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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在呼唤

时间:2022-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陶渊明是真心喜爱田园。但陶渊明完全是内外如一,“表里俱澄澈”,水晶一样的透明。但在他却是感到自尊心受到侮辱。对于“不慕荣利”、“质性自然”的陶渊明而言,心灵的自由,就是他的生命。或者这样说,正因为对心灵自由的看重和执著,陶渊明才忍受不了在常人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的事情。陶渊明也从来不曾有意掩饰这一点。陶渊明寻找到了一种最适合自己的生命方式。

彭 程

陶渊明是真心喜爱田园。有些人身在山林,心存庙堂,昼谈抱朴,夜梦飞黄,想走曲线达到目标,是南朝孔稚圭在《北山移文》中所讽刺的名士那一类人物。但陶渊明完全是内外如一,“表里俱澄澈”,水晶一样的透明。心之所思,身之所行,高度合拍,毫无违忤之嫌。他来做小官,本来也是心不在焉,是出于“为稻粱谋”的一时之举,根本不曾把它当成生命的依托,当作自我确立自我实现的路径。说到底,这个角色是和他的本性相背离的。

因此,当情势要求他在这勉强而为的勾当之上,再做出一些有违天性的事情时,他的忍受力就表现得不是一般差,他的反应的激烈程度也就超乎一般人的意料。

按照通常的眼光看,引起他发作的事情,其实似乎也没有什么。接待来本地视察工作的上一级领导,是多大的事?敷衍一下也就过去了,无非殷勤一些,客套一番,也未必要像当今某些官员在上级面前那样战战兢兢、丑态百出。但在他却是感到自尊心受到侮辱。“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这话里有一种自负,一种道德和智力优越者对在自己之下的人的蔑视。换成今天的俚俗一些的说法就是:“我不尿你!”于是“即日解绶去职”,回到农村,回到山川草木之间,隐居耕种。

在一些人看来这是小题大做了,但这是不了解这颗心灵对于自由的酷爱程度。对于“不慕荣利”、“质性自然”的陶渊明而言,心灵的自由,就是他的生命。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更值得珍重的东西。或者这样说,正因为对心灵自由的看重和执著,陶渊明才忍受不了在常人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的事情。也不妨说,这件蕞尔小事,实际上是个引信,他蓄满胸襟的自由心性的潮水被引爆,波涛汹涌,一发而不可收。

这一点,突出体现在告别官场、返回故乡田园时的心境上。那颗终于摆脱桎梏的心,充满了愉悦舒畅,《归去来兮辞》将此表达得酣畅淋漓,无以复加。“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何其欢悦,又何其急切。这可不是装扮出来的,而是真正的内心愉悦的自然流露,再说,在草木遮掩行人稀少的乡间小路上,要作秀给谁看呢?随着脚步迈动,田园愈加广袤开阔,内心的喜悦也在飞快地涨满。联想到混迹官场的往日,置身于那种阿谀奉承、尔虞我诈的生活中,每天都感受着别扭憋屈,便觉得今天的改弦更张,实在是太正确了,太及时了,所以忍不住要说:“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等到回到熟悉的家园,重新感受了风光、亲情之美,体验了悠然、安逸之趣,他又一次忍不住感慨自己的选择是何等正确,而对那些执迷不悟者生出深深怜悯了:“寓形宇内复几何,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生命短暂,你们忙个什么劲头啊,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率性地生活?

他从此当上了农夫,完全彻底地劳作歇息于田园之间,直到生命结束。田园生活带给他的是从容适意,无拘无束,陶然悠然。一颗热爱自由的心灵,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可谓如鸟投林,如鱼得水。在这样的心情的投射之下,眼前原本平淡无奇的乡村景致也都具有了大美。“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归园田居五首之一》)多么普通,但又是多么的韵味无穷。这中间的美,是那些热衷于功名利禄、时刻盯紧红尘扰攘的眼睛难以看得见的,或者说视而不见的。乡亲邻里田边路旁相逢,说的也都是稼穑之事,“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没有那么多额外的想法。每天和这样的人来往过从,人会变得越来越单纯和满足。在田园中讨生活,日日同大自然晤对,既安顿了他的躯体,更慰藉了他的精神,所以归田之后,他才会写出那么多的好诗,因为他看什么都是那样好,或行或止,或作或辍,所见都成为了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躬耕田间,这是秧苗孕育新芽的可爱。“微雨从冬来,好风与之俱”,偷闲读书,这是神鹜八荒仰观俯察的快乐。等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时,个中滋味是那样的丰富浓郁,他都觉得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加以描述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和以前的几次时而出仕时而闲居不同,这回是彻底地和官场做了切割,死心塌地过隐居耕读的生活。这种生活体验得丰富而深厚之后,他愈发感觉到自己曾厕身其间的官场之可悲、可悯与可憎。这种感情在《归去来兮辞》中已经咏诵过了,但仍感意犹未尽,在《归园田居五首》中,陶渊明又一次发抒内心:“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入尘网中,一去十三年。”那一幕实在是个误会,是对于生命的本真状态的违逆。好在,那一页已经永久地翻过去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田园间的劳作是艰辛的,挣得温饱并非容易之事。陶渊明也从来不曾有意掩饰这一点。《杂诗八首》之八写出了其间的艰辛困苦:“躬耕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梗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亲自耕种从未停歇过,但仍然常常受冻挨饿,以糟糠为食。希望冬天有粗布衣服御寒,夏天有粗麻布遮挡日晒,这些愿望很卑微,但却经常难以满足。有时甚至还不免有“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的极度的困窘。但彻底自主、不受人左右遣使的那份满足,足以抵消和弥补这些缺憾了。

陶诗还有陶文陶赋,都真正做到了“诗言志”,写下来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只是为了抒发自己的内心,表达自己的真实感情。他做人做到了本真,做诗也是本色得无以复加。淳朴,浑然,圆融,仿佛从树林枝梢中发出的天籁之音,仿佛自田野间稻穗上掠过的微风。

陶渊明寻找到了一种最适合自己的生命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所遵循的理念,并非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名垂青史等为主流社会所公认和信奉的价值观,它与外在的事功无关,而更多指向内心。所以,他的愉悦才显得独特,他的选择更标举了一种特别的价值。多少人能够做到这点呢?阅读古代诗文,不少人言谈中也表露了羡慕,向往这种适情任性毫无羁绊的人生境界,但真正付诸实行的,却是少而又少。因为这样做是要付出不菲代价的。从体制中自我放逐,固定的收入没了,虽然以陶的官职而言十分微薄,但毕竟尚可以挣得一份糊口的报酬。如今连这种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也要靠自己打拼才能挣得到。另外更重要的一点,这种姿态是与社会公认的评价标准相背离的,倘若一个人的见解和自信不是强大到足以与之抗衡,是极难走出这一步的。

说到这里,不能不提起苏东坡的评价。东坡是陶渊明的真正知音。他骨子里受到老庄思想深深的浸润,向往摆脱一切的桎梏,生活得洒脱适意,毫无拘限。陶诗让他感到深度的亲切和契合,对他充满艰辛困苦的贬谪生涯是一个很大的慰藉。尤其是晚年放逐岭南时,他写下了大量的和陶诗。本来陶诗一直到唐代都不甚流传,影响有限,正是因为他的大力推举,才得到广泛的传播,今日陶的名声,基本上正是奠定于那时。苏轼评介陶渊明,千言万语,有一个词很独特醒豁:豪迈。这曾经使很多人感到不解——说他朴实、平淡、超脱,都可以,豪迈从何说起呢?苏轼到底不同于常人,坎坷的身世,给了他超逸的见解。陶诗那种彻底的率真,完全的洒脱,倘不是有一股十分充沛的元气作为支撑,又如何能够做到?而这种痛快,不瞻前顾后,不是可以用豪迈来描绘和概括吗?真是陶的解人。

以自由为最高追求的灵魂,每个时代都会有,尽管与汲汲于名利者相比,委实显得太稀少了。毕竟,这是一块孕育了老庄思想的深厚土壤,一种高蹈远举的人格,总会在适当的时候通过某个人物获得显现,让人们惊讶和感叹,并意识到这一精神血脉的真实、悠长和生动。

一千年后的明代,袁中郎又让我们看到了这种奔放和无羁。

在富甲天下的苏州吴县当县令,在别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肥差,他却感到苦不堪言,因为应酬太多,扰乱了生活和心境。那几年间的信札,不论是给友人,还是给兄弟的,还是给亲戚的,多是叫苦不迭的抱怨。“甥自领吴令来,如披千重铁甲,不知县官之束缚人,何以如此。”“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苦哉,苦哉!”“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自入秋了,见乌纱如粪箕,青袍类败网,角带似老囚长枷,进退狼狈,实可哀怜。”他感慨:“人生几日耳,长林丰草,何所不适,而自苦若是?”他对陶渊明的辞官归隐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深入理解:“每看陶潜,非不欲官者,非不丑贫者,但欲官之心,不胜其好适之心,丑贫之心,不胜其厌劳之心,故竟‘归去来兮’,宁乞食而不悔也”。

和陶渊明相比,袁中郎似乎是从一开始就厌恶官场,未见他有过什么屈辱的经历,也未见有过从向往到幻灭的过程。摆脱官场束缚、满足向往自由的意愿,这种渴望,始终在他心中激荡。为此他屡次给上级递交申请书,要求辞去官职,返归自由。因为他在知县任上干得不错,人也是清官,得到上司赏识,百姓拥戴,因此被一再挽留。但他去意已定,连续七次上书坚辞,方得获准。终于如愿以偿了,他的欢快之情溢于言表。“败却铁网,打破铜枷,走出刀山剑树,跳入清凉佛土,快活不可言,不可言。投冠数日,愈觉无官之妙。”“乍脱宦网,如游鳞纵壑,倦鸟还山”,他纵情山水,快乐无比,“湖水可以当药,青山可以健脾,逍遥林莽,欹枕岩壑,便不知省却多少参苓丸子矣。”和陶渊明一样,田园,大自然,完全就是自由的代名词。此时他忆起昔日不得自由的仕宦生涯,大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感慨,甚至连入仕前的科举攻读都认为是个误会,予以彻底否定:“不唯悔当初无端出宰,且悔当日好好坐在家中,波波吒吒,觅甚么鸟举人进士也”。

若是比较陶渊明和袁中郎的精神境界、文学成就、历史影响,当然有高下之分,厚薄之别,大小之异。陶渊明浩荡如原野上的风,袁中郎灵秀如山间的小溪。陶渊明质朴本真,袁则多少有几分造作的文人气。陶渊明对大自然是彻底融入,物我一体,浑然无间,袁更多是将自然当作品赏把玩的对象,主体客体之间的分野是明显可感的。陶渊明让人想到真山真水,袁则处处显示出盆景般的精巧细致。归田后,陶渊明完全靠自己的稼穑劳作过活,袁中郎出身官宦世家,祖父官至巡抚,是省部级的高官,这样的家庭条件,即便他辞职后没有收入,也不至于有冻馁之虞。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上来看两人,陶渊明的身影投射在其后的整部中国文学史的篇页中,其影响至大至宏,袁中郎和以其为领袖的公安派文学,尽管也给有明一代的文坛吹进了一股清新的气息,但就其格局气象而言,却难以在文学史长卷中占据显要的位置。

但两人之间也有一个共同之处,一个最大的公约数,那就是都淡漠于世俗事功,对某类社会公认的价值、对人人孜孜矻矻梦寐以求的东西不以为然,甚至是公开表示蔑视。这在当时当然是与社会氛围格格不入的,在今天又何尝不是如此?西哲有言“太阳底下无新事”,不仅仅指的是盛衰成坏的轮回不已,离合悲欢的反复搬演,也指的价值取向上的守恒不变。无论什么时代,获取成功都是社会大众普遍认同的主流价值,不管这种成功体现为官位上、商业上还是其他方面。

对陶袁辞官不做的举动,古今以来一直有人不以为然,说他们这是只顾个人适意,漠视和放弃对社会应该承担的责任义务云云。这个说法乍看仿佛有理,实则似是而非。且不说陶渊明是有抱负的,“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九首》),“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有干一份大事业的雄心壮志,只是当时社会的黑暗,特别是严格讲究出身和等级的门阀制度,让并非出身于豪门世族家庭的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这种情况下,回归田园,过一种让自己向往的生活,至少是守护了生命的完整,为生命做主。生命何其短暂,直如电光石火,白驹过隙,早在陶渊明之前的《古诗十九首》的时代,诗人们就发出过那么多的感慨——“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与其等待渺茫的希望,俟河之清,不如重新选择一条可能的路途。后退一步,眼前反而展开了一个更开阔的空间。

而且,人们通常所说的建功立业,基本上指的也是那种外在的事功,它们并不应该被当作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一个社会,需要有人施以良治,有人致君尧舜,有人开疆守土,所以,那些英明君王,那些辅弼良臣,那些威猛将军,理应获得尊崇和颂扬。但同时,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也需要有人来呵护和养育。从民族灵魂的生成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一项丰功伟业,关涉千秋万代,其重要性丝毫不弱于前者。

陶渊明和袁中郎,做的便是这样的事情。

他们让人的灵魂和山川草木的精神相交流,让心跳的声音应和着大自然的脉搏,与宇宙万物达成一种和谐,也因此使得人更能够贴近自己的原初本性。他们最突出的贡献,是给中国人的心灵世界中增添了许多新的意味,是让心灵收放自如、不为外在的东西所羁绊,是对于大自然的美的沉浸和迷醉。他们的思想和文章,为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添加了一种独特的品质,一种奇异的声音、色彩和姿态。中国文学缺少了他们,肯定是不完整的,缺少均衡的。不像其他事功表现得那么明显,他们的影响是长远的,作用是渐渐显示的,可以历经多少个世代,在潜移默化中,滋润和养护千万颗心灵,进而塑造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如果从这个方面着眼,就能够更深入地认识到他们的价值。

但写到这里,忽然又有一些踌躇。

这样谈论和评价他们,其实仍然是从事功的角度着眼,仍然不脱人要有所成就的逻辑思路。也许这样想会更恰当:他们在后世所造成的不亚于任何伟业的巨大影响,并非他们的初衷,而是自然产生的。对他们而言,这样做只是因为适意,就像是花朵要开放一样自然。他们听从内心的呼唤,过一种顺乎本性的生活,使得自己的生命摆脱束缚获得解放。虽然清贫甚至经常遭遇困窘,但比起那些位高权重、过着富足甚至豪奢的生活,但却每天如履薄冰、精神高度紧张的人,或者以屈辱自己的人格换来某种利益的人而言,他们自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幸福感。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关键是他是否认为值得,而这又取决于他对生命意义、生命价值如何理解。陶袁选择了亲近自然。他们使自己的心灵获得解放的同时,更是把一种人生美学播撒到了众多灵魂中。这个过程,也并非他们主动和有意的,而是因为它们实在是太精妙太美好,无法不传播开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因为这点,他们的人格和作品才会有这样永恒的魅力,经历上千年而流布不息,为一代代人们传诵不已。出于同样的理由,对他们的敬仰和赞美,也将一直地持续下去,天长地久。

(选自《都市美文》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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