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王道济寺丞观许道宁《山水图》

【解题】

本诗作于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年),黄庭坚在秘书省兼史局,收入《山谷外集诗注》卷十五,然史容作注时于题下云:“《外集》十二卷又载一篇云:‘往逢醉许在长安,蛮溪大砚磨松烟。忽呼绢素翻砚水,久不下笔或经年。一日踏门撼门钮,巾帽敧斜犹索酒。举杯意气欲翻盆,倒卧虚樽将八九。醉拈枯笔尝墨色,势若山崩不停手。数尺江山万里遥,满堂风物冷萧萧。山僧归寺童子后,渔伯欲渡行人招。先君笑指溪上宅,鸬鹚白鹭如相识。许生再拜谢不能,乃是天机非笔力。自陈精力初未衰,八幅生绢作四时。蚤师李成最得意,什袭自藏人已知。贵人取去弃墙角,流落几姓知今谁。大梁画肆阅水墨,四图宛然当物色。自言早过许史门,常卖一声偶然得。雨雪涔涔满寺庭,四图冷落让丹青。往来睥睨谁比数,十万酬之观者惊。客还次第阅春夏,坐见岁序寒峥嵘。王丞来观叹啧啧,亦如我昔初见日。新诗雌黄多得实,信知君家有摩诘。我持此图二十年,眼见绿发皆华颠。许生缩手入黄泉,众史弄笔摩青天。君家枯松出老翟,颇似破屏有骨骼。一时所弃愿爱惜,不诬方将有人识。’比此篇多一韵,其间大同小异,恐此是改定本。因附见。”

许道宁,北宋画家,活跃于北宋中期(约970—1052年),长安(今陕西西安)人。早年在汴京(今河南开封)以卖药为生,以画吸引顾客,随药送画,逐渐得名,公卿士大夫争相延请。许氏长于画林木、平远、野水三种景色,晚年笔法简快,所画峰峦树木,峭拔劲硬。宋代邓国公张士逊作诗赠许氏:“李成谢世范宽死,唯有长安许道宁。”被认为是继李成、范宽之后山水画第一人。米芾和黄庭坚等大家都对其画作极为赞赏。许道宁性格豪放,嗜酒如命,人号“醉许”。

往逢醉许在长安[1],蛮溪大砚磨松烟[2]。

忽呼绢素翻砚水[3],久不下笔或经年。

异时踏门闯白首[4],巾冠欹斜更索酒[5]。

举杯意气欲翻盆,倒卧虚樽将八九[6]。

醉拈枯笔墨淋浪[7],势若山崩不停手[8]。

数尺江山万里遥[9],满堂风物冷萧萧[10]。

山僧归寺童子后[11],渔伯欲渡行人招[12]。

先君笑指溪上宅,鸬鹚白鹭如相识。

许生再拜谢不能[13],元是天机非笔力[14]。

自言年少眼明时,手挥八幅锦江丝。

赠行卷送张京兆[15],心知李成是我师[16]。

张公身逐铭旌去,流落不知今主谁。

大梁画肆阅水墨[17],我君盘礴忘揖客[18]。

蛛丝煤尾意昏昏[19],几年风动人家壁[20]。

雨雪涔涔满寺庭[21],四围冷落让丹青。

笑酬肆翁十万钱,卷付骑奴市尽倾[22]。

王丞来观皆失席[23],指点如见初画日。

四时风物入句图[24],信知君家有摩诘[25]。

我持此图二十年,眼见绿发皆华颠[26]。

许生缩手入黄泉[27],众史弄笔摩青天[28]。

君家枯松出老翟[29],风烟枯枝倚崩石[30]。

蠧穿风物君爱惜,不诬方将有人识[31]。

【注释】

[1]往逢醉许在长安:史容注:“醉许如怀素,世称醉素。”《宣和画谱》卷十一:“许道宁,长安人,善画山林泉石,甚工。初市药都门,时时戏拈笔,而作寒林平远之图,以聚观者。方时声誉已著,而笔法盖得于李成,晚遂脱去旧学。行笔简易,风度益著,而张士逊一见,赏咏久之,因赠以歌,其略云:‘李成谢世范宽死,唯有长安许道宁。’时以为荣。”

[2]蛮溪大砚:蛮溪即今贵州务川、沿河、印江和重庆酉阳、秀山等县地,古名思州、务川。在汉代前期,思州为蛮夷之地,因此把思州划为“五溪蛮”地区,俗称“蛮溪”,居住在这一带的土人称为“蛮民”。蛮溪砚即现在的思州石砚或称金星石砚,不仅石色美观,且质地优良,通体墨黑发亮,光可鉴人。又坚实似玉,细腻如肤,砚上点点金星,圆如古钱,形如弯月。

[3]忽呼绢素翻砚水:杜甫《丹青引》:“回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

[4]异时踏门闯白首:韩愈《孟东野失子》:“闯然入其户,三称天之言。”又联句云:“儒门虽大启,奸首不敢闯。”闯,《韵书》注云:“马出门貌。”

[5]巾冠欹斜更索酒:杜甫《少年行》:“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6]倒卧虚樽将八九:张籍:“酒尽卧空瓶。”

[7]醉拈枯笔墨淋浪:杜诗:“戏拈秃笔扫骅骊。”

[8]势若山崩不停手:韩愈《进学解》:“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9]数尺江山万里遥:《南史·竟陵王传》:“同弟贲,字文奂,形不满六尺,神识耿介。幼好学,有文才,能书善画,于扇上图,山水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为遥。矜慎不传,自娱而已。”杜诗:“咫尺应须论万里。”

[10]满堂风物冷萧萧:杜诗:“满堂动色嗟神妙。”韩愈:“萧萧风景寒。”

[11]山僧归寺童子后:杜诗:“貌得山僧及童子。”

[12]渔伯欲渡行人招:《庄子·渔父》:“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陷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此反而用之。

[13]许生再拜谢不能:《史记·项羽本纪》:“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

[14]元是天机非笔力:杜甫《山水障歌》云:“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

[15]赠行卷送张京兆:史容《山谷外集诗注》卷十五注云:“京兆不知为谁而言。锦江丝疑是张乖崖,盖比之张敞云。”张乖崖即张咏(946—1015年),山东鄄城人,为北宋太宗、真宗两朝名臣,尤以治蜀著称。张敞,字子高,西汉大臣,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南)人,曾任京兆尹(治所在长安,今西安市西北)九年。

[16]心知李成是我师: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三“高尚其事以画自娱者二人”条:“李成,字咸熙,其先唐宗室,避地营丘,因家焉。祖父皆以儒学吏事闻于时。至成志尚冲寂,高谢荣进,博涉经史外,尤善画山水寒林,神化精灵,绝人远甚。开宝中,都下王公贵戚屡驰书延请,成多不答。学不为人,自娱而已。后游淮阳,以疾终于乾德五年。子觉职践馆阁,赠光禄丞。”

[17]大梁:大梁即北宋都城汴京,位于今河南省开封市一带,原为战国时期魏国的都城。

[18]我君盘礴忘揖客:盘礴,形容箕踞而坐、面无惧色的样子。《庄子·田子方》:“宋元君将画图……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成玄英疏:“解衣箕坐,倮露赤身,曾无惧惮。”又《史记·汲郑列传》:“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大将军闻愈贤。’”

[19]蛛丝煤尾意昏昏:黄庭坚《答郭英发书》云:“书蛛丝,所谓蟏蛸在户者。煤尾,屋尘。屋尘合墨,医方谓之乌龙尾。”又《跋常山公书》:“墙隅败纸,蛛丝煤尾之余,无不轴以象玉,表以绨锦。”杜诗:“头白昏昏足醉眠。”

[20]几年风动人家壁:杜诗:“挂君高堂之素壁。”

[21]雨雪涔涔满寺庭:杜甫《秦州杂诗》:“涔涔塞雨繁。”

[22]卷付骑奴市尽倾:《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长卿谢病不能往,临卭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酒酣。”

[23]王丞来观皆失席:王丞即王道济。

[24]四时风物入句图:句图即题有诗句的画。杨大年《谈苑》云:“李昉以司空致仕,畜五琴,皆以客为名,各为诗一章,画为图,传于好事者。句图盖此类也。”

[25]信知君家有摩诘:王维字摩诘。其诗云:“宿世谬辞客,前身应画师。”

[26]眼前绿发皆华颠:绿发指乌黑而有光泽的头发。唐李白《游泰山》诗之三:“偶然值青童,绿发双云鬟。”《后汉书·崔骃传》:“骃作达旨云:‘唐雎华颠以悟秦,甘罗童牙而报赵。’”

[27]许生缩手入黄泉:韩愈《祭柳子厚文》:“巧匠旁观,缩手袖间。”《左传·隐公元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28]众史弄笔摩青天:《庄子·田子方》:“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29]君家枮松出老翟:《图画见闻录》卷四云:“翟院深,北海人,工画山水,学李光丞。院深少为本郡伶官,一日府会,院深击鼓忘其节奏,部长按举其罪,太守面诘之院深,乃曰:‘院深虽贱品,天与之性好画山水,向击鼓次,偶见云耸奇峰,堪为画范,难明两视,忽乱五声。’太守嘉而释之。院深学李光丞为酷似,但自创意者,觉其格下,专临模者,往往乱真。”

[30]风烟枯枝倚崩石:李白《蜀道难》:“枯松倒挂倚绝壁。”

[31]蠹穿风物皆爱惜,不诬方将有人识:史容注:“言此画虽蠹而他日有识之者。按《文选·谢灵运<拟邺中诗>》其序言:‘建安末在邺宫,究欢愉之极,古无此娱,何者?楚襄王有宋玉、唐景,梁孝王有邹枚、严、马,其主不文。汉武时徐、乐诸才备,应对之能,而雄猜多忌,岂获晤言之适,不诬方将、庶必贤于今日耳!’灵运之意,谓他日人必以今日之乐为贤于昔人。不诬之义,如嵇叔夜《养生论》云:‘一溉之益,不可诬也。’五臣注:‘词不达,故为笺云。’”

【辑评】

此图作者为著名画家许道宁。诗人先从画家本人的佚事、特长入手进行铺排,用诗笔夹叙夹议地描述此画的写作过程与辗转收藏的经历,说明其难能可贵,接着回应王道济观此画后的感受,因此诗如题所示为和答王诗所作。结尾再次称赞画家,顺及能真正欣赏此画的观者王道济等。

本诗今传世两种版本,此处以二十二韵版本为注,虽比另一版本少二句,诚如《山谷年谱》所云:“《答王道济寺丞观许道宁山水图》二首前篇载外集第三卷,二十二韵,后篇载外集第十二卷,比前篇多一韵。其间大同小异,恐前篇是改定本,一时编次不觉。”较少者似是后出的改定本。两版大致内容诗意相同,比如“一日踏门撼门钮”改为“异时踏门闯白首”,“自言年少眼明时,手挥八幅锦江丝”改为“自陈精力初未衰,八幅生绢作四时”,“蚤师李成最得意,什袭自藏人已知”改为“赠行卷送张京兆,心知李成是我师”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