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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城风云

时间:2022-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无影城虽没有多大长进,却也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他就是镇嵩军打无影城时,在地图上标注“无影城”字样的那个人的儿子。一闲下来就去无影城转悠,看有没有机会做点儿什么,替父辈赎赎罪。十多年过去了,勘探队把无影城周围百十里的范围探了个遍。无影城的“小芳”叫马月仙。原来,赵怀在无影城钻井的那几年,妻子竟和公公勾搭成奸,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

无影城风云

老张是个村主任,他是以扰乱公共秩序,毁坏财物的罪名被关进来的。刚进来的时候,同室的犯人们要修理他,我看他不是个恶人,年龄也不小了,就替他向大家求情:答应给每个人买一只鸡腿,一包冰糖,一袋麻花;领头的加倍,大家这才作罢。老张避免了花样繁多的肉体折磨,对我自是心存感激,一有机会就跟我套近乎,慢慢地双方就熟识了。我就问他:“好好的村主任不当,为啥要干犯法的事呢?”这一问,他激动了:“还不是为了村上,为了大家的利益。老哥啊,我心里憋屈得很,就想找人诉说诉说,放放胸中的闷气。你要是不嫌泼烦,就让我给你谝一谝,咋样?”我说:“反正闲得没事干,谝就谝,打发打发时间嘛。”于是,我们两个就聊了起来。

老张说:“我是城北无影城人。无影城不是城,只是个小村庄。无影城无影城,意思就是——说它是座城,那是没有影的事。”

我说:“没影还叫城?你们那儿的人太虚荣,不实诚。”

“不是我们不实诚,这名字是有来历的。”

“还有来历?有啥来历?”

老张说:“当年,河南的镇嵩军来打西安,有一支军队从我们那儿路过。走着走着,就发现有一座城池挡在前面。当官的用望远镜一看,好家伙,有高楼大厦,有城墙。城墙上有岗楼,有炮台。他不知道这是哪一座城市,就让手下在地图上查找。谁知地图上也找不到。那当官的就想,打下西安后,还要把整个陕西收入囊中。这座城市早晚要打,不如现在顺手给端了,也好抢得一功。于是下令攻城。一阵炮火,一阵冲锋,部队迅速攻到了城下。一看傻了,哪里有什么城,不过是个废旧的砖瓦窑场,里边住着几户人家。房子给炸成了破砖烂瓦,地上躺着几具尸体,少胳膊断腿的,惨不忍睹。活人一个也没有,早跑光了。”

我气愤地说:“这遭天杀的,作孽啊!——我不明白,明明没有城,怎么会把一个烂窑场看成一座城呢?”

老张说:“不知道嘛。说来也怪,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从远处看,时不时地就有城的模样。也没有人研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当官的让下属给上头打报告请功。下属问:该写个什么地名呀?当官的想了想,说:就叫‘无影城’吧,说有却没有,说没有却有,谁不骗谁,将来上头问起来也好说。下属在地图的相应位置画了个圈,一旁写了‘无影城’三个字。从此,这片土地上就添了座新城——无影城。”

“哈哈哈,狗日的,这不是胡闹嘛!你还别说,这胡闹还是有点儿意思的,能编成故事。”

说话间,管教干部打开了监室门,通知老张有人来提审,把老张带了出去。谝不成了,等他回来再说吧。后来,老张断断续续地给我讲全了。他的故事,还是由我来讲吧。

斗转星移,时间来到了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无影城虽没有多大长进,却也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

这时候,一群反穿羊皮袄,嘴叼莫合烟的人来到了这里。不久,一座座高高的钢架便矗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轰轰隆隆”的机器声日夜不停,撕破了千百年来的宁静,唤醒了沉睡在大地腹中的无穷宝藏。他们是国家勘探队的一部分,是奉命到这里来探矿的。井架是他们厮杀的战场,井架旁的绿色帐篷就是他们的宿营地。这些人是吃牛羊肉、喝牛羊奶长大的,个个彪悍强壮,精力充沛。他们远离家乡,远离妻儿,一铲儿都是单身汉。他们出了帐篷上井架,下了井架进帐篷,一身的烈火毒气无处燃放,于是就生出一些事端来。上山打猎打死人的,庄稼地里偷人家婆姨的,用全国粮票、尿素袋子换大姑娘小媳妇一夜之欢的。那些没有成家的年轻人干脆就地取材,或娶当地女子为妻,结婚生子;或入赘独女户做上门女婿,成家立业。

这帮人里头有个叫赵怀的,是个小头目。他就是镇嵩军打无影城时,在地图上标注“无影城”字样的那个人的儿子。镇嵩军兵败,他的父亲被冯玉祥的部队所俘虏,后来又被带到了大漠,在那里娶妻生子安了家。他父亲常把打无影城这件事当笑话讲给他听,戏说自己曾经缔造了一座城市。赵怀来到父辈造过孽的地方,总有一种负罪感。一闲下来就去无影城转悠,看有没有机会做点儿什么,替父辈赎赎罪。由于受条件限制,赵怀没做几件事,但却结交了不少朋友。本故事的主人翁——村主任老张,就是其中的一位。

十多年过去了,勘探队把无影城周围百十里的范围探了个遍。他们发现这里蕴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只可惜都是一坨一坨的窝子矿,不适合大型现代化煤矿开采。完成了勘探任务,这些人带着资料和设备,屁股一拍就走了。留下了不少的钻孔,撇下了不少的“小芳”,欠下了无数的孽债。

无影城的“小芳”叫马月仙。把她从大姑娘弄成“小芳”的人,正是赵怀。赵怀走后,马月仙发现自己怀了孕。没结婚就生孩子,这在哪里都是丢人的事。可是她真心爱着赵怀,不想把孩子做掉;赵怀也是真心对她的,想必他也不同意做掉孩子。于是就躲到外地亲戚家,背着父亲马老先生,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十多年来,她忍辱负重,含辛茹苦,把孩子带到十多岁。父亲劝她带着孩子去找赵怀,让他给个说法。马月仙就是不去,她相信赵怀是不会忘了她的,他要是方便的话,一定会来找她的。自己不能去,去了会给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后来听人说,赵怀犯了错误倒了霉,现在是一个人单过,挺可怜的。马月仙就毅然决然地带着亲情带着爱,带着她给赵怀生的孩子,踏上了千里迢迢的寻夫、寻父之路。

他们在大漠找到了赵怀。此时的赵怀确是个老单身汉,独自一人生活。原来,赵怀在无影城钻井的那几年,妻子竟和公公勾搭成奸,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赵怀回来得知此事后,跟妻子离了婚。赵怀知道,镇嵩军个个是土匪,刘镇华就是个土匪头子。自己的父亲虽有点儿文化,却也是在土匪窝里混饭吃的帮凶,染了一身的匪气。这不,匪气又上来了,竟把淫手伸向自己的儿媳。这算什么父亲!他一气之下,跟父亲断绝了关系。十年来,赵怀一个人拖着一双儿女过光景,日子过得可真是五味俱全。日子艰难,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就爱发牢骚。于是就有人打小报告,说赵怀对社会不满,对国家不满,对党不满,等等。赵怀被停了职,挂了闲,只是工资待遇没有变。说实话也变不得,变了一家人就没活路了。如今,两个孩子长大了,老大成家立业后,另立了门户单过。前不久,老二也成了家,搬了出去。家里就剩赵怀一个人,才五十多岁,就成了老光棍兼空巢老人。

这一切,对马月仙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好像是老天为她特意安排的,好像是对她多年的真情和等待的报答。马月仙和孩子的到来,对赵怀来说,可真是雪中送炭,他又有了家,有了自己的小日子。更让人高兴的是,他又和自己相爱的人重逢了,可以光明正大地、甜甜蜜蜜地在一起生活了。对孩子们来说,也是高兴的事儿,他们正张罗着给老爸找老伴呢。这下好了,人家自己找上可心的了,他们自然是一百个赞成。马月仙顺利地跟老情人走到了一起,做了正式夫妻。

“新婚”之夜,赵怀青春焕发,像当年一样把马月仙紧紧地搂在怀里,又亲又啃,一刻也不愿放松。马月仙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可怜她竟十来年没有碰过男人,早已干涸得冒烟了。无须赵怀叫阵,两人就天地一家春了。一番云雨后,两人就死猪般地睡着了。

两人过着甜蜜的幸福生活。闲聊中,赵怀问马月仙,老家开煤矿了没有?马月仙说没有。赵怀一拍大腿:“嗨!看看你们那儿的人,土地爷送富贵给你们,都懒得用手接一接,难怪你们受穷呢。”

马月仙不知道丈夫说什么,就问:“送什么富贵?我咋就不知道。”

“开矿呀!”赵怀说,“你们那地方的煤矿资源太丰富了,煤质也不错。你们无影城周围就有一大坨子,咋就不知道挖呢?”

马月仙问:“那得挖多深呀?庄户人家谁有那么大力量?”

“嗨,不费事。只要把采矿权办下来,挖起来容易。出了煤,那可就发了。”

马月仙动了心:“要不,咱们去挖?孩子也快长大了,将来工作肯定不好找。不如咱们去挖煤,也算给他找个事做。”

一听马月仙说要挖煤,赵怀的话就变了:“哪儿就那么容易,那是要大笔的投资的,你以为是过家家呢。”

马月仙脸一沉,道:“你看你,咋变得那么快,刚才还说容易呢,一说真格的,你就变卦了。我就知道,你对这个孩子不上心,不养不亲嘛。”

赵怀倒有些不好意思,说:“看你说什么呢,怎么不亲。说到底,他也是我的亲骨肉不是。”

听了这话,马月仙心里一热,觉得舒坦极了。她说:“这就对了嘛,这么多年,我们受了多少罪,就不兴给我们补偿补偿啊?再者说啦,一家人就靠你那点儿退休金怎么行?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马月仙的一番话触动了赵怀:是啊,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自己生而未养不说,总不能连他的未来都不考虑吧?这还叫什么父亲?马月仙是个好女人,为了孩子,宁愿守活寡,一耗就是十多年,硬是把美好的青春年华一点点耗尽,一般人谁能做到?不补偿补偿他们是说不过去的。再说,自己很快会老的,等自己死了以后,让他们母子靠什么生活?想到这里,他对马月仙说:“让我好好考虑考虑,真干起来可不那么简单。要拿批文,要筹措资金,要找地质资料,要买设备,要有技术。等等,等等。”

见赵怀当真了,马月仙倒有些心疼。说:“不行就算了,我也是随便说说,你真不吃开玩笑。我当然知道那个很难,不难的话,人家早开了,还能轮到你去开?行啦,别乱想啦,日子咋都能过,我知足啦。”

赵怀没有再说什么。

马月仙带着一家人回来了。这次回来可不一般,因为赵怀下决心要开煤矿,并且作了充分的准备。他联络了一些老同事,动员他们投资开矿。大家都相互了解,又都知道无影城周边矿藏情况,所以一拍即合。大家热情非常高,都想参与进来,所以,资金、技术都不成问题。赵怀随马月仙回来,就是打前站的。

回来的次日,赵怀就开始了他的游说活动。他马不停蹄,在各个部门之间穿梭奔走。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了眉目,主管部门原则上同意他在无影城一带开矿,并让他抓紧准备资料,准备逐级上报。

赵怀以筹备组的名义先进行了工商登记,然后以公司的名称进行申报。他临时聘请了当地国有煤矿的业务人员,为自己制作申报材料。材料准备好后就立即报了上去。三个月后,就顺利地拿到了开矿批文。下一步就该开展选址、征地工作了。完成了这些,就可以进行正式命名注册和开采工作。他打电话到老家,要几个懂业务有技术的老哥们儿赶快过来,筹备开矿事宜。

吃晚饭时,说起了给煤矿取名的事。赵怀说:“无影城这名字不错,矿开在无影城,就叫‘无影城煤业公司’吧。既是地名,又是矿名,好记也好找。你们看怎么样?”

马月仙道:“我看挺好,就叫无影城煤矿吧,还能给咱们村扬扬名呢。”

马月仙的父亲马老先生不赞成。他说:“好什么好,不吉利。无影无影,还没办就没影儿了。将来开了矿,也挣不上钱;挣了钱,也得打水漂。无影嘛,多不吉利。无影城这村名来得就荒唐,你们干的是正事儿,也是大事儿,这名字用不成。”

赵怀觉得老人说得有道理,就附和道:“爹说得对,是不能用无影城这名字,我没想到这一层。爹给取个名吧。”

马老先生捻了捻胡须,略加思索后说:“无影城周边是一片片的桑树林,就叫桑树林煤矿吧。你们看:桑叶可以养蚕;桑葚既可食用,也可入药;桑木柔韧,可以做上好的扁担。这三样都有好的寓意:桑叶桑葚预示着煤矿可以给我们带来丰硕的果实;桑木的柔韧,隐喻着煤矿经得起风吹雨打,经得住风险。你们说好不好?”

马月仙拍手称道:“爹,你可真有学问!以前咋没见你露过呢?”

马老先生哈哈一笑,自嘲道:“狗屁学问,胡碰冒撞呢,还是让赵怀请高人给取个名吧。”,

赵怀说:“爹就是高人,还请什么。我看桑树林这名字十分好,文雅好听,寓意也好,就叫桑树林。我和大伙合计合计,定下来后,一定要好好奖励奖励你老人家。”

该选址征地了,赵怀在老丈人的陪同下,踏遍了无影城的每一寸土地,最后把矿址选在了村西头的一片桑树林里。

地址选定后,赵怀就开始了艰难漫长的征地谈判活动。谈判的对手是村支书王建建。不知谈了多少回,不知谈了多少日子,虽未达成什么协议,但赵怀还是有收获的。他摸清了王建建的脉搏:这小子想借征地之事,为自己捞一把,却又不想自己说出来。赵怀想,开矿要紧,该花的钱总得要花。于是决定,除了给群众的征地补偿外,再另给王建建一笔钱。买通了王建建,以后会减少很多麻烦,这钱花得值。

双方又一次见了面,赵怀暗示王建建,会给他个人一笔钱,不料被王建建客气地顶了回来。赵怀不解,就大胆地问:“王书记,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咱们兄弟谁跟谁呀,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急死我啦。”

王建建看了看赵怀,没有说话。他到屋外瞄了瞄,回身把门关上,坐下来才说:“我看你不是多事儿的人,那我就告诉你。不过有个条件,就是你必须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村主任老张和马月仙一家。”

赵怀说:“那是自然,除了几个股东外,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王建建说:“告诉股东可以,人家是出钱的嘛。但你要给股东们立个规矩,不准他们多嘴生事。除此之外,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好,一定。你就放心地说吧。”

王建建压低声音说:“其实,你们给的补偿够优厚的了,无影城的人八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我没有告诉乡亲们,他们还不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给他们争回那么多补偿,我能得到什么?咱们这么着:我也不让你们吃亏,也不让你们加一分钱。咱们就把给群众的补偿款往下压一压,挤出来的钱算我个人的投资,在你们矿上给我入个股,以后按股分红如何?”

赵怀一听,又高兴又惊讶转而又气愤。高兴的是没加一分钱就把事情谈成了,如此简单,如此容易。惊讶的是王建建竟把矿上答应另外给他的一笔钱,拱手推让了出来。这种让钱的事,好像只有神话里的“君子国”才有,现实生活中难得一见。转而再一想,又生气了:这小子毒啊!他是推了小的,捞了大的。补偿只是一次性的,入股分红却是永久的。如果生意好,他要分多少啊?算都不敢算。他一个子儿不出,一点儿心不操,竟和我们出钱出力出技术出脑子的人一样分红,真是岂有此理,王建建可真是毒啊!

没有办法,不想答应也得答应。入股就入股,至少能把事情定下来,至少眼前会节省一笔费用。最要紧的是可以把王建建抓在手里为己所用。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这么一想,他就爽快地答应了。

合同顺利地签订了。赵怀回去给投资人作了汇报,大家同样是又高兴又气愤。不过,总的来说,对赵怀的工作还是满意的。

不几天,桑树林煤业公司就成立了,并办理了正式的工商登记手续。

煤矿建设工程顺利地开工了。

桑树林煤业有限公司顺利地出煤了。

两年后,公司股东收回了全部投资。第三年,开始赚钱了。

王建建则不同,因为他一分钱都没有投入,一开始就赚钱了。人家往回收成本,他则是往回收利润。他知道钱来得不正道,花起来还是谨慎的。他先在省城偷偷地买了一套别墅;继而又在海南的海边买了一套观景单元房。不久,他又尝试着买了一辆小轿车做代步工具用,想看看村民们作何反应,测测村民们对他炫富刺激的承受力。

村民们果真反映了,不过,不是针对他来的。村民们堵住了煤矿的运输通道,空车进不去,装上煤的出不来。

厂方与之交涉,村民们说:征地款给得少了,要求加倍支付。厂方说:双方是有合同的,怎么能说变就变。村民们说: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物价飞涨,煤价也在涨,你们赚得盆满钵满,给我们补的那点儿钱也太少了。厂方又说:再加一点儿是可以的,你们要得也太狠了。还说:你们去找王书记反映,当初是他代表你们签的合同,今天还让他代表你们来交涉。我们也会主动去找他的,一定给大家解决好这个问题。生产不敢耽误,停了产,大家都没钱赚,拿什么解决问题?村民们还是很老实的,经这么一劝,大家就散了,去找王建建商量。

王建建一手托两头,一张嘴说两家话,两头都想落好。他满口答应了群众的要求,当着众人的面信誓旦旦:“非让煤矿出点儿血不行。”

赵怀代表矿上也来村委会找王建建说事。两人相见分外亲热,要不是旁边有人,两人能抱在一起。王建建说:“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我还要找你去呢。”

“找我?有事啊?”

“当然有事,还是大事。”

“什么事?你就说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们兄弟谁跟谁呀。”

“好,那我就直说啦。刚才,老少爷儿们百十来人把村委会都包围了,要让村委会出面找你们追加土地补偿款。我们几个村干部研究过了,认为大家的要求还是合理的,应该支持。你看怎么样,给大家补点儿吧?”

旁边的几个村干部也帮着腔:“你们就补点儿吧,群众已经提出来了,想让他们把话收回去,恐怕很难。你不补,他们还会闹的。”

赵怀说:“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你们说,补多少吧?”

“痛快!”王建建说,“到底是无影城的姑爷,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这么着吧,就按大家提的,在原基础上加一倍,如何?”

赵怀一惊,道:“狮子大开口,你要吃人呀!太多了,这等于我们又征了一回地,没这个道理。再说,我们也拿不出来。”

王建建说:“你看,你看,刚才还夸你呢,咋说变就变了。我可告诉你,没得商量,不答应的话,我可就不管了,你找群众说去吧。”

赵怀说:“这不是跟你商量嘛,总得让人还个价吧?”

“得得得,你也别还价,我做不了这个主,也懒得跟你谈。这么着,你和老张谈,他是村主任,能代表群众。谈出结果来,告诉我一声就行,我没意见。”说完,王建建就甩手而去,把球踢给了老张。

老张是个老实人,大家信得过他,才选他当村主任。老实是优点,同时也是缺点。他没有花花肠子歪歪脑子,不识人不防人,处理不了复杂问题。一门门只有两条勤快腿,一副热心肠。村上的大事小情,都是书记说了算,他就是个摆设。书记冷不丁地把事往他头上一推,他还以为听错了。心想,怎么会呢?这么大的事,怎么会交给我处理。他心里明白,自己做不了这个主,就是达成协议,书记不点头,也作不了数。于是,就应付着和赵怀谈了起来。

赵怀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王建建玩的障眼法,最终还得跟他谈。所以,就跟老张挤挤眼,两人叙起旧来,压根儿没谈补偿的事。

晚上,赵怀提着烟酒去了王建建家。寒暄过后,王建建说:“这才像个办事的样子嘛。你大白天跑到村委会,那么多人盯着,谁敢给你解决问题?”

“怪我,怪我,越活越回来了。你看,我是知错就改,这不是走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了嘛。”

王建建笑了:“嘿嘿嘿,真会说话,老滑头。说说,你们想怎么解决?”

“当然是补得越少越好,不补更好。我知道你有办法,能镇住这帮家伙。你就帮帮忙吧,不会亏待你的。”

王建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望着天花板,吐着烟圈。他摆出一副对客人不屑一顾的神态,似问非问地说:“不会亏待我?……我还能落个金山银山?”

赵怀自是会意,说:“王书记,你只管说,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王建建说:“我把这事儿给你们摆平,你们把煤矿的股份再划两股给我,怎么样?”

赵怀傻了,这家伙真是贪得无厌,太黑了。自己这个领头股东也才只有两股,这小子一开口就要两股。这可真是天有多高,脸有多厚啊。赵怀说:“算上你的两股,煤矿总共才二十二股。这些股份,分别由十八个人持有,每个人也就一股。你一下就要两股,划不出来呀。再说,谁愿意让出来呀?这事儿不好办。”

王建建一拍沙发扶手,道:“你看你笨的,非得划出股份才行啊?”

赵怀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说不要明股,每年按一定比例给你一个分红数?”

“哎,一点就透,孺子可教也。”

“去!我比你还大呢,什么孺子可教,放尊重点。”

“嘿嘿嘿,夸你呢,听不出来?好啦,不斗嘴了。我提个方案,你掂量掂量。第一,每年分红时,在我应分的数字上再加百分之十;第二,让每户村民每年在矿上免费拉一吨煤;第三,每年春节给每户村民送一袋白面,一桶油,五斤肉。就这些,你看可以吧?”

赵怀想了想,说:“后两条,我现在就可以拍板答应。第一条嘛……这要和其他股东商量后再定。你能不能减一减,太高了。百分之三怎么样?”

“你不要得寸进尺好不好,不让你们破股给我,就便宜你了。你应该知道,我干这事儿是要得罪一大批人的,还要冒很大的风险,总不能让我白干吧?不能少,再少,我就不管啦,你们自己跟村民说去。”

赵怀退让了,忙说:“好好好,不减不减,我总得回去汇个报吧?”

“这我不管,这是你们自己的事儿。”

赵怀气得牙根痒痒,一出门就咬牙切齿地骂上了:“官小肚皮大,贪得无厌!什么东西!老天爷咋不长眼,打个响雷把这狗日的给劈死!”

就这样,赵怀用金钱摆平了王建建。

王建建用权势加小恩小惠摆平了乡亲们。

桑树林煤矿的生产得以顺利进行,无影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这一年,王建建又发了,钱多得不知道该怎么花,钱多得把自己也给烧晕了,几年的安全平稳过渡使他麻痹,先前的小心谨慎已荡然无存。有钱就要享受,就要讲排场,不然要钱干什么。他决定建一座大宅子显摆显摆,让人们看看他的本事,让祖宗的坟头上也冒点青烟。

一番张罗一阵忙活,也就半年光景,无影城村东头便冒出一座与桑树林煤矿隔村相望的大庄园。庄园占地十亩,老远望去像座城堡。四面的围墙,高过了邻家的房顶。墙面涂着灰色涂料,阴森森的,行人路过,身上直害冷,总担心墙上会突然伸出一只魔爪,把自己抓去撕了吃。

院内却是另一片天地: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精美别致,小巧玲珑,活像苏州园林。谁也说不清,一个农家居所为何会是这种风格:外边像监狱,里边像花园。庄园分前中后三进院,贯通前后院的是中间的一条通道和两边的两廊。前院是公共区,车库食堂客房健身房一应俱全。中院有一排正房,两排厢房,这是留给儿女的,等他们长大成家后居住。后院最阔气,是王建建两口和父亲的住处。一排正房,两排厢房,院子中间是竹林。正房后边还有一汪不大不小的人工水池。水池上架了桥,直通后门。水池里堆有假山,周边种满了水仙花草。

这样的农家居所,方圆几百里恐怕只此一家。竣工之日,王建建想风光风光,就邀乡亲们来看戏喝酒共喜同乐。他买了长串长串的鞭炮还不行,又买了墩子炮,请来了电子炮;叫了戏班子、秧歌队、锣鼓队;这是玩的。席面上,他让把刚买来的鲶鱼全倒入后院的水池里,斥责跑腿买鱼的小厮不会办事,另换人进城去买大家见都没见过的多宝鱼;把带把肘子送给贫寒人家,换成龙虾,让大家开开眼;烟酒全上名牌。别提省钱二字,谁提跟谁急。

吹吹打打,呜里哇啦;交杯换盏,吆五喝六,无影城的乡亲们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唯有马月仙和马老先生高兴不起来,闷着头不作声。在场的只有他俩知道,乡亲们吃的是自己的肉,喝的是自己的血。

他俩的表情,王建建早有察觉,当然也知道为什么。王建建心里说:不高兴就不高兴吧,不惹事就行。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历朝历代都是这样。我现在还是无影城的大当家,还要继续折腾下去。你们虽然知道内情,却也只能把我干看两眼,还能怎样。

热闹过后不久,王建建一家老小就搬进了新宅子。老爷子含饴弄孙,幸福得像掉进蜜糖罐里一样,整日里笑得合不上嘴。王建建的日子更是舒坦,每天处理完村上的事儿,就跑到城里和一帮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吆五喝六。玩得夜深了,就住到城里,乐不思归。妻子也会找乐子,打发孩子上学后,就约上几个姐妹打牌聊天。打腻歪了,就一起去池边钓鲶鱼,谁钓上归谁。

日子一顺,就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就是一年。

王建建的妻子打牌,时输时赢,时背时兴。她就总结说:“人无天天兴,花无百日红。”此话像咒语一样,一出口就应验在自己家里了。

这天晚上打完牌,她把姐妹们送到了大门口。回来时,听到上房有响动,好像有人打架。过去一看,什么都没有,同样的声音又在另一处响起。她又去看,还是没有人影,而声音却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响了起来。妈呀,见鬼了,她撒丫子跑回到自己房里。关了门,打开所有的灯。然后上了孩子的床,钻进孩子的被窝里,拿孩子给自己壮胆。她见孩子已经熟睡,就悄悄给王建建打电话:“喂,你死到哪儿去了,赶紧回来!家里闹鬼,吓死我啦。”她放下电话,就捂着被子打哆嗦,嘴里还嘟囔着:“看来还得在后头加一句:‘家无千日宁’啊。这才消停了几天,就闹上鬼了。”

王建建匆忙赶了回来,问:“哪儿有鬼?你领我去看看。”

妻子哪儿还敢去,她指了指上房,说:“那一片都有,你自己去看。”

王建建打开路灯,又拿了手电筒出门查看。找了半天,连个鬼影都没见。他气呼呼地回房训斥道:“哪儿有鬼?你神经啊?我看是你有鬼。想让我回来就好好说嘛,干吗来这一招?人家正玩在兴头儿上,你一个电话就给搅黄了。”

妻子正要辩解,王建建就给堵了回去:“睡觉睡觉,别啰唆啦!”

第二天晚上,又遇到了同样的情况,连老爷子都听到了。老爷子也吓得够呛,捂着被子不敢露头,一夜不曾合眼。他对王建建说:“你媳妇没胡说,我都听得真真的,确实有鬼,你就想办法治一治吧。”

王建建进城请回了大小十多张钟馗像,大门背后,房门背后,都贴上了。还真管用,当晚家中无鬼事。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睡了个囫囵觉。

刚一安宁,王建建就想去城里玩。妻子不让他走,让他留在家里打鬼。他说:“钟馗不比我强?我留下有啥用?”说完,还是走了。

谁知他一走,鬼又闹上了。王建建正玩在兴头儿上,又被妻子一通电话叫了回去。鬼还在闹,一家人紧关房门,钻在被窝里不敢出来。王建建回来叫门,妻子以为是鬼上门了,尖叫起来:“呀呀呀,饶了我吧,我是好人,放过我吧。”她这一叫,吓坏了孩子,孩子“哇”地哭了,钻到她怀里直打哆嗦。也吓坏了上房里的老爷子,老爷子赶紧裹着被子钻到了床底下。

王建建大声喝道:“是我,王建建!什么鬼不鬼的。”

妻子这才下床开门。王建建一进屋,她又赶紧把门关上,回身钻到丈夫怀里,埋怨道:“不让你去,你偏要去。鬼就是看你不在家,才来欺负我们娘儿俩的。”

王建建说;“哪里有什么鬼,都是自己吓自己,我看看去。”

他拿着电筒出了房门,顺手在院子又拿了根棍子,准备到上房去巡查。人还没到上房,就发现有动静。他照着电筒循声找去,什么都没有。他也害怕了,有点儿毛骨悚然。突然,身后又传来奇怪的声响,还夹杂着小孩的挣扎声。他回头一看,还是什么都没有。他真的怕了,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卧室。

妻子问:“怎么样,找见了吗,是什么东西闹腾哩?”

王建建的嘴好像被什么粘住了似的,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鬼——好像真有鬼。这钟馗——好像吃回扣了,不打鬼,还把鬼领进来——闹腾。”

妻子嗖地把被子捂在头上,哭诉道:“这回,你信了吧。我的妈呀,这可怎么办呀,还让不让人活啦……”

妻子一惊一乍,闹得王建建也是害怕加心烦。他斥责道:“闹什么闹!比鬼闹还瘆人,吓死人啦。”

妻子立马不乱说了。她突然想起还有孩子和老人,家里就他们两个是壮年人、顶梁柱,自己不能乱了阵脚,要不会吓着孩子和老人的。王建建想去陪父亲,妻子怎么也不让他走,说:“爹毕竟是个男人,胆子大,经的事多。我一个女人,还有孩子,我们咋敢单独睡吗?你不能过去。”他只好留在妻子身边,一家人提心吊胆地挨到了天亮。

第二天,王建建把钟馗像全撕了下来,边撕边骂:“我叫你吃回扣!我叫你们狼狈为奸!……”

他请了个阴阳先生来家里驱鬼。先生让人在院子的四个墙角挖了四个坑,每个坑插根蜡烛,点燃。又拿出一张黄表纸,画上符,点上朱砂。然后命人把一只白公鸡的头剁掉,把鸡血滴在蜡烛上。做完这些,他让人举着白公鸡的尸体走在前边,自己一手拿黄表纸,一手握宝剑跟在后边。先生嘴里嘀咕着,跟着死公鸡走出大门。他们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把死鸡扔在路中间。先生烧了黄表纸,又用剑在鸡的尸体上剁了几下。几羽白色的鸡毛,被烟灰卷着飞向空中。这时候,阴阳先生恢复了常态,从鬼蜮回到了人间。

王建建问:“鬼赶走啦?”

先生肯定地说:“赶走啦,我刚才用鸡血把鬼魂逼附在了鸡身上,又用神符和宝剑把鬼魂押到了十字路口。把符一烧,再把附在鸡身上的鬼魂拍打出来,鬼魂就跟着符烟走啦。”

“哦,原来是这样。”王建建高高兴兴地付了款。想留师傅吃饭,师傅说他法事很忙,就走了。

回到家里,王建建来到父亲房间。连日来,老人叫鬼折腾惨了,一见儿子就提出要回老屋去住。王建建说:“那哪儿行,你回老屋算怎么回事?人家会说我虐待你,会说家里不和。跟人说家里闹鬼也不好啊。你不能回去。阴阳先生已经把鬼赶走了,没事啦,你就安心地住在家里吧。”

晚上,家里又闹起鬼来。王建建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不是赶走了吗,该不是又来了一拨?要不然,捉鬼的先生就是个冒牌货。如今,什么都有假的,就是骗子是真的。这肯定是个假先生,真骗子。”

老婆吓得直往他怀里钻。正好,他也害怕,趁势把老婆一搂,倒给自己壮了胆。只是可怜了老爹,孤零零的一个人与鬼缠斗。唉,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王家驱鬼的事在无影城传开了,打牌的姐妹们不敢来了,也不让王建建的老婆到她们那里去,说是怕她把鬼引来。在王家干活的下人也溜光了。偌大的院子,只剩下王家一家人,家里显得更加冷清,阴森。

马月仙问父亲:“王建建家怎么会闹鬼呢?世上真的有鬼吗?”

马老先生说:“有个屁鬼,鬼就是自己,自己吓自己呢。人不算天算,天不算鬼算,为人做了亏心事,半夜自有鬼叫门,报应啊!”

有人给王建建出主意说,黑驴蹄子五雷碗,可堵鬼魂不入关。王建建早已是病笃乱投医,管它管用不管用,都想试一试。他到杀坊买了几只黑驴蹄子,又去集市买了两个大碗。回到家里,他先把驴蹄子分装在几口小木柙里,分别放置在前后大门的背后。又在每个新碗的碗底钻上孔,用毛笔绕碗一圈写了五个“雷”字,这就是五雷碗。他把五雷碗钉在前后大门的门楣上,以此表示雷公在此之意,警告鬼魂们不得入内。

不知王建建家的鬼魂系何方妖魔,对人间这些小手段根本是不屑一顾,该怎么玩还怎么玩,该怎么闹还怎么闹,闹得王家一家人的身心早已是疲惫不堪。而老爷子更甚,快要灵魂出窍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建建啊,我看这鬼跟咱这村名有关。你想想看,无影城无影城,什么无影啊?鬼呀!无影城是鬼的城呀。过去没有城,他们没啥可争竞的。如今咱家修了这宅子,像个城似的,他们就来闹啦。无影城无影城,本该是他们的城,是咱们占了人家的地盘,是咱们没理。所以啊,你请的那些法术当然就不管用啦。我看呀,要么把村名改了,要么咱们腾地方。没别的法子。”

王建建一琢磨,觉得这也是一个说法。就对父亲说:“有点儿道理。不过,凭什么要我们腾地方?还是改村名吧。”

老人说:“说得容易,叫了几十年啦,你说改就能改?”

王建建蛮有把握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改个村名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就不信改不了。”

父亲说:“就是能改,也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的事。可眼下怎么过呀?唉……”

王建建心想,改名虽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操作起来并不轻松,不假以时日是办不下来的。就说:“先搬到省城别墅里避一避吧,明天就让孩子他妈先去收拾收拾,等收拾好了,咱们全家都搬过去。”

老人说:“这样最好,你赶紧办吧,我实在是受不了啦。”

当天晚上,王建建告诉妻子,让她第二天就进城收拾房子。妻子早就想进城过城里人的生活了,王建建一放话,她比谁都积极,次日一早就麻溜地走了。妻子走后,王建建又约乡长、书记吃饭,准备沟通一下改村名的事儿。

这天晚上,王建建进城陪乡长、书记吃喝玩乐,家里只留下老爷子带着孙男、孙女看门。两个孩子在书房做作业,老爷子在自己房中看电视。

“救命啊!救命!”一阵女人尖利的呼救声突然传来,紧接着,后门就被撞开了。老爷子的第一反应就是鬼又来了,而且来势更加凶猛。他想去关房门,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这时候又听到屋后的水池里“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跳水的声音,接着又是女人的呼救声和水的扑腾声。老爷子吓得瘫在沙发里动弹不得。突然,房门也被撞开了,闯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的头发盖住了脸,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鼻子嘴里淌着血;长长的红舌头垂在胸前,像一条红领带挂在嘴上;衣服上沾满了稀泥巴。这女人站在老爷子面前,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满头满身的泥水洒向四周。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冲着老爷子叫喊:“救命啊!”

老爷子吓破了胆,两腿一蹬,从沙发上滑落下来,不声不响地一命归西了。那女鬼双手一扬,转身跑了。

孙男、孙女听到声响赶了过来,只见爷爷躺在沙发下面一动不动,就呼唤着拥上前去搀扶爷爷。可再怎么呼唤,也唤不醒爷爷。他们不知道,爷爷的魂已经让厉鬼带走了。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王建建已被折腾得焦头烂额,筋疲力尽。大宅子他也不敢住了。他把老婆孩子送到省城别墅后,自己一个人就住到了老屋里,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

晚上,他一个人躺在土炕上,思绪万千:无影城这么多人,为什么鬼魂单单跟我过不去呢?看来,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要改村名谈何容易?乡长没胡说,“文化大革命”时期改了那么多的村名、地名,后来不都改回来了嘛。那是疯狂的年代,改地名赶潮流,算不了什么。可现在是什么时候,花钱就能改吗?还是算了吧,命里注定,我是住不了这种豪华宅子的。怎么办?……卖了算了,赔点钱也比闲着荒着强……可是卖给谁呢?……对了,全无影城也只有马月仙能买得起,就卖给她算了。

第二天,王建建就登门拜访马月仙父女。扯过闲篇后说到了正题,王建建问马月仙:“月仙,就跟老爷子住在一起,不打算自己有个家?攒那么多钱干吗,让钱生儿子呀?”

马月仙笑道:“嘿嘿嘿,谁不想有个家呀?我们在大漠有房。将来看儿子在哪儿落脚,儿子落到哪儿就在哪儿买房。我们不会在无影城长住的,等把煤挖完了就走。”

王建建知道,马月仙不是一般女人,她才不会在无影城待一辈子呢。于是讨好地说:“我没看错,你是个有眼光的女人。当年,你谁都不嫁,就认准了老赵,这就不简单,一般人做不到。”

马月仙还是“嘿嘿”一笑,说:“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什么臭婊子啦,破鞋啦,谁拿正眼看我。”

王建建感到有些窘,忙辩解道:“你别冤枉人,我可没这么说。都是那帮假正经胡说,他们懂什么。——你看,怎么说到这上头啦,说正经的: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我想把我那新宅子卖了,你尽尽孝心,买下来送给老爷子吧?我半卖半送,怎么样?”

马月仙问:“刚修成没多长时间,为啥要卖呢?”

王建建悔恨地说:“唉,没法子,都怪我当初考虑不周,头脑一热就建了这宅子。现在一想,觉得不合适,太扎眼。我是支书,群众还没富起来呢,我就大兴土木给自己建豪宅,是不是有点儿那个?所以我想把它处理了,等大家都过好了再说。”

马月仙怎么会相信王建建的鬼话,就说:“卖了不照样扎眼吗?谁都知道是你建的,就是卖了,人家还会说是你的。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实实在在地住着。你说是不是?”

“这我都想过了,我是想把它卖了,卖下的钱,拿出一部分给村上办点儿实事。这不就可以挽回一点影响吗。”

马月仙笑了:“你可真会办事,但愿如此。”

王建建笑着问:“这么说,你同意买了?”

马月仙没有马上回答,她看着父亲,想让父亲发话。

马老先生看出了女儿的心思,说:“我老啦,对物质上的东西看得淡啦。这老屋挺好,方便利落,也有了感情,就不挪窝了。你那宅子太大,我们两口老胳膊老腿地侍候不过来。你还是留着自己住吧,别卖啦。”

马月仙的眼睛会说话,她回头看着王建建,眼睛柔柔的、水水的,脸上挂着微笑,用眼神把一切都告诉了王建建。既拒绝了他,还让他无话可说。

正事谈不成,王建建也没了兴趣,闲聊了几句,就告辞了。王建建一走,马老先生就对女儿说:“明明是给鬼闹怕了,却说是怕影响不好。早干啥去了?你怕闹鬼,别人就不怕?噢,把别人往鬼窝里送,你看这人多坏吧!”

马月仙说:“坏不坏的,人家照样当书记,到哪儿说理去。”

王建建很是郁闷,从马月仙家出来,便摇摇晃晃,懒懒散散地朝村委会溜达而去。一进大门,就看见乡长的车停在院子里。他加快步子进了办公室,乡长早已在办公室等他:“你干啥去了?我等你半天了。”

“跟人闲聊了几句。有事啊?看把你急的。”

“我有啥急的?我是为你急!”

“为我?我怎么啦?”

“怎么啦?你把门关上,我告诉你。”

王建建关了门,回身坐到乡长跟前:“说吧,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

乡长把手遮在嘴边,说悄悄话似的小声告诉王建建说:“有人把你告到纪委啦。”

王建建像触电似的:“什么什么,告我?告我什么?”

“害怕啦?”

王建建又故作镇静地说:“我怕什么,我又没干什么。别卖关子啦,说吧,告我什么?”

“说你的财产来源不明,要求纪委调查。”

王建建不屑地说:“这个呀?那是他们害红眼病,见不得别人米汤起皮。我光明正大,让他们告好啦。”

乡长劝道:“你别嘴硬!我还不知道你?还是小心点儿好。”

王建建态度软了下来:“我知道啦。谢谢你,乡长大人,还是你关心我。今天别走啦,我请你喝酒。”

“哪有时间喝酒,改天吧。本来我有事,可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第一时间跑来告诉你。我这可是为你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到时候别把我卖了,说是我告诉你的。”

“哪能呢,看你把我说成啥人了。”

“那我就走啦。”乡长开车走了。

乡长一走,王建建心里就打起了鼓:会是谁呢?绝不会是赵怀他们,也不会是马月仙父女。他们要告起来一定是有鼻子有眼的,不会这么笼统,看来他们还是有情义的。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个好兆头。算了吧,该收手了,多少是个够啊,捞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见好就收吧。还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别等人家……他不敢往下想了。

王建建深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次日,王建建召开村委会议,正式宣布辞去书记职务。理由是身心疲惫,无力再为大家服务。他又拿出一纸文书宣布,将村东头自己的大宅子交由无影城全体村民使用,以谢全体村民对他多年来工作的支持。宣读完毕,他郑重其事地把文书和一把钥匙交给了村主任老张,然后与大家一一握手道别。

干部们为之震惊;干部们又为之感动。

乡亲们得知此事后,有说好的,有说看不懂的。只有马月仙父女知道是怎么回事,马老先生说:“狗日的吓跑了。”

庄园回到村民手里,却无人敢用,因为大家都知道里头闹鬼。村上决定办个法会驱驱鬼,尽快恢复庄园的活力。办法会是要花钱的,村上哪儿来的这笔开支?村主任老张只好硬着头皮到马月仙家化缘。

一进马家门,老张就说明了来意。马月仙听后哈哈大笑,道:“驱什么鬼呀,哪儿有鬼呀。”

老张说:“人都给吓死了,还说没鬼,你怎么知道没鬼?”

马月仙道:“我当然知道,他们家有两个鬼,我先介绍一个,也是最厉害的一个。这个鬼呀,就是我的弟媳妇。”

“你弟媳妇?怎么回事啊?”

“那一天晚上,他们两口子打架。我弟弟一急就动了刀子,吓得我弟媳就往外跑,边跑边喊救命。我弟就在后边追。我弟媳没地方躲,就闯进了书记家。一进门就掉到了水池里,嘴也磕破了,鼻子也出血啦。她从水池里爬出来,满身是泥水,嘴里鼻子里还流着血。就这个样子,她又跑到人家老爷子房里,冲着老爷子喊救命,一下子把老爷子吓瘫了。她一看不好,撒腿就跑。后来才知道,竟把人家给吓死了。”

张主任恍然大悟:“我的妈呀!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把人家吓死了,就那个形象,搁谁谁不怕呀。你们为啥不告诉王建建呢?弄得人家疑神疑鬼的,不得安生。”

马月仙突然把脸一拉,严肃地说:“张主任,我今天只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不准到外头乱说。要是让王建建知道了,人家会找我们麻烦的,知道不?”

“对对对,不能乱说,招麻烦。你放心,这话进到我耳朵就烂了。——你不是说还有一个鬼嘛,这又是个什么鬼?”

马月仙说:“我也说不清,你问老赵吧。”

老张把目光转向赵怀,等赵怀说话。

赵怀说:“我是个无神论者,压根儿不相信世间有鬼。王家闹鬼,我敢肯定地说,绝对不是鬼,一定是自然原因或其他因素造成的。你们不要搞什么法会了,让我先去看看,会搞清楚的。”

老张说:“不管是不是鬼,搞清楚就行,大家就不用担心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看呢?”

“就今天晚上吧。”

“要不要多带几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有两个就行。哎,说清楚,不是让他们给我壮胆,是让他们帮我干活。拿个东西啦,跑个腿啦,我和鬼谈判的时候,端个茶倒个水啦。”

马月仙哈哈大笑:“看把你能的,牛皮吹大了吧?”

老张说:“你说得咋这么瘆人呢?咱们一言为定,我给你派两个胆大的帮你,今天晚上就动手。”

当天晚上,赵怀带着两个村民,拿着手电筒、铁锨、头,进了大宅院。起初没什么动静,三个人坐在正房客厅闲聊。不一会儿就传来一阵阵的打斗声、闷叫声。赵怀四下里寻找,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现象,连声音的来源都摸不清。两个村民有点儿胆怯,跟着赵怀寸步不离。赵怀觉得好笑,扮个鬼脸,冲着两人“哇”地叫了一声。两人吓得撒丫子就跑。赵怀哈哈大笑:“不能跑,鬼就在那边呢。”两人吓得又跑了回来。

赵怀让他们找根棍子来,两人都不敢去。赵怀只好自己去找。刚迈出一步,两人就紧随着跟了上来。赵怀说:“唉,带你们俩有啥用,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两人就说:“那就让我们走吧,我们真的很害怕。”赵怀同意了:“你们走吧,留在这儿也碍事。”

两人不敢离开赵怀自己走路,就说:“你送送我们吧,送到门外就行。我们两个不敢过去。”

赵怀开玩笑说:“鬼已经捉到了,我可以交差了,咱们还是一起走吧。”

两人吓了一跳,问:“鬼捉到啦?在哪儿?让我们看看。”

赵怀笑着说:“是一对‘胆小鬼’,就是你们两个。”

两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赵怀送两人朝后门走去,还没走到后门,就听得后大门一侧有动静,声音还挺大。用电筒一照,还是什么都没有。赵怀迅速跑到响动处看究竟,刚一站定,就听到声音从脚下传了出来。赵怀激动地说:“找到了,鬼就在脚下。”两个村民还是寸步不离赵怀,你走我走,你停我停,紧紧跟在赵怀左右。赵怀一说鬼在脚下,两人像触电似的从赵怀身边跳开,躲到了两边。

赵怀发现脚下是一个窨井盖,他用棍子的一头抵住井盖,另一头抵在耳朵上诊听。不错,鬼就在里边。他叫两个村民过来帮他一起把窨井盖打开,可是两人谁也不敢上前。赵怀只得要过头自己来。他刚一撬开井盖,一股恶臭便扑鼻而来,呛得人直干哕。打斗声、撕咬声、尖叫声也随之而出。赵怀后退两步,喊道:“妈呀,鬼出来啦!”

“我的妈呀!”两村民叫喊着,抱着头就往外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赵怀见状,开怀大笑。

两人走后,赵怀捏着鼻子,顶着恶臭,又回到窨井边。他打着电筒朝里观看,发现这是一个窨井式化粪池。里边极大,水面很不平静,不时有活物冒出水面,像传说中的水怪,黑乎乎的。不一会儿,那些活物就浮在水面上,朝光亮处聚来。赵怀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群鲶鱼。想不到,大闹王家的鬼魂,竟是黑暗中的几条小鱼。王建建啊,你可真是自己吓自己,如果心中无鬼,你还害怕几条小鱼吗?!找到了鬼,赵怀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吃力地盖上井盖,离开了宅子。

天还不算晚,赵怀从大宅子出来,就直接去了老张家。

老张听到敲门声,想是赵怀来了,便大声问:“莫不是捉鬼英雄胜利归来?”他开了门,高兴地迎赵怀进屋,却发现只有赵怀一人回来,忙问:“怎么就你一个,他们俩呢?”

赵怀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说:“这鬼太厉害了,他们……他们两个让鬼给劫了,现在恐怕是凶多吉少。”

老张惊呆了:“给鬼劫持了?你不是说,世上没有鬼吗?还真有鬼呀?这可怎么办?怎么给人家交代?”老张急得捶胸顿足,在原地直转圈圈。

赵怀忍不住笑了出来。村长这才知道赵怀是开玩笑,他推了赵怀一把:“你个老没正经的,你要吓死我呀。”

戏耍过后,赵怀汇报了“捉鬼”的情况。之后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下边该怎么办,就是你们的事啦。”

老张说:“老赵啊,你可立大功啦,我代表全体村民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

“又耍嘴皮子是不是?怎么谢啊?王建建走了,现在是你当家,该有点儿实权了吧。”

老张腼腆地一笑,说:“这回来真的,明天请你进城喝酒,怎么样?”

“这还差不多。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赵怀要告辞,老张不让他走,说:“你坐下,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别客气,什么问题,你说吧。”

老张问:“你说,这化粪池里怎么会有鱼呢?还有,鱼怎么还会叫呢?我们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你给讲解讲解。”

赵怀想了想说:“这个呀,我也想过了。你发现没有,他们家那个水池里有不少鲶鱼,有一段时间还有不少鲶鱼苗。池水是死水,是死水就得换,不换就臭了。我推测,他放旧水的时候,把鱼苗冲到了化粪池里。而化粪池只有进水道,没有出水道,冲进去的鱼苗就留在里面生长,繁衍,越来越多。你们以后收拾的时候看一看,水池的下水道通不通化粪池,看我猜得对不对。”

“行,收拾的时候注意一下。”

赵怀接着说:“鲶鱼本来就会叫,现在又让它在四季不见光亮的环境里生长,脾性肯定会发生变异。就是人,常年关在地窖里不见光亮,也会疯的。这样的环境,使鱼的性格变得暴躁、易怒。它们为了争夺食物,争夺地盘,争夺交配权,就会撕咬起来,打架不就成了常事啦?他们经常又打又闹,声音传到地面,不知就里的人,不就把这当成鬼闹了嘛。”

张主任一拍脑门儿,道:“哦,我明白啦,是这么个理。王建建一家,就是给这小鬼闹的。”

“好了,你歇着吧,我该回去了。不然,家里人会担心的,以为我让鬼给吃了。”

赵怀回到家里,见马月仙父女都没睡,就把捉鬼的事说给他们听。马老爷子听了后很是惬意,他说:“贪腐之事,天理不容。就连这汪池水也不答应,显灵作法,把几条小鱼儿化成威龙,向罪恶发起冲锋,为百姓申张正义。看来,水是有生命的,鱼儿是有灵性的。这一汪池水和几条小鱼儿,对无影城的人是有恩情的呀!”

正如赵怀所说,村民们在清理化粪池时发现,水池的一角确有一个下水道直通化粪池,小鱼正是从这里被冲进化粪池的。

村民们打扫了庭院,整理了房间,把四周围墙的高度往下降了一大截,颜色也换成了乳白色,淡雅而温馨。院内的功用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前院是福利区,中院是文化娱乐区,后院是敬老院和幼儿园。老宅院以崭新的面貌,给无影城的人们带来了欢乐和幸福。

马老爷子也兴致勃勃地前来观赏。他从后门进来,刚一上小桥,就被老张逮个正着。老张迎上前,笑呵呵地说:“欢迎您老大驾光临!不过,今天您不能白看,您要给这院子取个名字。”

受村长尊敬,马老爷子自是高兴:“哈哈哈,你呀你,又抓我的差了。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没敢说,怕你看不上。”

“看您老说的,我懂个啥,还敢说看得上看不上?您取名最合适,好不好都得用。说吧,取了个啥名字?”

马老爷子说:“只能说是推荐个名字,让大家定,用不用,无所谓。我是这么想的:村上能得到这座园子,全是这潭水的功劳。你们看,这水池边的水仙花开得多娇艳啊!灵动洁静,模样可人。咱们就借她的芳名,叫‘水仙家园’吧。”

老张击掌叫好:“好!好!好!文雅,高洁,贴切,还有点仙气。好!就叫‘水仙家园’。”在场的人也鼓起了掌,响起一片欢呼声。

王建建在省城别墅里平平安安地待了两个月,并未见发生什么事情。他觉得一定是乡长误报了“军情”,于是又向乡长核实情况。乡长回话说:“军情没错,只是纪检部门认为举报太虚,因而没有正式立案调查。”一听这话,王建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后来还知道,他的大宅院并没有鬼,村主任老张借着他的宅子着实地风光了一把。什么举报,什么闹鬼驱鬼,都是自己吓自己,虚惊一场而已。他咬着牙说:“哼!想整我,你们还嫩点儿!想占我的宅子,门儿都没有!你们表演够了吧?该轮到我表演了。”

无影城的人还没高兴几天,“还乡团”就回来了。

王建建回到无影城,直接进了“水仙家园”,径直走到后院正房大厅坐了下来,一副凛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几个下棋的老人向他打招呼:“王书记回来了。”“王书记一向可好?”“王书记,你给大家办了件好事,无影城的人该谢你。”王建建点头应承着,心想:一群坐吃等死的瓜屁(傻子),你们知道个球。把你们卖了,还替我数钱呢。

听说王建建回了村,老张急忙赶回来见驾。见面就问候:“王书记回来了?”

王建建人倒势不倒,还和以前当书记时一样,没把这个村主任放在眼里。他平静而冰冷地说:“嗯,别叫我书记,我是平头百姓一个。张主任,你请坐。”

老张矜持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以前,王建建一直压着老张,两个人都习惯了这样的定位。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自然状态。王见了张,总占着欺头;张见了王,心理上就甘愿处在下风。在张看来,王建建气场太旺,他自己再强打精神,一到王建建面前还是根软面条。虽然王建建不再是书记了,可老张在人家面前还是直不起腰来,像仆人见了主子一样,谦卑而胆怯。

王建建似夸似嘲地说:“‘水仙家园’,哈哈,搞得不错嘛。”

张主任恭维地说:“还不是你的杰作,底子打得好呗。”

王建建问:“那你可知道,我这是给谁打的底子?”“当然是给你自己。”

“知道就好。外头住不惯,我要回来住了。你赶紧腾地方。”

老张一惊:“你说啥,要回来住?你不是把这院子送给村上了吗?”

王建建耻笑着问:“送?我啥时候说送给村上了?”

“你走的时候说的嘛,还写了文书,你忘啦?”

“我没忘,你把文书拿来。”

“我没带,我把它装到身上干啥。”

“不管在哪儿,你去拿来,我在这儿等你。”

“好,我去拿,等我拿来,看你有啥话可说。”

王建建不吭声,只是点了点头,对着老张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工夫,老张来了。他把文书往王建建手里一塞,说:“你自己看。”

王建建又把文书塞了回去:“我自己清楚我写的啥,不用看。你自己看,哪句话说我把宅子送给了村上,你给我指出来。”

老张找了找,指着文书说:“你看,这不是吗:‘将自己村东头的大宅子交由无影城全体村民使用’。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王建建底气十足地说:“哈哈哈,你懂不懂中国话?你看仔细:是‘交由……使用’,说给你了吗?说使用时间了吗?你可真幼稚,这么大的宅子,能随随便便给人吗?无亲无故无缘由地给你,你也敢要?还村主任呢,这点儿常识都不知道,回家抱孩子算了。”

老张懵了,难怪王建建奚落自己没能力,自己确实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场面,他说:“我听明白了。可是,我已经给大家说了,你把宅子给了村上,大家也都信了。现在你要往回收,你让我怎么给村民交代嘛。”

王建建不紧不慢、平平静静地说:“这不关我的事,谁让你给人家胡说,自己拉下的自己擦。我只要宅子,其他的不管。”

张主任无奈地说:“唉,腾就腾吧,不过,你得等几天,这么多东西,往哪儿搬,怎么搬,要和村委们商量商量才行。”

王建建爽快地说:“这没问题,乡里乡亲的,这点儿面子必须给。”对于收房这件事,王建建早已胸有成竹。不过他想通过收房这件事玩一玩老张,看看他的笑话,出出他的洋相,以解心头之恨。因为在他看来,告他状的不是老张,也会是他指使人干的。老张和赵怀走得近,说不定赵怀无意间说了什么,刺激了他的神经,使他产生了不平衡心理,因而才像疯狗一样乱咬人。

老张回到村委会办公室,立即召集村委会成员开会。他向大家介绍了情况,让大家讨论对策。委员们一听就炸了锅,个个愤愤不平,纷纷发表意见:

“送人的东西,还能再要回去啊?不给他。”

“他跟咱们一样,都是庄户人家,哪儿来那么多钱?还不是发了煤矿的财。煤矿为啥给他钱?还不是因为占了咱们的地。地是大家的,钱也应该大家分,他凭啥一个人拿!”

“你说的,我信,肯定是这样的。可是证据呢?你拿什么证明煤矿给了他钱?拿什么证明给的是占地钱?”

“什么证据不证据,无影城的老百姓都是证据。谁不知道谁呀?要不是煤矿给他好处,他跟咱们还不是一个样。房子占就占了,不腾,看他能把咱咬了!”

大家争论不休,说法各异,弄得老张没了主意。他只好让大家举手表决,表决结果是不同意腾房的占多数。于是决定不给王建建腾房。

老张把这一决定通知了王建建。谁知王建建得知后并未生气,只是淡淡地一笑,说:“一群法盲。”撇下老张,开车走了。

老张心里暗自高兴,自言自语说:“蔫了吧,你也不过如此嘛。”

第二天一早,爱好晨练的村民们像往常一样来“水仙家园”活动,到了大门口才知道进不去了。只见大门紧闭,两个黑大汉把在大门两侧,像旧时的衙门一样戒备森严。他们上前询问,两个黑大汉只是挥挥手,让他们离去,连句话都懒得说。

“水仙花园”被主家强占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村民们纷纷赶来看究竟,不到半小时,大门外就拥了一大堆人。这时候,村主任老张也来了,他穿过人群来到大门前,被两个大汉拦住。老张说:“我是本村的村主任,要找王建建说话,请你们让开。”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门开处,露出了王建建那神气得意的身影。他朝前迈了一步,正好站在了大门的正中间。他对黑大汉说:“别拦他,他是我们的大当家,让他进来。”

其实,王建建一直躲在大门后观察着门外的动静,偷听着群众的议论,直到老张到来才露出了尊容。他把老张拉到身边,面对着大家说:“乡党们,乡里乡亲的多有得罪。不过,今天这事你们不要怪我,要怪就怪张主任。是他欺骗了你们,说什么我把这院子送给了村上。我告诉你们,他纯粹是胡说八道!我从来都没说要把庄子送人。不信,你们看看我写的文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我现在想回来住了,村上把房子一腾交给我就行了。我想,这没啥难的。可是老张呢?他竟打着村委会的名义作出决定,不给我腾房,要一占到底。乡亲们,这是我的家,我也要过日子呀,总不能叫我一家老小住到大街上吧。没办法,我只好出此下策把房子夺回来。希望大家理解,原谅!如果有人不认这事儿,认为我做得不对,那么,咱们双方是永远扯不清的。不过,不要紧,有能说清的地方,你们可以到法院告我,看人家怎么断。人家咋断咱咋办,我绝无二话。我常跟大家说,要做遵纪守法的好村民,现在轮到我了,我当然会带头做个好村民的。当着众人的面,我已经把事情说清了,我想你们也听清了,我就不再啰唆了。大家欢迎张主任发表意见。”他微笑着看着老张,带头鼓起掌来。

老张百口难辩,一下子泄了气。他挥了挥手,说:“大家先回去吧,这件事由村委会研究解决。”

大家很不满意老张的表现。他们像足球射门未进时观众发出惋惜声一样,整齐地“唉”了一声,便散去了。

十一

老张人缘极好。人缘好就爱面子。王建建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他,以及众人的嘘声,把老张的脸皮撕破了。没了脸面,没了自尊的老张愤怒了,他暗自发誓,一定要把王建建扳倒!不能让恶人得势,不能让他把无影城百姓的财产吞到自己肚子里。同时,也为自己出口气,挽回一点儿颜面。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从何处下手呢?老张犯难了。上次有人举报,就是因为没有具体事实和证据而失败了。这是个教训,再也不能这么干了。贪腐之事都是秘密进行的,村主任都搞不清里边的是非曲直,一般群众又能知道多少。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就是赵怀。赵怀是矿长,又是直接和王建建打交道的人。王建建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对,就找他,朋友一场,这个忙,他应该是会帮的。

老张来到马月仙家造访,正赶上人家吃晚饭。主家招呼他一同上桌就餐,老马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主家自然知道老张丢面子的事,赵怀就说:“大主任,心情不是很好吧?唉,别往心里去。按你们的话说,‘管娃’!只管吃只管喝,吃饱喝好才是真。”赵怀学说当地话,发音怪怪的,惹得一家人都笑了。老张也挤出了难得的笑容:“对,管娃!咥(吃之意)!”大口地吃了起来。吃饱喝足后,老张说:“矿长先生,有件事还得求你老兄帮忙,不知道你肯不肯帮?”

老赵热情地说:“啥事你只管说,不管是从朋友的角度,还是从你大主任的角度说,都没有不帮的道理。”

老张大拇指一跷:“够朋友!那我就直说了:王建建真不是个东西!我想把他扳倒。可是,没有证据不行。我就是请老兄给提供些证据。你那里肯定有,就看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了。”

“这个……”赵怀犹豫了。其实,赵怀也恨王建建,恨不得马上被抓了去。但是要他参与举报,他不愿意。原因是他和王建建有约定,他们之间的事要保守秘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他不能失信于人。这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如果王建建被定了罪,他们也脱不了干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在是不划算。正犹豫间,只见马月仙又是摇头又是挤眼,暗示他不要答应此事。赵怀定了定神,就回话说:“我是外乡人,做事得赔着小心,就不凑你们那热闹了吧。不过,我保证,如果上头来查,我一定全力配合,这该可以了吧?”

可以个屁!真是个老滑头。没有证据,案都立不上,谁还来查。全力配合?配合个鸟啊!老张心里这么骂,表面上却还是和颜悦色。因为他明白,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告状是要冒风险的,人家没什么好图的,为啥要为你的事情冒风险呢?犯不着的。

告别了马家,老张就回家休息了。这一夜,老张怎么也睡不着,他在苦思冥想扳倒王建建的办法。想了很多,都说服不了自己,唯有上书请愿的办法,让他感到还有点儿靠谱,值得一试。

第二天,他又召集村委会成员开会,研究上书请愿的问题。会一开始,老张就委屈地说:“当初,我主张把宅子退给人家,可是,你们个个硬气得很,就是不让退,害得我让王建建美美地收拾了一顿。当时,你们都干啥去了?躲到一边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委员们个个推脱责任,说自己当时不在场。有道歉的,有逞强打抱不平的。他们发泄着对王建建的不满,骂王建建没有把村民放在眼里,欺人太甚。还有的说王建建的钱来路不明,一定跟贪贿有关。大家越说越激动,后来干脆提出清算王建建的主张。老张一看时机成熟了,就把自己上书请愿的打算抛了出来。经过一番讨论,大家同意了这个方案。

几天后,无影城男女老少几百人在老张的带领下,举着标语,捧着请愿书,来到市政府门前。他们要求政府对王建建以权谋私、收受贿赂、侵占集体财产的罪行进行调查。惩治腐败,打击犯罪,还利于民。他们一到市府门口就喊起了口号,群情激昂,声势浩大,引得路人驻足观看。不一会儿,看热闹的人就围了一大堆,比请愿的村民还多,跑的跳的喊的叫的,市府门前乱成了一锅粥。

王建建不长眼,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不知道围在市政府门前请愿的是无影城的群众。他开着自己的小奔驰,想挤过人群进市府。这时候,才发现人群里有不少无影城的人。再看看标语,他明白了,乡亲们是来告他的。他一眼就看见了老张,于是摇下车门玻璃,伸出手对着老张做了个淫秽动作。这下麻烦了,他的动作被乡亲们看到了,大家认为他是对着众人的,于是一哄而上把他的车给围住了。大家让他下车说话,他哪里还敢下来。他摇上车窗玻璃,锁好车门,缩在车里以防不测。这样一来,群众更是恼怒,纷纷用拳头砸车头车顶。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闲人来,他们手握石头砖块,有的还手持钢筋棍,一哄而上来砸车。王建建招架不住,下车逃跑了。老张前来护车,也被推倒在路边。这伙人砸坏了车头车棚还不罢休,又把车掀了个底朝天。砸车掀车,前后不到五分钟。警察赶来时,这伙人早就跑得不知去向了。警察驱散了人群,把带头请愿的老张和另外几个围车的村民抓了起来,这才平息了事态。

不几天,那几个村民就被放了回去。因为老张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又因活动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他就被关了进来。

到这里,老张的故事就讲完了。

故事是讲完了,但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王建建和老张,谁好谁坏?谁应该受到惩罚,谁应该受到嘉许,我想,这些是不言而喻的吧?可现实不是这样的:王建建正在享受着人间富贵,一会儿海南,一会儿省城,一会儿国外,一会儿国内,花天酒地,逍遥自在。可老张呢?

唉!如今这世事都颠倒了!颠倒得让人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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