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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伦理与经济发展

时间:2022-01-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上述剖析正是扣紧“儒家伦理有助于经济发展”而发。倘若这个命题为真,但“儒家伦理”于此时此地却不能发生有效的规范作用,则此地经济蓬勃成长固然是事实,然而促成因素即非“儒家伦理”。是故,从简单的逻辑关系可以得知:“儒家伦理”既非“经济发展”的充分条件,亦非必要条件。

近年来,儒家伦理与经济发展的关系顿成热门话题;之所以如此,显为东亚(日本加上“亚洲四小龙”)经济突出的表现所致。[2]东亚国家除了个别条件不同之外,儒家伦理似乎为这些地域共通的文化因素,因此自然而然成为注目的焦点。

由于文化因素本身既主观且难以捉摸,而现行经济学的分析架构又无法加以有效地掌握,其论辩终演变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实不足为奇。不论正、反双方的论据为何,儒家伦理在沉寂多年之后,能再次成为学术界有意义的命题,总是可喜之事。

从学术史的观点看来,这项争辩可远溯至德国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1864—1920)的名著《儒教与道教》。[3]韦伯以“比较方法”的进路率先指出,中国宗教缺乏“新教伦理”(Protestant ethic)般的转化俗世的精神驱力,以致无法发展出现代的资本主义。数十年之后,费慰恺(Albert Feuerwerker,1927—2013)和芮玛丽女士(Mary C.Wright,1917—1970)各以历史事例的分析加强了韦伯论说的真确性。费氏辩称:中国早期工业化的失败,关键在于无法突破儒家价值制度的藩篱。[4]芮玛丽女士亦指出:同治中兴的挫败,归根结底仍是儒家意识型态从中作梗所致,因而无法缔造一个现代国家。[5]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1920—1969)在《儒家中国及其现代命运》更总结地说: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感情上虽然眷恋传统,理智上却与传统疏离;在当前的社会里,儒家文化恰似博物馆的“木乃伊”,只有观赏的美感价值,却丝毫不能起实际的作用。[6]至此,儒家文化,甚或狭义地说,儒家伦理,在学术界的声誉似乎已无可挽回了。

就在如此低迷的学术气压之下,儒家伦理因拜东亚经济奇迹之赐,首回受到正面的评价,使得一些“弘道之士”雀跃欢呼,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但同时招致“浑水摸鱼”之讥而受人嗤之以鼻。这种两极化的反应,与儒家伦理在20世纪的历史背景密切相关。

事实上,从20世纪之初,儒家伦理即步入坎坷的旅途。首先,它受挫于五四运动反孔的浪潮,继而在大陆“批林、批孔”的政治化运动之中,再次成为众矢之的。即使我们把注意力缩小至台、港地区,儒家伦理的处境仍然不见得乐观。经过“五四”的洗礼,此地人们“反孔”的心态仍然相当普遍。在历史上,儒家思想曾经长期作为统治阶层意识型态的工具,这个梦魇对大多数人而言是挥之不去的;加上一般人皆把中国近代的挫败归罪于儒家的落后性,这个“不合时宜”的意象深烙人心。因此,虽有一小撮人想振兴儒家文化,以为政治服务,结果只是徒然加深人们的恶感。另一方面,虽有少数学者本着理想主义,试图将原本与传统社会“水乳交融”的儒家伦理哲理化、抽离化[7],但终因与现时社会脱节,在日常生活难起指涉作用[8],以致共鸣者微乎其微。宋朝人以“儒门淡薄,于今为烈”来形容士人群趋释家的风尚,其实这句话用来描述当今儒家的际遇再恰当不过了。因此在意识层面,“儒家伦理”(以整体而言)对当今东亚区域究竟仍有多少影响,恐怕值得商榷。

上述剖析正是扣紧“儒家伦理有助于经济发展”而发。倘若这个命题为真,但“儒家伦理”于此时此地却不能发生有效的规范作用,则此地经济蓬勃成长固然是事实,然而促成因素即非“儒家伦理”。另一方面,西方先进国家和经济成就原不倚靠“儒家伦理”为助缘。是故,从简单的逻辑关系可以得知:“儒家伦理”既非“经济发展”的充分条件,亦非必要条件。之所以导致如此直截的反驳,实与发问方式攸关。因为前述的命题是把“儒家伦理”与“经济发展”视作“因果关系”,然而这样的读法是把韦伯对“宗教伦理”与“资本主义驱力”之间辩证的理解化约成机械的因果关联了。

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的精神》(1904—1905)以及《儒教与道教》两书中都再三提示:且不论宗教伦理施与经济活动的影响是有意或无意的结果,宗教伦理必须处于具体的社会脉络之中,方能确定其特殊的影响。职是之故,“儒家伦理”之重视教育,[9]在传统社会固然强化了“士、农、工、商”的价值成见,导致工、商行业难以伸展;可是在资本主义架构下的工商社会,对教育的重视却是养成优秀从业人员的要素,从而提升企业水准,对经济发展诚有助益。

另一方面,作为“儒家伦理”价值基石的家族制度,在传统社会中,可能诚如韦伯所述,构成市场经济的阻力,可是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却变成经济发展的原动力。[10]此外,“儒家伦理”素所强调“勤俭”的美德,在过去两千年可能产生不了资本主义,但在现代工商社会却是积累资本的手段之一。所以有如此的差异,即在情境与经济制度的不同。韦伯亦曾承认:比起世界其他宗教而言,“儒家伦理”并不敌视俗世的经济活动。孔子不是明言“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11]又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12]因此,只要在不违逆义理的情况之下,生财致富皆是被允许的。

简之,僵化而整体性的“儒家伦理”(譬如:与传统政治社会制度紧密结合的“三纲”、“五常”),在现代社会之中固然难以适存,但分解而独立出来的儒家道德素质(例如:好学、勤俭、纪律),在时下的社会却依然能发挥其积极的效用。

另外,“成就动机”(achievement motivation)与“经济成长”的关系,早已为学者所肯定。[13]“儒家伦理”的“成就目标”固然与工商社会不完全契合,但长久以来“儒家伦理”作为培养强烈“成就动机”的可能性却不容忽视。“儒者之教”,一言以蔽之,即是成德的教育。换言之,成圣希贤即是最终的目标。“儒家伦理”的道德平等观可举颜渊为代表,他明言:“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14]这种“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观点具有双层含义:首先,它肯定了人性的尊严;另一方面,却对人之所以为人,作了普遍的伦理要求。因此儒家除了要修身见于世,积极方面更要泽加于民。儒家这种入世的淑世精神,更因后代科举制度的具体化而受到鼓舞。基本上,儒家思想是肯定“学而优则仕”的。[15]通过科举的渠道,儒生的政治与社会地位同时获得保障;近代人研究指出,县官以上经济总收入亦远逾于其他行业。[16]古人有言“学也,禄在其中矣”,[17]殆非虚词。传统士人耳熟能详的《劝学诗》:更是反映了流俗的社会价值。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18]

简而言之,“仕进”在传统中国被目为极高的社会成就。通过科考制度,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可以落实到社会与政治的运作层面。反过来,“儒家伦理”亦可替这一套制度提供选贤与能的道德辩护。两者相得益彰,合作无间。

然而就在1905年,清朝政府为了应对西方的压迫,亟求政治体制的改革,废除了旧式科举,无意中却损毁了“儒家伦理”与传统政治的连结点,致使作为“修身、齐家”的“儒家伦理”与作为“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伦理”,在制度上形成断层现象。这说明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内心的焦虑不安,与面对外在的客观形势不可避免的挫折感。

西方强势文化入侵的结果,至少在意识型态上,西方形式的“功利社会”已逐渐取代传统的“道德社会”,成为支配日常行为的指标。以台湾而言,马关条约(1895)之后,台岛变成日本殖民地,与中国传统政治体制全然隔离。加上,日本亟思将其纳入经济体制,遂渐次步向资本主义形态的社会。殖民地百姓既无政治参预的保障,更难奢望“仕进”,因此只好群趋工商利禄之途。19世纪,东南亚的中国海外移民亦有类似的遭遇。身处异地,国情、社会结构差异极大,“仕途”无望,当然只有戮力“谋生”一职了。本来从商的渠道就比“仕进”远为宽广,加上这些人原受“儒家伦理”的熏陶,深知“勤有功,嬉无益”的道理,大多能“厚生利用,克勤克俭”,其致富显然指日可待。

总之,“儒家伦理”在今日的际遇有可能发生像“新教伦理”在17世纪般曲折的故事。“救赎”是“新教伦理”的终极关怀,相对的,“成德”是“儒家伦理”的要义所在;两者皆可能无意中提供了经济活动的精神驱力而促进经济发展。[19]所不同的是,“儒家伦理”这项无意的结果,主要是外在环境的变化,而非内部义理的调整。流俗“儒家伦理”鼓励士子“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20]这类亟求出人头地、追求卓越(search for excellence)的强烈动机,在传统社会里固然可以通过“仕进”的渠道求得满足,可是在现代社会里,虽然社会制度与社会价值已有改易,但其作用并没有丝毫减损,唯一的差异只是“成就目标”的转移。

即使以传统社会而言,“儒家伦理”作为“成就目标”与“儒家伦理”作为“成就动机”的分歧,亦非少见。试以“大丈夫”一词为例,孟子曾赋予此一词语极为道德化的意涵,认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方可谓之“大丈夫”。[21]可是落到刘邦手里,当刘氏看到秦始皇巡狩天下威武之状,他不禁叹道:“大丈夫当如此也!”[22]可见,在孟子和刘邦心目中,“大丈夫”一词显然各有所指;但两者受“大丈夫”这一概念的启发,咸亟望成为出类拔萃(distinguish oneself)的人物,则并无两样。

在现代多元社会里,以“儒家伦理”为依据,期许己身成为“道德圣人”难免令人发笑,但期许“行行出状元”却无足为奇。所以说今人所追求的价值目标,可能与传统社会有所出入,然而这并不妨碍“儒家伦理”仍旧默默地发挥它培育“成就动机”的作用。

另一方面,“儒家伦理”在工商社会里,也有可能因为情境不同,导致崭新的解释而有利于经济活动。譬如:古来所谓“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实际上仅是“形式”的要求,咸可能因应现代社会的“实质”价值而注入不同的内容,致使“儒家伦理”也起了质的变化。

总之,一个社会的经济成长显然由许多因素共同促成的。单靠“儒家伦理”是不足以成事的,“儒家伦理”固然可以提供强烈工作取向的“成就动机”,但并不保证可以达成预定的“成就目标”。这中间还得牵涉许多“非儒家”因素,例如:资本、技术、管理制度等等。我们所关切的,只不过是“儒家伦理”是否从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呢?这个问题颇值深思详究。“儒家伦理”与“经济发展”的关系,代表了传统文化是否成功地转化到现代社会的要例。换言之,经验过冲突、适应与调适的过程,新、旧文化能否相辅相成,融会一处呢?虽说“名教中自有乐地”,文化诚有它某种程度的自主性,但唯有根植于具体社会的文化,方能生生不息,亘古常新。因此,失去社会接榫点,缺乏日常指涉作用的“儒家伦理”系统,是无法长存于天地之间的。“儒家伦理”与“经济发展”只不过是今日儒家文化接受考验的一环而已,不宜以偏概全。因为以“利”饰“义”是否完全符合儒家“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23]的真精神,仍待深思。这种企图“义利两全”的努力固然值得赞赏,可是是否会在儒家思想内部造成不可避免的紧张性?例如:何以调适或重新解释宋明理学甚嚣尘上的“义利之辨”呢?倘若儒家所谓的“道德优先性”受到质疑,是否同时意味着儒家价值系统亦将打折扣呢?这些问题都将关系到儒家文化能否像千年火凤凰般从灰烬中再生,虽然它重现的影像迄今仍然扑朔迷离、闪烁未定。

【注释】

[1]初载于1987年12月19日《中国时报》;后收入《优入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台北允晨文化公司2003年版;中华书局2010年版),允晨版第77—84页,中华版第65—71页。此处的“近年来”,系指撰写初稿时的1980年代。按,从1960年代后期开始,亚洲四小龙平均每年经济成长率达8%至10%,故1960至1980年代这30年,是四小龙创造经济奇迹的黄金时期。虽然四小龙的经济成长率自90年代开始逐步下滑迄今,但本篇文章的论述或尚具参考价值。

[2]初载于1987年12月19日《中国时报》;后收入《优入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台北允晨文化公司2003年版;中华书局2010年版),允晨版第77—84页,中华版第65—71页。此处的“近年来”,系指撰写初稿时的1980年代。按,从1960年代后期开始,亚洲四小龙平均每年经济成长率达8%至10%,故1960至1980年代这30年,是四小龙创造经济奇迹的黄金时期。虽然四小龙的经济成长率自90年代开始逐步下滑迄今,但本篇文章的论述或尚具参考价值。

[3]Max Weber,The Religion of China:Confucianism and Taoism,trans.and ed.by Hans H.Gerth(Glencoe,Ill.,Free Press,1951).A translation of the author's essay,“Die Wirtschaftsethik der Weltreligionen:Konfuzianismus und Taoismus(1915),”published in volume 1 of his Gesammelte Aufstze zur Religionssoziologie(Tübingen:Mohr,1922).

[4]Albert Feuerwerker,China's Early Industrialization:Sheng Hsuan huai(1844—1916)and Mandarin Enterpris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8).

[5]Mary Clabaugh Wright,The Last Stand of Chinese Conservatism:The Tung chih Restoration,1862—1874(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57).

[6]Joseph Richmond Levenson,Confucia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 fornia Press,1958—1965).

[7]这里的“抽离化”是指,将儒家伦理从传统社会俗世日用当中拔走。

[8]“指涉”(refer)原是语言哲学的术语,包含指称(denote)、命名(designate)、代表(stand for)、表征(re present)的集合。本书借用“指涉”一词表示,儒家伦理或儒教在传统中国里深刻融入及规范人们的日常生活,形成既广泛且绵密、“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影响力。

[9]例如古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或《三字经》所述:“苟不学,曷为人。”

[10]参较Dwight H.Perkins ed.,China's Modern Economy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pp.12—15。陈其南:《儒家文化与传统商人的职业伦理》,《当代》1987年第10期、第11期。

[11]语出《论语·泰伯》。参见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氏著:《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四卷,“泰伯第八”,第106页。

[12]语出《论语·述而》。参见朱熹:《论语集注》,第四卷,“述而第七”,第96页。

[13]例如麦克莱兰(David C.Mc Clelland,1917—1998)。关于成就动机需求理论(Need for Achievement),请参见David Clarence Mc Clelland,The Achieving Society(New York:Free Press,1961)。

[14]语出《孟子·滕文公上》,颜渊之言。参见朱熹:《孟子集注》(收入《四书章句集注》),第五卷,“滕文公上”,第251页。

[15]语出《论语·子张》,子夏之言。参见朱熹:《论语集注》,第十卷,“子张第十九”,第190页,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16]Chang Chung li,The Chinese Gentry:Studies on Their Role in Nineteenth century Chinese Society(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55).

[17]语出《论语·卫灵公》。参见朱熹:《论语集注》,第八卷,“卫灵公第十五”,第167页,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18]此诗传言宋真宗所作。

[19]“新教伦理”请参阅拙著:《韦伯论中国的宗教:一个“比较研究”的典范》,《食货月刊》,复刊第15卷第1—2期(1985年6月),第32—48页。

[20]见宋朝王应麟之《三字经》。

[21]语出《孟子·滕文公下》。参见朱熹:《孟子集注》,第六卷,“滕文公下”,第265—266页,孟子曰:“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22]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八卷“高祖本纪”,第344页。

[23]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五十六卷,第2524页,董仲舒曰:“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以仲尼之门,五尺之童羞称五伯(师古注:伯读曰霸),为其先诈力而后仁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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