞观慢慢地展开手中的画卷,画的是自己,长袖佩剑,意气风发,唯独冠帽微微倾斜。一目了然,朋友之间无须多言,知音更是如此。

侧帽,有一个典故。北周时期,有一位生得风流美貌的男子叫独孤信,他的衣食住行,尤其是衣着配饰,都是时人经常模仿的对象,堪称是那时潮流的指向标。某日,独孤信出城打猎,归来天色已晚,城中的宵禁时间快要到了,他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城中,于是便策马奔跑,由于马速极快,头上的帽子被风吹歪,不及扶正。幸好他是一个美男子,不明就里的人看了这个样子,反倒是大感惊艳,以为这是一种新风尚,当真潇洒至极。次日,满街都是侧帽而行的男人,一时之间,风靡全城。这个典故后来被引用风流自赏的意思。

风流自赏。

他们的风流、才华、理想、抱负,或许只能自赏了。不管是纳兰容若,还是顾贞观,他们都不是仕途坦荡能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我们可以说仕途并不是人生唯一的道路,然而对于当时的文人,仕途之外未尝有第二条人生之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取得功名,为家为国建功立业,才是他们最终的梦想。然而,纳兰容若至死也是一位一等侍卫,顾贞观致仕前也只是秘书院典籍这样的小官。或许是太过清正洁净的文人,都不能青云直上,文人的傲骨、正直的天性令他们无法圆滑地游走在黑白之间,而容若和顾贞观,都是如此性情之人,他们做不出有违气骨和原则的事情,这便注定他们不能成为仕途上的胜利者。

仕途失意,造就了这样一群风华绝代的才子,他们彼此唱和,自许,相知,伯牙摔琴,管宁割席,纳兰容若同顾贞观他们也有渌水亭。

然而,渌水亭一聚,却宛如这几位朋友之间最后的繁华绝唱。音尘绝,这段感人肺腑的故事,也仿佛就落下了帷幕。可多年后,还有人深深记得纳兰容若,记得他是一个才情纵横的翩翩贵公子,记得他是一个多情而又不幸的词人,记得他的恨,他的爱,他字字泣血的魂魄。

世间的人和事,如同匆匆来去的流水,没有个停歇的时刻。或许弥留的那一刻,容若睁开双眼,看见的是此生至爱的女子,白衣洁净,眉目如旧,婉约而温柔地朝他伸出微凉的手。过去甜蜜或悲伤的一切,都如同瞬间开合的昙花,迅速地在他眼前明灭舒卷。一生,原来可以简缩至此。他合眼,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一生的伤心和深重的倦意,仿佛都在看到那个微笑时被洗涤干净。一滴泪,从清瘦的脸颊滑落至枕畔;一个笑,却从苍白的唇间泛起至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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