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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落的校匾

时间:2022-12-2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江南大学正门古雅的门楼上方,那块镶着竹节边,蓝地金字的校名横匾,被愤怒的红卫兵小将用长竹竿捅下来,嘭地掉落到地上,并被杂乱的铁锤砸得稀烂。吴雨僧辞世之后,陈迩东每当走过江南大学的校门,必肃然止步,必引颈凝望吴先生题写的横匾,必用手指凌空摹写数遍,崇仰和怀念之情油然而生。当野蛮的长竹竿捅向横匾,年衰且多病的陈迩东顿觉胸口疼痛,浑身颤抖不已。按规定,中午他不得回家,于是去学校的食堂吃饭。

不落的校匾

江南大学正门古雅的门楼上方,那块镶着竹节边,蓝地金字的校名横匾,被愤怒的红卫兵小将用长竹竿捅下来,嘭地掉落到地上,并被杂乱的铁锤砸得稀烂。其时为1966年深秋的一个上午。

已过花甲的园林设计系教授陈迩东,字向明,和许多同人一起,被勒令站在操场,接受触及灵魂的教育。

滞云低垂,秋风萧瑟,四周冷气森森。

悬挂了几十年的横匾,虽已老旧,但“江南大学”那四个颜体楷字,却依然朴茂端庄,显出一种大家气派。可在突然之间,就这样消泯了。而题写此匾的吴雨僧,字草蓑,曾为江南大学校长,亦是著名古典建筑学家,在刚解放时因病厄而鹤归道山。

斯人早逝,而留下的唯一手迹遭此劫运,怎不令陈迩东痛心疾首。他于建筑系毕业,再考吴先生的研究生,然后留校执教。他之所以能在古典园林设计上异军突起,当然源自恩师的耳提面命。师生相处,曾绵延二十余年,情同父子。除专业之外,他们业余爱好亦声气相通:爱下围棋,酷好书法。只不过,吴雨僧的书法面貌,出于唐代的颜真卿,肥厚朴拙,却融入了宋代黄庭坚行书的意味,有了几分飘逸和灵动。而陈迩东自小因父亲课读,研习唐人褚遂良的楷书,瘦劲而妩媚,但又化入了颜字的厚重感,自成一格。

吴雨僧辞世之后,陈迩东每当走过江南大学的校门,必肃然止步,必引颈凝望吴先生题写的横匾,必用手指凌空摹写数遍,崇仰和怀念之情油然而生。风、霜、雨、雪、晴,这横匾在陈迩东的眼中和心中,总会呈现出不同的风韵,鞭策他于学问上矢志精进。

每立于门楼前,吴雨僧的话语,便会从遥远的地方飘袅而来,亲切而沉缓:

“以‘江南’而名,是乃斯校位于江南也,更昭示治学如江南风景,东风骀荡,百花争荣,永具春之活力!”

“‘大学’者,非大学校也,乃研究大学问之处也!”

……

当野蛮的长竹竿捅向横匾,年衰且多病的陈迩东顿觉胸口疼痛,浑身颤抖不已。当凶狠的铁锤,砸向躺在地上的横匾时,他号叫了一声,口中喷出殷红的血,然后仆倒在地,人事不省。

陈迩东被送进了校医院抢救。

他依稀听见有人说:“这就叫触动灵魂,让他们刻骨铭心。”

昏迷中的他,眼角涌出了辛酸的泪,又浊又稠。

他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稍有好转,红卫兵小将便勒令他出院。出院后,除参加各种形式的批判会、学习会之外,当然不能让他闲着,必须参加体力劳动以改造思想。鉴于他年老体弱,予以优待,专门打扫园林设计系教学大楼的厕所。从一楼至六楼,每楼都有厕所,必须清扫干净,并警告他时时会有人来检查!

陈迩东说:“这叫‘斯文扫地’。一个教授,连地都扫不好吗?你们只管来检查就是。”

教学大楼昔日的热闹,早已不存,教师不必教书,学生不必上课。闹革命的闹革命,闲着的只管到处游逛,真正待在这栋大楼的没有多少人。可厕所的设计原本就宽大,一色的水泥磨石地面,都由陈迩东一人统管。

上午八点钟,陈迩东准时来上班,厕所就是他的工作间。从一楼到六楼,打扫、冲洗、擦抹,然后,在窗台上摆上自带的盛沙的小瓷碗,插上一根卫生香(自个儿掏钱买的),点燃了,便飘散出淡雅的香气。

当清扫好六楼的厕所,他看看表,才十点来钟。他看着、等着地面上的水迹渐渐干了,便打半桶水,把拖把浸入,然后双手提起拖把,在桶边捋去多余的水,敛神屏气,在又宽又平的地面上写起擘窠大字来。全是颜体的“江南大学”四个字,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

待地面写满了,字迹未干,他又来来回回地看。他虽幼习褚遂良的帖,但颜字也是熟悉的,形似神也似。他自言自语:“对于一个积数年功力的书法家来说,可以把任何握在手里的工具,转化成另一种形式的毛笔,拖把亦如此。此中的奥秘,他人怎知?”

他提着桶和拖把,又到五楼。厕所先前洗擦过的地面上,水迹早干。他开始用拖把写黄庭坚的行书“江南大学”四个字。吴先生在世时,多次对他谈过黄字的结体之妙,笔画呼应的气韵之美,他是牢记在心的。到底年岁不饶人,把地面写满后,腰酸手乏,于是靠着墙,点着一支烟,歇一歇。卫生香飘出袅袅青烟,甜甜的香味令他浮想联翩,这是厕所吗?不是,正如吴先生所言:善读书者,何处不是书斋!

从六楼到一楼,颜字、黄字交替着挥写。肮脏处亦为净土,平常心便是菩提。

中午了。

时间过得真快。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并不是等量的,佛家说“坐禅一日如弹指间”,是由衷之言!

按规定,中午他不得回家,于是去学校的食堂吃饭。吃完饭,他再次走进这座教学大楼,又开始了对各厕所的清扫,不,是握笔习书!这种重复,对于他来说,不是惩罚,而是享受。

傍晚,回到家中,先洗澡,再用餐。用完餐,和老伴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

老伴问:“他们没难为你吧?”

陈迩东微微一笑:“没有。他们偷着来检查了,说我干得很认真,干净得一尘不染。”

然后,他走进书房,点燃一根卫生香,坐在书桌前,摊开十几张以往所摄的门楼照片,细细品赏吴先生所书的“江南大学”四个大字。看得有了体会,便磨墨抻纸,用毛笔临写吴先生的手迹。临一遍,摇摇头;再临一遍,还是摇摇头。他叹口气,说:“学先生书体的不易处,在于笔酣墨畅,遒密锐利,然而不失悠淡雅逸,我得拼尽全力打进去!”

日子如流水,哗哗而去。

江南大学要成立革命委员会了。少数老干部“解放”了,结合进了新的领导班子;还有教师中的造反派人物、红卫兵小将,成了这所百年著名学府的执牛耳者。

一个上午,正在扫厕所的陈迩东,被叫到了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

园林设计系的一个青年教师,眼下已是革委会副主任了,严肃地对陈迩东说:

“老陈,经研究,交给你一个光荣任务,由你来书写校牌‘江南大学革命委员会’。”

陈迩东冷冷地望着对方,说:“我是你的师长辈,你应该称我为‘陈先生’,无论何时何地,人总不能欺师灭祖。”对方瞪圆一双眼,喉结上下蹿动,好容易才把一口怒气忍下去。陈迩东说:“这一行字中,只有‘江南大学’我还写得略可入目,其余的字则写不好——就免了吧。”

“看样子,你还想把厕所一直扫下去?”

陈迩东点点头,说:“唯扫厕所我力所能及,就这样也很好。”

说完,调头便走。

几年后,陈迩东因患癌症而骤然辞世。

待到“四人帮”被粉碎,“文化大革命”终于寿终正寝。

陈迩东的老伴,拿一卷宣纸和一封信,交给了现任的校长。

信是陈迩东临终前留下的。信中述说了吴雨僧先生的功绩和作为学生的无尽缅怀,以及对吴先生所书横匾被毁的彻骨之痛;并立志改换书风,以数年之力临写吴先生“江南大学”四字,以为校史立此存照……

校长小心地展开宣纸,果然是“江南大学”四字,与吴雨僧原迹如出一辙,字的大小、书风、运笔,无一处不形神俱备。而落款仍是“吴雨僧”,并钤上了“吴雨僧”一印。信中说,印是特请吴先生后人寻出原印钤上去的!

校长的脸上,老泪纵横。

不久,重新制作与原物无异的“江南大学”横匾,悬挂在学校正门的门楼上方,并举行了隆重的典礼仪式。

陈迩东的老伴,每当走到门楼这地方,便肃立良久,抬眼凝望横匾上的“江南大学”四个字,然后轻叹一声,说:日月流转,师道不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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