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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一思考,菩萨哈哈笑

时间:2022-12-2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残冬便一意孤行,变本加厉,嚣张肆虐,蹂韉人间。盈盈和跃进的脸,也一点点变白,腮上也一点点有了肉。二祥忧虑之中产生了一点机智。二祥为了万无一失,就更进一步告诉他们利害关系,让盈盈和跃进明白,如果叫医生看出他们已经有力气,医生就会叫他们离开这里。菊芬她们挖得太认真,没看到二祥。二祥又喊了一声,菊芬咽下胡萝卜抬起头来,才发觉是二祥在喊她。

春风再绿江南大地,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有些羞羞答答迟迟疑疑。残冬便一意孤行,变本加厉,嚣张肆虐,蹂韉人间。进了四月,或许是这块土地上的人的宽容和忠厚感动了她,她才将春的景象轰轰烈烈火焰般烧遍大地。小麦滚起一层层绿浪,油菜花开始疯狂地热恋,路边的小草也在尽情地歌唱。

饥饿中的人们感受到了春天的温暧,但仍然经受着青黄不接的煎熬,不过土地中的绿色已经为活着的人们寻求生存提供了宽广的源泉,人们往嘴里填进各种绿色,重新探索开拓自然界可供人享用的物质,尽管有的草苦涩,有的树叶让人止不住腹泻有的东把人的嘴唇毐肿得像棉裤腰,有的差一点夺走人的性命,但人又一次发现了许多可延续生命的东西。

二祥在二级健康食堂稳固了自己的生命”他没有升级,他自己也感觉到皮肤和骨头之间长出了许多新肉。健康食堂的医生并没有给他吃啥药,让他长肉的是每天那六两粮食,加上孝顺的盈盈和跃进,他们每顿都会把自己盆子里的米饭或者白粥挖两调羹给二祥。这倒不是二祥硬要他们这样做,但也不能说他没要求他们这样做。事情是盈盈开始的。二祥给盈盈和跃进打来饭,盈盈说肚子不舒服,吃不了这么多。二祥说吃不了就挖两调羹给他。盈盈就挖了两调羹米饭给二祥。二祥不硗得这时为猞要用眼睛盯住跃进,而且坚持到让跃进看见。聪明的跃进就也挖两调羹给二伯,尽管挖得不是那么情愿,调羹挖得也没有盈盈那么满,聪明的跃进还是挖了。二祥就非常高兴。健康食堂不分人大人小,每人一律都是六两,所以,两个孩子把自己的米饭和粥挖给二祥,二祥心里是完全接受的,他觉得这是可以和应该的,他们毕竟是孩子嘛。有了那一次,每次二祥给他们打来饭他就会习惯地拿眼睛看盈盈和跃迸,盈盈和跃进就继续给二祥挖,二祥心里就继续高兴。当然二祥高兴了还带他们俩到外面玩,顺便挖一些野葱和好吃的野菜,到食堂要一点盐和酱油拌着做菜吃。盈盈和跃进的脸,也一点点变白,腮上也一点点有了肉。

医生不给他们看啥病,但每天都还是要到各个住处转一滇,医生来转的时候还常常跟着食堂的一些干部,他们不检查病,倒是要看一看每一个人的脸看到不是因为浮肿而明显变胖变红的脸,医生就会朝食堂干部点一点头。医生一点头,食堂干部就会对这个人发出命令,说他已经基本恢复健康,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回家了。这个人明天或者后天就得离开健康食堂。其实谁都不愿离开这里,傻瓜都晓得,回去又得挨饿。食堂干部就鼓励大家,说现如今,村里的日子也好过一些了,每人供应三两六钱了另外地里的红花草、胡萝卜都好吃了。食堂干部这么说,大家还是不愿离开。愿不踢意最你个人的自由,让不让你留是食堂干部的权力,真到了食堂干部要你走的时候,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走也得走,因为食堂除了你的名,你就再打不到饭了。

二祥感觉到自己的皮和骨头之间长出了肉之后,心里就担上了这心事。他在被窝里把自己周身摸了一遍之后,他的心事就更重了,身上确确实实长出了许多肉。下面那个一直抬不起头来的东西,夜里居然也会醒来竖立起来。二祥忧虑之中产生了一点机智。第二天他就神秘而又郑重地跟盈盈和跃进说,从现在开始,你们谁也不要洗脸,每天吃过早饭后仍旧躺被窝里,等医生他们到屋里转过之后再起来。盈盈和跃进自然不明白这重大决策的目的。二祥为了万无一失,就更进一步告诉他们利害关系,让盈盈和跃进明白,如果叫医生看出他们已经有力气,医生就会叫他们离开这里。盈盈和跃进明白了这一点,行动就非常自觉,一点不用二祥操心。他们就再不洗脸,一吃完早饭就重新躺到被窝里,而且还会装样,医生一来,他们就立即苦着脸。二祥就更警惕自己不要嚷开嘴。这一手还真管用,同屋里有两个比他们瘦的就先离开了健康食堂。二祥为自己的胜利暗喜。

这一天还是来到了,健康食堂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干部让他们合并住的地方,这一合并就把二祥和盈盈他们的健康暴露出来,他们自己轻松地把门板抬了过去,抬的时候恰恰让医生看到了。第二天二祥就接到了离开健康食堂的通知。工祥找了千部,说再宽限他们两天,他一个人没法把门板拿回家去他要先回一趟家,让家里来人帮他一起把门板,连同孩子带回去。住健康食堂的人,睡的门板和铺盖都是自己带去的。食堂千部心挺善就宽限二祥两天。

二祥是在田里找到菊芬的,村里的人都奄挖胡萝卜。菊芬她们挖得太认真,没看到二祥。其实不是挖得太认真,而是吃得太认真。挖胡萝卜,队上专门派监工看着,不允许吃,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再说饿着肚子的人,挖着水灵灵的又甜又脆的胡萝卜,她能忍得住吗,刀架脖子上也是要吃的。

二祥喊菊芬时,菊芬一惊,以为是监工发现了她在吃胡萝卜,赶紧红着脸埋下了头,一边用力快速嚼碎嘴里没吃完的胡萝卜,一边把吃剩的半截胡萝卜塞到裤兜里。二祥又喊了一声,菊芬咽下胡萝卜抬起头来,才发觉是二祥在喊她。

菊芬先是有些难为情,她晓得自己的样子。二祥也看到菊芬的两个嘴角上都沾着泥,破裤子的裤管上也都是泥,地里吃胡萝卜没法洗,只能往裤了上蹭,干蹭自然是不会蹭那么干净,其实肚子里也有不少泥,那时哪还顾这些。

菊芬高兴地说二祥胖了。二祥不高兴地说食堂要让他们回来了。菊芬说回来就回来吧,家里粮食是不多,可吃的东西有了,饿不死了,再说盈盈还荽上学,今年要考初中了。二祥就让菊芬明天和菜花一起去帮他把门板和铺盖拿回来。菊芬说行。二祥问菜花怎么没来挖胡萝卜。菊芬说刚才挖到一半回家了。

二祥往家走,二祥先到自己屋里看了看,屋里到处是灰尘蚴蛛网,他管不了这许多,直接到后楼找周菜花。

周菜花的大门插着,里面却有男人的说话声。二祥警惕起来。对周菜花二祥早就有了疑问。那回周菜花和菊芬一起到健康食堂看盈盈和跃进,二祥看菊芬大嫂还是那么干瘦,而周菜花却怪了,她的脸上竞红血血的,还有一些油光,比他们进健康食堂时好看多了。二祥心里冒出过别的念头,她吃了啥呢<后来又想可能她还是年轻。如今她插着门,在里面踉男人说话,二祥心里毛了。她毕竟是汪家的媳妇,四贵虽然做得不对,可你也不能这么败坏汪家的名声。

二祥想拿证据,他发现了门上的那个窟窿,那窟窿原来是个树杈心,做了门,年久后,那块心就掉了,门上留下个窟窿。这窟麋不小,有眼睛那么大,比如今门上的猫眼还大。二祥就把眼贴到了那个窟窿上。

二祥一看就傻在了那里。男的是杀猪的许茂法。自小跟土匪一样蛮,偷瓜摸枣,路当央拉尿,对着女人撒尿,没有他不敢做的事。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他爹爹在他身上不知打断了多少根竹棍子。没用,天生一副杀胚,他爹爹就把他送到屠夫王麻子那里学杀猪。真见鬼,一干上杀猪的事,他如鱼得水,手艺玩得连王麻子都服。解放后一直在镇上食品公司杀猪。现在没有猪杀,就杀生产资料一牛,牛是集体财产,归公社兽医站统一管理,哪个生产队的牛病了,队里村里没权处理,要送到公社,由兽医站决定是治还是杀。许茂法当了屠夫,杀了无法计数的猪狗牛羊,还是身杀气,跟人三句话不对就动手,打人跟杀猪一样狠,没有人愿跟他交往。见了女人就像猫见了鲜鱼,讨过两个老婆,一个也没能留住最长的一个也不到一年。有人说他对女人脾气不好,也有人说他弄女人跟杀猪一样狼,女人经忍不住。有了这些话,许茂法就再没能讨着老婆。没老婆他也有办法玩,过去街上有几个暗娼,只要有钱就行。解放后,他就靠手里的肉,镇上还是有愿用肉换肉的女人。这样一种人,虽在村里住着,但没大有人理他。没想到,四贵不在家,他把菜花勾上了。

二祥见菜花两只手捧着根大骨头在啃桌上的碗里还放着一根牛骨头,二祥在外面看过去,骨头上面并没有多少肉。虽然没多少肉,二祥还是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有一两年没见着肉了。菜花专心致志变换着各种角度啃骨头上的肉,任许茂法摸她的身子,许茂法得一步迸一丈,摸还不算,还解了她的裤腰带,把菜花放倒在那张小条桌上,接着就做起了那事。菜花仰在条桌上,仍只顾啃骨头上的肉,任许茂法为所欲为。许茂法把她顶得头耷拉到条桌边,菜花毫不理睬,头悬在空里也不耽误啃骨头。好像那身子根本就不是她的,许茂法弄的也不是她,弄还是不弄,怎么个弄法,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关;或许她把这只当是一种交换,他给她牛骨头哨,她让他弄那东西,谁也不占便宜,谁也不吃亏。

许茂法猪似的完了事,菜花的骨头还没有啃完,也没有啃够,她的裤子拖到地上,她也不管,她仍躺小条桌上,也不坐起来,继续啃骨头,好像有根筋让她咬住了,挺难哨的,她根本願不得这样躺着舒服不舒服。

二祥傻在那里,拿不准怎么办好。他弄不准菜花这是在败坏汪家的门风,还是在找活命的路。他看菜花一点也不想踉许茂法做这件事,她不是因四贵不在家,守不住身子找许茂法做这种事,她是饿得没办法,她是要浩命,是为了啃那两裉牛骨头。二祥想到了他夜里去偷油菜,他认为他挖油菜不是做坏事。菜花还躺在那里,头也还是耷拉在条桌边,手和嘴也还在忙着啃骨头,裤子快要完全掉到地上了。二祥看着实在替她难受,忍不住喊了一声:“掉了来了了。”

二祥的叫喊并没有让屋里的人多么惊慌和紧张,二祥在门外反倒不晓得下面该怎么办。菜花平平常常开了门。菜花开门的时候已经束好了裤腰带,嘴上沽满了油和碎牛肉。菜花很自然地问二祥怎么回来了。二祥就把要她明天一起去拿门板的事跟她说了。菜花还是很自然地回过身来,说正好许茂法在这里,他力气大,让他明天帮你一起拿门板好了。许茂法说行。二祥就对许茂法说,你狗日的力气能白出,你明日拿了门板又要弄菜花怎么办,她这么瘦,经得住你杀猪似的弄。

菜花和许茂法都傻在了那里。后来菜花还是坚持,她拿不动门板。二祥说,别欠人家的,欠了人家的总是要还的,你拿不动门板,拿铺盖总是行吧。菜花就不再吱声。二祥这时闻到了牛骨头的肉香,二祥自言自语说,这么大骨头,上面肉还不少,多少年没吃了,我啃一口好不好。菜花和许茂法都不吱声。二祥已经拿起了骨头,他吭哧吭哧,照着肉多的地方哨了两口就把骨头放下了。二祥放下骨头的时候说,还是留给跃进回来啃吧。二祥临走出门,又回过头来说别忘了,明日吃了饭就去。

周菜花和许茂法两个谁也没答他的话。

二祥和盈盈、跃进给家里人带来了欢乐,家里人见盈盈和跃进脸上都长了肉,十分高兴。一场饥荒下来,村里人死的死,病的病,上学的人不多了,跑高镇上学的只盈盈还有张兆庚的光宗、清早三个人。光宗巳经上初中,盈盈和清早上髙小。二祥觉得淸早这小子会有出息,他饿成这副模样,在健康食堂住着的时候还带着书,稍有些力气就看书写字。只可借张兆庚死了,有出息他也享不到福了。二祥这样想,不过一种自我安慰,他一见清早,就控制不住想自己的正都说二祥没心没肺,其实他很讲良心和道义,无论啥事,他是先想到自己,但他也时常想到别人,尤其是当他觉得自己比别人过得好一些的时候。从健康食堂回来,第二天二祥就想到了三姆妈,他一直担心她过不了这关,他想去看她。

二祥走到花园村三级健康食堂,没觉着多累。二祥一打听,懵了。食堂的干部告诉他,他的三姆妈两个月前就死了。二祥问是怎么死的,干部说死了就是死了,还怎么死的,你问医生去。二祥就真的去问医生。医生说浮肿了又消瘦,这就没有救了,她还有肠梗阻。二祥问啥叫肠梗阻。医生说就是拉不出屎。二祥说你们没帮她抠,在家,我大嫂一直帮她抠的。医生说问题是你大嫂不在这里,这里有谁能帮她抠屎呢。二祥说你们怎么不叫我大嫂来呢。医生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傻,肠梗阻靠抠屎是抠不好的。二祥说不是我傻,是你没跟我说清楚,我三姆妈临死前说啥啦。医生说,她能说啥,无非是要饭吃,噢,她要得还挺特别,说要吃赤虎鱼,还要吃横山白头翁。二祥点头说,是啊,这是她过去最爱吃的鱼和鸟,你们给她吃了吗。医生说,你做梦噢,我们上哪去弄这东西给她吃。二祥说你们该告诉我们三富的,三富能弄到的,开春了,鱼可以去钓,横山白头翁也下来了,村里有入装弓捉的。医生说三富又不是不晓得,肖玉贞就在这三级食堂。二祥说光她晓得没有用,儿媳妇是外人,她不会待自己亲娘一样待她,再说肖玉贞哪舍得买鸟给她吃。三富就不一样了,他是她生的。医生有些烦,说,行了行了,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孝顺。二祥说我不晓得,晓得了也怕是来不了,我也在健康食堂住着。一个人要死了,想要吃点爱、吃的东西都吃不上,这一世活得就太不值了。医生说,这一年多饿死的成千上万,不值的人太多了,你也别在这里遗憾了,谁都这个样,她不会孤单的。二祥听了医生这句话,笑了,说这倒也是,这一批死掉的人都没能吃到想吃的东西,三姆妈也会想得开的。

二祥从花园村回到高镇,去找三富。三富在粮管所上班,见二祥来找他,不晓得他又有啥事,那次给他一块豆饼,肖玉贞跟他三天没说话,见家里的人来找他,他就犯憷。

二祥来找他还是为三姆妈。三富听了二祥的那些责问,心里有些火,说到现在你还闲着没事来问这些,我没找你们算账就不错了。二祥被三富的火弄得莫名其妙,问三富有啥账要算。三富说人死了,棺材要不要买。二祥说要买。三富说棺材要谁买。二祥说咱兄弟几个买。三富说你拿出买棺材的钱了吗。二祥说我当前还是前边有个屌,后头有个屁眼。三富又说,你没有钱是一回事,棺材钱你是没出吧。二祥说,我是没出,欠你的,买多少钱的。三富说舞买的是最好的,是三十六块钱的。二祥说该,三姆妈这一下心安了。三富又说请人搬葬要给人饭吃,要给人钱。四贵这畜牲跑在江西,大吉说他这一年就没发工资,你在健康食堂,我找谁啊,你们没出钱,连一点力都没出啊。二祥说是,我们是没出力,都是你一个人出的钱出的力,我不该说你。三富瞪着眼看二祥,觉得二祥说的像是运话。三富说,你说的是真心话吗。二祥说,是真心话,我只想到三姆妈没吃到想吃的东西,没想到人死了还有这么多开销。三富说,这一回我跟肖玉贞发了火,她让我说了后还算不错,啥事都没阻拦我,还帮着张罗人,还给人做饭吃,还给我娘戴了孝,多可怜,就我们和行舟三个人给我娘送葬,我没去惊动大哥大嫂和菜花,想想爹爹安葬的时候是啥阵势,我娘真是苦命。说着三富倒哭起来了。

二祥见三富哭了,心里也有些伤心。伤心到后来,二祥说不要冤枉了大嫂,她脤侍了三姆妈,她都帮她抠屎了,要是换了肖玉贞和菜花,她们谁会愿意做?三富这才止住了伤心,说大嫂是好人,听说大哥还跟她分着过,没良心。二祥说让我骂了一顿,楚楚死了后,就合到一起过了。这他妈算啥日子,活来活去人都不如牲口了。

分麦子的时候,食堂解散了,大家又一家一户各过各的日子。上面来了精神,改全社一锅煮为社、大队、生产队三级管理,叭为基础,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实行多劳多得,按劳分配。按钟点听哨音下田,做一日记十分工。二祥又为自己的日子操上了心,从田里回来,不管累还是饿,都要自己做饭。

分到麦子那天,晚饭就开始自己做。麦子没有来得及加工成面粉,二祥不晓得怎么解决肚子饿。没办法,他就抓两把麦粒洗一洗,倒在锅里加上水煮。煮了半天,麦粒是煮熟了,嚼起来却费劲。二祥把煮熟的麦粒盛到碗里,坐在房里一点一点地嚼,皭起来费点劲,吃着却挺香。食堂解散后,二祥第一顿就这么吃了,他还说这叫煮麦饭。

第二天下田的时候,菊芬问二祥晚上吃的啥,二祥不答只是笑。菊券再问,二祥告诉了菊芬,菊芬也笑。菊芬跟二祥说,过日子要好好打算才是,粮食不多,上面说了要用瓜菜代,抽空把老祖宗的那块宅基地开出来,种点菜,光吃粮食,这点粮吃不了多少日子。

菊芬的话,二祥是往心里听的。收了工,二祥真就找了把铁钯去开祖宗的宅基地。铁钯好长时间没用了,开着开着就脱开了。二祥没了办法,装铁钯装镰刀之类的活二祥至今不入门。左右没别人,二祥只好自己把铁钯重新装起来,装好后中间又找了一块竹片加了塞,装得还挺牢固。二祥继续刨。二祥发现了一个问题,重新装了的铁钯刨土不如原来得劲,原来锄下去后,两手往上一抬,土就翻过来了,现在働下去后,两手抬到头顶那么高土都翻不过来,他要踏过去一步把锄柄按下才能把土翻过来。这样一是开得慢,二是费劲大,不一会二祥就浑身冒汗。

韩秋月也上自己的自留地。食堂解散,她不当炊事员了,也跟着大家下地做活。她这块自留地挨着二祥的地。她见二祥在开地,说二样怎么硗得过日子了,是不是想成家。二祥没理她,在乔家渎深翻土地伤了他的心,二祥见到她心里就不痛快。二祥没理韩秋月,韩秋月倒注意了二祥。韩秋月突然就大笑起来。

二祥更有些生气,说你吃了痴婆子的尿啦,这么笑起来没个够。韩秋月就走了过来,说,痴二祥,你看看你装的是啥铁钯。二祥就停下,他是觉得自己手里的铁钯不得劲,可看不出为啥不得劲。二祥看了看铁钯,没看出啥毛病,问韩秋月,我的铁钯怎么啦。韩秋月说,说你痴,你就是痴,这铁钯你用起来得劲吗,二祥说是有些不得劲。韩秋月问怎么不得劲。二祥说翻不过土来。韩秋月说,你这呆头鹅,你看看,你把铁钯装反了,翻口朝外了,你能翻过土来吗。

二祥一看这才发现,是装反了,钯齿朝外勾了,怪不得翻不过土来呢。让韩秋月揭了丑,二祥的脸红了,他毕竟对她有过意,让她看笑话,真丢人。

韩秋月正拿把铁锨种赤豆,夺过二祥手里的铁钯咣当咣当就卸了下来,重新把铁钯正过装起来,手脚麻溜又利索,装好铁钯塞上塞子,找到一块青石,几下就把塞子夯了进去口二祥看着自知不如,很有些难为情。

韩秋月自小给人家帮佣,啥活都'做过,要得主人的喜欢,活就得做好,加上跟了张兆帮,张兆帮整日在外做那种生意,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她,田里的活跟男人一样做。韩秋月把铁艳交给二祥,说,做少爷吧,又没有那个命;做下人吧,还没有吃饭的本事;你这一辈子怎么过唷。

二祥默不做声接过铁钯继续刨地,当时就感到得劲多了,翻起来也轻快许多。韩秋月说,这宅基地,砖头瓦片多,我家里有把二齿锄,明天拿二齿锄刨。你用铁钯刨完这块地,只怕铁钯要回炉了,哪还能锄地。

二祥也没吭声,像个挨了训的孩子,心里不脤,可又不得不承认。

二祥来了狠劲,恨不能一口气把这块地都开出来。韩秋月在那里一边种赤豆,一边怕冷淸地跟二祥说话。韩秋月问二祥这块地打算种啥。二祥说还没想。韩秋月说你真傻,开地了,还没想好要种啥。二祥说,想种菜。韩秋月说,种菜,种啥菜都晚了,栽几棵茄子还行,要我说,你还是种山芋,买一百棵山芋苗,这地土质松,种山芋好,稻子收不上来青黄不接的时候,山芋就能吃了,好当粮食。

二祥抬起头看韩秋月,韩秋月没看到二祥,她在埋头种赤豆,右手拿铁锨,左手拿豆种,沿着地边,铁锨凿一下,往缝里付三粒豆种,干得非常熟练。二祥看着韩秋月的动作,心里又动了一下,这女人做啥啥行,真是没说的。

或许是血缘的亲情,或许是他们一起在健康食堂住了这些日子,盈盈和跃进空闲的时候,会常常到二祥的屋里来。他们也不是要特意来看他,也不一定给他送啥好吃的,当然如果他们的娘要说给她叔或他二伯送啥,他们会更起劲地送东西来。他们来二祥的屋里走动,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生活中的需要,没啥特别的目的。

盈盈大一些,有时候会帮二祥扫扫地,跃进则纯粹只会叫一声二伯伯。盈盈和跃进来到二祥屋里,二祥总有一些自卑扰乱心头。他拿不出任何东西给他们吃,他晓得,像他们这样小的年纪,是很需要东西吃的,可二祥他没有。

他们来,有时候也跟二祥说一些事,说他们家里的事和他们听到的村上的事。

一天,盈盈跟二祥说,雯雯姐找着对象了。这对二样来说是新闻,二择没听说,大吉和菊芬都没跟他说过,当然他们没必要把这事跟他说。二祥就问是哪里的人。盈盈说是浙江长兴那里的。二祥就说这么远啊。盈盈说听说他们那里日子好,米都吃不了。二祥说媒婆总是要给男家吹的,那里我去过,过去还不如咱们这里。盈盈说他们答应给姐做十八样衣服,拿两担米来,还要给我爹爹六十六块啥钱。二祥说,跟你娘说,把这些东西拿过来之后再答应他。他长得啥样。盈盈说我在学校,他们也没到家里来,是娘领着姐在那个人的亲戚家见的面。二祥说你爹爹没去。盈盈说爹爹在学校上课,也没去。二祥说该昝的他总是不管,盈盈你长大了不要嫁这么远。盈盈说我一直不嫁。二祥说是啊,到时候找个上门女婿,你爹娘也好有个依靠。盈盈说上门女婿我也不找。二祥说这是傻话,哪有大姑娘不找对象的,只怕到时候不让你找你还哭呢。盈盈说瞎说瞎说。

跃进拿着根大骨头一边啃一边来到二祥的屋里。二祥一见那大骨头,心里就不自在。二祥问跃进,谁给你的大骨头。跃进说是那个杀猪的老头。二祥问杀猪的老头在哪。跃进说在他们家里。二祥说你喜欢杀猪的老头上你家吗。跃进说不喜欢他,他去了总要跟我娘打架把我娘按到床上,还剥我娘的衣服,把我娘压得叫。他还说要日死我娘。有一回他压着我娘的时候,又说要日死我娘,我帮我娘,拿剪刀在他屁股上戳了他一刀。他嗷地叫了一声,他屁股上出了血,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耳朵里嗡嗡地叫。以后他来,我娘就总让我拿着骨头到外面啃。二祥听了心里的火往上蹿,他跟跃进说,你赶快回去,杀猪老头又在打你娘了,以后你记住,他来就把他的骨头扔了,说不要你的臭骨头,他要是再打你娘,你就到门口喊人。跃进说怎么喊。二祥说就喊快来人,杀猪老头剥我娘的衣脤了,快来救命。跃进说我现在就去喊。

二祥就跟在跃进的身后,跃进进了家就往偻上爬,一上搂,二祥就听到跃进喊,快来人,杀猪老头把我娘快压死了。跃进一边喊一边往楼下跑。二祥听着菜花追下来,跃进就更使劲地喊,快来人,杀猪老头要日死我娘了。菜花一把捂住了跃进的嘴。跟跃进说,你再喊,再喊就不给你骨头吃了。跃进说我不要他的臭骨头吃,说着就把那根骨头扔地上。二祥乘机就走出门,瞪着两眼对菜花说,你这是做啥呢,过去是没一口饭吃,你做就做了,如今好歹俄不死了,你还做这事,四贵回来你不想活啦。二祥说完走进四贵的屋,对着楼上喊,许茂法,你不要太过分了,你要再让我撞着,小心你的狗命。

人凭一口气,做贼就心虚。要论力气,二祥这会儿不是许茂法的对手,可他做了亏心的事,理就缺,心里就没有底气,让二祥一嚷,他躲在楼上,没敢放一个屁。

又是黄梅时节。分下的麦子换成面,二祥看着瓮里的面日日见少。二祥坐在他的山芋地前犯呆。他听了韩秋月的话,把地开好后,买了一百山芋苗。他买的是洋山芋苗,洋山芋比本地山芋产量高,肉又硬又香,跟栗子肉似的。宅基地挺肥,山芋秧子长得很好。韩秋月告诉他,要翻秧子,不要让秧子长得太好,秧子太好了要吃肥,山芋长得就小。于是二祥就翻秧子,把秧子翻到两边,把沟里的草割掉,再把秧子翻过来。他一垅一垅地翻,一垅一垅地割草,山芋长势很不错。二祥还是嫌山芋长得太慢。他看到山芋秧子根部的垅土裂了缝,心里一喜,山芋长大了,土才会裂开来。他轻轻地扒开那缝看,没想到里面的山芋才鸡蛋那么大。

二祥扒土看山芋正好让韩秋月看见。韩秋月笑了,说你想揠苗助长啊。你别犯傻,现在吃一两,秋天吃一斤。二祥说等它长足了,我怕是要饿死了。韩秋月晓得二祥又快没吃的了,故意说,你想现在吃就吃,你自己神的自己做主,别人反对也没用。不过呢聚你倒是要算一算,是现如今吃一斤值,还是到秋天吃十斤合算。人呢不要太娇贵,这山芋藤的叶子和叶子下的莲都是好吃的,叶子可以炒着当莱吃,也可以做菜粥吃,茎撕掉皮,放个辣椒一炒芹菜杆似的。实在没吃的了,我那里有两只南瓜熟了,称一称,你先拿去吃,等你收山芋,还我山芋就是了。

二样一听,她又都是为他着想,想了想,说,我就先拿你一只南瓜吃吧。

二祥的腰板更硬了,一点也弯不得,他跟张瑞新要求,不插秧,愿意挑秧多出力。男劳力都在插秧,能插秧的女的也在插,不能插秧的才拔秧。二祥挑秧就一天到晚跟女人们打交道。三个女人一台戏,拔秧,手忙得跟织布的梭子一般,嘴却是闲着,女人是不愿让嘴闲着的,嘴闲着太难受。因此,秧田里一片热闹,说的话一点不比拔的秧少。

二祥正在装秧,姚水娟放出软软的嗓音开了口:“二祥哪,你怎么不挑我拔的秧啊?”

二祥说:“我肚里正有话不晓得怎么跟你说呢。”

姚水娟说:“有啥话不能说的呢,当着大家不能说的话,一准就不是好话。”

二祥说:“你是书记太太,我哪敢随便乱说呢,那边插秧的上昼就让我说了,说你的秧洗得不干净,根上尽是一块一块泥,插秧时不好付秧。”

姚水娟说:“哎呀,我晓得了,你是怕重,闪着你的腰吧?嫌重你就少挑点嘛,何必要拿洗不干净作借口呢。”二祥说:“不是我嫌重,是他们插秧的不愿意插你拔的秧,泥不洗干净,根都连在一起,插起来特别慢。”

姚水娟还是软软地说:“好了好了,我洗干净就是了,你转过脸去,我要撤尿呢。”

二祥就转过脸去,不过姚水娟的尿滋在水里发出的奇妙声青还是不予遗漏地传到了二祥的耳朵里。二祥扭头忍不住瞥了一眼,他看到了一个雪白的屁股。

“痴二祥,你偷看了!”

二祥这一瞥叫韩秋月发现了。姚水娟不干了,拿着秧扔二祥,二祥就躲,一边躲一边说,不就是个屁股嘛,也不是没见过。

秧田里一片热闹。

在村里人的记忆里,这许多年来,他们一直是空着半截肠子熬日子的。一年到头,挂在心头的就一件事——吃。队长一吹哨子,大家下了地,手里做着活,嘴里闲不住说的还是吃。

林春娣把话又引到了吃上。她说:“别闹了,肚子里有多少货噢。说句反动话,现如今的日子,真还不如解放前。解放前有富有穷,穷的没吃了还可到富人家要饭吃,如今倒好,要穷都穷,要饿全国人都饿,要饭都没地方要,只能饿死。过去,我跟着婆婆要过饭,要一天,够吃三五天的。”二祥说:“你那时候那么年轻,要饭的时候,没有人占你的便宜?”

林春娣说:“要饭都是跟富人家要,我们穿得破破烂烂,身上脏兮兮的,人家看都不愿看,躲都躲不及。不要说别人,就是你痴二祥见了我们还不是躲得远远的。”

二祥说:“你别瞎说,我啥时候躲你啦。”

林春娣说:“还说呢,你那时是汪家二少爷,穿的是丝绸洋布,整天不是在高镇茶馆喝茶听书,就是在赌场里看人家打牌,哪还会看到我们。要不是你爹爹把家产玩光,你不是地主才怪呢。”

韩秋月说:“真该给他划个破落地主才对,你看他到现在做活都做不过女人。”韩秋月这一句话说得二祥红了脸,“人得认命,老天爷让人生到这世界上,不是让你来享福的,而是让你来受苦的,所以菩萨要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呢。你看看,二祥长了副少爷骨头,老天就不让他当少爷;我们妯娌两个作啥孽啦,做啥缺德事啦,男的一个挨牢狱,一个活活饿死,让我们守寡。”

“别开诉苦会,光顾着嘴里,不看手里。”张瑞新发了话。他是从二级食堂回来的为数不多的人,全仗着年轻恢复快。那些年纪大一点的,进去没几天就都升到三级去了,再过些日子就升天上去了。

二祥说:“谁要是顿顿让我吃饱,我给他当牛做马都行。”

张瑞新说:“二祥,你一顿究竟能吃多少?”

面二祥说“不是吹,二斤半米饭,不用吃一口菜,伸伸脖子就下去了。”

韩秋月说:“你别坎了:别看你饿得能吞象,二斤米你都吃不下。”

二祥来了劲:“不信咱打赌。”

张瑞新也来了劲:“二祥,你真敢赌?”二祥说:“怎么不敢,赌就赌,啥条件你说吧。”

张瑞新说:“二斤半米饭,你半个小时吃完。”

二祥说:“我吃下去了怎么办?”

张瑣新说:“你按时吃完了,我再输你二斤半米。”二祥说:“行。”

张瑜新说:“你要是吃不完,或者超了时间,你不但要

拿出这二斤半米,还再输我二斤半米。你可要想清楚,你吃下去了,赚五斤;你吃不下去,等于吃二斤半,赔二斤半。你敢不敢?”

二祥说:“敢!我吃二斤半,你再给我二斤半。”

张瑞新说:“好!大家作证,都听到了啊,谁参加?我算一个。”

接着韩秋月、林春娣、姚水娟等六七个人都抢着参加。张瑞新说就五个人,一人半斤米。最后他选了韩秋月、林春娣、姚水娟和他自己。在韩秋月家赌,由韩秋月做饭。

二祥又说:“有没有菜?”

张瑞新说:“你要吃菜,可以吃咸菜。”

二样说:“行,拿点咸菜,面酱也行。”

晚上,韩秋月家成了戏堂子,队里的人都挤到了韩秋月家里。还没完全恢复元气的人已经酎不住寂寞,僵硬了多少年的表情,头一次在脸上丰富起来,他们看把戏一样围住了二祥和韩秋月。韩秋月当众称了米,让二祥验了秤,然后淘米,煮饭。饭焖好后盛在大汤盆里,正好满满的一盆。韩秋月没给二样出难题,饭焖得不硬不软正合适。

对好钟点,六点正开始吃。

二祥吃得很轻松,一口一口基本不大嚼,他想起那些挨饿的日子,怀着一种补偿损失的心理,大口大口吞吃着。十分钟过去了,人们看到他盆里的米饭下去了一半。姚水娟轻轻地跟林春娣说,咱们要输呢,这家伙太能吃了。林春娣心里也没了把握,只怕是要让他白吃半斤米。吃到十五分钟,二祥的速度搜了下来,他像鹅卡了脖子一样伸伸了脖子。他开始用筷子蘸面酱拌着饭吃。盆里的饭还剩三之一左右。人们就开始议论起来,有的说能吃下,有的说吃不下。姚水娟问林春娣,看他的样,能不能吃下。林春娣说管他呢,输就是输一斤米。在二祥的眼睛里,那只马蹄表越走越快,可他感觉到他的嗓子眼里却越来越干。饭扒到嘴里,再没那种香味,而越来越像米糠,一口饭要嚼到发软才能下咽,二祥要水喝。有人说,不能喝水,喝水就吃不下了,肚子会发胀。二祥就不敢喝水,一口一口硬往下咽。又五分钟过去了,可碗里的米饭没能再减少一半。一直守在二祥旁边的张瑞新和韩秋另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菊芬一直看着没吱声,她看二祥越吃越慢,吃得十分艰难,二祥眼睛里已经有眼泪流下来。还剩三分钟,盆里的米饭至少还有半斤。

菊芬见二祥太难受了,她开了口:“吃不下就不要再吃了,输几斤米事小,吃坏了身子事大,剩下的明天还好吃呢。”

菊芬这么一说,二祥就停下不吃了。

张瑞新高呼:“我们贏啦!”

二祥打着嗝用衣袖擦眼泪。

开镰割稻子那一天,四贵痛三一样回来了。一起丽贫的还有东村的朱广才,西村的周华堂。四贵走进汪家桥的地界,头一个碰上的还是二祥,周菜花跟全队的人都在田里割稻子。二祥的腰弯不了,当然不能割稻子。张瑞新派他理排水沟。

二祥理着排水沟,抬起头来喘气就看到四贵和朱广才、周华堂三个瘪三朝他走来。三个人每人肩膀上只背一只旧书包,都还是走时那身旧衣服,这就是他们在外面闯荡两年的全部业绩,他们连买只旅行包的钱都没能挣到。二祥拄着铁锨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走到跟前,他们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也没有责怪和埋怨,彼此只是问一声回来啦,答一声回来了。似乎这两年岁月,就跟这三个字一样简单。

四贵站了下来,朱广才和周华堂先走。

四贵问:“家里怎么样?”

二祥说:“三姆妈饿死了,楚楚也饿死了。”

四贵有些茫然“跃进呢?”

二祥说:“跃进要不是跟着我进健康食堂,也饿死了。”四贵问:“她呢?”

二祥晓得他是问菜花,二祥长了个心眼,他当然不能把她跟许茂法的事告诉四贵,他只跟他说:“菜花没能进健康食堂,饿得死去活来,好歹算熬过来了。”

四贵问:“她没另嫁人?”

二祥问:“你在外面又找女人了吗?”

四贵说自己都顾不了,哪还有心思找女人。”

二祥说:“村上饿死不少人,在那里饭总是有吃的吧。”四贵说:“也是吃不饱,只是饿不就是了。”

二祥说:“比家里还是强,你在外面做没做对不起菜花的事?”

四贵没回答,过了一会才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二祥说:“回来就好,好好待菜花,好好养跃进。菜花在田里割稻子呢。”

四贵背着个瘪瘪的书包往家走。一路上,他看田里的稻子长得不错,稻子已不是原先的品种,矮矮的,稻穗却很大,粒儿也长得饱满,细看,每一粒稻粒长得都裂了缝,能看到壳里珍珠一样洁莹的米。四贵有些后悔去江西,说到底自己是拋妻弃子,自顾自逃身活命去了。四贵没有往割稻的地方去,自己独自先囬了家。

二祥还在吃晚饭,周菜花突然来找他,二祥一愣,不晓得他们两口子发生了啥事。

周菜花倚着门框,半日不开口。二祥问她有啥事,菜花也没有立即说话。二祥就喝他的汤面。

“那事你跟他说了吗?”周菜花终于开了口。

“啥事?”二祥晓得她说的是啥事,他故意装糊涂。

“你难道忘了?”

“你说是那件事。没有,我不会跟他说的。”

“说也不要紧,跃进没饿死,我就对得住你们汪家了。”“是他对不住你,我说他了。这事,我不会说,可保不住别人不说。”

“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

“要说:还是你自己跟他说好。他也保不准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困过觉,两相一抵,谁也不欠谁的,谁也没亏谁。不过,你面他还来往吗?”

“你把跃进教这么聪明,我还能踉谁来往。”

“他也没啥好的。”

“我从来就没把他当人看。”

“这就好,四责要有啥说的,你就叫我。”

“我只是不想叫跃进记住这件事。”

周菜花走了。二祥忘了刺锅洗碗。

二祥和四贵一起走在收工回来的路上。二祥走在前面,二祥感觉四贵虽然走在他的身后,四贵并不用眼睛看他,他还感觉四贵不光不看他,他谁都不看。这种感觉二祥已有些日子了。二祥留心过,四贵收工回来闲着没事的时候,只领着儿子跃进玩,玩也不到村上人家里串门,只上他家的自留地。他常常和跃进屁股挨着屁股坐在他们的自留地旁边,两个一起看地里的菜。看菜的同时,说一些他们父子间想说的话。二祥特别当心过四贵的脸。四贵的脸上有许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四贵不再是原来的四贵了,到江西去流浪这几年变了性。他不再拿别人的丑事和短处当笑料逗人家开心,也不再挑唆别人做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眼睛也不再一天到晚眨不停,也不再一眨一个心眼,一眨一个主意。他老成持重得有点像他们的爹爹注涵虚了,整日一副胸有成竹满肚子经纶的样子。

二祥还有一个发现。四贵和朱广才、周华堂常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晓得商量些啥。

一种不安在二祥的心里弥漫。二祥觉得四贵已经晓得了许茂法跟菜花的事,这小子或许已经把家丑告诉了朱广才和周华堂,他们正在合谋报复许茂法的办法。

亲不亲,一家人,当哥哥的责任感在二祥心中冉冉升腾。他不能让四贵犯傻,事情已经做在那里了,再闹腾起来,只能让汪家丢脸,让四贵丢脸,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晓得你四贵做了乌龟,让跃进自小就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一辈子窝囊。再说就是真闹起来,四贵未必就能占便宜,吃亏的可能大。许茂法是杀胚全村人都晓得,又蛮又狠,要论打架,四贵不是他的对手。二祥认为必须立即制止这件事,要不很可能会惹出祸来。

晚上,二祥以哥哥的身份郑重其事找了四贵。

“四贵,咱们是兄弟,啥样的丑话啥样的丑事都可以说,你跟我说,你听人说啥闲话了吗?”

“没有啊,啥闲话?你听到啥闲话了?是说我?还是说咱家里谁?”

“我没有听谁说啥。我只是觉得你有些怪。”

“我怪吗?”

“你是不是恨许茂法?”

“没有啊,我恨他做啥?”

“没有就好,我只是担心你吃亏,他一个凶神恶煞,还是离他远点好。”

“我不惹他,又不占他便宜,怎么会吃亏呢“是啊,不惹他就好,他要是做了对不住咱汪家的事,我来报复他,你看着,我报复了他还不让他晓得,我说到做到。”

“他做了啥对不住咱的事体要报复他?”

“我不过这么一说。当哥的,总得有点当哥的心思。”

自从二祥有了那心思,他的言语和行止就充分显现着当哥的意味。他把事情的利害关系翻过来覆过去想了个透。就算四贵晓得了那件事,他也并不会跟菜花离婚,叫她没法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在村上露不得脸,无非是要让许茂法得到报应,让他出心里那一口窝囊气。既然只是要出气,给许茂法以打击,那就没有必要让四贵来做这事,让四贵来做就容易把事情的底露出来。二祥打定主意,决意要抢在四贵之前,既要报复,又不把事情闹出来。二祥担上了心事,一天到晚挖空心思盘算他的计划。

二祥第一次找许茂法是让他带肉,说多少日子没吃肉,肉的味道都忘了,帮买半斤肉。话虽说得平常,口气却完全是居高临下。许茂法从来没有这么客气地跟二祥说话,答应的同时居然把头点得跟鸡捣米似的。二祥要给钱,许茂法一口拒绝,说这就见外了,他先垫了再说。二祥没有给许茂法钱。中昼回来,许茂法给二祥带回了半斤最好的后臀尖,斤两也是只多不少还亲自送到二样门上。肉确实是好肉,二祥掏钱,掏得格外费劲,好像钱不晓得放在了哪一只口袋里。许茂法则没等二祥掏出钱来就十分客气地说,这么几角钱算了,以后要买肉,说就是了,方便得很。话说得特别的实在,比对自家兄弟还实在。算了?算了就算了。二祥于是就把掏钱的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许茂法出门那没奈何的脚步,让二祥心里产生一种快感,你小子也有让人拿捏的时候。二祥打了胜仗立即就品尝肉的鲜美。

二祥把胜利和鲜美品尝之后,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踏实。吃这半斤肉或许根本就打击不了许茂法,许茂法可能没有受一点损失,猪肉是食品公司的,只他一个人卖,他从秤上稍做手脚,半斤肉就省出来了,他根本用不着掏“分钱。他心里或许还在偷偷地笑他傻,吃了他的肉就等于还了欠的情,再要吃他的肉,反而要欠他的情。二祥心里的美味荽时化为后悔,他埋怨自己想得不周全。现在再去给他钱,反露出马脚,让他见笑。

二祥开始注意许茂法的行止。许茂法日日早晨出去,没事中昼一般不回来,下昼回家,基本不跟村里的人打交道,找不到可乘之机。许茂法不养猪,也不养鸡,除了他自己,家里再没有活的东西,没东西可损。许茂法的房屋东面是许茂荣家,西面是韩秋月家,再西面是林春娣家,烧房子要殃及别人家。二祥在他房前屋后转了几回,没能找到主意。

转着转着,二祥的肚子里蹿出一串臭屁,里面一声咕噜,就迫不及待地要上茅房。许茂法的茅房在后门外,他在地里埋下—口大缸,大缸上面担两块旧棺材木板做踏脚,四周用断砖破瓦垒起没膝高的矮墙。二祥两脚踩到两块旧木板上,蹲下来就往粪缸里扔炸弹射机枪。二祥完全沉醉在排泄的痛快之中,除了排泄本身的痛快,这里环境也不错,粪缸的旁边有一棵苦楝树,树冠像一把大伞遮住头顶的日头,小风嗖嗖把臭气都吹给别人去忍受,蹲在上面出恭,风凉又爽快。二祥痛快之余就想到了许茂法,想到许茂法蹲在这上面出恭准也是这般痛快,为啥不能想法让他不痛快呢?二祥想着看着,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脚下这两块旧棺材木板上。他想起,许茂法每天早晨起来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上茅房出恭,于是他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二祥比往常起得要早备起来之后,他兴致冲冲跑到后楼叫起了四贵。四贵睡眼惺忪地下得楼来,问二祥起这么早做啥,搅了他的好梦。二祥说有比好梦还要好看的事情。四责就糊里糊徐跟着神秘兮兮的二祥来到一个地方。

四贵问二祥在这里做啥。二祥让四贵不要出声。不一会,二祥看到许茂法的后门开了,许茂法走了出来。二祥一把抓住四贵的手,四贵被他抓得很痛。二祥抓四贵的同时、用嘴指挥四贵看,四贵就看到了走出后门的许茂法。许夜法出门后,急步朝他的茅房走去,二祥的心跳加快。四贵仍不明白,不知二祥要他看啥。许茂法走进茅房,立即褪下裤子,刚踩到那棺材木板,随着那咔嚓的木板断裂声,许茂法那一声惊呼没喊完,就咕咚掉到粪缸里。四贵和二祥都听到了那咕咚声,像一块大石头丢进了水缸里。二祥快活得憋不住笑,四贵还没能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边许茂法从粪缸里爬了出来。他满头满脸浑身上下都是尿屎。许茂法从粪缸里爬出来,林春娣正好开后门出来。她一声惊呼捂住了鼻子,林春娣的惊呼引来了许多人。二祥拽着四贵也装作闻声走来。许茂法说他妈的粪缸上的棺材木板断了,说着就朝旁边的池塘跑去,他顾不得池塘里的水干净不干净,一头跳了进去。

二祥拽拽四贵的手,两人一起离开。二祥跟四贵说,这口气出了吧。四贵问,是你干的。二祥点点头。许茂法没顾得看木板,他只以为木板朽了,其实他要是把木板拿起来看一下就会明白,有人把木板锯了一半。

二祥被胜利刺激得两只手的手指都扎煞开来,四贵会心地笑了笑。二祥这时才意到,这小子晓得这事了,是谁告诉他的呢。

江南的土地毕竟是江南的土地。数年天灾野蛮而又残暴的肆虐,让她蒙受污辱,失却了往日的妩媚秀丽,无颜抬起本来骄傲的面孔,愧对江南父老。尤让她痛心的是,她看着那些一边呼喊着想吃的东西,一边被饥饿吞噬生命的老人、妇女、儿童,她无力给他们一点帮助。她再度以自己的坚毅和顽强战胜灾难的无情和残酷之后,春风又绿江南岸,她的美丽和富饶便越发不可扼制地展现出来。

一块块肥沃的土地再次向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奉献洁白的大米和雪白的面粉,还有蚕豆、黄豆、赤豆、山芊、洋芋(土豆)以及各种鲜嫩葱绿的菜蔬和瓜果。

被泯灭扭曲的人性随着生产和生活的恢复而回归。大吉又回到了菊芬的床上,二祥在夜里又常常能听到他们的床板发出节奏分明的欢唱。四贵又成了原先的四贵,尽管二祥一直没进一步跟他证实,他究竟是不是晓得菜花跟许茂法在那人性丧失的年代里做过那种完全没有情感的男女之事,四贵已经清除了盘绕在他心头的那块阴云,菜花光彩照人的脸色、灿烂无比的笑容和那个气球一般鼓凸的肚皮是最有力的证明。

二祥的肚子阻碍着他早日进入幸福的行列。吃粮标准已经定到有人出售余粮,可二祥仍然处在寅吃卯粮的境地。但这种境地与先前的饥饿有着本质的区别。二祥的米缸里一年之中虽然常常要出现儿次断粮的现象,低他一点不会挨饿。他主要是基础没有打好,亏空便年复一年地轮回遗传下来。无论是救济,还是借人家的粮吃,二祥的肚子再不会受委屈。他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健壮,健壮得他无时不在渴望女人。尤其是他在夜里再次听到大吉和菊芬的床板歌唱之后。侄女雯雯带着女婿回娘家来住到他隔壁的那些日子,他没办法让自己入睡,熬到后来他只能做那神聊以自慰的勾当。

二祥被燃烧的情欲煎熬的日子,活像一头发情的骚公牛,他那死呆呆的眼睛再度盯住了韩秋月。韩秋月被二祥火烧的眼睛灼得有些心虚,她尽力躲避着二祥。

二祥弄不明白韩秋月的心思。过去她一直说要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女婿是找着了,是本村朱家的一个后生,小伙子长得也不错,还有一手好木匠活,可人家没有上门。女儿嫁出去后,韩秋月独自一人守着那幢房子,按说这个年纪又不大,二祥不信她会不想男人。

二祥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韩秋月家。韩秋月也无法拒绝他上门。韩秋月问他有啥事,二祥不出声,呆头呆脑地坐在她家的椅子上只是傻笑。韩秋月就不管他,只顾洗自己的衣眼。韩秋月洗好衣服到河埠去漂洗,二祥见她的水缸不满,挑起水桶跟韩秋月到河埠帮她挑水。韩秋月也不管,爱挑你就挑。村上人都看到二样在追韩秋月。

许茂法扼制了二祥如火的情欲。那一天,二祥又去给韩秋月挑水。二祥挑着水桶出门的时候,见许茂法坐在自家门口吸着烟。

地球绕着日头不停地转,政策也隨着岁月不断地变。上面说话了,一九五八年以后从农村进城镇做事由农民变成居民的那些人,统统仍旧下放回老家农村种地。许茂法在食品公司杀猪,户口本来就没有转成居民,自然就老老实实回到汪家桥种田。许茂荣倒是转到了公社的副业大队去了,那边有鱼场,有桑园,有芦苇。许茂荣去抓蚕业。

二祥从河埠挑着第二担水轻轻松松朝韩秋月家走来,二祥本来就善长挑担,这水里又掺进了那么多的情感,挑起来就更加轻松。二祥恣悠恣悠来到韩秋月家门,正迈步跨门槛,没小心脚下突然伸过来一根竹竿绊了他的脚,脚里失去平衡,肩上的水担就晃起来,二祥失去重心,连人带水桶一起摔倒在韩秋月门口。韩秋月闻声出来,见二祥狼狈地倒在门口,忍不住笑起来。二祥有些无地自容。他看那竹竿原来竖在许茂法的门口,是许茂法故意出他洋相确定无疑。二祥遭受的耻辱有了出处,他自然不会罢休,尤其那人是曾经辱没他们汪家门风,让他的弟弟四贵做乌龟的许茂法,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妈勒个牝!我碍你啥啦?你拿竹竿绊我。”

“你妈勒个牝!你眼睛瞎怨我啊?”

二祥没想到许茂法会跟他来硬的。二祥不晓得许茂法那次掉到粪缸里之后,事后还是觉得蹊跷,好好的木板怎么会断呢。他还是把断木板从粪缸里捞了起来,发现木板原来已经被人用锯锯断了一半,是有人故意要害他。他头一个就想到了汪四贵,肯定是这小子晓得了那事故意报复。许茂法没有急,他暗暗留心察访。他晓得了汪家兄弟谁都没有锯。他就跟有锯的人家打听,终于弄明白,二祥在他掉粪缸里的前一天借过那家的锯。许茂法一直想出这口气,可没机会。从食品公司回来,心里本来就有气,再看到二祥明目张胆想占韩秋月,韩秋月就在他隔壁,虽然他并不打韩秋月的主意,他明白韩秋月不会喜欢他这种人,她的眼眶子高,只有他哥许茂荣、大吉他们才会让她看在眼里留在心里,他的目标是林春娣,而且进行得还顺利。他是看不惯二祥,我都不配韩秋月,你他妈算老几,你在我面前明目张胆勾搭韩秋月,实际是嘲笑我无能。几个因素凑到一处,许茂法就给他来了这了手。二祥见许茂法一点不把他放在眼里,又当着韩秋月的面出他洋相,兄里的火苗就蹿了起来。

“你他妈讲不讲理,你是故意绊我?”

“我就是故意绊你怎么啦?”

“你,你不是人,你是猪!”

“我是猪你是啥?你他妈是一条赖皮狗!”

两个人对骂的粗话随风在村里飘荡,乡邻们看戏一样闻声赶来,把二祥和许茂法团团围住。

“你他妈才是赖皮狗,你是一头骚猪郎。”

“对,我就是骚猪郎,专门日你们汪家的娘们。”许茂法有恃无恐地故意拿话惹二祥发怒,他看二祥发怒的憨样十分好笑,让他十分开心。

农民的账是不好欠的,欠了他能记你一辈子;农民的账也好算,一了就百了。许茂法是故意绊的二祥,是蓄谋已久的。你让我掉粪缸里,我也要让你吃点亏。他让二祥在最高兴的时候,抱着最美好的野心讨好女人的时候,让他在癩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时候,一屁股就跌倒在那女人那天鹅肉的面前,而且跌得不轻,他趴在地上好一阵没能起来,手不停地抚摸那个膝盖,那两只水桶也跌破了,桶板都散了。他掉到粪缸里比他跌一跤要脏一些,但掉粪缸里只是臭,没有痛苦。二祥跌倒了,而且跌得很重,这仇也就报了,他也不想再把事情闹大,再要闹大就过分了,他又反要欠他的账了。于是许茂法只动嘴,故意拿话气他激他,让他急,让他气,让他跳,这仇报得就更彻底。

村上人觉得许茂法太过分,你欺负了人家汪家的人,还他妈敢当光荣卖,他们都希望二祥教训教训他。

“我日你娘!”二祥没火到应有的程度,只是骂了这么一句:‘我娘在棺材’肚里,有种你去啊!也不拿镜子照照,你是个啥东西,给人家挑水,你他妈给人家舔脚人家也不会理你。”

“许茂法我告诉你,你们爱怎么吵就怎么吵,别带到我!”韩秋月不愿意了。

二祥立即折断了那根竹竿,把一段粗的握在手。看热闹的人情绪陡增,他们企盼的好戏就要开场。

“你要再敢胡说,你砸扁你的头,大不了再坐一次牢。”

“有种你来啊,我就日你们汪家娘们怎么的?”

二祥的气喘大了,大家看到他的脸憋红了,手中的竹竿让他捏得嘎嘎作响。大家屏住气,都暗暗给二祥鼓劲。有了水库工地的英勇,他们相信二祥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他们从心里支持二祥。二祥手里举着的虽然只是截竹竿,没有水库上那根钢筋那么具有威慑力,但那竹竿要是能抽到许茂法的秃脑门上,也是十分令人畅快的。二祥的手举起来了,他冲到了许茂法的面前,人们等着他手中的竹竿落到许茂法的秃脑门上,发出那令人激奋的响声。可是二祥的手就这么举在那里没有落下来。他看到了许茂法浑身的肉疙瘩簌了起来,他晓得自己打不过他,他这时也明白了他为啥不惧怕他,他肯定已经晓得是他锯了那块粪缸上的木板,他是蓄意要报那仇,打起来他肯定要吃大亏。

二祥严重地挫伤了围观的人情绪,他高举着的手没有挥动起来,相反说了那么一句话:

“我不喜打你这秃驴,我怕脏了我的手。”

二祥举着竹竿的手像慢撤气的自行车胎一点点软下来,人群里立即发出了讥笑。这讥笑对许茂法来说,意味着他获得了胜利,二祥却被讥笑推入尴尬。他已经感到他让村上的人失望了卜在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在韩秋月面前丧失了男人的气概,在人前再也直不起腰来了,在汪家桥再不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就在二祥下不了台阶的时候,许茂法救了他,给了他重做英雄的机会,为他做出壮举作好了进一步铺垫,二祥只要昂首挺胸冲上去就成功。许茂法故意再一次激将二祥:

“你他娘别不要脸了,你敢碰老子一指头!”

二祥忍无可忍了,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竹竿。围观的人立即群情激昂。

“二祥你做啥?”人们转过头来,见是四贵“你跟他一般见识,他算个啥东西!”

许茂法见他们兄弟俩来了,心里有一些犹豫,但一听四贵的话,他不能不回对,不回对就等于认输:“你他妈把话说清楚。”

“你这种人配跟人说话吗?跟你这种人说话,能说清楚吗?走!”

四贵拉着二祥就走,二样趁机下了台阶。

“哎别走!”韩秋月嚷了起来,“你们把我的桶给摔散了,谁给我修啊?”

二祥回过头来,悄没声响地把摔散的水桶收拾起来。

“放下!你是我故意绊倒的,桶坏了有我修。”许茂法过来夺桶板。

“你管得着吗?”二祥不放。

失去兴趣准备散去的村上人立即又来了精神,已经准备离开的人又围了过来。

“你们都给我放下!”韩秋月出来裁决。

面了祥就乖乖地把散了的桶板放到地上,许茂法也不抢了。

“许茂法,你说是你故意绊的二祥,桶摔散由你修,你拿五块钱出来。”

许茂法真就从裤兜里摸出五块钱来。

“二祥,水是你自己主动要帮我挑的,水桶是从你肩上摔下来的,你说要帮我修,也拿五块钱出来。”

二祥说:“我没有钱。”

围着的人都笑了。

正在这时春林来到现场。他一问事由,立即发了火:“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许茂法!你这是故意伤人,这五块钱该罚。二祥没动手是对的,不管二祥出于啥动机,他帮韩秋月挑水是做好事,如今全国都在学雷锋,你打击二祥做好事,是打击学雷锋活动,你要给我好好反省。”

腰圆膀粗的许茂法一点一点蔫了下来。村人们被春林扫了兴,他们期望的热闹没能热闹起来,渴望的刺激没能得到,一个个没意思地离去。二祥倒是又咧开了大嘴,春林这小子跟他还是有交情,关键时刻还是向着他。二祥露着两排牙齿,嘿嘿地摸着自己的脑门离去。

汪家桥的男女社员在田里斩麦垅种麦子。

农民在田间做活像鸡见食,手脚不停地忙活,嘴里还不住地叨叨。几十号男女社员在一起做农事,要是一天到晚默不做声只顾埋头做活,不苟言笑,是一幅十分可伯的景象,倒像死了人,要不就是刚打完了群架,大家都结下了冤仇。

汪家桥的人不愿这样生活,他们喜欢穷开心,当然那几年自然灾害把人饿得扛不动脑袋说不了话是另外一回事。生活温饱之后,吃就不再是农民闲话惟一的话题。肚子一饱,身上一长肉,他们就变本加厉地夜里寻欢作乐,白昼开心打闹。农民文化的中心主题就是男女间的那点事,农村的性知识,大都是人们在田间一边劳作一边说笑散布交流传播的。

“哎,菊芬啊,你看哪,许茂法跟林春娣真有点意思呢。”姚水娟一边用锄头斩着土,一边细声柔气跟菊芬说。菊芬就扭过头朝姚水娟用嘴指的方向看去,许茂法跟林春娣挨着垅齐肩肩地斩着土。

菊芬看了,只是微微一笑,没说啥。

“听说昨天夜里春娣到他那里去了,弄得春娣哼哼唧唧叫饶呢!隔壁都听到了,都说那家伙的东西特别哎,春娣吃得消吗?”姚水娟有滋有味地继续细声柔气跟菊芬说。

菊芬斜眼看了姚水娟一眼。不料这句话让旁边的四贵听到了,四贵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是啊,有丝瓜那么长,想尝滋味,悄悄地找他试试。”“四贵啊,用不着你操心,我不用试,你老婆已经试过了,啥滋味我问她就晓得了。”

四贵竟然没有生气,依旧小着声跟姚水娟说:“听人家说那滋味不是更馋了嘛,弄得夜里困不着,还是自己亲自试试才会了却心头痒痒啊。”

“行了行了,你们越说越过分了。”菊芬制止了他们的话题,“我看许茂法跟林春娣要是真能成,倒是挺合适的,春娣一个人拉三个孩子,也是够苦的,光宗这小子又这么不孝顺。

“你们说光宗这小子要晓得了,会同意吗?”

“他在县中上学,怎么会晓得呢,要我说,两边要是同意,先下手为强,生米做了熟饭,他个孩子家能怎么的,还能让他们离婚?”四贵给他们出了主意。

“那你就做个现成媒人算了。”姚水娟不无用意。

“这媒我做不得,这种积德的事,还是你书记太太做好,你做也名正言顺,一是成全一对婚姻,成全两人的好事,胜造七级浮屠;二来书记太太做媒,是当官的关心百姓生活,也算是为民办事造福。”

“水娟啊,四贵说的还真有道理,你要一出面,林春娣会少许多顾虑这事就好成了。”

“真事似的,这么说这媒该做?”姚水娟真有了那心愿。“没错,好事一桩,只要你不指油就行了。”四贵又乘机刮了一句。

“说面已经事呢,没正经的时候。”菊芬说了四贵一句。正说着二祥挑着一担麦种从大路上走来,队里挑东西的活总是派给他。二祥今日心情不好,挑着麦种也没见他那两排牙齿露出来。

“我看二祥是得相思病了,韩秋月对他到底有没有那意思?你这当大嫂的也该关心关心。”姚水娟对菊芬说。

“谁晓得呢,我看韩秋月怕是没那意思。”菊芬说。

“没那意思也要跟他挑明了,想出精神病来可麻烦了。”

“是啊,我们也不好去问韩秋月啊。”

“让大吉一”姚水娟晓得说错了话,她想起了大吉曾经跟韩秋月有过那么一段关系,当着菊芬说是不合适的,“菊芬你别在意,我不过是说顺了嘴。”

“无所谓,谁还不晓得谁,他们也不过是大家高兴了逢场作戏罢了,这也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菊芬啊,你真是观世音菩萨,大吉娶到你这么个老婆真是福气。”

“春林的福也不错啊,这么精明,这么软和,这么温吞。

“哎呀,真是近墨者黑,你也会这么肉麻。”

二祥挑着麦种来到田头。姚水娟接着跟二祥开玩笑:

“二祥,这麦种称这么长时间,两个人做别的事了吧了二祥的嘴就咧了开来,韩秋月是仓库保管员,拿麦种要她过秤记账。

“日你娘,她都没在,是张瑞新称的麦种。”

“她?她是谁啊?”

“你问的是谁?”

“我是说你踉张瑞新偷懒,你想的是谁啊?”

二祥的嘴咧得就更大了,不答,只是嘿嘿地笑。

张瑞新也挑着一扭麦种来到田头,他让二祥再回去把那一担麦种挑来,顺手把仓库的钥匙递给二祥,叫二祥用完后交给韩秋月。

“二祥啊,你看队长多关心你,又给你一个机会,你可要好好利用唷,别错过机会,好好跟她谈谈。”姚水娟继续逗二祥。

姚水娟不过一逗,二祥可听得认真,他的嘴一路嘻着,他想是该跟她好好谈谈,都在一个村住二十年了,也不是不认识,老这么拖着算啥呢?二祥一路上想,见了她怎么跟她开口。

二祥一直想到仓库门口,没能想出头一句话怎么说,韩秋月从高镇回来了,张瑞新让她去高镇买老鼠药,仓库里发现有老鼠。二祥见了韩秋月就紧张,话也说不利索,他没能说出话,只是把钥匙给了她。韩秋月打开仓库门,二祥就跟了进去。韩秋月把老鼠药放到几个地方,二祥就把扁担架在那担麦种上站在那里看着韩秋月放老鼠药。韩秋月放完老鼠药,抬头见二祥还傻站在那里,问二祥怎么还不走。二祥想起了姚水娟的话,机会不能错过。于是他结结巴巴说:

“有句话,我想问你。”

“啥话?”

“你说咱们的事到底怎么样啊?”

“咱们的事?咱们啥事都没有啊。”

“你,你别拿我寻开心了,我已经跟你说过七八年了,大跃进那会就跟你提了,你又不是不明白,这些日子我老帮你挑水,你也不是不明白。我想你想得整夜都困不着觉,我汀光棍十几年了,我憋得没法过了。”

“你想怎么着?”

“你女儿也嫁了,你一个人,我一个人,咱们一块儿过吧,你怕人家说,咱们就结婚。”

韩秋月笑了,笑得二祥心里发毛。“你笑啥,你同意了?”

“我同意个屁。”

你为哈对我要这么狠啊?你跟许茂荣好,跟大吉好,还看上人家春林,为啥就不能跟我好?”二祥痛苦地蹲到了地上。

“我从来就没有跟他们好过。”

“许茂荣摸你,你跟大吉困觉,你说喜欢春林,都是我亲眼见亲耳听到的。”

“我那是一时糊涂,跟他们闹着玩,后来我明白了,他们想闹着玩我也不跟他们玩了丽我是欠你一点情你要是想闹着玩,我现在就还你的账,我让你摸一把奶,只一把,我们的账也算清了。可是你不是想闹着玩,你是要跟我结婚。你不想想,结婚不只是做那件事,是要过日子的你像个过日子的人吗?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有了上顿没有下顿,还想叫我跟你一块过,我不想找罪受,我不愿意再替别人操心了,我没法答应你。我的话你听懂了吗?听懂了就走吧。”二祥听明白了韩秋月的话,可他不懂她的心。过去她是跟他们闹着玩,现在不愿意了,他对她这些年的心思,只值摸一把奶。二祥觉得她真变了,难道是年纪大了,她不要男人了。可她比他还小一岁,不过三十八岁,他夜里那么想要女人,'她怎么会不想男人呢?二祥搞不明白。

二祥自然不明白。其实韩秋月大跃进的时候,也就是春林替二祥做媒之后,她再没让任何男人碰过她的身子是她的女儿教育了她。那回在乔家庚深翻土地,有一天,她回村里来让他们往那里送米,她顺便回家拿衣服,也看看女儿,十五岁的女儿自己在家上学吃食堂。那天正好是星期天,韩秋月迸了饭堂,回自家的后屋。门半开着,进门就是睡房,韩秋月“闯进去,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她的女儿脱光了身子,和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在拜天地。

韩秋月一声歌斯底里的尖叫,把小毛孩吓哭了,女儿也吓傻了。赶走小毛孩,韩秋月狠狠地抽了女儿的耳光。韩秋月打了女儿,女儿反而没有哭,女儿相当冷静地说,你没有资格打我,你可以随便跟别的男人困觉,我跟小孩做做游戏怎么就不行?女儿的话把韩秋月吓呆了。她没再打女儿,自己却躲到灶窝里哭了半天。夜里她把女儿搂到怀里,推心置腹地把自己因何自小受辱,嫁过来后因为她失去贞操张兆帮怎么不把她当人,她怎么不堪虐待丧失自律,统统跟女儿说了。她要女儿明白,女人的贞操有时候比命还值钱,千万不能犯傻。她给女儿保证了不会再跟任何男人做那种事。女儿也跟她保证不会再做那种错事。

女儿和韩秋月都履行了自己的诺言,韩秋月没再跟其他男人有情事,女儿也没再跟其他男孩玩那种游戏。女儿临出嫁前告诉韩秋月,女婿不愿当上门女婿,他受不了别人的闲话。韩秋月对这事很在意,她很伤心,在床上躺了两天。女儿理解母亲,劝母亲还是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女婧也希望她这样,免得人家闲话。女儿和女婿的这种理解,反给韩秋月增添了心理压力,她感到她对婚姻的选择,已经不单单是自己的事,她还要考虑到女儿和女婿的态度,甚至考虑他们比考虑自已还多,她对婚姻的选择变得更加小心谨慎。

二祥肩上的这一担麦子显得格外沉重。二祥步履艰难地挑着麦子来到田间,姚水娟又逗他,说:

“二样,一担麦子都挑不动了,两个人在仓库里成事了吗?”

谁也没想到,二祥抽出扁担,一下朝姚水娟撇过去,吓得姚水娟丢下锄头就逃。

二祥没打到姚水娟,咬着牙齿说:“他妈勒个牝!谁要是今后再踉我提到韩秋月,别怪我不讲倩面。”

一田的人都被二祥惊呆了,他们不晓得二祥和韩秋月之间发生了啥故障。

四贵来找二祥,二祥躺到床上,这些日子,他们兄弟俩之间很亲密。

四贵是从儿子跃进嘴里得知许茂法和周菜花的事的,在他领着儿子在自留地前玩耍的那些日子里,儿子无意间跟他说了这件事。跃进当然一点没意识到他是在向爹爹告他娘的状,他的话是在四贵一点一点启发诱导说出来的。四贵问跃进他不在家的时候,娘对他好不好。跃进说好,她总是把骨头上的肉剥给他吃。四贵一听骨头就有些警惕,连米都没一粒,怎么会有骨头啃呢。跃进说过几天就有骨头啃。四贵问骨头是哪里来的呢。跃进说是杀猪的那个老伯伯送来的。四贵问杀猪的伯伯常送骨头你们啃吗。跃进说过几天就送一次。四贵问他怎么会送骨头给你们吃呢。跃进说老伯伯喜欢娘。四贵问他怎么喜欢你娘呢。跃进说他送来骨头就总是把我娘抱起来,一直抱到床上。四贵问你娘喜欢老伯伯吗。跃进说娘不喜欢他,有时候推他,不要他抱,有时候不管他,只顾啃骨头。四贵问跃进喜欢不喜欢老伯伯。跃进说我不喜欢,他老欺负我娘,把我娘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有一次我在他屁股上戳了一剪刀。后来二伯伯来跟他吵了=架,他才不敢来了。

四责听着儿子的话,心里痛得在流血。怨谁呢,谁叫自己拋下他们不管,在那样的年月里,一个女人自己都养话不了自己,怎么养活孩子。四贵就把这耻辱硬咽到了肚里,他没有埋怨菜花,也没有找许茂法算账,但他从心里恨许茂法。二祥给他出了气,四贵从心里感激二祥,还是自家哥哥,他跟二祥就特别亲。出了那口气,四贵也想开了,那年月的人哪还能叫人,他们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是人做的事情。难能可贵的倒是二祥,帮他照顾了家,还带着跃进死里逃生。

四贵坐到二祥的床沿上,问他韩秋月到底跟他说了啥。二祥就把韩秋月跟他说的给四贵学了一遍。四贵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不能光听她说,你要做给她看,她让你摸一把,你就应该去摸,她说摸一把,你摸住了不放,她也没有办法,她要是能让你摸,她就能跟你困觉,全凭你的胆。

二祥让四贵说得坐了起来。他问四贵,这么说,她是嘴上一套,心里又一套。四贵说女人都这个样,又不是黄花姑娘,你怕啥,只要你做成一次,这事就成了。二祥让四贵说得嘻开了嘴,说我这就去找她。

食堂解散后,他们几家人家之间拆掉的山墙,队里又帮着砌了起来。二样上韩秋月家就没那么方便,要出门去转。二祥没走大门,这事还是隐蔽一些好,他从后门溜出来。说也真巧,二祥还没走到韩秋月后门,林春娣家的后门开了,林春娣探出头来看了看,二祥赶紧闪到一边。林春娣没看到二祥,立即走出来关上后门,急步走过韩秋月的后门,来到许茂法的后门口,林春娣再一次东张西望了一番,同时敲了许茂法的后门,后门立即像一阵风一样开了,林春娣眨眼就被许茂法的后门吞了进去。

林春娣的身影搅乱了二祥的心境,他很有些沮丧。他打心里羡慕许茂法,这头猪不哼不哈,一搞就搞成了,而且搞得女的这么痴迷他,主动想法躲开儿女的监视送上门;‘自己搞了这么多年啥也没搞成,求她都爱理不理的,别说挨她身子,连话都不会好好跟他说一句。羡慕完之后,二祥就不服气,他一点都不认为自己比许茂法差,问题是林春娣人本分,不像韩秋月这么风骚,她喜欢的男人太多了,怎么还会看上自己呢。日里的话已经说得明白不过了,是四贵分析错了,自己再去,只会吃闭门羹,她不会说一句好听的,不信就试一试。

二祥抱着跟四贵打賭的念头敲了韩秋月的后门,敲到第六下,里面响起了韩秋月的声音。一听是二祥,她就问他有啥事,二祥说想再说说这事。韩秋月说日里都说了,没啥可说的了。二祥问,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韩秋月说我啥时候跟你开过玩笑。二祥听到这里说,我谢谢你,我并不是真要进你的屋,我是跟四贵打赌,我贏了,我估计你会这样对我的,我估计得一点没错。这些年我真瞎了眼,白对你用了这么多心思,我活该,我不会看人。你这么漂亮这么风骚的女人,我怎么会配得上呢。许茂法说得对,我是癩蛤嫫想吃天鹅肉,我不自量我一点都不晓得人是要分等次的,我不应该找你这样的上等人,我应该找像人家林春娣这样的人,她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她不会今日看上这个明日看上那个。你看许茂法一搭就褡上了人家一搭上就死心塌地跟他,刚才我亲眼见她敲了许茂法的后门,她主动上他家去了。我瞎了眼,我活该!我死了这心了,不会再打搅你了,我这辈子只配打光棍!二祥立在浓重的夜色里把心里的话全倒给了韩秋月。二祥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掉下了服泪,多少年了,他饿得要死都没哭过。

二祥伤心地踏着黑影离开了韩秋月的后门。他一点都不晓得,韩秋月真让他的这番话感动了,她打开了后门,可二祥已经走了。

春林在大队部给二祥挑老婆时,二祥正在高镇粮管所河埠上扛着整笆斗的稻子奔跑。他们在给政府交余粮,这一天交粮的船待别多,二祥他们晚到了一点,没能占上好位置,不能拿大跳板架到船上,直接往库里扛。虽然三富当着副所长,他们也不好霸道,要人家已经停靠好的船离开给他们让位。他们只好把船靠到河埠上,扛着稻子从门外拐进去往仓库送,一趟要多跑二百多米。二祥倒是找了三富,三富很为难。二祥看三富为难就算了,三富从小胆小怕事,当哥的了解自己的弟弟。

二祥他们卸完船,正要摇船回家,三富来叫二祥,叫他不要坐船回家,上岸来有急事。二祥不晓得有啥事,以为三富要留他吃饭。

二祥一看三富笑眯眯的样,说:“当了副所长,是咱汪家最大的官了,是不是要请我的客?”

三富不说,仍是笑眯眯地把二祥领进办公室。

三富在办公室里跟二祥说,你想都想不到的好事,春林给你找着老婆了。

三富在粮库让二祥喜得合不拢嘴,这边大队部里二祥未来的老婆却等得心里忐忑不安煞似着急。江南的日子一好过,引得苏北的女人往江南跑。这一天有人领了三个女人来到了汪家桥,有人把他们送到了大队部。春林看了她们的身份证明,两个是大姑娘,一个是寡妇。姑娘一个二十一岁,一个二十三岁;寡妇三十二岁,叫丁腊芳,艮有几分姿色。春林就当起了大媒人,二十一岁的配给了四队的队长,二十三岁的配给了八队的会计,这寡妇,春林就留给了二祥。队长和会计都来看了人,姑娘也看了他们,双方没意见,女方都只提个要求,一人一百块钱,一百斤粮票,连这里的地址和男人的姓名一起让那个同来的人带回家去就成。这自然不是问題,他们都立即把人带走,去弄他们的粮票钱和准备晚上办喜事,只剩下那个丁腊芳一人在大队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她连人还没见,尽管书面己把二祥夸了又夸,没见着人,她心里还是没有底。

二祥在高镇更是急,二祥去理发、洗澡,三富忙着给他凑钱,凑粮票。肖玉贞也帮着忙活。人小气,都是让困难逼的,如今日子好过了,她也不这么小气了。

二祥理了发刮了胡子洗了澡,顿时年轻了许多。二祥走进大队部,春林给他们介绍以后,二祥的嘴咧得关不住门,嘿哩嘿哩倫着笑。二祥自然先把丁腊芳跟韩秋月比,他觉得她比韩秋月年轻,人也不比韩秋月丑,那两只眼睛还是很亮很亮的,只是瘦一点黑一点,那是饿的。二祥一边咧着嘴笑一边不住地说好。春林问丁腊芳怎么样,丁腊芳点点头。二祥手舞足蹈地立即把一百块钱和一百斤粮票交给那个人,回过身来就要牵丁腊芳的手回家3丁腊芳有些害羞,不好意思跟二祥牵着手走,二祥就让她跟着走。

二祥一出大队部,立即有人喊起来,快来看哟,二祥要做新郎官了,新娘子好漂亮噢。

二祥的嘴咧得碗口一般,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他做梦也想不到,天上会给他掉下这么个漂亮的老婆来,前两天他还沉浸在遭韩秋月拒绝的痛苦之中,现在他身后居然就有了自己的老婆。二祥恨不能跳起来,他心里快活得想对着天喊几嗓子。村上的人都在看他们,他不能跳,也不能喊,他只能快走,赶快回家。他还没有好好看自己的老婆了腊芳,当着大家的面他不好细看,只是看了一个轮廓大概,反正是不锗,一点也不比韩秋月差。二祥想着想着就高兴起来,他的高兴不光是因为找了老婆,还有一点是他可以在韩秋月面前昂起头来了。你有啥了不起的,没有你,我二祥也不会一辈子打光棍。

“二祥!你把老婆丢了!”村上有人喊。

二祥回过头来,丁腊芳真让他拉了好远。二祥心里一高兴,脚下就控制不住。他赶紧跑回来迎丁腊芳。二祥侧过面悄悄地跟丁腊芳说,咱们快点走,省得大家看。丁腊芳抬起头瞅了二祥一眼,笑了笑。啊娘哎二祥在心里叫起来,这眼睛,这笑”让二祥一下就丢掉了魂,他真想把丁腊芳抱起来往家跑。

尽管二祥控制了脚步,他还是走几步就得回过头来等丁腊芳,走几步就回过头来看丁腊芳,二祥走得太急,丁腊芳走得又太慢。二祥觉得她走路也好看。都说三姆妈走路好看,以二祥看,丁腊芳比三姆妈走得还好看。

二祥的再婚使汪家上下空前的热闹、和睦和幸福。婚礼虽然无法与迎娶云梦比,但时代不同了,又是这样一种仓促,见面、确定、结婚,这样一个本该十分慎重而漫长的过程,到这里差不多只在几分钟之内就决定了。尽管如此,汪家兄弟还是尽了最大努力,三富和肖玉贞带着行舟从高镇赶来,他们不仅给二样凑足了那一百斤粮票和一百块钱,而且还带来了鞭炮和一些熟菜,大吉和菊芬主动承担了晚饭的酒菜和烹饪,四贵和菜花则拿来自己的新床单和新被担当起为新郎新娘铺新床的任务。汪家门前的鞭炮声骄傲地向全村宣告,汪家还是汪家,江家兄弟就是汪家兄弟,他们兄弟四个都有家有室了,他们是村上最完整的家庭。兄弟妯娌的热情让丁腊芳深深感动,如果说这一路上跟着二祥她还曾有这样那样的担忧和疑虑,那么到了家里看到这一切,她就毫不犹豫地下定了决心,打定了死心塌地跟二祥过一辈子的主意。等全家把这一顿突然从天外飞来的喜酒喝完,丁腊芳已经把自己和这一家人融到了一起。新婚之夜二祥的一切意愿丁腊芳都百般逢迎。他们的欢乐彻夜在汪家桥上空回荡。让村里的人羡慕,给村里人鼓舞,村里后来出生的那些孩子,有些很可能就是那晚上在二祥火山喷发般情欲的鼓舞下播下的种。

李隆基自从有了杨贵妃,君王从此不早朝;二祥娶了丁腊芳,二祥从此不早工。尽管有几次张瑞新故意到二祥的门口把下毋的哨子吹得钻脑门响,还是没能把二祥吹出门。二祥不是没醒4丁腊芳也温柔地劝说,日子长着呢,这样人家会笑话你的。但二祥不听这劝,相反把丁腊芳温联的身子搂得更紧。冬天的早晨,啥事能比搂着老婆困觉舒服,别人皇帝做得,二祥为何就做不得。二祥像个吃奶的孩子一样放不下这一口。

丁腊芳让二祥再一次品尝有老婆的幸福,二祥也给丁腊芳全身心的爱。结婚三日后,二祥歇了工,领着丁腊芳上了高镇。他先带丁腊芳去认了三富的家门,顺便先还三富垫的那一百块钱。二祥已经有一点钱,秋后分红他刚进到二百八十多块钱,一年的辛苦,一年的汗水算没白流,除了买回口粮,还有二百多进项,二样很满足。

三富客气地接过了二洋的一百块钱,没想肖玉贞又从三富手里拿了过来,她跟二样说,这一百块钱你拿着,你们结婚我们也没来得及准备啥,这一百块钱和一百斤粮票,就算是我们的贺礼。二祥感激不已,他没想到肖玉贞会变得这么大方。肖玉贞从二祥的眼神里明白了他心里的意思。她说,那些年,困难让人都变了性,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家人都没一点人情。你们先去买东西,中午到这里来吃饭,我们也得待待新娘子啊。二祥高兴得又咧开了嘴。

二祥领着丁腊芳上供销社,路上丁腊芳说,你们兄弟之间真好。二祥说同爷隔娘亲兄弟嘛。丁腊芳说啥叫同爷隔娘。二祥就把他们兄弟四个三个娘的家史讲给丁腊芳听。说他们家过去怎么怎么富,家产怎么怎么多,他爹爹怎么怎么把家产都玩光,他们怎么怎么变成穷人。丁腊芳像听故事一样听二祥讲,听了那些故事,了腊芳更喜欢二祥这一家人。

二祥进了供销社,一气给丁腊芳买了十几样衣服布料,虽然都是棉布,但对丁腊芳来说,已经够铺张的了。买了布就手就在店里的裁缝那里量身裁剪,十天以后就可以全部做好。做完这些,二祥在柜台前想起了沈姨。他走到沈姨的柜台前才想起,沈姨已死了几年了,是他在健康食堂那年死的,他那时没法来给她送终。丁腊芳问他沈姨是谁,二祥说是他爹爹的老相好。丁腊芳就觉得奇怪,儿女对爹爹的相好竟会有这份感情。二祥说,她跟自己的亲姨一样,清明的时候想着要给她上坟,给她飘钱。丁腊芳不住地看二祥。二祥问她看啥。丁腊芳说,你这人真好。

二祥完全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之中,他不仅体会到二茬子光棍再婚的幸福,久旱的禾苗逢甘霖,十几年的饥渴得到了补偿;他还从生活中体会到了老婆的好处,他再不要自己做饭,再用不着自己洗衣,他的家里也再不是一天到晚乱七八糟像遵了劫。丁腊芳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手脚也麻利。结了婚,她没像二祥一样只顾享受那情爱的甜蜜,她把这个家完全当作了自己的家,她明白她的后半辈子就要在这里度过,她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这个家,她让这个一盘散沙一群散兵游勇似的家,一声号令整出了一个队伍整齐的漂亮方阵。这更让二祥倾心地迷恋丁腊芳,他也变得积极能干,丁腊芳叫他搬桌他就搬桌,叫他抬床他就抬床,叫他挪缸他就挪缸。这又给丁腊芳带来许多欢乐和春悦,几天工夫她就领咯到了二祥的忠厚和老实。两人更加情投意合,有时候两个好好地做着活,也会不约而同地来个销魂的小插曲。

盈盈跟她妈说,大叔结了婚是怎么啦,他的眼睛跟猫眼一样闪光,賊亮賊亮。菊芬笑了,说你还小不懂,这就叫幸福,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大叔这辈子受了这许多苦,现在总算老天开眼给他瑪来了这么好一个女人,人长得好看,!还能干,真是做梦都療不到,他能不开心吗。

日里二祥下田,田里就有了玩笑的话题。

“二祥,夜里做了几次活啊?”

“二祥,丁腊芳比乔云梦怎么样,还鲜嫩吗?”

“二祥,你下啥田,我要有这么个老婆陪着,啥也不做了。”

“二祥别瞌睡,小心锸头削了脚址头。”

“二祥,心急喝不得热白粥,悠着点啊。”

这些话,二祥一姆不答,他听在耳里,甜在心里,只是嘻着大嘴做活,听到好笑处,自己就嘿哩嘿哩笑笑。

二祥这边恣意享受着爱情的甜蜜,曾经让他羡慕嫉妒的许茂法和林春娣却陷入了痛苦。林春娣的儿子张光宗放假回来了,淸早把他娘跟许茂法的事告诉了他。清早和他姐姐都不同意娘嫁给许茂法,一个杀猪的,人又这么凶,浑身都是猪屎和猪缸汤味,他们感到有这么一个后爹是一种耻辱。可是清早和他姐姐也晓得娘苦,一个女人要养活他们兄妹二个广还要供光宗上学,不管怎样,许茂法有一些钱,他虽然不到食品公司杀、猪,但三村上下,谁家要杀猪宰羊都还是叫他杀一头猪五块钱,还可以拿回个猪尾巴和猪尿泡。他们娘开始就是拿猪尾巴和猪尿泡试探他们的。清早放学回来,进门闻到了肉香味,他好奇怪,他们家除了过年,平常是闻不到这种香味的。清早一看是猪尾巴,问娘是哪来的。林春梯就说是杀猪的许阿伯送的,林春娣同时就把企盼的眼睛莳着清早,她想一个一个争取。谁知吃得很香的清早立即就放下了筷子,他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那急切的盼望。林春娣问淸早怎么不吃了,淸早说不好吃有股尿骚味。林春娣心里就打了个格登。女儿回来她也用这方法试探,女儿倒没有像清早那样让她下不了台,她只是说,要找就找一个本分一些的人,这人太凶,让人见着讨厌。

女儿哪晓得娘的苦,她已经用了他的钱,要不然,光宗开学哪来钱买书。用了人家的钱,又还不起,家里还有啥?

还有啥东西值得他要的,他就是瞅着她,想要她才会主动借给钱,她不给他人还能给啥。林春娣的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光宗回来了,还没等她试探,光宗晚饭不吃扭头就回了学校,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这比说话要明白得多,也厉害得多。林春娣心里真冤,这些孩子一把尿一把屎,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们养大,他们一点都不懂娘的心。娘是贪图自己快活吗?这么把年纪了,要不是为了他们,她愿意厚着脸皮去做这种事吗,这也对不起死鬼张兆庚啊。头一次上许茂法那里去,她先上了张兆庚的坟。许茂法要了好几次了,再不答应就没脸对人家林春娣在坟上跟张兆庚诉说了一切,说到家里的困难,说到她的为难,她趴在坟头上哭哭了一个黄昏;女儿去找她才回来。她是等女儿和清早都睡着后,红肿着眼睛偷偷去的许茂法家。她不让许茂法点灯,她怕他看到她红肿的眼睛。这样的事她还能有快乐吗?

L光宗的不告而别,拒不回家,让林春娣心痛。她又上了张兆庚的坟,想到伤心处,她跟涨兆庚说,你这没良心的,一蹬腿把三个孩子扔给我就不管了,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光宗开学张口要钱,女儿大了伸手要衣,清早饿了开口要吃,我苦、我累我难、我愁,有谁管我!孩子们没有错,可我错在哪他们要这样对我。,这日子我不想过了,你来领我一起去吧。眼泪哭干了林春娣又回过头来替孩子们想,好好的一个家,谁又愿意要一个后爹,许茂法又是这么不体面的人。想到这一层,林春梯又体谅到孩子的心情,她又在坟前劝自己,孩子不跟她吵了不骂她,就算是给她面子了,算没白疼他们,没白为他们操心,该知足了。再说这事也不是猞好事,要不是日子这么难,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愿做这种事。退十步想,她还能指望他们给她张灯结彩,给她大摆筵席,欢天喜地把她送到许茂法家吗?

光宗走的那天夜里,林春娣又瞒着女儿和清早,偷偷上了许茂法那里。她没法向许茂法摊牌,她怕许茂法一生气坏了事,他真要跟她算起账来,她拿啥还他钱。林春娣只好婉转地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开不得口,再说都这么把年纪了,再娶再嫁,村里人会笑话。万一要是合到面起过,儿女们别别扭扭也过不好,弄出许多话来,大家反不好处了。许茂法急于要做那事,说一切都随你,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不结婚也行,省得话话说说的,可你得常来,隔三天得来一趟。林春娣说了句笑话,你的精神这么足啊。许茂法说足不足你晓得,说着就把抹春娣压到身下。林春娣没法不应承,可许茂法一点也没注意到林春娣的眼泪。

过了半个月,丁賸芳主动要求跟二祥一起下田做活,地说日子是自己过的,要过好得自己打算好。二祥不让,他要她满了月再下田。丁腊芳糊不过他的犟劲,当然她心里知道是二祥疼她,她就更加喜欢亡祥每天把饭菜做得更香。

二祥领着丁腊芳一起下田。丁腊芳一个月新娘做下来,火又鲜亮了许多。一路上男的女的不住地拿眼瞅,看得丁腊芳抬不起头。二祥看到了韩秋月的眼睛,人家都嘻嘻哈哈与丁腊芳打招呼,问寒问暖的,只有她只拿眼睛看她,一副不卑不亢的样。二祥猜到了韩秋月这么做的原委,她是嫉炉,是羡慕纟二祥的身心就充满了胜利的豪情。谁叫你眼中无人了,了'你早干哈啦?二样这时候心里美到了极点,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二祥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就故意张扬,把这幸福扬撤给村里人看,他要让全村每一个人都晓得他的幸福。他故意停下脚步,等丁腊芳来到跟前,他要与她一起并着肩走。村上的人都笑了,都说痴人有痴福,二祥居然会撞着这么一个好老婆,他娶丽个老婆,两个都跟花似的。也有人说,可惜,又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美好的时光总是显得短暂,日子过得轻松悠闲往往在记忆里留不下很深的印痕。

不知不觉二祥的情爱髙烧慢慢退去,再度进入了平常的日子。二祥没有厌倦,他对丁腊芳依然着迷,但毕竟人已中年,他不可能持久地保持那样一种近似疯狂的情欲。更何况人活着,头一件事是要吃,一个人的口粮两个人吃米缸很快就见了底。现在的二样不是过去,过去是他一个人过日子,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现在是两个人的世界,他自己饿一顿无关紧要,但他不能饿丁腊芳,他舍不得饿她。这样就有许多过去没有的责任要负,有许多过去不用他操的心要操,有许多过去用不着他想的事要想。

二祥找春林要了腊芳的口粮,春林则反过来问二祥要了腊芳的户口。二祥自然没有丁腊芳的户口,春林也就暂时不会给丁腊芳口粮。二祥一听有些急眼,说他可以饿,老婆却不能饿。春林就让二祥不要急,先借一点口稂吃,赶紧办户口。二祥不晓得怎样办户口。春林就一点点教二祥。他说着就手给二祥开一张他和丁腊芳的结婚证明,让他拿着证明立即领着丁腊芳到公社办理结婚登记,大队再另开一张户口接收证明,拿着结婚登记证和大队的接收证明,再到派出所开一张户口准迁证,带着这些证明和户口准迁证到丁腊芳老家,或者寄回给她老家的人,让他们把她的户口办来。然后回过头来大队、公社、派出所,办理落户口手续,户口落好了,粮管所三富那里自然会给丁腊芳一本购粮本,这就解决了今年的吃粮问题,到明年就踉其他社员一样可以参加当年的分配。二祥让春林说得晕了头转了向,没想到结个婚,办个户口这么复杂。春林说这当然,你弄个老婆容易,同到家里上床一睡就结了,办手续得按程序。二祥又一一把这个过程问了个明白,这才回家。

二祥回家一进家门就跟丁腊芳商量,怎么尽快把她的户口迁来。二祥一说到户口,丁腊芳的脸就变得没有原先那么漂亮,她似乎有许多为难。二祥以为她不懂怎样办理户口的迁移手续,二祥就酎心地跟她介绍迁户口的程序。丁腊芳听得不那么认真,二祥看出来了,二祥就干脆不介绍了,说这事是挺噜嗦,说给你听也没用,还是要我来办,我明白就行。丁腊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顾做饭。

丁腊芳没吃晚饭就先睡了。二祥以为她不舒服,又是给她端水,又是要给她按太阳穴。丁腊芳说,她没有病。二祥就觉奇怪没有病为啥要不高兴。丁腊芳说,你不要问,就是心里不髙兴。二祥这人特别认真,非要打破砂锅何到底,说你心里不高兴,肯定是我做锗了啥。丁腊芳说,你没做错啥;、你对我挺好。二祥说不是我做错事,那准是谁欺负你了。丁腊芳说,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心里不高兴。二祥就更不明白,别人不欺负你,我又没做错事,你自己怎么就会不高兴呢?丁腊芳让他逼得没有办法,就让二祥也躺下。

二祥就脱了衣服,跟丁腊芳一起躺到被窝里。

二祥躺下后,丁腊芳让他侧过身子对着她,二祥就侧过身面对着她。丁腊芳问二祥,你究竟喜欢不喜欢我口二祥说,我说过好多回了,我喜欢你,我喜次不够。丁腊芳说,要是我有事瞒着你,没有跟你说淸楚,你怨不怨我。二祥说,啥祥的事瞒着我,你老公已经死了,你告诉我了,还有啥事,你告诉我不就完了,我不会怨你的。丁腊芳说,我的户口暂时不能迁。二祥有些急,问为啥不能迁。丁腊芳说,要迁就不是迁我一个人,我那里有三个小孩,还有一个婆婆,我不能不管他们。二祥一听傻了,看着丁腊芳,半天说不出话来。

二祥慢慢仰过去身子,这可真不是一桩小事,三个小孩子,冉加一个婆婆,一共是五个人。二祥一肚子热气,一下子全顺着脚跟撒出去了。二祥心里清楚,凭他的本事,他怎么能够养活这一大家人呢。二祥瞪着两眼看着帐顶愁。

“孩子多大了?”

丁腊芳这时也仰过了身子,平躺在床上,她也是两眼盯着帐顶。

“老大是儿子,已经十二岁了,下面两个是丫头一个十岁,一个八岁。”

二祥在心里喊,我的娘哎,小孩肚子,吃死老子。

“婆婆多大年纪?”

五十八岁,有哮喘病,干不了啥活。”

二祥又在心里喊,我的娘哎,富贵病,累不得,苦不得,还要长年抱药罐子。!

二祥没再说话。丁腊芳也没再说话。结婚后,他们头一晚上这么清静,这么安份。他们的身子依旧挨着,各自都能感到对方的温热,可他们谁也没了那种情绪,他们谁也不往这上面想。他们要想的事情太多了,他们心里的事情太沉重了,沉重得让他们都喘不过气。结婚后,他们也从来没有像这晚上那样思绪滚滚。他们没有那么深刻,没有去想物质和爱情的关系;他们也没有去想对方的心怀和情操,他们没那么多文化,他们很看重现实。因此,他们想的问题很简单,很具体,很实在。这户口迁不迁,要迁就得迁五个人,要不迁就一个也不要迁。尽管他们在这一段日子里,他们相互间爱得恨不能溶进对方的身子,他们在欢乐的高峰,也完全达到了那种虽不能同生,但愿能同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苦同受的境界,可是现实把这种捉摸不定瞬息万变虚无飘渺的情感击得粉碎,驱除得无影无踪。他们没有海誓山盟,但他们已经心灵交汇,血肉相连。他们还有老百姓的信义,他们又无法把对方挥之即去,所以他们沉重,他们难过,他们想搬开挡在他们情爱中间的那些东西,他们又都感到自己无能为力。所以他们又有痛苦,又有烦恼。这一夜对他们来说,是他们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夜。

二祥像个输光本钱的赌徒坐在大吉的面前,他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的头想得有笆斗那么大,再想下去,他觉得这脑袋准要裂开一道口子。

大吉搓着两只手,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比解一道方程式要难得多。让他们都迁来,往后的日子不堪想象,也可能会毁了二祥的一生;不让他们迁来,太可惜了,二祥这辈子再找不到丁腊芳这样的女人,只怕这辈子只能打光棍。可是打光裩比让二祥养这一家要容易一些。大吉为难到最后只能说:“你要好好掂量掂量,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拿主意,你要是养不了这一家,就只好随她去了。”

二祥找到三富,三富让肖玉贞一起商量。商量来商量去,三富夫妻俩都还是同意大吉的意见,这六口之家是养不活的。三富说,要是自己的亲生,没办法,讨饭也得养,你这辈子总不能出力出汗做中做马替别人养孩子啊。这话对二祥的影响很大,从三富那里回来,二祥连路都走不动了。

倒是四贵给二祥出了一些实在主意,四贵说没有媳妇养婆婆的道理,她没有了儿子,可以享受五保,共产党的天下,都是一个政策。再一个没有必要把儿子也迁来,那是人家的血脉,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呢,让他们奶奶跟孙子两个过不是挺好的吗,把两个丫头迁过来,苦几年,早点嫁出去不就行了。再说十来岁的女孩子,也会做点活了,不一定是光吃死饭的。二祥让四贵说得心里有了活水,多少日没嘻开的嘴又嘻了开来。其实二祥打心里不愿放弃丁腊芳。

二祥兴致冲冲回了家(高髙兴兴吃了饭,全心全意跟丁腊芳做了那件事之后,细细地把四贵的方案拿出来跟丁腊芳商量。丁腊芳听二祥说完,跟二祥那天听她说完话一样,仰过了身子,没再说话。二祥晓得她为难,他也就没再追问。两个人又是一夜没睡好。

菊芬拉着周菜花一起去劝丁腊芳,没有儿媳要养婆婆的道理,江南江北都是一个政策,完全可以让婆婆吃五保。儿子十二岁也不小了,该给人家留下传香火,也好照顾婆婆。把两个女儿迁过来是很讲道义的事了。任菊芬和菜花怎么说,到头来丁腊芳还是摇头叹气,她无法不管他们的死活。丁腊芳的户口迁不来,二祥的日子很快就陷入危机。幸好三富帮他凑的一百块钱和一百斤粮票没要他还,就这样二祥一年的口粮眼看就要吃光,一个人的粮两个人吃,下得自然快。

二祥再次找春林,春林还是够兄弟,当即批给他一百斤借粮。二祥问春林怎么办。春林比二祥还现实,他说当初要是晓得她有三个孩子,绝对不会把她介绍给他,那还不如找个大姑娘了,要把她孩子和婆婆一起迁来,你答应,我都不答应,这不是自已找罪受嘛!等于大队自己给自己建一家特困户。四贵的主意还是不错,要同意就迁两个丫头来,要不行,反正你们到现在也没到公社登记,好说妤散。

二祥让春林说得没有情绪。他真舍不得放弃丁腊芳。二祥家里再没喜气,村上的人就有了闲话的素材。

“真是苦命,好好的一个家,逼到这份上,看着都叫人心痛。”这是上了岁数的。

“二祥,你别日昏了头、当心点,小心一下子把你的东西都卷走。”这是没心没肺看热闹的。

“二祥,你真是好福气,这么漂亮能千的老婆,千万别让她飞啦。”这是幸贫張祸的。

“二:祥,好好想想法子她那边就没有叔叔伯伯,败事容易成事难,人又不错,要样有样,有手有手,过了这个村,再没有那个店啦。”这是诚心诚意的。

二祥任他们说,不说一句话,只是努力地用嘴唇包着那两排牙。

二祥再一次到高镇买借粮回来,门开着,丁腊芳不在。二祥以为她上河埠了。等二祥把米装到缸里,他发觉屋里不大对劲。床上的被子叠得与往日不一样,过去两床被都是叠得四方方的,上面摆着他们的枕头,斜对着放成一个角。今日只叠起来一床被,另一床铺好在床上,还摆好了枕头。这是啥意思。再看屋里,像刚刚又扫过,满屋子的桌椅板凳也都刚擦过,锅台上也是盆归盆摞,碗归碗摞。锅里已经焖好了饭,炒好的菜蒸在锅上,热腾腾的。

二祥感到事情不对,清晨他就觉得怪,天都大亮了,丁腊芳竟又主动拉他做了那件事,而且做得不离不散的样。二祥跑出门外,问菊芬见没见到腊芳。菊芬一听也急了眼,房前屋后都找不见。他们再到屋里找她的衣服,二祥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柜子里,她带来的衣服一件也不见了,二祥给她做的衣服,她只拿走一套最喜欢的碎花罩衫和一条卡叽布裤子,其他的也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大家正乱着,韩秋月没事儿似的过来说,人是丢不了,她亲眼见丁腊芳挎着个包袱从村后这条路走了。

二祥跟小孩一样放声哭了起来,那哭声真难听面跟死了娘似的,正中死他都没这么哭过。

二祥在高镇上上下下一连寻找了三天,逢人就问,看见我家腊芳没有,人家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三天下来,二祥的嗓子哑了,腿跑木了,嘴上起泡了,可没得到丁腊芳一点音讯。二祥像大病了一场,人瘦了一壳,两只眼睛凹了进去,嘴唇更包不住牙齿。

二祥掉进了无边无际的痛苦的海洋。二祥一痛抓鸡不着反蚀把米。丁腊芳给了她短暂的幸福和欢乐,可突然飞了。

二祥花光了分红进项的二百多块钱,超支了二百斤借粮。人走了,却给他留下一个没法弥补的大窟窿;二痛他失去了一位好妻子,丁腊芳漂亮、贤慧、能干、手又巧,对他更是知冷知热,知痛知痒,无微不至。二样明白,她要走了,他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她这样的女人。二样一想到这,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涌,心里针扎一样痛。他怨自己犹豫,恨自己没本事。世上啥都能买到就是买不到后侮的药。这痛苦一丝一丝钻到二祥的心里,那滋味比卡了奶孩子的奶要难受得多。

二祥无心做活,无心做事,也无心吃饭,一天到晚痴呆呆地坐在后门外,眼望着那条曲曲弯弯远去的小路。村上人说,不好了;二祥这一回真得相思病了。

二祥一个人在家闷得慌,跑到学校找大吉。大吉在批改作业,二祥就痴呆呆地坐到他面前。大吉也不管他,只顾埋头批作业。二祥就坐在那里默不做声看着大吉批作。看了半日突然说:

“你就不顾我死活啦?”

大吉没有停下批作业,一边批一边说:“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来,放得下去,为一个女人要死要活的,不值得。”

二祥一听起了嘴:“你有大嫂陪着自然不愁,我再没老婆了,我一个人怎么过。”

大吉说:“光棍你都打了十几年了,怎么就不会过了呢?”

二祥说:“如今不一样了,我跟她困了这几个月,我就不会过了。”

大吉说:“丁腊芳是个好女人,她之所以悄悄地离开你,

是为你好。她已经确定你养不活她们这一大家,她不想叫你为难,不想叫你伤心,才悄悄地走的。这个女人真是不错,她连你给她买的衣服都留下了

二祥说:“就是因为她好,我才舍不得她走,我想通了,就是饿,我也愿养他们一家,你借路费给我,我到苏北她家里去找,我把他们一起迁来。”

大吉说:“你别傻了,你养活不了他们一家。丁腊芳是有头脑的女人,她是看出你真养不了他们一家才走的,你现在就是找着她,她也不会再跟你的,你没有养活他们全家的本事,她已经看透了,大凡是有一点希望,她是不会走的。你不要一时冲动,尽做傻事。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等有了机会,重给你找一个。”

二祥说:“我再找不到她这么好的女人了。”

二祥带着痛苦,再次进入贫困。身上断了钱,吃的是借粮,日子寡淡得没一点味道。他还继续犯傻,常常抱着一种梦想,坐到后门口,痴呆呆地凝神望着游向远处的路,他盼望有朝一日,那路上会走来丁腊芳。

二祥的梦想终于变为现实,八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小路的远处走来了两个人影,细看是一男一女。二祥看到那两个人影出现在路的那一头时,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两个人越走越近,当他看清那女的模样时,二祥愣了,他以为自己在做梦,那个女的真是丁腊芳。

二祥哭了,他一下拉住丁腊芳的手,说你可回来了,这些日子你到哪去了,我怏要想痴了,这回我再不让你走了,把他们都迁来,有我吃的就有他们吃的。丁腊芳为难地挣脱二祥的手。二祥心里一酸,问她是怎么啦。丁腊芳眼巴巴地看着同来的那个男的。二祥这才注意到他,丁腊芳身旁还有一个男的,他比二祥年轻,个子也高。二祥问丁腊芳他是谁。丁腊芳为难地说,他是我老公。二祥傻了,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好。

菊芬和菜花闻声赶来,看到这场面,他们赶紧把他们一起拥进屋里。二祥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菊芬菜花看了腊芳胖了,更看年轻了。那个男的进了家跟二祥说,大哥,我听腊芳说,你是个好人,我们是来谢你的。那男的说完摸出了钱和粮票。说这是一百块钱和二百斤粮票,谢谢你对丁腊芳的照顾。菊芬和菜花一听,心里一喜,丁腊芳这人真是有情有义,还晓得惦着二祥,二祥有这补偿也就好了,往后的日子也好过了。菊芬替二祥接过了钱和粮票,替二祥谢他们。谁料菊芬刚接那钱和粮票,让二祥的大吼吓一哆嗦。二祥愤怒地喊,别拿!你把我二祥当啥人了,你能你有本事,你富,可我不要你可怜!我不要你的奥钱,我要我的老婆!在场的人都让二祥惊住。菊芬心里真替他着急,充啥大个子,人走了,有这钱和粮票算是人家有情义,你这样打肿脸充胖子,不是人财两空嘛!菜花更是急,生怕人家一气摔手走了,她捅菊芬,让菊芬接了这钱和粮票。那个男的没生气,和气地跟二祥说,大哥,你别生气,我和丁腊芳已经正式结婚了,三个孩子和婆婆也都迁过来了,你就别往牛角尖里想了。二祥一屁股坐凳上,唔唔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你们怎么能这祥呢,你们这是往绝路上逼我啊,我不要钱不要粮票,我要丁腊芳。

大吉和四贵埤赶来,他钔没想到二祥竟会这样痴情,丁猎芳也被二祥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幸好大吉他们赶来,要不真不知会闹成啥样。菊芬要留丁腊芳夫妻俩吃饭,他们辞谢了,大吉把他们送出了村。丁腊芳临走还是把钱和粮票给了菊芬。

二祥在痛苦中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着,离不开钱;人要活得好,更要有钱。钱钱,钱!他必须要想法赚钱,没有钱,一切都只能是梦想。二祥再一次做起了发财梦。

二祥有了心事,在田里做活他都在想,怎么能挣钱。二祥还没能想出挣钱的办法,许茂法倒是做起了挣钱的买卖。高镇的地方小吃是红烧猪婆肉,尤其是沙皮猪婆肉,吃起来既脆又爽口,香味扑鼻,味道鲜美,是下酒的好菜。许茂法有杀猪手艺了自己杀,自己烧,做起了猪婆肉生意。许茂法下昼到各村收购老猪婆,晚上杀猪烧肉,第二天上昼卖肉。给队里交一点钱,名正言顺地在高镇摆了摊,生意挺红火。

许茂法一赚钱,林春娣跟他就差不多做起了公开夫妻,名义上是合伙帮他烧猪婆肉,实际是帮完忙就陪许茂法困觉。有钱有肉往家拿,淸早和他姐姐也管不了。

二祥看着许茂法赚钱又賺女人,眼红得很。一天特意找许茂法求教,让他给出个主意,他怎么能挣钱。许茂法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二祥要是能挣钱,汪家桥的人就都早成财主了。

二祥碰了一鼻子灰,跟许茂法赌上了气:你小看我,我非挣点钱给你看看不可。闲来没事,二祥开始上街逛。二祥仍是进不了茶馆听不了书,依旧到一只眼顾庆生小店里坐。困难时期,店开不!了门,二祥也上不了街。经济恢复以后,他们依然如故一只眼仍是卖杂货,啥好卖就卖啥。那日二祥去只眼进了一批甘蔗。甘蔗生意不错,买的人挺多。

二祥一下开了窍,甘蔗这么走俏,要是种甘蔗,不是能赚钱吗。二祥就问顾庆生甘蔗是从哪进来的货。顾庆生说甘蔗是广东运来的。二祥说要是弄点甘蔗苗来种,准能赚钱。顾庆生说没那么容易,水土气温不同,咱这里不一定能种,你没听书上讲嘛,橘生淮南可谓橘,生于淮北只谓枳。

二祥心里不服,他就开始暗地里察访,江南能不能种甘蔗。

没等二祥打听清江南能不能种甘蔗,中国大地上出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在二祥的记忆里,这革命的消息是盈盈和光宗从城里学校带回来的。

那是初夏。大吉正在学校里讲着课。盈盈和光宗急匆匆从城里的学校回来。盈盈是高中一年级,光宗是高中三年级。他们两个的穿戴让全村人新奇。不晓得他们从哪里拿到的军装,一人穿了一身牛屎黄的军装,军帽上没有帽礅,别了一顆钮扣大的毛主席像章。盈盈上了高中,已经长成大姑娘,胸脯子本来就高高地鼓着,衣眼外再扎一根腰带,把两只奶子无遮无拦地凸现出来。村上的老人看了都喷嘴,年轻人看了眼发直。

盈盈走进学校,对着正在上课的爹爹大吉招手,让她爹爹停下课出来。大吉让她的装束吓一愣,走出教室问她这是做啥。盈盈说,你现在怎么还在上课,县城的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她说她现在已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学校要组织长征队,徒步大串联,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赶紧想法给她一些路费,明天她就要出发。大吉一听放下了脸,说胡闹,老老实实回学校上课。盈盈急得跺脚,说老师都没有了,上哪去上课。说这可是大是大非的方向问题,爹爹你可不要糊涂,要做革命的促进派,可千万不要做革命的绊脚石。大吉气得扭头就进了教室继续上他的课。盈盈也气哼哼地扭头回了家,先做娘的工作。

大吉听说盈盈是要跟光宗一起去徒步长征大串联,还风餐露宿,嘴都气歪了。他对光宗从来就没有好印象,他也照着女儿的话说,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要敢跟着他去大串联,左脚走就打断左脚,右脚走就打断右脚,除非不再认他这个爹。

盈盈已不是那几年的盈盈,盈盈说,爹爹,你真令我遗憾,没想到你的思想跟革命形势有那么大的距离,跟一个老农民似的。这可是革命的立场问题,你到底革命不革命吧?要么革命,要么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没有中间立场可选择。你自己考虑吧。我再告诉你,革命洪流是阻挡不住的,你想阻挡,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大树,只会被历史车轮碾得粉碎。

大吉气得嘴唇哆嗦,心脏一阵阵绞痛。

盈盈悄悄地找了二祥,问他楚楚和三婆婆死得惨不惨。二祥说她们死得太惨了。盈盈又问,咱们饿得死去活来的日子还记不记得。二祥说一辈子也忘不了。盈盈再问,你晓不晓得那些罪是谁让咱受的。二祥说不晓得。盈盈说,那都是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让咱受的苦。二祥说他们怎么这么坏。盈盈说毛主席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倒那些走资派。二祥说那是该打倒。盈盈说,我参加红卫兵就是要参加这场革命,我们要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检阅,你支持不支持。二祥说去革命,去见毛主席,去打倒那些坏人精,当然是好事,我支持。盈盈说既然你支持,你就借给我五十块钱做路费。二祥喜欢盈盈,她去革命,她去给楚楚和三姆妈出气,他自然要给她钱。他把仅有的一百块钱,分一半给盈盈。盈盈说,好叔叔,我一定忘不了你。盈盈拿着要走,二祥叫住了她。二祥嘱咐盈盈不要跟光宗这小子走得太近,这小子不是棵好庄稼,要防着点,千万别让他占了便宜。盈盈听了就不好意思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扔回来一句话,你说到哪去了,你们要相信红卫兵小将。

光宗家却是另一番情景,清早奇异,妹妹羡慕,林春娣根本不会阻拦他的一切。光宗说要一百块钱。林春娣战战兢兢说,家里没这么多钱,要借只能跟许伯伯借。光宗看了他娘一眼,没有表示反对,为了他的革命理想,他容忍了母亲对他父亲的背叛。林春娣终于获得了儿子的许诺,她兴高采烈地从后门出去。不一会儿,林春娣拿来了钱,不是一百块而是一百五十块。林春娣把钱交给光宗时,手不住地颤抖。光宗接过钱,闷着头说,你们要注意影响,不然我们不好做人,你们绝对不能结婚。

林春娣一边点头,一边就流下了眼泪。她为儿子的理解所感动,她为儿子的宽容而感激。

盈盈没再遥她爹大吉表态,连夜跟光宗返回了城里的学校。

盈盈不告而别,令大吉十分伤心。盈盈是他惟一的希望,她不仅人长得像他,学习也好。考上县一中,大吉在村里走路头抬高了许多,腰板也直了许多,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这自豪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尽管张光宗先她两年考上了一中,但女孩子考上一中,汪家桥盈盈是头一个。楚楚饿死了,雯雯让最困难的三年耽误了学业,早早地嫁了人。他只能指望盈盈,他把全部的心血和终生的希望都压在了盈盈身上。他要她考全国重点大学,甚至考研究生,要她耀祖光宗。可是刚上高一,居然不上学,搞啥长征串联,这不是荒废学业嘛!大吉听了心都痛。再听她的言语,差点叫她活活气死。

二祥给了盈盈钱,大吉心里那火不打一处来。二祥还没起床,大吉就去砸门叫他起来。

二祥不是那种好事好凑热闹的人,他有自知之明,啥事他要是去掺合,准成人家的笑柄。凡事他总是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待世上、村上、家里发生的一切,不到把他卷入其中,实在叫他看不过眼,让他气得不说不痛快的时候,他不会去管别人的事。经过了那么多苦难的岁月,想想村上那些年纪比他大的,和他相仿的,还有比他小的,一个个在困难时期一边喊着要吃白米饭一边死去,自己却还欢蹦乱跳地活在这个人世间,他真感激阎王爷给了他恩賜。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是他一贯的生信条。想是这么想,心里也感念政府领着大家度过鬼门关,日子也一日一日好起来,但那年月受的苦,他真是一辈子忘不了,他常常做自己饿死的梦,吁醒了想想直后怕。要不是听盈盈说那些苦都是走资派让他们受的,他才不管啥文化大革命还是生产大革命呢。

大吉把门砸得这么急,二祥以为出了啥事,衣服扣子没扣好就先开门。大吉闯进门劈头就厉声问:

“你给盈盈钱啦?”…

“嗯哪,给了她五十块、我自己留五十块。”

“你顾你自己好不好?你居然给她钱,你这是帮我还是想害我?”大吉非常生气地说。

“小孩要出远门,身上没一点钱怎么行呢?”二样没事人似的。

“她没有钱不是就不会去了嘛!”

“她又不是去做坏事,她是去见毛主席,去打倒那些让咱受苦的走资派。”

“你晓得个屁!她们是去胡闹,好好的学不上,去搞长征,搞串联

“这几天你没听广播?这几天我听了,全国的学生不是到处都在长征串联嘛!”

“我没工夫跟你瞎扯,她跟着光宗这种人出去,你叫我怎么放得下心,他们都还不懂事,幼稚狂热,把握不了自己,要出点事就毀了她的一生!”

“我关照盈盈了,叫她防着点光宗。”

“你好事不做帮倒忙,我告诉你,盈盈要是出了事,我跟你拼命。”

大吉撤下学生不管,立即赶到县城。他要到学校看个究竟,要是学校真不上课,他打算把盈盈带回家,他来辅导她自学。大吉走进一中的校门,他呆了,学校院里的墙上,树上,电线杆上到处是大字报,矛头直指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什么批判反动学术权威,什么砸烂一中的阎王殿。人武部和社教工作队联合组织的工作组已经进驻学校。大吉哪还顾得看大字报,立即打听盈盈。同学不无羡慕地跟大吉说,她已经跟着第一支长征请愿队上了南京。

大吉回到家里,似乎把魂丢在了路上。菊芬看他一个人两手空空回来,问他人呢。菊芬没哭,大吉倒先流起了泪。他一边流泪一边自责,没有管教好孩子,这孩子的前程完啦。二祥在隔壁听着大吉的自责,心里也不好受。

一家人都盼着盈盈的消息,盈盈却不给家里一点消息。一走就是三个月,大吉记不淸去了学校多少趟,没有盈盈一点消息。不要大吉说,二祥一看大吉那张刀砧板似的脸,自己就先不好受。其实二祥也整日惦着盈盈,朌她早早回来,也省去他一份担优,真要是出点啥事,没法向祖宗交待。大吉已经不跟二祥说话了,二祥也没法安慰他,看他整日丢了魂似的模样,二祥不敢有一点生气。

那日,大吉吃过早饭去学校,刚走到操场,大吉就惊呆了。学校门口的墙上,贴满了他的大字报。“打倒汪大吉”“汪大吉是法西斯”“汪大吉毒害我们'“汪大吉宣扬封建”。大吉慌了神,一面生气,一面又迫不及待地看究竟写了些啥。让大吉气晕过去的是汪跃进的大字报,他一看到落款是汪跃进三个字,一头就倒在了地上。

村上人把大吉抬回了家,大吉醒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流眼泪。菊芬在一旁一边给他喂糖水,一边劝他,都是些小毛孩子胡闹,你当的啥真。大吉说,跃进这小子,他要砸烂我的狗头!

二祥在隔壁听得真细,他立即跑出屋,跑到学校,一看,是真的。二祥转身就跑回家,一直跑到后楼,把四贵和菜花一起叫上,说你们去看看你们的聪明儿子干的好事。四贵和菜花摸不着头脑,不硗得儿子闯了啥祸,傻乎乎地跟着二祥来到学校,来到跃进写的那张大字报跟前。二祥说你们两个好好看看。四贵就看大字报,居然还念出了声。大字报是这样写的:

砸烂反动权卫(威)汪大吉的狗头!混蛋!四贵先骂了一句。汪大吉是汪家桥小学的反动权卫(威),放你娘的屁!四贵又骂了一句。你骂我做啥。菜花听了打了岔。你打啥乾,我是骂你生的这个孽障。他是我一个人生的啊,我在家长到二十岁怎么连老鼠也没生出一只来。大字报没看完,两口子倒先吵起来了。二祥赶紧制止,说不要转移大方向。四贵就继续念大字报。学校里的事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说了不算你说了算啊。四贵又夹进了句评语。他想正(整)谁就了日(整)谁,我是他的直(侄)子,他一点面子都不讲,上1年级就反(罚)我面笔(壁)站。这是轻的,贼种哎!菜花白了四贵一眼;意思是你在骂自己了。吓得我尿了裤当(裆)。他还打人,那次作业没做好,他拿尺打我的手心。贼种哎这是要你好。他还拿脚踢我,有一次,我在操场玩,没回家,他过来就拿脚踢我,踢在我屁股上,痛得我眼泪直出。贼种,你懂个屁,严师才能出髙徒。这样的反动权卫(威)没有一点人兴(性一九六。年,他只古(顾)自己吃,把楚楚活活我(饿》死,我要为楚楚报仇,我要大意(义)灭亲,坚决打到《倒)他,把他打反(翻)在地上,再达(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反(翻)身。汪跃进。你这个细赤佬反了你了。

四贵看完大字报,掉转身就跑。二祥也跟着四贵跑,菜花更是紧跟不放。菜花一边跑一连喊,有话好好说,不要打孩子。四贵气得不轻,一边跑一面咬牙切齿。四贵跑进家,吼跃进下来,跃进没下楼,四贵跑上去一看,褛上没了人,说这小贼神跑了。四贵又跑出屋,二祥也跟出屋,菜花也跟着,他们在村前村后找。四贵看到跃进在村后的田里跟一帮小子玩。四贵像逮住了猎物红了眼,撒开两腿向跃进冲去。菜花急了眼,咧开嗓门喊:

“跃进!快逃!你爹爹来打你了!”

跃进听到了他娘的喊声,也看到了他爹凶神恶煞地向他冲来。跃进掉头就逃。爷儿两个展开了长跑比赛,二祥也紧随其后,也不晓得他是要制止四贵打跃进,还是要督促四贵打跃进。三个人在田野里一场恶赛,累得三个都进气没有出气多。跃进毕竟年小力气小,最终让四贵抓住了。四贵抓住跃进后,没有立即将打付诸行动,不知是喘不过气,还是要先审后打。二祥也到了,菜花也正往那里赶。

那张大字报是你写的吗?”

“是我写的。”

“还挺硬,谁叫你写的?”

“我自己叫自己写的。”

“你为啥要写?”

“他们都写。”

“他们是谁?你是谁?汪大吉你叫他啥?”

“叫他大伯。”

“你大字报上写的啥?”

“那是大字报。”

“你他妈嘴还硬!”四贵的手扬起来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跃进还没哭,那边菜花倒叫了起来:“你想打死他啊!”“不要打脸!打屁股!”二祥立即指导,他的态度是该打,但要打屁股。

四贵就用巴掌抽跃进的屁股。你无法无天,还砸烂狗头!你不怕雷劈吗?罚你!踢你!打你!你还晓得记仇!四贵抽一巴掌,训一句,训得很有节奏,抽得也很有节奏。突然,四贵的手臂动不了了,菜花两手抱住了四贵的手臂。

“你打吧!连我一块儿打!打死我们娘儿俩算了!”四贵正尴尬的时候,二祥过来把跃进拉走,他一下把跃进背到背上,回过头来对四责菜花说:“你们也别闹了,家丑不可外扬,闹闹好听吗?”

二祥背着跃进,一边走一边跟跃进说:“汪大吉是你伯伯,是你的长辈;你是汪大吉的侄子,你是小辈。长辈做事情,做错做对,小辈不能评说,这是老辈的规矩。你贴伯伯的大宇报,骂伯伯是狗头,这就乱了规矩,乱了纲常》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跃进趴在二祥的背上很舒服,他一直不说话,只是听二祥说,“伯伯就算做了错事,那是咱汪家家里的事,家丑不可外扬,这样会让人家笑话咱们汪家,说咱们家没有规矩。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

“啊!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伯伯罚你,打你,踢你,都是要你好,刚才你爹爹打你也是因为你做了不对的事,是要你学好。听我的话,你去把大字报撕掉。”

“二伯伯,你给我撕吧,我要是撕了,同学们会笑话我的,你撕了,踉我爹爹和大伯伯说是我撕的就行了。”

二祥笑了,说你小子有你公公的聪明。

大革命的烈火蔓延到高镇,已经是那一年的冬天。张光宗、汪盈盈等一帮在城里一中上高中的学生是播火者。高镇霎时风起云涌,革命如火如荼。

红卫兵小将成为玉皇大帝直接统率的天兵天将,在这个世界上无所不能,无所不干,天马行空,所向披靡,势不可挡。他们冲进一家一家私宅,砸烂一切“封资修”观音菩萨、香炉、寿星中堂壁挂、历书、画有才子佳人的所有器皿以及书皮陈旧的一切图书,统统粉碎付之一炬。当红卫兵冲进二祥家时,二祥嘿嘿着笑脸相迎,他说我前边有个屌,后头有个屁眼,除此啥也没有了,你们爱怎么破就怎么破。一帮红卫兵冲进二祥家,巡扫一周,家徒四壁,除了那张雕花六柱床和小衣柜,真是啥都没有,分到他名下的祖传家产和云梦陪嫁来的那些东西,能卖的他都卖了嚼到肚子里了。

红卫兵没有收获,一个个丧气地往外撤。二祥看到一个外村的小毛头朝张光宗挤了挤眼,又用眼光丢了一下,于是红卫兵小将们就看到了二祥的那张雕花床,床楣和床头都雕刻着许多人物。二祥听他爹爹汪涵虚说过,那上面雕刻的是(甘露寺》刘备招亲,红卫兵看到那一个个刻像身穿蟒袍,头戴乌纱,立即怒火中烧,个个义愤填膺挥动手中的斧子、锤子、凿子,二祥叫喊不迭,一阵斧凿,一张雕刻精制、人物鲜活、光洁可鉴的工艺品顷刻之间满目疮痍。二祥破口大骂,但无论他日人家祖宗十八代,还是咒人家断子绝孙,他的这惟一的值几个钱的财产,难免毁灭的厄运。二祥只能一边骂一边用菜刀修补那些被砍被凿的伤痕,削掉那些翘着的木刺,以免划破手挂破衣服。

让二祥心里得到一些安慰,让他顷刻就忘记损失而且甚觉热闹好玩的是,韩秋月被游了街。红卫兵砸烂一切“封资修”之后,接着就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统统被揪出家门,给他们一个个都戴上了几尺高的高帽子,还有算命的、卜卦的、看风水的阴阳先生,还有出了名的偷汉子的不正经女人,其他人都戴高帽子,惟不正经女人不戴高帽子,却在脖子上挂一串破鞋。

汪家桥大队由七个自然村组成,大队的红卫兵司令是曹家村的,叫曹德刚,曹德刚给张光宗出了个难题,他指名要韩秋月和张光宗的娘林春娣参加游街,说她们两个都是偷男人的坏女人。张光宗无言以对,可好为难,一个是自己亲娘,一个是伯母,没想到他点了半天革命火种,竟然烧到自己头上来了。张光宗心里对曹德刚恨得咬牙切齿,可他说不出一句能救他亲娘和伯母的话来,他娘姘着许茂法,他的伯母叫酱油盘。张光宗惟一能做的只能是违反纪律,伯母可以不管,但他亲娘他不能不管,她游街,实际是丢他的脸。于是张光宗把游街的事告诉了他娘,让她连夜逃到舅舅家躲起来。

林春娣一听吓得浑身筛糠,她立即收拾几件衣服,等天黑后从后门溜出。谁晓得,曹德刚还料事如神,他早在张光宗家附近设下岗哨。林春娣刚溜出后门就被堵了回来。张光宗气没处出,只好关着门骂他娘。林春娣躲在房里哭都不敢出声。清早和他姐姐也心事重重,跟他们的娘一起忍受着光宗的训斥。清早对这场运动十分消极,自从他爹爹张兆庚饿死以后,这小子就长大了,他一天到晚默默无声,只在肚里做功课,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数一数二的,本来今年他要考高中,但被这场革命取消了,他心里十分痛恨,一切活动他都不参加,没事就关着门在家看书。同学们都说他是胆小鬼逍遥派,有的还说他是“余永泽”。对同学们的攻击,清早置若罔闻,只管做自己的事情。林春娣姘许茂法,清早也打心里不愿意,可他晓得娘的难处,他只把不愿意放在心里。张光宗越骂越难听,说她一点廉耻都不顾,她让他们没睑见人。

清早实在忍不住了,他对他哥吼了一声:“你让这个家里安静一会行不行!”

张光宗真让清早给吼住了,有生以来,清早这是头一次对他吼。

第二大清晨,张光宗一家都没有起床。红卫兵已经在砸门,张光宗不起来,清早他姐姐也不起来,清早就更不起来。红卫兵把大门撬了下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大门冲进屋里,一直冲到林春娣住的房门口。有个女孩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向大门外拥去。清早和他姐姐觉得这声音古怪,两人就起了床。两人不约而同走向娘的住房。清早的姐姐没哭出声来就晕倒了。林春娣吊死在她的房门口。林春娣家的悲惨完全被外面的热闹所吞没,全村人没有立即听到清早和他姐姐的哭喊。他们完全都被游街队伍所吸引。

韩秋月胸前那一串破鞋子,把二祥心里那点床被破坏的伤心和痛苦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像过年看耍龙灯一样高兴。他也跟红卫兵司令曹德刚要了一个红胳膊箍,要了一面小旗。二祥不满的是给他的小旗是绿的,他想要面红的,红的总显得革命一些。二祥参加游街队伍的积极性主要来自韩秋月。让他激动不已的是红卫兵真的把韩秋月从家里揪了出来,而且真的把那一串花花绿绿的破鞋挂到了她的脖子上。尽管韩秋月拼了命地反抗,嘴里又骂又哭,但她毕竟只是个女人,她哪扭得过两个小伙子。扭到后来,她可能是没了力气,也可能是觉得反抗也没用,也许是觉得该做的样子已经做了,她就服服帖帖地把头一直勾到颈窝,老老实实站到了地富反坏右一起。任两个红卫兵扭着她的手臂,推着她游起街来。

二祥看着韩秋月,心里话,活该,叫你跟我不跟,跟别人瞎搞,这回倒霉了吧。要是跟了我,他们要拿你游街,我会拿菜刀跟他们拼命,他们谁敢。现在,谁来帮你,那些人还不是拿你寻快活,快活了,惬意了,他们就不管你了,到你有难的时候都乌龟头似的缩到壳子里了。二祥兴高采烈地走在这长长的队伍里,喊口号的时候特别卖力,第一嗓子就喊得喉咙里发痒。他的感觉这不光是在游韩秋月,叫她丢脸,而且是在给他出气,给他平反正名。二祥带着这一股高兴和撖动,随着队伍一直来到高镇。高镇热火朝天,各村的游街队伍都到这里汇合,各村都有各村的高招。有的高帽子有五六尺高。更有趣的是,不知是哪个村的,他们让被游街的人敲打着锣鼓,嘴里还喊着话。一个挂着一串破鞋的女的敲着锣走在前面,一个头上戴着写有神猪二字高帽子的男人打着鼓跟在后面。女的敲一下锣说一声,我的破鞋没有底;男的接着就敲一下鼓应一句,我专爱闻那个骚腥气。尽管声音说得很小,但人们还是能听到。看热闹的人一下就把街给堵死了。

二祥拼出全身力气挤,他终于挤到了桥上,在桥上往下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看着看着,二祥忽然傻了眼。他在一群高帽子里看到了他原来的丈人和丈母娘,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云梦,云梦也戴着一顶高帽子。她还很负责任地拿两只手捧住高帽子的下沿,生怕被风刮走挨红卫兵的打。二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手揉了揉眼睛,真真实实。二祥还是不信。他拼命地往桥下挤,一直挤到那支游街队伍跟前。一点没错,活脱脱一个云梦。云梦从二祥跟前走过,她自然看不见二祥,她低着头,身子躬得像烧熟的虾。二祥看清云梦后,先是傻乎乎地笑了笑,接着他就开心地笑起来。二祥有些幸灾乐祸,我让你做资本家的小老婆,我叫你卖牝,我叫你当太太,这一回开心了吧。二祥开心过后,心里不知怎么就抹不去云梦躬得大虾一样的身影,心里莫名其妙地乱糟糟的,他们毕竟做过夫妻,有过肌肤之亲。

二祥鬼牵着鼻子一样追赶云梦他们的游街队伍,追上之后,又鬼摸头似的混进他们的队伍。二祥混进队伍之后,没头没脑地跟旁边的一个女人打听。他问那女的,云梦不是嫁到上海去了嘛?女的说,那个男人死了。二祥说,死了怎么就回来了呢?女的说,她跟那个男的没生养,那个男的腰子有病,就是死在腰子病上的。二祥说,死几年了。女的说,死五六年了,也是困难时期死的。二祥说,云梦哪年回来的。女的说,六七月里刚回来,她奶大的那个儿子说她是地主,要跟她划清界限,把她赶出了家门,她就只好回来了。女的说着侧过脸来看二祥,问他打听这么详细做啥。女的一看就认出了二祥,说,你总不会就是他原先的男人吧。二祥吓得赶紧溜。

二祥一口气跑到挢上才停下来喘气,仿佛别人也会把他拉去戴高帽游街似的。他再没了看热闹的兴趣,掉转头来往家走。一路走,心里还是抹不去云梦勾着头躬着身子的影子。二祥想着想着就想掉了魂,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得像醉汉,脚里一点也不稳。走出街口,有一股力推了他一把,二祥就一个狗吃屎跌趴在地上。二祥趴下后,没立即起来,他感觉是有人故意把他用力推倒的,他想会不会是乔家渎的红卫兵追上来揪他,要他证明啥。二祥没动,等着身后的人发话。二祥等了一会,没有人向他发话,他先扭过头来看,奇怪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二祥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爬起来之后,二祥就拍打身上的土。奇怪的是,二祥拍打身上的土时,觉得手不得劲,一看,他手里竟会拿着一盒烟。再看,真是一盒烟,已经开了封,只抽了两三支烟。二祥问自己,这烟是哪里来的?他不晓得。他就回想刚才跌倒的情景。这么说,刚才自己不是跌倒,没东西绊,也没人在背后推,是他看到了这盒烟,奋不顾身扑下去抢的这包烟,怕被别人抢着捡了去。

'二祥笑笑,他也弄不明白,他刚才究竟是让东西绊了跌倒,还是有人推他跌倒,还是他主动扑过去抢这盒烟。他想反正是不吃亏,跌一跤,手掌撑地有一点麻痛,可捡了一盒烟,也没有跌伤,痛一点怕啥呢,一盒烟是实实在在的,还是大前门,好几块呢。二祥想到这里,跌跤的事情也就不算啥了,他立即沉浸在白捡到一盒烟的喜悦之中。

二祥立即就抠出一支烟,把那盒烟塞进朐脯的衣袋里,拿着一支烟到路边找人借了火,美美地享受起来。二徉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烟真好,真香,还是跟丁腊芳结婚的时候吸过,多少日子没吸了。

二祥享受着这天上掉下来的幸福,可吸着品着,他心里仍是抹不掉云梦勾着头躬着身的影子。

林春娣的死,震动了汪家桥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惊愕了,他们都以为,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不过是搞点文化活动闹着玩而已,如今闹出人命来,这可不是闹着玩,要闹人命就不是玩,也不好玩。村上人看着张光宗兄妹三个惨兮兮地搬葬林春娣,一个个都流下了同情伤心的眼泪。二祥心里也有些不好过,他自我反省,对韩秋月的幸灾乐祸太过分了。

许茂法不敢出来帮着张罗林春娣的丧事,韩秋月游街回来连面都不再露,就这么三个孩子,没个男人出来主事。二祥走进了林春娣的家,进了家,二祥先摸住清早的肩头。他一看到淸早,立即就会想到清早和正中是同一天生的,见到清早就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感情。每回看到淸早,他心里总会对自己说,要是正中在,也长这么高了。

二祥安慰完清早,对光宗说:“给我五十块钱,我找人一起先给你娘买一口棺材,立即让村上的人帮着通知你们的舅舅、姨娘、姑姑和所有亲戚。”

张光宗哪来钱?二祥就找了许茂法,说许茂法,你不能只顾弄人家,不顾人家死活。许茂法没话说,塞给了二祥二百块钱。

二祥又找了张瑞新,他说张瑞新不像话,自己张家一族里的人死了,不出来张罗,太不讲人情。张瑞新是怕连累自己,林春娣是让红卫兵逼死的,他一族人去插手,怕惹麻烦。让二祥说后,他觉得也是,人都逼死了,红卫兵还能怎么着。于是他走出家门,让队里的人帮着料理林春娣的后事。

张光宗办完了娘的丧事,就离开了家,也不晓得他是回了学校,还是去了别的地方,连清早和他姐也不晓得,他走的时候没有跟他们说,他们两个也没有问。母亲的死清早和他姐光记着红卫兵的仇,也恨他们哥。

自从二祥在高镇看到云梦游街,或许也因为林春娣的死,二祥不再到高镇看游街,也不再跟着小青年戴着胳膊箍,举着小旗喊那些口号。队里的事没人管了,张瑞新再不吹那哨子,吹了也没几个人下田做活。二祥就终日躲在家里,乘机在家歇歇。

四贵賊忒兮兮来找二祥。二祥一看四贵的样,晓得他肚里准又装了与二祥有联系的事情。他总是这样,他要给二祥出啥主意,知道了与二祥相关的好事,总是这么贼忒兮兮来找他。不过,二祥已经不像过去,这些年活下来,他对世事看得有些淡,他也不再想发财,他觉得老天爷不怎么喜欢他,从来不给他一轱辘顺路走。他好不容易买到甘蔗苗,把苗栽到自留地上,正拔节长杆的时候,这鬼天一天到晚下雨,淹得他的甘蔗长得跟芭茅一样细。他掐一根嚼嚼,他妈的甜不甜,咸不咸的,卖给谁都不要,扔给村上的孩子们都不喜要,让他干赔了本,还要遭一只眼顾庆生数落。二祥灰了心,自认天生就这命,能有口饭吃,饿不死就知足了。所以,四贵进屋,二祥依旧躺床上没有起来。

“快起来,有好事。”四贵进屋,看二祥没反应,他想先把二祥的欲望勾出来,然后再卖关子。

“好事?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能有啥好事?”二祥仍躺着没动。

“你来好运了。”四贵在椅子上坐下来,二祥仍没有起身,四贵就有些伤情绪,“既然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操那心,不费那劲了。”说完四贵就起身要走,不过他起得慢腾腾的,走得也黏糊糊的。

“诺。”二祥还是想知道他肚子里的东西,从枕边摸出那盒捡到的大前门,从里面抠出一支递给四贵。

四贵接过烟一看,乖乖,大前门,这是怎么啦?二祥说,老天爷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不知怎么弄错了人,扔给我这包烟,还弄我跌了一跤。

四贵连吸了几口,味道就是比大生产强。

“有啥事你就说吧,还绕啥呢。”二祥自己也点了一支烟。

“你晓得,下放的工人都冋城造反了,还有停办的农大分校的学生,四清工作队队员,还有复员军人,民办教师,都上去造反了,他们说,他们都应该在城里安排工作,不该在农村种田。”四贵说得有些故弄玄虚。

“能造出啥名堂呢?”二祥反应冷淡。

“人多势众力量大,他们说了,不给解决,就编在政府那里不走了,就在那里吃,在那里睡,直到解决为止,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上面就拿他们没办法了?”二祥有些不相信。

“这年头,不是群众怕干部,而是干部怕群众。”

“这跟我有啥关系?”

“这你就太傻了。你这不是来机会了吗?你当了这么多年兵,还出国去帮朝鲜打过仗,你想想,跟你一起出去当兵的人,有谁在家种田?东村的泉根,在咱县农机厂,还他妈当了科长;曹家村的凌全明在民政局做事,孙家村的炳奎最差了,他也在高镇放电影。就你他妈老实,在家里种田,受苦受累,还要挨饿,连他妈老婆都养不起。再来根烟。”四贵说得起了劲,他也发觉二祥听出了滋味,于是不失时机地向二祥伸了手。

二祥的欲望已经被四贵勾出,又忍痛从烟盒里抠出一支烟给四责。

“你给革命做过贡献,还立过功,还为革命丢过一节手指,卖了那么多年命,就他妈给个勋章打发回家来种地啊!不说当官,起码也得在城里给安排个事做!这事也就只有你老实让人家欺负,这世上都是这个样,专拣老实人欺。”

二祥被四贵说得来了气,是啊,凭啥他们可以安排工作,我就不能。这些年挨饿受苦,原来根子在这里,都是让这帮走资派坑害的,二祥的气上来了:“那你说我怎么办?”

“哪里有庄迫,哪里就有反抗,同样是人,同样参加革命,为啥他们就闹到城里上班,成了居民,你就在家刨地当农民。你到县里去造反,找他们评评这理,说出个一二三来,说不出来,就要他们落实政策,给你在城里安个工作,城里不行,也得在高镇安个事做,不拿到铁饭碗,你就不要回来。

“能行吗?”二祥还是有些疑惑。

“不信,你到城里看看去,板上钉钉,说到底,你是我哥,我骗你做啥,我是替你着急,一听说就来找你的。再来支烟。”

“没有了,最后一支已经让你抽了。那我找谁去呢?”四贵就有些不满足,说起话来就少了些热劲:“找县委去啊,别人能解决这问题吗?哎,你敢不敢?要是不敢,我就算白费劲啦。”

二祥被四贵激得来了怨气:“我伯谁啊?我朝鲜都去过了,飞机大炮在头顶上轰我都没怕;美国鬼子我都不怕,还怕他们?他们算啥?水库工地那个王八蛋那么凶,我怕他了吗?我想打就打他,坐牢我都不怕,还怕啥。我前边有席,后头有个屁眼,我啥都不怕。”

四贵这才起身:怕就好,造反嘛,就得有个造反的劲头,要没有胆量,没有魄力,没有斗争精神,这反就造不成。行了,要是真造到了好处,别忘了我就行。”

二祥把四贵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夜,他越想越觉得四贵说得对。他后悔这些年怎么就没有往这上头想呢,光晓得受穷,受苦,受累,受罪,心里冤也只是认命,想不到这些苦,这些穷,这些累,这些罪,本来是不该受的,都是这些走资派强加给的。别人享福,他受苦,想想真冤。想到后来,二祥打定了主意,这反非造不可。

第二天,二祥找了曹德刚。曹德刚问他有啥事。二祥说,我要造反。曹德刚问,准备造谁的反。二祥说,造县委的反,这些走资派把我害苦了,我再不能忍气吞声活下去了,非找他们算清这笔账不可。曹德刚表扬了二祥,说全大队的社员要都有这个觉悟,咱们的文化革命形势就不会是现在这个面貌。曹德刚问二祥想怎么个造法。二祥说,我要成立造反队。曹德刚说成立啥组织。二祥说,独立大队,也给我做面旗。曹德刚真给二祥做了一面大红旗,旗上真印了独立大队的字。

二祥郑重其事从他的小衣柜里拿出那套珍贵的行头,那是一套志愿军的旧棉袄旧棉裤,还有那顶旧绒帽。二祥穿上了那套军装,再把那枚三等功奖章别到胸前。这套军装是他的宝贝,生活再苦再困难,他都没把它当掉,平常也舍不得穿,近二十年了,他一直当命一样保存着。

二祥穿着军装,戴上红胳膊箍,扛着那面独立大队的旗帜走出家门,村上的人都围着看。上了年纪的问,二祥,你这是要做啥。二祥说,我要去造县委的反。老人说,县委的反你能造吗?你不怕掉脑袋。二祥说,怕,有毛主席给咱撑着腰,咱怕啥呢。年轻的说,二祥,你的独立大队,就你一个人,力量也太单薄了。二祥说,造反成不成不在于人多人少,不是说了嘛,真理常常在少数人手里。我这一回是铁了心他们要不给我安排工作,不给我发个铁饭碗,我决不收兵。村上的人说,二祥也要成精了。

二祥身着军装,高举着旗帜,迈着大步,在村上兜风而过,好是气派。村上的大人小孩都跟着看。二祥说;别光跟着看,谁要有种,跟我上县里造反去。村上的人似乎被二祥的话吓住了,二祥顿时就孤立突显出来。1二祥并没有因而减弱他的斗志,他本来就没指望别人帮他,要不他就不独立大队了。二祥继续扛着那杆旗帜,斗志昂扬地向县城挺进。

二祥一走进县城,尽管他穿着别具一格的军装,尽管他扛着独立大队的旗帜,他还是立即被淹没得无影无踪。这里是人的海洋,旗的海洋,大字报的海洋。二祥在人海里寸步难行,他自己都弄不清,他是在用自己的两只脚在地上走路,还是被别人拥着他往前移。他的目标本来就不那么明确,也不晓得县委在啥地方,他的事情具体该找谁,于是他就只好任凭别人拥着他随波逐流。不一会儿,二祥就感觉到了热。从家里来县城,走十几里路没感觉热,可这一会儿,他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热气,身上的汗在一点一点湿他的衣裳。刚觉着热,立即就感到痒,他弄不淸究竟是这军装长期不穿长了虫子,还是他有些日子没洗澡。二祥这时没有用手抓挠的能力,他只能忍受着身上奇痒的折磨,在人海里沉浮。

二祥身陷这海洋之中,更感到自己失去了前进的目标和方向。二祥觉出这样不行,这样任着别人摆布,一辈子也造不成自己的反。他努力着让自己的两只脚找到土地,他感到自己已经真正脚踏实地了,才想法找人问话。他向身边一个口号喊得能让他的耳朵震得嗡嗡乱响的人咨询,像他的情况,具体应该找谁造这反。为了行动方便,他只好收起他那面独立大队的旗帜,在村上人面前他能感受到这旗帜的伟大和力量,在这里,这种感觉一点都没了,它显得那么弱小,那么不起眼。

那人告诉他,他的反应该找武装部造。旁边立即有人反对说武装部是军队,不能去造,造军队的反是要倒霉的。有人说他应该直接造县委组织部的反。有人说他应该造县政府民政局的反,复员军人安置工作归民政局管。有人说还是应该找“文革”办公室问问再造好。

二祥身上痒得有些支持不住,可他又无法拿手挠痒痒。县城里为啥这么多人,看样子造反定准是有好处的,要不这么多人来做啥呢。身上痒得实在受不了了,他的脑子里也乱得很,需要清理淸理。二样像泥鳅一样钻出了人群,在垃圾堆旁边找到一处空地坐了下来。他先敞开怀,派出十根手指,镇压浑身的骚痒,企图把那些鼓起的和即将鼓起来的小疙瘩全部镇压下去。没想到那一批小疙瘩也跟他一样具有顽强的造反精神,它们没能被消灭,有的被镇压得头破血流但仍继续让二祥痒得难受,而且不但没有把现有的小疙瘩镇压下去,那些潜伏的疙瘩反而顶风而上,全部冲了出来。二祥的十根手指防不胜防,精疲力竭。二祥干脆剥下棉衣,让寒风帮他把这帮疙瘩冻死。还是这一招管了用,他的身子一凉,疙瘩们立即被冻晕过去,身上就不再那么痒痒。

制住了身上的奇痒,二祥的脑筋才抽出空来想他的头等大事。经过他一番深入的思想,把那些人告诉他的话一一过滤一遍他觉得还是最后一个人说得有道理,应该先找“文革”办公室问问,他们专管这种事,自然比谁都要清楚一些。

二祥作出决定后,立即目标明确地展开行动。他先打听“文革”办公室的所在地。有的笑他,有的给他指了个大概方向,弄得二祥像条丢进浑水里的鱼,不知究竟哪是出路。老天有眼,有个人正好要到“文革”办公室去,二祥便讨好地紧随其后,一路上二祥心里充满着在造反的革命大道上终于找到了同路人的感觉。

二祥看到“文革”办公室的大牌子时,就像看到造反胜利的曙光一样激动。遗憾的是他只顾了高兴,却失去了那个同路人。管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女红卫兵,年龄比盈盈大不了多少,真能十,这么点年纪就当上了这么大的干部,找她的人排着队,啥事她都知道,啥样的问题她都能解答。二祥好容易挨到女红卫兵的跟前,二祥把自己要造的反说与了女红卫兵听。没等二祥说完,那女红卫兵就说,这还不明白,造县委的反呗!二祥问,这反究竟怎么个造法。女红卫兵说,写大字报,直接贴到县委的门口,再具体一点,可贴到县委组织部的门口。二祥问,写完大字报贴了以后再怎么办呢?女红卫兵说,贴完了第一步就完了,组织落实是运动后期的事情。二祥不放心又问,那些走资派要是不看怎么办?女红卫兵说,不看,再写再贴,贴到他们看为止。二祥还是觉得不踏实,疑惑地问,这样光贴大字报管用吗?女红卫兵说,管不管用就看你造反的决心了。二祥说,我决心是很足,可光这么写写,谁来理我啊。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如今满街都是大字报,今朝贴了明日撕,早上贴了晚上就撕,刚刚贴上浆糊还没干,别人的就又盖上了,有谁来管,有谁来看,又找谁来给我安排事做,给我解决饭碗问题呢?女红卫兵一听火了,说你少在这里给革命泼冷水,少给我转移斗争大方向,我警告你,你刚才这些话都是反动言论,现在打着革命的旗号,干反革命勾当的大有人在,你小心点,念你是个复员军人,这一次不跟你计较,下次你再要散布这些破坏文化大革命的反动议论,非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不可。

二祥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厉害,要不人家小小年纪就能做这么大干部呢。二祥立即弯下腰退了出来,好在后面的人立即拥上去填补了他的位置,缠住了那姑娘,二祥真怕让她记住他的面孔,下次再说错啥,很可能就被她一句话打成反革命。刚才来的时候,那个同路人告诉他,他在前面看游行队伍时,有一个年纪大的嘴不利索,喊错了一句口号,立即被一帮红卫兵打倒地上,拿绳子绑起来游街示众,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他看着都害怕。二祥觉得这人还行,做个伴多好,可惜一进“文革”办公室的大院就挤丢了。

二祥离开“文革”办公室,心里没了主意。这大字报写不写呢?要写,他自己写不了,请人写,就得花钱。一想到钱,二祥顿时就觉得肚子饿了,一摸口袋,光顾着换衣服,忘了带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越没有钱,二祥就越觉得饿,解决肚子饿的问题成了当务之急,他已经没有心思考虑写不写大字报这个问题。二祥朝外走,见一帮人向旁边的一个院子拥去。二祥向朝那边走去的一个人问,那边出了啥事啊?那人看了二祥一眼,笑了笑说,头一回来?二祥点点头。那人说,呆头,快去吃饭。二祥有些不高兴,头一回见面,他怎么晓得村上人给他起的绰号,也叫他呆头。可听说有饭吃,他就不去计较这句无关紧要的话。二祥问,多少钱一客?那人说,要钱还叫你去吃啊!快走,去晚了就没有。

二祥半信半疑地跟着那人赶上前面的人拥进那个院子。那人没骗他,原来这里是县招待所,真的吃饭不要钱。二祥见有人已经捧着一大碗白米饭在大吃起来。二祥浑身来了劲,这趟算没白跑。他立即冲过去抢了一只大海碗,抢挖了满满一碗米饭,还有豆腐汤,他又勺子沉底,慢慢提起舀了一大碗干千的豆腐汤,他在部队当过炊事员,舀这种汤他有经验,勺沉底,慢慢提,一着急,光喝稀。二祥找到一棵桂花树的树荫下,把这米饭和豆腐汤装进肚里,站起来的时候,他感到肚子撑得有些痛。一扭头,他后悔刚才起得太快,刚才他坐着吃饭的地方有一个半截烟那么长的烟屁股。他很想把它捡起来,试了一下,这腰弯不下来,要是硬弯,很可能会挤破肠子。可那个烟屁股太诱人了,饭后一支烟,快活如神仙,他太需要它了。二祥还是不怕丢脸,双膝跪到地上把烟屁股捡了起来。二祥再站起来时,骂了自己一句,狗日的,太没出息了。骂完以后,他很开心地笑了笑,好像刚才他是很痛快地骂了别人。

烟足饭饱,二祥又想起了进城的根本任务。这大字报怎么办。要是不写就白来了一趟,无论管用不管用,既然来了,总还是应该写一次的。主意打定后,他再一次想到让谁来帮他写的问题。他想到了盈盈,怎么这么傻,谁也用不着求,盈盈不是正在学校嘛!让盈盈写啥问题都没有了。

张光宗处理完林春娣的后事突然离开了村,接着盈盈也离开了。大吉看出盈盈跟光宗跟得有些不同寻常,他从心里不喜欢光宗。人还算聪明,从小受苦,有发奋的精神,学习也说得过去,考上一中虽不是高分,能考上一中也算是可以了。但人品太差。他看不起自己的爹娘,对自己出身的贫困讨厌到厌恶的程度,从小动不动就骂张兆庚和林春娣,气得他们只能偷倫地背着人哭。大吉的观念是,连自己的爹娘都不爱的人,他不会真正爱任何人。大吉坚决制止盈盈跟光宗交往。女儿大了爹娘操心,可盈盈就是不要他们操心,她总说她长大了,该做啥不该做啥她都明白,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会打算。这样大吉就跟盈盈结下了隔阂。盈盈要走,大吉不让。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盈盈还是走了。

二祥一打听,原来一中就在县招待所旁边。二祥没费劲就找到了盈盈的宿舍。二祥推门,里面插着。二祥就敲门。敲了三下,里面响起了盈盈的声音。盈盈听出是二祥,随即就开了门。二祥走进屋一愣,张光宗在里面,而且就只他们两个。盈盈先是被二祥的装束一惊,可一看二祥的神色,就晓得他心里想的是啥,先放下二祥装束的奇怪,赶紧向他解释说:“叔叔,你千万别误会,我们是在工作,我们两个是我们井冈山兵团宣传战报的主编人员,我们在赶编快报。”二祥看看光宗,这小子没事儿似的,二祥就搞不淸他们究竟在做啥。按老百姓的习惯,一男一女大白天两个插着门关在屋里,除了做那神事,还能做啥呢?可到他们这里就另外还有一个工作的事儿可做。二祥就拿不准了,盈盈说在工作,二祥就只能信在工作。

盈盈解释完她和张光宗的关系,才顾得惊奇二祥的装扮,她向二祥打扮成这样做啥。二祥就把自己要造反的事跟盈盈说了一遍。盈盈听完二祥的话以后,当即表了态,说这反应该造。二样就说不会写宇报。盈盈一口答应,她说她來帮他写,而且还去帮他贴。二祥很是高兴,进城的头等大事算是放下心了。放下这件事又冒出了另一件事,他的肚子撑得还在隐皞作痛。二祥就跟盈盈要纸,问粪缸在哪里。盈盈吿诉他这里叫厕所,不叫粪缸。盈盈就把厕所的所在指给他。

二祥舒服以后回到盈盈那里,光宗仍趴在桌上写东西,二祥来后他一句话也没说,按说他主动帮他跟许茂法要钱,帮他办他娘的丧事,见面也该说句感激的话,可他啥都没说,这孩子是不怎么样。二祥再一次这么想。

盈盈问二祥还有没有其他的事。二祥说进城就这件事。盈盈说,你不用等,这大字报今日她没工夫写,明日写,明日就贴到县委那里去。二祥明白了盈盈的意思,二祥就告辞回家。盈盈出来送他,光宗连屁股都没抬。二祥当然生气,还想做我的侄女婿,就这种态度,我不会帮你说一句话的。盈盈一直把二祥送到大门口,盈盈又一次转弯抹角地说到她和光宗两个在屋里是工作的事,让二祥不要跟她爹爹说。二祥就认真地问盈盈,到底喜不喜欢张光宗。盈盈说现在还小,说不上这种事。二祥就说了对光宗的不满。盈盈却帮他,说他天生是不会客气的人,其实光宗在背后已经跟她说两次了,说多亏你帮他办娘的丧事。二祥不信,说他的话就那么精贵啊,皇帝才金口玉言,他的话也那么值钱?年轻轻的连句话都不爱说,你爹爹怎么会喜欢,说起来他也是教书的先生,他是要面子的。一个村的,又不是不认识怎么也得打个招呼吧。盈盈就说,我们之间完全没有像你们想的那种关系,至于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光宗就是这么个人,人是倔一点,但很有思想的,也有志向,肯发奋,他对同学也是这样,除了几个熟悉要好的同学外,一般的同学他都是不说话的。

二祥回家的路上,脚步走得不是太轻松。他觉身,盈盈虽然是自己的侄女,光宗也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可他真有些把握不住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他不懂他们,包括那个接待他的女红卫兵,好像他们的脑子里装了许多他根本就不晓得的东西。二祥喜次盈盈,他愿盈盈一切都好,他也盼她考个好大学,以后也当大干部,找个好对象。他怕她被人骗,上人当。一路上想下来,二祥还是打定了一个主意,决意不把盈盈和光宗两个插着门在一个屋里的事告诉大吉和菊芬。

二祥隔三岔五上了几趟县城。开始两趟去县城他依旧装扮自己,穿上那身行头,别上那枚奖章,扛上那面独立大队的旗帜。后来就不装扮了,把军装和奖章又收起来珍藏在他的小衣柜里,独立大队的旗帜也不扛了。二祥每次去县城总会有人问他,二祥你的反造成了吗?二祥你几时到县城上班?二祥每次也都是有话回答他们,正在找那些狗日的呢,他们正在研究呢。二祥也不明白这是谁要他这么说的,反正他顺口就这么说了。这么说了他就碰到了一种麻烦,这些讨厌的汪家桥人,他们很爱管闲事,凡事总爱倒树刨根,记性还特别好,别人的事他们也爱把它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关心,不落到实处就不罢休,都是他妈的跟造反派学的。

其实二祥到县城再也没找盈盈,也没去看那张大字报究竟是写了还是没写,贴了还是没贴。一来他在县城里转了这些日子,日日看大字报,他看明白了,自己那事写大字报不管用。城里大字报上写的东西,有的比他的事要严重几十倍,有的牵涉到人命。可是写了也就只是写了,贴了也就只是贴了有的有人看看,有的连看都没人看,有的刚贴上浆糊还没干就被别人的大字报盖住了,尽管上面写着保留十天,谁管谁啊,谁也管不了谁。再说那些县里原来管事的当权派,靠边的靠边,打倒的打倒,他们根本不能来看大字报,那些管造反的红卫兵头头脑脑都是些学生,只管瞎吵吵,没权管这些事。大字报只是一些老百姓在看,老百姓的事情写给老百姓看,那还不跟老娘们骂街,小寡妇哭坟一个卵样,骂过哭过也就算了,听了的也就听了,说一句半句同情或者不同情的话;没听到也就没听到了,老娘们生气还是生气,小寡妇受苦还是受苦,顶个屁用!四贵是好心,说得也没有错,别人也确实在这么造反,可他已经明白,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这么个闹法,也不过瞎闹闹,不会有啥结果。所以造反的事,他已经不抱啥希望。二来他也不愿再去找盈盈,他担心她跟光宗之间有点啥,他贸然去找又怕真再撞上啥事,弄得他和他们都尴尬。

与其说二祥赶着进城去造反,不如说二祥赶着去吃白食。二祥这一点很明白,这世界乱了,反可以乱造,饭也可以白吃。落实到二祥这里,反可以不造,饭不能不吃,吃了是白吃,不吃也是白不吃。二祥对此的理解没告诉村上的任何人,连四贵他都没说。他长了个心眼,要是说了,这样的好事四贵准也要跟着来,四贵再管不住自己的嘴,村上没反可造的也都来了,人多了这白食就吃不成了。像二祥这样想问题的人太少了,果不然,二祥第四次去,县招待所的坎事员就造了反,再没人做饭了。二祥又有些后悔,要知道就吃这么三次,该让四贵也来吃一次,毕竟是他给他出的主意,这样的好事应该想着他。

二祥被四贵扶上梯子上了墙,很快就处在了梯子倒了没人接他下不了墙的尴尬地步。村上人一看到二样总要问那事,二祥不造反啦?你不要功亏一篑啊!二祥上面能给你安个啥工作,早点跟他们说好,千万不安排要弯腰的工种啊。二祥你他妈就会吹牛,还说不给铁饭碗决不收兵,你怎么不去造了?二祥,你到底去没去过朝鲜,那奖章不会是假的吧?一听到这话二祥就急,你他妈勒个牝才是假的呢!谁说老子不造反啦?老子明日就去,老子白食都吃了三顿了!你们行吗?二祥自己让自己骑虎难下,他已经明白这反造下去也是没有结果,现在每次进城要自带饭粮;不造下去,这事将成为全人笑他的把柄。四贵啊四贵,你怎么给我出这么个馊主意呢!

就在二祥左右为难之际,二祥暂时有了不上县城的借口。大队的文化大革命进入了实质性阶段,红卫兵对大队历届的有民愤的干部展开了斗争。曹德刚在社员大会上说,全大队的人一个都不准外出,都要参加这场斗争,而且每个人都要写大字报,斗争大会上每个人都要发言揭发,不写大字报的,开会不发言的都要扣工分。工分是命根子,再没有一个敢出去,都在写大字报,开会都抢着发言哪怕是喊两句口号,背两条语录,反正是说了话了。那些当过大队干部的人可遭了罪。大字报最多的是春林,找资本家小老婆的事,偷吃稻种的事,多占借粮的事,还有饿死人的事,统统都上了大宇报。有的人甚至说他打伤腿回家,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是贪生怕死的逃兵。啥都敢乱说,二祥看了直摇头。

斗争春林的那天下午,天下着小雨。斗争大会放在小学的大教室里开。学校原来是汪家祠堂,大教室原来是祠堂的正大厅,现在教室里北面的一溜厢房似的,窄屋,原来是放祖宗牌位的。牌位拆掉后,里面就隔成一间间小屋,有的做了仓库,有的闲着,中间这两间搭成一个永久性的台子,平常开会做主席台,过年过节就做戏台。如今成了斗争春林的公审台。

二祥看着红卫兵把上了绑头上戴着高帽子的春林推上台时,心里不禁一哆嗦。他们毕竟是一个村的,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拖鼻涕朋友,而且春林对二祥一直很照顾。现在眼睁睁看人把他绑成坏蛋一样,确实叫二祥触目惊心。春林勾着头站在台上,二祥不敢看他。春林有个习惯,无论是站在台上做报告,还是平常站着跟人聊天,他的左腿总爱一抖一抖的。也可能是因为受伤后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为了掩盖真相,他用抖动来混淆别人的视线,时间长了,落下这么个习惯怎么改也改不掉。今日他站到台上,尽管低着头,他的左腿又习憤性地悠悠地抖起来。这个动作很快被红卫兵理解成满不在乎。在斗争大会上敢对红卫兵藐视,就是对文化大革命的藐视。司令曹德刚立即训斥制止。春林仍是止不住抖动曹德刚就用脚踢他的腿。春林仍是克制不了几分钟,还是悠悠地抖。春林一抖,曹德刚就发怒,春林还是抖,曹德刚就更怒。两个演双簧似的,引得全场的社员忍不住大笑。曹德刚恼羞成怒,一边禁止大家笑,一边让两个红卫兵一人拿一根棍子,春林抖一下,就让他们朝他的腿打一棍子。姚水娟在下面坐不住了,哭着喊,这是他解放上海战斗时受伤落下的毛病!

曹德刚火了说姚水娟是变着法给他歌功颂德,那时候,她还做着资本家的小老婆,怎么会晓得他受伤落毛病呢,把她拉上来陪斗。姚水娟吓得脸一下变成土色。两个红卫兵把姚水娟拉到台子上,她已经有些站不住,台下的人一看都低下了头。姚水娟的裤裆湿了,而且还冒着热气。曹德刚见事不好,立即让红卫兵把她拉出去,说是开除她参加会议的资格。

春林检讨后,曹德刚就让大家检举揭发,每个人都要发言。二祥一直闷着头,生怕被曹德刚看见,他想躲,躲过这难熬的半日。但二祥还是没能躲过,台上点了二祥的名。二祥很是紧张,他想了半天,揭发他啥呢。这时他正好看到韩秋月,他一下想起了在乔家渎深翻土地他跟韩秋月的事,也是春林最对不起他的一件事,也是二祥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二祥就把这件事揭发出来,二祥说着说着真来了气,说完事接下来就进行枇判。二祥说:“你真够坏的,借着给我介绍的名义,实际上却跟她勾勾搭搭,你的手段真够毒辣的,比共产党还——”

曹德刚当时愣了,他责问二祥:“你刚才说啥?”

可恨的二祥傻乎乎的没反应过来,又重复了一遍。

曹德刚如临大敌,大喊一声:“住嘴!你是个攻击党的现行反革命!把他拉上来!”几个红卫兵立即冲过来扭二祥上台。二祥火了,一边反抗一边吼,你们干啥?你们想打击贫农?你们想打击志愿军?二样立即用这些来保护自己。红卫兵们哪管这些。春林被松绑放回家。曹德刚立即宣布,斗争春林的大会改成斗争现行反革命汪二祥的大会。

二祥在台上不脤,这时他才明白他说了啥,他不住地喊:“哪个人不说错话?毛主席还说错话呢!”

这一下更激怒了红卫兵,拳头和木棍一起落到二祥的身上头上。二祥顷刻就晕了过去。

曹德刚带头批判,说二祥是一贯的反动,他的本质是漏划的地主富农,是春林当时丧失立场包庇他,他的老婆是地主家的小姐,他参加抗美援朝是投机革命,是混入革命队伍,在水库工地把革命千部打成残废,是劳改犯,对党怀恨在心,还有偷窃行为,偷过别的村的油菜。曹德刚说完这些,觉得再没啥可说,感到二样说的那句话本身没有啥可斗的,他当机立断,作出两条决定,一是立即押汪二祥到高镇游街,肃清流毒;二是立即与县公安局联系,把他押送公安局作现行反革命定罪。

二祥怎么被红卫兵捆绑,怎么戴上高帽子,怎么上高镇游的街,怎么把他的反革命罪行印成小传单撒遍高镇的每一个角落,他脑子里没有一点印象,他们把他按得跟大虾一个样,二祥只看到自己的两只泥脚和泥泞的土路,他基本上是被他们拖着走。从汪家桥拖到高镇,又从高镇拖到车上,再被车拖到县城。他一个人都没见,他本来怕见着熟人,正好红卫兵帮了他的忙。只是苦了他的腰,他生来就不会弯腰,腰里像有根擀面杖。可那时他根本就顾不得腰了,身上还有更痛的地方在被红卫兵们不断地创造。一路游街中,不断有人打他,打他的背,打他的胸,打他的腿,打他的头。他在头脑模糊中没忘了骂曹德刚,他骂他今后跟他一样,也找不到老婆,也断子绝孙。他明白,因为春林一直当书记,春林是汪家桥的,其余几个村就对汪家桥的人有仇恨,对春林就恨之入骨。

二祥没想到,头一回坐汽车进县城是因为当了现行反革命。红卫兵拦了一辆卡车,把二祥拖了上去。二祥这时巳经死了心。开始他还反抗,还争辩,是无意识说错了话,他本来是要说“比国民党还毒辣”的,谁晓得一时说顺了嘴,说了这句反动的话。后来他才明白,他越反抗,越争辩越挨打;他不反抗不争辩他们就不打,所以他就啥都不说了,后悔开始不该反抗争辩。他心里还是那句话,前边有个席,后头有个屁眼,爱怎么样怎么样,牢不是没有坐过,枪子也不是没有见过,杀了头,也不过碗口那么大个疤,二祥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他们摆布。

曹德刚没想到公安局不收二祥,说这样的事全县一天要发生好几起,游街了,批斗了,流毒肃清了就行了。曹德刚觉得下不了台,绑人容易放人难,他请求公安局帮忙,哪怕是关他一夜再放也行。公安局说,关不了,里面关的罪犯满满的。曹德刚一看没商量的余地,脑子一转就去找“文革”办公室。到了“文革”办公室,二祥一看,冤家路窄,又是那个女红卫兵当班。她记性还特好,一眼就认出了二祥,说这人早在这里散布过流言蜚语,他当现行反革命是必然的。二祥只能在心里骂,我日你娘才是必然的,你他妈也一辈子嫁不出去,嫁出去了生了孩子没有屁眼。

曹德刚与那个女红卫兵如此这般不知说了些啥,再后来他们就把二祥带进了一间小屋子,再下来就只剩二祥一个人。没有人给他松绑,也没有人给他送吃的,二祥就在那小屋里绑了一夜,饿了一夜。第二天,门打开了,一个男红卫兵给他松了绑。二祥傻乎乎地问他,他怎么办?那红卫兵说,怎么办,回家,以后说话小心点。

二祥实在太饿了,他硬着头皮去找了盈盈。盈盈给他买了粥和後头,正吃着张光宗来了。二祥就把他的事说给他们听,让他们评评这个理。光宗只说了一句话,曹德刚太过分了。二祥看他说得咬牙切齿的,他想到了曹德刚逼他娘游街的事。二祥就暗暗在想,怎么借光宗整一整曹德刚。盈盈送二祥时跟他说,既然公安局不收容你,你就不够现行反革命罪,“文革”办公室扣留你是违法的,你让曹德刚给你平反。

一路上二祥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来气,他在心里恨死了曹德刚,不过无意识说错一句话,就把他整成这个样,他一定要报这个仇。

二祥冉不去高镇看游街,也不再参加村里的批斗大会,也不再到县城去看大字报,不造反就不造反,反正反革命也当了,街也游了,村上的人爱说啥就说啥。队里出工他就出工,队里不出工他就在家歇着。一到闲着没事,心里总会冒出云梦游街的情景。现在他也用不着笑她了,他也游了街。二祥生出一个想去看云梦的念头。二祥说不清为啥要去看云梦。是想去羞辱她?是想去叫她后悔?还是可怜她?还是对她仍有一种漭情?二祥说不上来,或许种种都有。反正他想见见她。

想见云梦的念头,其实那天在高镇一看到她就产生了。当时只是想想而已,一直没做,他有种种担忧。那时他怕别人说他阶级立场不稳,界限不清,又怕别人说他没有骨气,人家拋弃了你,你反去讨好人家;他还怕伤着云梦,让她在世上没脸做人。二祥就只好一直这么想着她,又不去真见她。如今他有了这回事,他啥都不怕了,反革命都做了,还啥呢,地富反坏右,他跟她划了等号,成了一类人。二样就因为这,他心里没了顾虑,他想去见云梦。

没等二祥去见云梦,云梦家却派人来请了二祥。来人是个十六七的小伙子,进门跟二祥说,我姑想见你。二样先是一愣,问小伙子,你姑是谁。小伙子说,我姑叫乔云梦。二祥没再说啥,跟着小伙子就走。走出门,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让小伙子等他,他回家把丁腊芳剩下的那些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用一块装化肥的尼龙布袋子包了,他想把这些衣服带给云梦穿,放这里也没有用了。再说,云梦原来剩下的衣服,都让他一件一件卖了买米吃到肚里了,也算还她的债。

二祥跟着小伙子从后门进的云梦家,进门就听到了云梦娘细细的哭声,这哭声让二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二祥走进云梦的房,见云梦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云梦脸让二祥的心往下一沉。他以为自己来晚了,她已经死了。这张脸又黑又瘦,皮包着骨头,再找不到云梦原来的一点影子。那次游街脸没有这么黑,也没有这么瘦。二祥就傻头傻脑地立在那里,话说不出来,哭又哭不出来。

云梦慢慢睁开了眼睛,二祥看到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发出了幽幽的光,他觉得那光游游移移,已经没了人的精气神。二祥向云梦凑过去,问她是怎么啦?

云梦的话随着那气从云梦的嘴里飘出来,她说:“我得的是肝病,你不要靠这么近,会传染的。这病得了好几年了,那个小畜牲不给我治,反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在上海没过一天舒心日子,我罪有应得,谁叫我犯贱,守不佳身子。

我这辈子对不住你,对不住正中。我要不到上海去,正中就不会死,我世不会得这病。”

二祥让云梦说得流下了眼泪。二祥说:“不能怨你,要怨我,我没本事,养不活你们娘两个,我不配做个男人,是我逼你去做奶娘的,为了那几个臭钱,我把你往火坑里推。”两个人说着,哭成了一团。

云梦的娘和家里的人都替他们伤心。

哭过了,二祥说:“前些年又有个苏北的女人想嫁给我,她有三个小孩和一个婆婆,我养不活他们,她就跟了别人。这些衣服都还是新的,你留着穿吧。你去上海时剩下的那些衣服,都让我卖了,我对不住你。你要放宽心,好好养病,现在有粮吃,不会有事的。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云梦说:“衣服我用不着了,你带回去,以后还会有用的。我没几天活头了,你也不用来看我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以后,求你把我跟正中埋在一起,我一辈子,就他这么一个骨肉,活着没能跟他在一起,死后让我们娘儿两个在一起吧,我求你了,你能答应我吗?”

二祥流着泪不住地点头。

二祥回来五天,云梦就死了。她的棺材是她哥哥用船运来的,二祥领着他们把她和正中埋在了一起。二祥在她们娘儿俩的坟前坐到天黑才回家。二祥想想,人的一生一世真像一场梦,云梦嫁过来,仿佛就是前几天的事,她穿好多条裤子,不让他困,到他爹爹临死时才让他困,让他困了以后,反又困不够,他们在田里也困,在她家芦滩上也困,他们过得是那么开心。可一眨眼,她就死了,儿子也死了,他还是光棍一根。二祥自言自语说,真没意思,人这一辈子真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二祥心里灰灰地回家。

二祥再没有心劲去造啥反了,也没有心劲去找曹德刚为他平反。他想开了,工人是这么一世,农民也是这么一世;贫农是这么一世,地主也是这么一世;革命是这么一世,反革命也是这么一世;富贵也罢,穷苦也罢,都一个样,都没有意思,到头来都只有一副棺材,都脱不了做土馒头里的焰。

二祥不造反了,外面的世界却越来越乱。一天张光宗逃回家来,头上身上都是血;盈盈也逃回家来,身上也带了伤。说县里成立“革委会”做官的位置分得不公了,得便宜的那一派说这样好得很,觉得吃亏的那一派说好个屁,争来闹去,红卫兵就分成了两大派,一派叫“好派”一派就叫“屁派”两派越闹越凶,闹着争着就开了战。盈盈和光宗还真有那么回事,他们的事是逃冋来之后被大吉发现的。大吉不让盈盈再跟光宗来往,可是盈盈还是偷偷地去看光宗,她瞒着大吉,上街给光宗到医院买药,给他换药,据说他身上挨了枪子。那一天,盈盈正在光宗家给光身子的光宗换药,大吉闯了进去,大吉忍无可忍,抽了盈盈的耳光。盈盈就再没有回家。菊芬天天在家一个人哭。二祥在隔壁听得心烦,上了光宗的家。盈盈和光宗都在。

二祥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碰说:“我们并没有做啥见不得人的事,我们也并没有在谈恋爱,我们是一个兵团的战友,他负了伤,我有责任照顾。你们都太狭隘了,我们真要是谈恋爱,现在也不是时候,我们都还想考大学。”

二祥说:“那你为啥不跟你爹说明?”

盈盈说:“他根本就不让我说,也不听我说。”

二祥说:“那你怎么不回家?”

盈盈说:“他不让我回家,我回去做啥?回去还不是挨骂,惹他生气。”

二祥说:“你跟你爹爹说不明白,也应该跟你娘说明白。”

祖说:“我娘跟我爹爹一鼻孔出气,我也没办法。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信,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他们以为就以为去吧,我也不来费这个劲解释。反正我以后的日子,还是要我自己去过,我跟他们没法对话。我真失望,我爹爹的那些书不知道他是怎么读的。”

二祥说:“那你们就这么弄假成真了?”

盈盈说:“没有啊,我可以跟他妹妹睡啊。”

二祥就回了家,他先去了学校,跟大吉说了盈盈说的话,大吉不信。二祥说信不信就只好由你自己了。二祥又去找菊芬,把盈盈说的也跟她说了。菊芬立即就上了光宗家,把盈盈领了回来。

闹到收秋,村上的人都有些后悔,田里的收成不好,收上来的稻子,没有下秧时的稻种饱满。会计七七八八一算,一个劳动日只有一角三分。卖掉公粮,再没有余粮可卖,人均口粮也只有三百多斤稻子。全队人辛辛苦苦一年,队里反欠信用社的钱。社员干一年搓搓手不算,一分钱没分到,还要把一半的个人口粮粜到粮管所,换成个购粮证,让社员自己弄钱到粮管所买着吃,弄到一块钱,买一块钱的粮,弄到十块钱买十块钱的粮,弄不到就只好看着购粮证挨饿。

社员们都绿了眼。最倒霉的还是二祥,他不养猪也不养羊,有只小粪缸埋在外面,一般都是雨水清粪汤,队里收粪都不要他的,平常给队里没有一点投资,做活又不行,好多活做不了,只能跟着妇女做轻活,不能记男劳力的工分,常常按八折算。一算下来,把他的口粮全部卖给了粮管所,还倒欠队里五十多块。二祥的大嘴气得歪到了一边。从会计那里算账回到家,他关上门就开骂。他先骂会计,说他的算盘比地主老财还铁,撅着屁股做一年,工後不给还反欠队里的,比地主的心还黑。骂完会计就骂红卫兵,说这些个婊子养的,发神经,吃饱了撑的,做啥不好,造他娘的反。你们他妈的在学校里不愁吃不愁穿,他们工人月月有工资发,地里有收没收与他们无关,少不了他们的工资少不了他们的粮,拉着我们农民来寻开心,闹得田里没收成,你让我吃你娘的牝啊!

二祥站着骂,骂累了坐下来骂,坐着骂累了躺床上骂,骂的没有劲了,肚子也饿了,他这时才明白,骂人生气也是要费力气的。二祥就有些后悔,费这么多唾沫星子做啥呢?谁也听不见,就是听见了,谁也不会给他钱。二祥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再做声,只是躺在床上犯愁。他愁钱,从哪去弄钱买口粮,没有钱,买不回口粮,他会回到一九六〇年,会被活活地饿死。一想到死,二祥就想到了云梦,想到了正中,一想到他们就流眼泪,他不能哭,他已没有力气哭。

二祥流完眼泪,人累了,心也累了,后来就睡着了。

一种水的声音在天空飘荡。干渴便让二祥充满了欲望,淸凉甘甜的感觉畅游着二祥的全身。甘霖点点滴滴滋润着二祥的心田,他贪婪地吮吸。二祥在吮吸中睁开了眼睛,没有清泉,没有甘霖,他吮吸的是自己厚厚的嘴唇。一个梦,一个不好也不坏的闲梦。梦醒了,那水声仍依旧。二祥自己跟自己说,下雨了,仍让自己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企图让自己再入梦乡。那水声慢慢让二祥真正醒来,他觉察出它不是来自大门外,也不是发自屋顶,它不是雨,它是从隔壁大吉家那边传来。

二祥躺着伸了一个懒腰,让全身各处真正的醒来。水声嘀哩嗒啦依旧在响。这水声一点不烦人,尽管他搅了二祥的好觉,这声音在二祥听来,是那样的清亮干脆,又是那么的悦耳动听,好像一支好听的歌。二祥就以困足觉之后非常好的心情倾听这水声。

二祥发觉水声中夹杂着另外一种声音,那是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在水声的伴奏下,也是那样的欢畅。这声音很熟悉,不是菊芬大嫂的声音。二祥用心细听,他终于听出来了,那是酱油盘韩秋月的声音。

二祥有些日子没注意听韩秋月说话的声音了。自从韩秋月被红卫兵拉着游街显丑后,韩秋月在村上人的眼睛里陌生了。除了下田做活,村上人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即使一块下田做活,她也只埋头做活,不跟人说话。原来村里的一个活宝,就这样消失了。人群扎堆,玩笑总是不可缺少的,少了反倒是不大正常。姚水娟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取代了韩秋月的角色。姚水娟刚嫁来的时候,很少张扬,因为做过小,那根狐狸尾巴夹得十分的紧。把一身的媚气硬都逼在身子里,

走路像怕踩死蚂蚁,不让身摇屁股晃,只让那说话的声音柔柔如水,袅袅如烟。如今,尤其是春林被斗争以后,她被红卫兵架上台吓得尿了裤裆以后,她给自己松了绑,显出了原形,不再有腼腆,也不再那么含蓄。许茂法跟她开玩笑,她敢当着众人面伸手到许茂法的裤裆里抓他那东西。许茂法则更流氓,故意挺起肚子让她抓,还说他早晓得她对他那东西垂涎已久,只要春林不计较,他随时听从召唤,保证随叫随到。姚水娟居然脸不改色心不跳,把那东西狠劲地拽了一把,痛得许茂法嗷嗷地叫。大家说他俩是公开调情。这样的玩笑再没有韩秋月的份儿,她见他们闹,连看都不看,笑也不笑。她心里很苦,最让她苦的是女儿女婿。自从游街后,别说平常,过年过节他们都不登她的门,他们不登门看她,还不让韩秋月看她的外孙,她女儿对外人说,我没有她这么个娘。亲生的女儿这样对自己的娘,当娘的还有啥脸面。

韩秋月一声笑,二祥心里一紧。心里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二样心里这么骂着韩秋月,两只耳朵还是软不下那边的事。水声还在响,韩秋月还在讲,没有大吉的声音,似乎有菊芬大嫂的疑问。二祥憋不住好奇,贴到壁缝上往那边看。

原来韩秋月在教菊芬大嫂生豆芽。臭不要脸的,偷过人家的男人,用这来讨好。

二祥这些年,打心里不在意韩秋月。那一年想弄她不成,反被她奚落,二祥被她伤透了心;大跃进正经八百想娶她,她却拿他当猴耍,在他面前装得像黄花闺女,私下却跟春林说喜欢他这样的男人。从那时二祥就对她死了那念头,后来遇上了赵月兰,再后来有了丁腊芳,再又碰上云梦》他一点都不想韩秋月了。韩秋月游街后,他就再没正眼瞧过她,尽管有时候偶尔还逗趣磨牙,但他是故意拿她寻开心,心里早已没了那回事。

二祥一在意,新奇地发现了韩秋月这些日子的不同。她身上穿的比别人光洁,四季吃的比人家有油水,一年到头从来没听她说断粮。死鬼张兆帮抓进去之后,再没回来,她也没去探过他,有人说他越狱被打死了,也有人说他留在劳改场重新成了家。时间一长村上人也就没人再问这事,都只当他死了。韩秋月就更不在乎他,不要说是出了事吃了官司,张兆帮年轻在家时,韩秋月就没在乎过他,他赌也好,嫖也好,她一概不管。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谁也别管谁。韩秋月跟别的男人玩,并不是自己犯贱,她想的更多的是报复。二祥看着韩秋月日好过,原先总以为她是靠那块肉,没想到她竟是做生意的好手。韩秋月每日清早不出工,不去学大寨,二祥原以为是张瑞新照顾她寡妇娘们,没想到她一直在暗地里偷偷做豆芽生意。每日天蒙蒙亮挑着豆芽到附近的乡镇去卖,卖完豆芽早饭后下田前赶回来,神出鬼没的没有人注意她,看来这生意赚头不小。

二祥回到床上,心里泛着一种输的滋味。一个堂堂男子汉,不如她一个娘们。或许她就是因为这才瞧不起他,二祥心里有些窝囊。

不就是生豆芽嘛!这有啥难的,没有杀过猪,还没有见过人杀猪嘛!二祥也悄悄地筹划着他的财路。他先买了三十斤黄豆,在家倒腾出几只缸和盆把黄豆分到各个盆里缸里,泡上水就生起来了。三天之后,一颗颗豆子破了嘴,萌出一个个白白的小芽芽。二祥一喜,口水流到了豆子里。豆芽日日见长,一日一个样。二祥躺在床上高兴,就这样的生意谁不会做。

二祥的豆芽生到第五天,二祥发现豆芽尖尖有些发绿,芽长了一寸来长再不长了,一只只盆里缸里的馊味蒸蒸日上。

二祥慌了手脚。给一只只盆里缸里的豆芽换了水。换水时,二祥发现有的豆子开始烂了。没办法,二祥只好硬着头皮敲了韩秋月的门。

韩秋月一看二祥死了娘似的,先是一愣,不晓得他哪根筋又拧了。二祥可怜巴巴把来意一说,韩秋月笑了。她看着眼前窝囊的二祥,又好笑又好气。韩秋月坐到太师椅上说:“你生你的豆芽,关我啥事?”

二祥晓得她在故意拿把,到了这一步他没法顾面子,他乞求地说:“我求你了,你救救我吧,我那本钱是借的。”韩秋月依然坐在太师椅上没动,说:“我救你?我一个寡妇人家,能救你啥?我名声不好,还是离我远点,别坏了你的名誉。”

二祥一听,晓得她心里记着全村人看她游街的恨,他急忙说:“那回游街,我是笑你了,可那都是红卫兵瞎闹的,后来我不是也游了嘛!你宽宏大量,我给你磕头行了吧?”韩秋月看他是变戏法的没招才跪到地上,笑着说:“没有那金刚钻,你就别揽那瓷器活,这次你是赔定了,这叫想发财,找倒霉。”

二祥说你就别笑了,你能教菊芬生豆芽,就不能教我?”

韩秋月说:“那是我愿意,我愿意教谁就教谁,你管得着吗?”

二祥说:“就当你可怜可怜我还不行嘛!”

韩秋月仍然拿着架子不想放下来:“就算拜师,那也得有个规矩,也得有个说法,起码也得选个日子。”

二祥只差没给韩秋月跪下,可韩秋月还是说这种话,二祥就再没了话。他既没发火,也没再乞求,闭上嘴,转过身来走出了韩秋月的门。韩秋月看着二祥的背影很是好笑。

二祥回到家,看着那些散发着馊味已经发绿的豆芽一筹莫展。

大吉那边又传来了水声,而且还有韩秋月的说话声,她今日说话的声音特别响,二祥听得清清楚楚。二祥又趴到那壁缝上,只听韩秋月一边在给豆芽浇水一边跟菊芬说:

“千万不能让那些豆皮把漏水孔堵塞,漏水孔要是堵了,豆子就会馊,豆芽就要烂根,再也长不长。豆芽也要吸气,老在水里泡着,吸不到气,上面再拿东西焐着,豆芽就会烂根,会有馊味。”

“没有馊味吧?”

“我不过是说,要当心。”

“我晓得了。”

二祥全神贯注地听着,怪不得呢,他的盆和缸都没有漏水孔。

“豆子也不能太多,十斤豆子一口缸。”

菊芬说:“这一批豆子,是你在这里下的缸。”

“是啊,要是发现豆芽有了馊味,立即把它全部倒出来,用清水淘尽,先晾一下,然后再放进缸里,用湿布盖好,减少浇水的次数,夜里最少要浇两次水。如果已经有一寸长的芽,再生两日两夜就拿去卖,人家卖二角一斤,你就卖一角五,人家卖一角五一斥,你就卖一角一斤。”

菊芬说:“这些我都记着了。”

“我只是提醒你,豆芽不能见日光,也不能让风吹,一见日光,叫风一吹就会发绿,一发绿就不好卖了,没有人要。”

二祥大快,他的盆和缸都放在小天井里,能照到日头,也能吹着风,怪不得有些豆瓣发了绿。

二祥听着听着,听出了疑问,这些她都教过菊芬了,菊芬也都记住了,她还这么跟她说做啥?难道她这是变着法在教他?她为啥要这样呢?是摆架子?还是要面子?管她呢,反正她是变着法教他了。

二祥立即找村西头的鉴磨匠借了钢钻,把他的盆和缸都凿了漏水孔,尽管打碎了一只盆和一只缸,受了一些损失,漏水孔可是解决了。二祥接着用清水把豆芽都淘洗干净。夜里又浇了两遍水,生了两天,豆芽真又长了一些。他按韩秋月说的,又生了两日,然后挑到街上去卖。头一回生意做成了,他不但没赔,还賺了一点。二祥的欲望膨胀起来,开始了新的谋划。

二祥再一次去敲韩秋月的门,韩秋月有些烦。她拉开门,让二祥进了屋,可没让二祥坐。她跟二祥说,你别老来敲我的门,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无所谓了,脸早就丢尽了,你可不行,你还是要成家的,我担不起这个罪名。

二祥任韩秋月说,他站在屋里就是不走。韩秋月问他找:她又有啥事,二祥说想借点钱。韩秋,月不说不借也不说借,她只是笑他,说一个大男人,跟女人借钱,你愿意丢这个脸,我还不愿成全呢,别人笑话你,连我也一起笑话了。二祥说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还有谁知。韩秋月看了看眼前这呆头,这些年,他并不是不想做事,也不是不想好好过日子,可脑子里总比别人少几根筋,算盘算得很细,就是算不到点子上,老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不愿教他生豆芽,就是这个原因,怕他又是闹着玩,钱没赚着,连本都赔了。那天来找她把他赶走后,她一想,他巳经生坏了,不教他怎么处理,就要白白地扔本钱,于是她就想了那个法,也不知他明白没有。他不说,她又不好问。既然他还想做下去,可能是按着她的法做了,没赚钱,要不他不会再做。想到这一层,她觉得不借钱似乎不太合适,这个人跟她一样,也是个苦命的人。

韩秋月看二祥仍立在那里桩似的一根,看那样也怪可怜的,可她还是要激他,让他长点记性。韩秋月故意说,你怎么还不走呢?村上也不是就咱们两个。二祥说别人家没有钱,有也不会借给我。韩秋月说,你怎么晓得别人家没有钱,你怎么又能肯定我会借给你呢。二祥说我晓得村上的人,就你会过日子,会打算,又会做生意,你又不像过去那样踉人交道,只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想你肯定是有钱的;再一个你心地好,你准会借给我的。韩秋月让二祥说笑了,听人夸,心里总是高兴的。她说,你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了?我问你,你借钱想做啥?二祥说,做豆芽生意。韩秋月说你做事没谱,新箍马桶三日香,要是赔了,你拿啥还我?二祥说,赔了,拿我的房子抵给你。韩秋月说,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可没逼你。二祥说,我活着,饭总是要吃的,我不想法挣钱,我拿啥去买粮吃。韩秋月说,你要是能想到这一层,就不会去做那些傻事了。不管做啥,做就得有个做样,就要上心,要精汀细算,要不还是啥事都做不成。别看许茂法整日酒鬼一个,可他有手艺,他能挣钱啊。二祥抬起头来看韩秋月,心里话,她怎么夸起许茂法来了?她也会喜欢他?韩秋月看到了二祥眼睛里的东西,不高兴地说,你又想啥?我没有那么贱,我是说事。你想借多少?二祥说借一百块。韩秋月就打开抽屉,拿给二祥一百块钱,把钱给二祥时,她又说,你可要记住你的话,要是赔了,房子就没有了。二祥说,那你再教教我诀窍。韩秋月说,没啥诀窍,挣的就是辛苦钱,你菊芬大嫂都懂了,有事你问问她就行了。

二祥用上了心,他买了五口缸,又买了黄豆,再到菊芬大嫂那里常看常问,算是明白了生豆芽的決窍,也晓得了生豆芽的忌讳,掌握了浇水的时间,白日浇几回,夜里浇几回;知道了生豆芽的时间,天热生几日,天凉生几日;还懂得了怎么加肥催生。二祥就俏悄地做起了豆芽生意。

四贵看到二祥在给豆芽浇水。四贵有些不高兴,说他心里总是想着他,有了好事先想到他;他却不想着他,有了赚钱的好事自己悄悄地一个人独赚。二祥就觉得有些心亏。四贵也不容易,已经有三个小孩子张嘴要饭吃。二祥只好拿话搪塞四贵,说是怕菜花有小孩子吃奶忙不过来。四贵说,她忙不过来,还有我哪!二祥说,我也只不过刚刚学会,你要是想生豆芽,教你就是了。

二祥做了几回,就赚了一点钱,他先还韩秋月一半钱,说另一半嫌了再还。韩秋月看二祥真做成了生意,心里倒也髙兴。

韩秋月依旧清晨五点起床,装好豆芽洗好脸,挑着一担豆芽从后门出来,锁好门就直奔高镇。走着走着,韩秋月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换肩的时候扭头一看是菜花。菜花也挑了一担豆芽紧跟着她。你做生意,人家也做生意,韩秋月自然不好说啥,可她心里暗暗地恨二祥。你自己刚刚才学会走,转身就教人家跑,就这么点的生意,你让别人来跟你分,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嘛。

韩秋月只是朝菜花笑笑,算是打招呼。到了菜市场,韩秋月还是在她的老地方摆下相子。让韩秋月心里不舒服的是,菜花居然挨着她放下了担子。韩秋月卖豆芽不叫卖,她在这里已经打开了市面,都说她生的豆芽白嫩,不长也不短。韩秋月的担子一放下来就有许多人围上来买。菜花急了,一嗓子把韩秋月吓一跳,她喊豆芽贱卖了,人家卖二角一斤,她卖一角五一斤。人都是很现实的,尽管都跟韩秋月熟悉,尽管她的豆芽又白又嫩,但旁边菜花的毕竟比她便宜五分钱—斤,不少人就转身去买菜花的豆芽,韩秋月气得在心里一个劲地骂傻二祥。

肖玉贞提着篮子来到周菜花跟前时,周菜花的豆芽已经卖完。菜花很不好意思,菜花只好开口向韩秋月借。肖玉贞自然不让,一斤豆芽两角钱的事,无所谓。可菜花挺在乎,自己男人的阿嫂,自己在卖菜,怎么还好意思让她买呢。韩秋月在那里做卖买,故意装没听见,肖玉贞就显得尴尬。菜花就不顾三七二十一,自己从韩秋月的豆芽筐里抓了一大把,装到肖玉贞的篮子里,说以后想吃豆芽就别买了。这时韩秋月就装没见肖玉贞似的,说菜花你怎么抓我的豆芽。菜花一愣,说明日我加倍还你,这不是我家三嫂来了嘛。韩秋月这才刚见着肖玉贞似的,说,哎哟,是玉贞啊,菜花,用不着你拿我的东西做好人,玉贞,这是我送你的,以后想吃豆芽,来拿就是了。肖玉贞让她们两个这么一争一送的,很是难为情,不要不好,要了心里也不舒服,谢她们后赶紧离开。周菜花很是气愤,这不是故意出我的洋相嘛,可有气又说不出来。韩秋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要让菜花难受难受,省得不懂道理。

韩秋月没说二祥,可她觉得做豆芽生意的人多了,不是件好事。

二祥兜里有了几个钱,嘴又整日嘻咧着,咧着嘴无所谓,村上人都是习惯了的事,可他的嘴不光咧着,而且嘴上常常叼着烟卷,这就不能不让村上人刮目相看。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他们的手都不比二祥笨,脑子也不比二祥傻,工分做得也比二祥多,他们都抽不起烟卷,二祥凭啥能抽烟卷呢?

行舟和张兆庚家的清早一起考上了大学,他们是恢复高考后头一批凭自己才学考上大学的大学生。行舟考上的是商学院,清早考上了财经学院。二祥听到这消息,比谁都乐,说行舟是汪家的头一个大学生,三富请客贺喜的时候,二祥居然会一下拿出五十块钱给行舟贺喜,公社书记一月的工资才四十六元钱。更让村上人惊奇的是,二祥居然还给清早买孓一支金笔,连淸早都觉得奇怪。二祥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正中要活着,也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他要是活着也跟你一样好考大学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村上人慢慢都知道了生豆芽是一条嫌钱的光明大道,有钱赚谁见了手不痒痒,汪家桥有心计叉舍得吃苦的人,一家一户都慢慢做起了豆芽生意。

二祥骨子里是个懒散的种,他没有那个心劲,稍赚了一点钱就开始懈怠。那一日,晚上喝了两盅酒,一觉到天亮,既忘了夜里要给豆芽浇水,又忘了要早起卖豆芽。他挑着豆芽出门时,正碰上队里出早工的人下田“学大寨”。这一下大家就七嘴八舌起来:有的人“学大寨”有的人个人发财;“学大寨”一早上只挣二分工,到年底才几分钱;卖豆芽,一早上就能赚几块钱,自然就无法公平。

事情由队里反映到大队“文革”主任曹德刚那里,曹德刚立即召集各生产队队长和“文革”组长开会,说生豆芽做生意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定要下决心把这尾巴割掉。第一步,各队里先开会宣传,提出警告;第二步,大队成立“割尾巴”突击队,如果有人继续硬要往资本主义道路上走,就采取果断措施,把他拉回到社会主义道路上来,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到社会主义道路上来。

晚上队里开了会,会上张瑞新传达了大队会议的精神,张瑞新还加了一句,说每个社员都要当家做主人,人人把关,坚决堵住资本主义的路。二祥一直闷着头,谁也不看,只用两只耳朵听着。但是他一直感觉到韩秋月那两只刀子似的眼睛一直挖着他。

开会归开会,豆芽还得生,血本已经下了,不生拿啥还?

二样一边自己仍悄悄地生着豆芽,一边暗暗地注意着韩秋月和菊芬,她们也都照旧在生。二样这就放了心,算是一场虚惊。

那日二祥比平常早一个钟头起床,高镇已经有人在查,他们只好挑到别的乡镇去卖,要及时赶回来下田“学大寨”只能少困一点觉。二祥卖完豆芽,挑着空箩筐兔子一样往家赶。跑到大门口还没进门,二祥的手脚就抖了起来。他的大门被人撬开,生豆芽的缸全被砸碎,没有生成的豆芽撒得屋串场日到处都是。他的大门上贴着一张大纸,白纸黑字写着:坚决割掉资本主义的小尾巴!

二祥想骂人,可他不晓得骂谁;想找人拼命,又不晓得跟谁拼。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跟孩子丢了娘似的火哭起来,除了这,他还能有啥本事。

二祥暗暗地访了大吉、四贵和韩秋月,他们的缸都没有砸,单单砸了他的缸。二祥火了,他站到场院上,大骂起来,骂了整整一个清晨,骂得他嗓子都哑了,连那些人的娘和姐沬连同十八代祖宗,都让二祥日了个遍。

村上没有一个人理他,只有几个小孩子和两只小狗围着他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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