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柴刀的校长

文/孔祥树

那年师范毕业，我无奈地背起包裹，去白云小学报到。

白云小学位于高山之上，不通路，不通电，不通邮。山下的老师都望而生畏，偶尔有个老师分去了，也只是教个一年半载，就拼死拼活调下来。

来到山脚下，仰望莽莽苍苍的白云山，不禁心发憷，腿发软。我强打精神，走上一条羊肠小道。两边草深林密，长满茅草荆棘。没走几米远，手就被划了几道血痕，衣服也挂破了几个口子。但很快越走越开阔，越走越敞亮。仔细一看，路两边好像被人割过，两边倒伏着新鲜的杂草。我加快脚步，汗流浃背上到山顶，发现一个50多岁的中年人，领着十几个小孩，正在迎接我。小孩的衣服打着补丁，每人拿一把柴刀，手上和脸上划着血痕。他们微笑着望着我，一齐大声喊：“吴老师好！”中年人一见我，急急放下柴刀，大步迎上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吴老师，欢迎欢迎，我们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呀！”那双手像松树皮般粗糙，把我的手握得生疼。

中年人就是白云小学的朱校长。他是个民办老师，在这里教了20多年。本村还有一个人与他一起教书，撑了几年后，受不了这个罪，出去打工了。本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让我来锻炼锻炼。

我与朱校长每天连轴转，没有一节空堂。一天下来，口干舌燥，骨头像散了架。晚上，学生回去了，我们点一盏煤油灯，伏案备课。有时天热，蚊子嗡嗡叫，一抓好几只；有时起风，房子千疮百孔，尘屑簌簌往下掉；有时月朗星稀，野兽又像厉鬼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让人毛骨悚然。周围没有一点人声，没有一点亮光。学校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寺庙，被遗弃在荒山野岭中。

一天晚上，朱校长敲开我的门，把一台旧收音机放到我桌上：“晚上难挨吧，听听这个破匣子吧。”我连忙推辞，朱校长笑笑：“我在这里蹲了多年，习惯了。”朱校长说完走了。我拧开收音机，沙沙噪响，但也很欣慰。

偶有闲暇，朱校长就拿着那把柴刀，端着一瓢冷水，向操场一角的那块磨刀石走去。他用手浇水湿润石面，再侧着刀来回磨，轻柔缓慢，像打磨一件玉器。有时我晚上睡觉了，也会听见外面的磨刀声“沙沙沙”响，像一首催眠曲，伴我入梦。

每天天蒙蒙亮，我还躺在被窝里，就听见外面学生叽叽喳喳。我起来一看，原来是朱校长接学生上学来了。他拿着柴刀，头发凌乱，裤腿和解放鞋都被露水浸湿。他笑着对我说：“路上杂草长得疯，一天不割，就成了拦路虎。”

我与朱校长一起吃饭，油盐是他从家里拿来的，米是他帮我买的，菜是他在学校后山种的。生活虽然清苦点，但也有种家的感觉。有时憋得慌，放假回去一趟，朱校长就拿上柴刀为我割路，送我下山。等我上山返校，他又把路割好，早早在路上等我。

一天，白云村的村主任来到学校，递一支烟给朱校长：“明天有个领导上山来检查工作，你带几个学生去割一下路，怎样？”朱校长问：“哪个领导？”村主任说：“乡长，白云村几十年还没有来过乡长呢。”朱校长说：“快期末统考了，没时间。”村主任说：“最多半天，能耽误学生几个字？”朱校长说：“越是乡长，就越不能去割路，也要让乡长尝尝我们的苦头，感受一下钻林挂刺的滋味。”村主任好说歹说都说不动，气呼呼地走了。那天黄昏，朱校长从山下开会回来，脸上绽着微笑，还破天荒买了一瓶酒、两斤肉、几块豆腐、几两花生。朱校长倒好两杯酒，笑着对我说：“最近上面出台了一个政策，说民办老师年轻的可以考试转正。像我这样年纪大的满30年教龄也可以转正，我30年只差一年了，苦媳妇总算熬成了婆。”朱校长声音有点哽咽，眼睛闪着泪光。朱校长端起酒杯，与我一碰，一饮而尽。

又开学了，直到上课，还没有看见朱校长，只看见村主任的一个侄子。一打听，才知道朱校长被村里辞退了。

过了两天，朱校长来了，我差点没认出来：白发像一堆杂乱的草，脸庞像一张揉皱的纸，眼睛像两个下陷的洞，比原来好像老了十几岁。朱校长把包裹整理好，把房间打扫干净，准备走。我拿上收音机，急急送去。朱校长嗫嚅着：“我现在不教书了，你还是留着吧。”我说：“我准备买台新的。再说，它陪伴了你这么多年，你留着好作个纪念。”朱校长不再推辞，手颤着接了过去。朱校长从墙上取下那把柴刀，颤抖着递给我：“这个给你留个纪念吧。以后我不能再接送你了，你自己也好割割路。”我接过柴刀，背转身，泪水夺眶而出。

一学期总算完了，我如获大赦，挑着行李，急急下山。

走不多远，突然发现前面的路修过，变成了石块水泥砌成的台阶。路上还有些村民，正在忙着平路基和泥搬石头。仔细一看，还有朱校长。我来到朱校长面前：“这是乡里还是村里出钱修的？真是行善积德呢。”朱校长拍拍手上的泥巴：“不是乡里也不是村里，是我出的钱。”我一惊：“你家那么困难，哪来这么多钱？”朱校长憨憨一笑：“村里辞退我时，把拖欠了七八年的工资给我结清了。我总算把这块心病解决了，孩子上学再不需要割路了。”他如释重负吁了一口气。

我望着朱校长，一时无语。

这一刻，我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