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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罗曼史

时间:2022-12-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玛丽娜吓了一跳,她隐约发现这个人的腿有点问题——明显比正常人要短好多。在伊克斯多尔医药公司工作了三十年后,最近他被提升为首席法律顾问——皮尔斯的专长就是为公司应对一系列针对抗抑郁处方药伊科塞西尔——现今美国市场上最著名的精神类药物——的诉讼。皮尔斯的论点是,不管有没有服药,很大一部分抑郁症患者都会自杀。但是他们自杀的原因并不是伊科塞西尔,而且伊克斯多尔医药公司也不应对此负责。

“喂?有人吗?”

她的声音颤抖着,犹如大提琴被人胡乱地、粗暴地拨弄发出的声音。她在楼上的卧室里,手里紧紧地抓着个东西——椅子靠背。门外十五尺远的地方,在网格状光影里,一个人影站在那,动作迟疑——身子有点弯曲——不是她丈夫,她丈夫还没回家——(她刚刚看了一眼下面的车道,她丈夫的车不在)——这个人个子要小一些,头部棱角很奇怪,银灰色头发乱蓬蓬地扎在脖子周围。陌生人的脸被挡住了,但是他的眼睛犹如小云母片那样闪着光亮。玛丽娜吓了一跳,她隐约发现这个人的腿有点问题——明显比正常人要短好多。

她惊呆了,都不知道害怕——脑子也有点糊涂了,但是这不可能啊!屋子里楼上除了我没别人啊。

尽管他们都敏锐地发现了对方,但是无论是玛丽娜还是这个不速之客都没有动。

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事后玛丽娜也记不清。

这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停顿——似乎时间都凝固了——人都哑巴了,呼吸也暂停了,谁都不会动弹了——等待着时间重新启动。

玛丽娜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次发问——喂?你是谁?——但是嗓子似乎被堵住了。现在她开始感到恐惧了。她是一个人在家——她丈夫还没下班回家。她是个瘦小的女子,四十三岁——柔弱,也打不过谁。她倒曾经是高中运动队成员,但是现在早已不是那些比拼身体的日子了,紧急防身术也早就扔下了。除了丈夫之外,她极少和别人有身体接触——她和丈夫的身体接触也似乎是那种例行公事,程序化而又简短。

如果她能跑得够快——或许——她能关上卧室房门——这个门是带锁的——(她想:她从来都没有试着锁这个门)——把不速之客关在门外;或者,她可以跑进和卧室连着的浴室——(浴室的门肯定是有锁的)——但是那样,她会被困在里面——(但是如果她继续待在卧室,现在所处的地方,她也会被困在这儿)。但是——她能强迫自己向前,朝着不速之客的方向冲过去,抓住门把手把门关上?而且——要是不速之客扒住门不让她关上呢?或者直接抓住她呢?她的头脑飞速地转动,都快要缺氧了;但是她无法动弹——她无法呼吸。走廊上这个离她近得不能再近的男性的身影也没有动——摆好了往前冲架势——他的头往一边偏着,似乎在听她的动静——嗅她的气息——虽然他并没有直接面对她。他似乎在等待——等什么?玛丽娜发出动静?玛丽娜尖叫?

她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她开始分辨出他急促的呼吸——发出动物呼吸那样的呼嗤声。

她也能闻到他的气息——一股呛人的动物身上的臊气,都快把她熏晕了。

这不是碰巧。他是针对我来的。但是——他是谁……

屋外,一辆车子朝着屋子驶过来——汽车的灯光晃过了卧室的窗户——一闪而过。玛丽娜的丈夫开着他那辆银灰色的路虎像装甲车似的顺着人行道开了上来。就在这一瞬间,似乎解除了咒语一般,走廊里那个男性的身影转过身飞快地跑了——他有点瘸?一个很清晰很奇怪的念头在玛丽娜心里冒了出来——哦!他的后腿有点问题。

楼下,她丈夫在喊她——“嗨!我回来啦。”

这是熟悉的呼喊,而且也不一定需要她回应。虽然玛丽娜经常会朝下喊一声——“好啊!”——或者,一句简单的问候——“嗨!我马上就下来。”玛丽娜下楼走进厨房的时候,皮尔斯一般就离开了房间到另外的屋子去了,他的外套就随意地扔在侧门边的长椅上,等着玛丽娜去捡起来挂到大厅的衣柜里。

他们结婚已经十九年了。婚姻生活里的一些礼节,除了必要的,也都逐渐淡去了。玛丽娜努力控制自己,装作很随意地问道:“皮尔斯——你有没有看到外面有人跑出去?车道上?”

“谁啊?”

皮尔斯冲玛丽娜皱起了眉头,仿佛她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手里拿着意大利皮制手提公文箱,这是上次过生日的时候她给他买的,跟前些年也是她买的旧箱子同款。

“不知道什么人——一个陌生人——不是我们认识的人……他刚才……我不……”玛丽娜停了下来,使劲吸了口气。她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更不用说歇斯底里这种事情了;她不会胡思乱想,她很骄傲,作为一个女人,自己能抵制那些极端情绪。刚刚,就在几分钟前她是不是经历了一个吓人的事情,或者说那完全就是——幻觉?

现在,对她来说眼前这个清爽的灯光明亮的厨房犹如一个富丽堂皇的样板厨房的照片,在淡桃木色的条桌间,是铺着墨西哥深橙色的地砖的地面,一个大大的灶台还有一个巨大的人造樱桃木门的多开门冰箱,而她可能还在想象楼上的不速之客。那就是卧室外网格状的阴影还有阳光让人眼花了。不管那个影子是什么,它都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被关门声惊醒的梦一样。一个新的奇怪的念头从玛丽娜心里冒了出来,领地不够大,无法同时容纳同属一个亚物种的两个雄性的存在。

皮尔斯注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关心里夹杂着些许不耐烦。

“你说什么——我有没有‘看到’有人?这儿有别的什么人?在门口?我没有看到有车离开,如果真像你说的。”皮尔斯顿了一下,脸上是那种老练的律师马上要抛出致命一击的微笑。“你希望我看到谁?”

皮尔斯是一名律师,他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子:他随时都可能跟人发生激烈的辩论,似乎有一团云跟着他,里面是随时都能放出来的一团一团叮人的蚊虫。年轻时,他很有魅力,走路时昂首阔步,有一种金发海盗的气质——至少,玛丽娜似乎记得自己被年轻时的皮尔斯·夏特迷倒过;现在,刚过五十,皮尔斯开始发福,身形开始走样,阴沉的双下巴的脸跟末代罗马帝国的皇帝似的,眼窝沉陷,闪烁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孩子气的自我的眼神,好像电视屏幕上逐渐淡去的脸。不久以前,皮尔斯还是一个很不错的网球手——一年一度的新月湖乡村俱乐部锦标赛的获胜选手——一个狂热的“运动爱好者”——在密歇根狩猎打鹿,在卡罗拉多钓鲑鱼,还有在佛罗里达群岛钓梭鱼。在伊克斯多尔医药公司工作了三十年后,最近他被提升为首席法律顾问——皮尔斯的专长就是为公司应对一系列针对抗抑郁处方药伊科塞西尔——现今美国市场上最著名的精神类药物——的诉讼。

皮尔斯的论点是,不管有没有服药,很大一部分抑郁症患者都会自杀。在全国各地法庭上他都用他完美的逻辑表明,已故的伊科塞西尔服用者在药物治疗前都有自杀倾向——否则,这个处方药就不会开给他们使用。抑郁症患者从本身来说就是有自杀风险的,而且也只有抑郁症患者自杀;所以,如果伊科塞西尔是开给那些有自杀风险的重度抑郁症患者使用的,这些患者还是可能自杀。但是他们自杀的原因并不是伊科塞西尔,而且伊克斯多尔医药公司也不应对此负责。

“哦?你希望我看到谁?”

玛丽娜完全没有想到她丈夫会这么问。她的心剧烈地跳动,她敏感的鼻腔还是不舒服,因为那楼梯间阴影下的陌生人身上散发出的呛人犹如动物身上的那种臊气。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没有——想看到谁……我觉得这一定是个误会。他走错了门,拿着什么”——玛丽娜淡棕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里露出一种无辜,像个孩子刚刚发现编造的“事实”还有点可能性——“像UPS的包裹。但不是UPS——别的快递公司的。”

“哦?别的哪家?”

“我——我不知道……”

“但是他没有‘发送’什么东西,是吧?包裹在哪里?”

“包裹?”

像平常他经常表现的那样,皮尔斯突然失去了审问玛丽娜的兴趣,好像一个捕食者在追逐猎物时突然对猎物失去了兴趣,因为猎物看起来没什么肉、年老有病,或者因为捕食者并不是真的饥饿。带着一种开心的心照不宣的笑声——(但是皮尔斯到底是知道什么了?玛丽娜琢磨着,让她如此的不安——这是皮尔斯·夏特一个特别的习惯)——他擦着她身旁过去,走到存放酒的玻璃门壁橱前。现在是晚上7:28,皮尔斯在新泽西东奥兰治公司总部的最早的会议是在早上7:45;他会灌下一大杯喜欢的波本威士忌,抓一大把巴西坚果,坐在他那黑色的拉兹男孩皮椅上看电视新闻,同时要看三个频道,直到玛丽娜叫他吃晚饭。到这个时候皮尔斯才会热心地搓着双手,带着一丝几乎掩盖不住的急不可待,然而很孩子气,欢呼道:“哇!太好了!我饿坏了。”

楼上大屋子里面的房间都空着——比平时更空旷,似乎——没有不速之客。当然,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不速之客。玛丽娜知道。

然而淡淡的呛人的汗味——某人身上或者某个东西上的——男人身上的气味,隐约能够闻到——还残留在卧室外的走廊上……皮尔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气味,所以玛丽娜也只能觉得那是她的幻觉。

一个跟平常一样的工作日的夜晚,玛丽娜想。

太孤独了!

接下来,第二天傍晚,玛丽娜从杂货店买完东西回来,她看到车道边上茂密的灌木丛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动——一只鹿?一条大狗?车头大灯照射下,她看到一双闪着光的眼睛,然后那东西迅速地转身跑走了。

“哦!老天……”

玛丽娜更愿意相信那是只鹿——一只白尾巴鹿——新月湖边的树林里有很多鹿……玛丽娜不情愿那个东西,那么大体型的生物会是邻居的狗,或者流浪狗,在她家里游荡。

或许,那可能是只郊狼。新泽西北部这片地方是有郊狼的。不太像是狼。

夏特家这片土地只有后面的三亩地有围栏。前面是开放的,直接对着马路,然而房子本身离马路还有一段距离,中间有很长一段绕圈的车道,要是站在信箱那里,几乎都看不见房子。

屋子里是黑的!——没有开灯。这一次,玛丽娜开车出去的时候也没有留下哪怕是一盏灯,她走的时候也没有打开皮尔斯安装的那复杂又昂贵的“安全”系统。如果皮尔斯知道了,他会责备她的。要是有人破门而入,要是值钱的东西被偷,而且安全系统没有开启,那么保险公司会拒绝赔偿的。你有没有意识到这要花掉我们……

玛丽娜继续在车道上开着。车大灯照亮的都是不会伤害人的、熟悉的场景——花圃里干枯的植物,玫瑰枝,几株没有叶子的桦树还有一长条冬青——不管是什么动物,它都已经消失了——但是不——它在那儿!——在车库边上的灌木丛里——又一次闪现出了眼睛的光芒,捕食者的眼睛,然后又消失在车库后的阴影里。

玛丽娜在想,它是不是被汽车惊到了,或者——希望躲起来,准备进行攻击。

一个像狗的动物,体型有德国牧羊犬大小——它的皮毛看着是土灰色,有黑色斑点,好像泥点一般——它的耳朵竖着,不过是很奇怪的圆形,跟狗的耳朵不一样。玛丽娜感觉那个动物很奇怪地弓着背——有点像灵长类——像个气球……

慌乱中她想,我要怎么才能下车!

她不想掉转车头逃跑——躲到邻居家去——像个傻瓜,神经质。她也不想把车开回镇上,虽然那里有她的女性朋友,她也不愿意拿手机给皮尔斯打电话,和他约在别的什么地方见面——这么干好像有点小题大做,说不出口。

皮尔斯或许会说,报警!打911!如果真有人试图破门而入或者是威胁你。

“没有人威胁我。我很好。”

肾上腺素涌进了血管。她所有的感官都警觉起来,进入了戒备状态。她知道,在车库旁边的茂密的灌木丛里,它正在窥视她,虽然她看不到它的眼睛。

黄褐色的眼睛,那是。不是人类的眼睛。

结婚十九年来,玛丽娜和皮尔斯·夏特有十一年住在这个宽阔迷人的灰泥墙面,灰色石块建造的房子里——法式乡村/现代的风格——一条小道连着新月湖边车道,正面对着新月湖。这种样子的房子就是皮尔斯·夏特这种公司律师们住的房子,和新泽西市郊/乡下这片富人区公司经理们拥有的真正定制设计的大“地产”一样。他们没有孩子——他们没时间,皮尔斯认为他工作很忙,没有一个绝对合适的时机分开身去生养孩子——这样这个房子对玛丽娜来说似乎有点太大了,就像那些不好的神话故事里的房子,隐约在嘲笑戏弄着它的住户。

在房子的侧面和后面有很多的灌木丛和高高的大树,还有被日晒雨淋的花圃——在她家这片土地的边缘,一片落叶林把这里和湖隔开——那个动物有很多的地方可以躲藏不被发现。它——它的——皮毛上有斑点,泥土样的斑点——这是很好的伪装。她家后面有围栏围着,以防野鹿跑进来吃东西,但是经常能看到有鹿在里面吃草,不知道从哪里穿过围栏,所以其实真正说起来,房子后面是没有保护,挡不住不速之客的。

在这阴沉的十月,天色很快暗了下来——邻近傍晚,地上的东西都看不清了,只有天上还相对有些亮光——透过云彩里那一张张犹如张开的嘴巴的缝隙。通常玛丽娜会把车停在屋子前面的环形车道上,那里有一扇门可以直接进入厨房;现在,在离开车子的保护进入房子之前,她觉得应该把车停进车库,并且关上车库门。它不会跟着她进入车库——它会吗?

车库很大,足可以停下三辆车。皮尔斯曾经无数次告诉玛丽娜,要把所有的门都关好,哪怕是就出去一会——要是让敏感的窃贼感觉到在新月湖森林边最少也要值两百万美元的家里没有人,这情况可就不妙了。当然,玛丽娜经常会忘,特别是在白天的时候;而且现在有一扇车库门就是开着的——(玛丽娜的车位这一边)——另外一边则是关的——(皮尔斯的车位那一边)——现在她不知道那个动物是不是早就在车库里,是不是在她之前就已经跑进去了。

车库太大了,而且墙角位置还都被挡住了;里面有一大排垃圾桶和回收桶;还堆了好多纸箱、园艺工具,各种各样的家具的配件;狡猾的动物可以随便躲在这些地方,而且玛丽娜根本发现不了,一旦发现就为时已晚——她离开了车子的保护。

而且车库里的灯光,白炽灯泡的灯光——如果你直视灯光,你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你想看别的地方,灯光却又只能勉强照到,眼前犹如隔了层纱。

玛丽娜慢慢把车开进了车库。跟皮尔斯那辆银灰色的路虎不同,玛丽娜的车要小一些,紧凑一些。她打算随时把车倒出去,要是她看到有什么东西跑进车库。她把车开进车库的时候,不只一次蹭到右侧车身——之前皮尔斯一直觉得她会蹭到——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竟然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发生了。车库里,她什么都没看到——没有一点危险的迹象——但是后视镜里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犹如电视屏幕突然被关闭了一般——车库外面似乎什么都没有。

玛丽娜咬着下嘴唇。她的后背开始流汗。

她心里开始计算:通往房子后厅的门只有几码远,就在她车子正前方。她应该没有上锁,她估计——皮尔斯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责备她——但是她经常忘记——或者觉得那无所谓,并不是那么重要;现在,她可以几步冲向那扇门,打开它然后进到屋里,这一切用不了几秒钟;买的东西先就扔在后备箱里。有一次,她觉得已经把车停到车库里面了,于是她按下了摇控开关放下车库门,就在这一瞬间,发出一声巨响,声音出人意料地响,犹如锤子砸在她的车顶。

落下的门,将将擦着玛丽娜那辆车的后保险杠。谢天谢地!这次她总算做对了。

玛丽娜把车熄了火。周遭突然的寂静让人心生惧意。

现在,车库里要么就是她一个人在车里;要么就是那个动物也在里面,和她一起都在车库里。

要么是安全了。要么就彻底危险了。

她需要等多久?捕食者可以等很久的,因为那是捕食者的天性。

“我能。我能做到。我会没事的。”

玛丽娜握住车门把手。她平静下来了,下定了决心。他在这里和我一起,他在注视着我。他是为我而来的。她知道自己不能显露出一丝恐惧,甚至不能表露出自己已经意识到他在车库里;如果他在车库里的话。她要若无其事地行动,好像觉得自己一个人很安全——不给捕食者扑向她的理由——然后迅速打开车门,下车,跑向那扇门,湿滑的手指笨拙地抓住门把手,不过她还是打开了它——很幸运,门没锁,她之前没把它锁上。

进到屋里之后,玛丽娜迅速把门锁上。扔下门栓,现在安全了。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了,她感觉快要晕倒了。

她会把买的食品杂物扔在后备箱多放一会。皮尔斯回来后,她会趁他不注意自己回车库去一趟,当然了,皮尔斯很少会注意玛丽娜在做晚饭的过程中会干什么。她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安全进屋了!进到屋子里了!心里想着,既然门都锁上了,那么他是不会跟进来的。

“怎么开这么多灯,玛丽娜?”

“因为——我在欢迎我丈夫回家。”

一个夸张的手势,完全不是她的风格,玛丽娜打开了外面的灯:大门口的灯,还有厨房里的灯;车库顶棚上的泛光灯;院子里的灯还有池塘里的喷泉灯,车道上沿途的灯。甚至阳台上的灯也打开了,还有房屋后面的泛光灯,在车道上都看不见的。

带着反常的笑,玛丽娜走到她皱着眉头的丈夫身边,亲吻他在外面冻得冰凉的脸颊。皮尔斯惊呆了,都忘了回吻玛丽娜,或者拥抱她;玛丽娜也没有拥抱他,他还穿着粗纹理黑色羊毛外套,他还没来得及解开扣子脱下来。

那天晚上铺床的时候,玛丽娜透过卧室窗户盯着下面被黑暗笼罩的草坪,什么都分辨不出。随着她靠近窗户,她呼出的气息在冰凉的玻璃上形成一片水汽。那里——下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她瞪着双眼往下看,直到眼睛都看花了也没看到什么,没有人。

“玛丽娜?你跑哪去了?快上床。”

“在这呢!我来了。”

“……至少,把灯关了。”

玛丽娜关上了灯。

这跟平时上床前玛丽娜在卫生间磨蹭差不多。通常,她上床的时候,皮尔斯早就熟睡过去了。

虽然床是超大的,特大号的床,但是皮尔斯还是占去了大部分地方,被褥间是他深暗色的蠢笨的身体。他像只海狮一样在睡梦中打鼾、喷出鼻息,发出嘶嘶的声音;他还经常猛地翻身;到早晨的时候,他一般会把被子差不多全抢过去,全扯到床上他睡的那一侧;他的脸跟满月似的,满是粗大的毛孔和皱纹。睡梦中,他皱眉,咬牙切齿,还时不时说梦话——具体说什么玛丽娜听不出来,但是能分辨是一些法律术语。

她可怜的丈夫!白天忙于诉讼,连睡梦中都还是诉讼。不过皮尔斯·夏特是极其成功的,你必须得承认他付出的努力是得到了回报的。在法律上,获胜就是一切。排名第二就是失败。

所以皮尔斯经常庆祝。这是事实,不是吹牛。

躺在他身边,玛丽娜听到房子里某个地方有动静——地板发出的咯吱声?鬼鬼祟祟的呼吸声?她小心翼翼地走进走廊——她光着的双脚下是厚厚的地毯,没有一点不舒服——她没发出一点声响,她确信——走廊的另外一头是客房——她站在门口朝里看,里面黑乎乎的——那是他么?——或者是它?——一个直立起来的动物,后腿站在地上——不对,那是个人——棱角分明的头、大大的鼻子——身上披着像毛皮一样的东西,毛皮土灰色带斑点——很多小点——耳朵是很奇怪的圆圆的,不过还是竖着的,很警觉的样子——他的毛皮微微在发抖——好像身体里的电流流过他的四肢,他的四肢细瘦但是肌肉很硬,他的身体也一样精瘦、棱角分明、紧紧地绷着。虽然玛丽娜站在离他不到十尺远的地方,那个生物——那个人——似乎没有发现她——如果不是假装没有看到她的话;半弓着身体,他站在书架边上,他的右手里拿着一本书,现在他正静静地把书合上,放回书架。

他脖子后面浓密的皮毛——银灰色带斑点的皮毛——玛丽娜突然有一种想要伸出手摸那皮毛的冲动——而他似乎开始迅速地吸气嗅着什么——在嗅她——不过并没有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她,这很奇怪——捕食者这时候应该是要这么做的。玛丽娜瞥见了他的脸,他遮住那双像云母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似乎是——害羞?——狡猾?——花招?

他是冲我来的——是吗?

接着,那个身影突然就不见了。

玛丽娜打开灯,但是没看到有人,什么都没有——客房没被动过,或者看起来是这样;不光是窗户没有打开,窗帘也没有动过;地毯上有一块编织小毯似乎也没被碰过,不过上面有凹痕——脚印,爪痕?——编织小毯上。书架上有一本书突了出来——达尔文的《物种起源》。

那曾是玛丽娜非常喜爱的一本书,从她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上学的时候开始。她那时候学生物专业——她本来打算继续深造拿到博士学位的——因为她对有机生命现象非常感兴趣,生命有无数的表现和看似无穷无尽的变化。她曾学习环境生物学这门课程,可是她多多少少被医学预科生们在他们的必修课,比如有机化学课程上激烈疯狂的竞争吓到,而且更新一些的,计算科学,比如分子生物学,似乎要把神秘的生命简化到他最基础的,似乎是没有生命的元素……她对研究生第一年,还是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表现很失望,于是她就很突然地中止了学业。

平装本的《生命起源》尚有余温,似乎那个披着毛皮的人曾对着它呼吸。客房里有一种气味——隐约能分辨的,刺鼻的,动物的腥臊气味——像之前那个晚上曾经闻到的气息。

压低声音,玛丽娜急切,带着恳求地说道——“你是谁?你想要什么?为什么——现在?”

在走廊的远端,她丈夫很明显还在他们的床上睡觉。而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会听她说话。

“你会‘感觉’到钻孔——还会有些‘刺痛’,夏特女士——但是会是一种很远的感觉。好像听隔壁房间的说话声——你分辨不出具体在说什么。”

迪吉斯医生的鼻子和嘴都被医用口罩遮住,口罩上方棕色的眼睛露出温暖的眼神,散发出一种犹如父亲一般既有威严又和蔼可亲的气息。

玛丽娜在看牙科医生,她在做一个复杂又花费不小的小手术,她的前几个上牙要镶几个牙冠。迪吉斯医生建议同时使用氧化亚氮——“笑气”——还有奴夫卡因;第一步,给她牙床注射奴夫卡因,因为奴夫卡因的麻醉效果能够持续较长时间,足以维持长达九十分钟的治疗。

胆小者专用牙医!这是迪吉斯医生的专长。玛丽娜很感激给她用了足够的麻醉剂。她的痛点比较低。她不太能扛得住疼痛。就算是使用氧化亚氮,她也可能会紧张,焦虑。更不用提笑了。过去很多次在迪吉斯医生的牙科治疗椅上吸氧化亚氮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哪一次有要笑的感觉。

迪吉斯医生的助手菲力帕,一位丰满的小个女人,化着妆的脸上总是很欢快的表情,甜甜地说道:“夏特女士,我会把椅背稍稍放倒一些。”

牙科治疗椅被放倒了一些,比之前放得更低了些。她的脚抬起来了些,头部被放低了下去。血液都涌上了脑袋。菲力帕用面罩盖住玛丽娜的鼻子和嘴巴给她用氧化亚氮,玛丽娜浑身下意识地紧绷起来,似乎害怕深呼吸,害怕把自己交给那奇怪的,让人恍惚、失去意识的麻醉剂。

她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张旅游照片,就在她正上方的天花板上。希腊圣托里尼岛高低不平的海岸线。

迪吉斯医生的办公室里到处都是颜色亮丽的照片,都是他到处旅游的照片。这简直就是一本华丽的旅行宣传册:埃菲尔铁塔、威尼斯运河、古罗马遗迹、雅典卫城、伦敦塔。圣托里尼岛的峭壁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犹如交错的牙——门牙——原始——似乎有些残酷——但是很美,很浪漫——玛丽娜一直盯着它,她感觉似乎飘了起来——一种美妙的悬浮的感觉遍布每一个毛孔。

她笑了。圣托里尼岛的峭壁中间好多狼一样的动物,精瘦、轻盈、若隐若现——几乎看不见,但是又看得见——它们的眼睛闪着光,犹如云母,它们一个个、一对对地小跑,舌头伸在外面,一小群皮毛上带着斑点的动物;有的是成年的,有的是小幼仔,圆圆的耳朵高高地竖着,圆圆的眼睛犹如小孩的毛绒玩具。

玛丽娜一定笑了。她一定很大声地笑了出来。

菲力帕说:“夏特女士,这非常好!放松下来很好。你需要你的杂志吗?迪吉斯医生正在处理另外一个病人,过几分钟就会过来。”

《国家地理》从玛丽娜的手上滑了下去,掉到了地上。菲力帕把它捡了起来,递到玛丽娜手上。玛丽娜之前正在看一篇关于一种奇怪仪式的文章——中国年轻的女性许配给死去的男子——这是为了什么奇怪的原因,玛丽娜无法理解。

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嫁给一个死去的男子?是活着的男子的女人太多了么?她们怎么继承财产,如果丈夫结婚前早就死了?是中国年轻的新娘想嫁给死去的男子,还是说这种风俗是她们家族的意愿?“新郞”的家族又会怎么样?玛丽娜试图继续看下去,但是她的思维已经朝四方飞散,她脸上是持续的笑容,她觉得那太——太有趣了……她开始大笑起来,似乎气体——氧化亚氮——挠着了她的痒痒肉——还没开始吗——开始了吗?——哪怕是菲力帕把那似乎又要掉到地上的杂志从她手上拿开,她也没有反应。——“夏特女士?你睏了吗?”玛丽娜跌跌撞撞地迈着步子——她的眼睛闭着,她看不见脚下——她恍惚,眩晕——她摔倒了,膝盖着地——她用手,用膝盖——在岩石间爬行……眼前闪现的是一张熟悉但是却很久没有再看到过的脸——一张孩子似的脸,严肃瘦削的脸颊,有斑点的皮肤还有显眼的耳朵。

“‘罗勃·盖尔德’。”

“谁?夏特女士?”

罗勃·盖尔德!这就是出现在玛丽娜家里的那个人,而且,不知怎么回事,他也是那个她回家时吓到她的生物——罗勃·盖尔德——玛丽娜都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

玛丽娜惊讶坏了。她使劲抓着牙科治疗椅的把手,以免掉下去。微弱疑惑的声音,她说道:

“一个我认识的男人,菲力帕。一个年轻男人。我是说——在那时候。他那时候很年轻。但是——我更年轻。”

太久以前的事了!玛丽娜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罗勃·盖尔德,罗勃·盖尔德也肯定忘记了她。

她是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上生物专业博士课程的时候认识盖尔德的——他那时候是玛丽娜所在那个实验室的助教,指导专家是在生物学研究方面享有盛名,后来很快就获得了诺贝尔奖的资深教授。玛丽娜曾经为那位著名的教授所胁迫,他几乎从来不承认她的存在,除了有时候会盯着她,似乎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在实验室里,玛丽娜向罗勃·盖尔德汇报工作。是盖尔德主管实验室里年轻研究生们的工作,而且没有办法,玛丽娜很多时候都要依靠盖尔德。

她问菲力帕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你看到了某个不在场的人?”

“你说的是鬼魂,夏特女士?”

鬼魂?罗勃·盖尔德会变成鬼魂吗?玛丽娜不希望这样。

“哦,不——他看起来并不像鬼魂。他的举动不像鬼魂。我敢肯定他不是鬼魂。他不是那样虚无缥缈。他留下了脚印,他还有——一股气味……”回忆起之前的景象,玛丽娜开始发抖。

“夏特女士,可能是他死了。然后他的魂跑来召唤你。”

菲力帕幽幽地说,似乎自己遇到过鬼魂。

“哦,但是——我并不认为……罗勃·盖尔德太年轻了,不会死的。”

“夏特女士,人不会因为年轻就不会死。”

玛丽娜有些生气,她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脑袋里弥漫着的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曾让她大笑的——突然就消失了。人不会因为年轻就不会死!

当然这是事实。这完全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尖锐了,菲力帕说道:“可能他遇到了困难,夏特女士,可能是他生命里难埃的日子,然后他想起了你——好像发出了一种祷告。”

菲力帕严肃的犹如诗韵似的话,打动了她。

“我希望罗勃没有——没有受到伤害。他应该还年轻……相当年轻。”

实际上罗勃·盖尔德那会就是比她们稍微年长的研究生,玛丽娜记得。或许快三十了,玛丽娜认识他的那时候。现在他应该差不多快五十了——至少是跟皮尔斯差不多。玛丽娜感觉自己的心中突然一堵,她想再见到他。

菲力帕问她:“那是个男人,夏特女士?是吧?某个——跟你很亲近的人?”

玛丽娜感觉脸上有些发烧。一种飘渺的笑缠绕着她,像一群蛾子。

虽然玛丽娜已经四十三了,但是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那么大。她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到二十三。(她认识罗勃·盖尔德那会才二十一,在她短暂而且并不开心的仅有的一年的研究生生活当中。)很突然,想起了罗勃·盖尔德!这是对一个男人的情感,对一个二十二年没见过,并且一无所知的男人的情感。并不是他们彼此失去了联系——他们实际上从来没有真正有过联系。

在生物实验室里,玛丽娜是年纪最小、最不谙世故的一个,也是仅有的两名女生之一。她感觉就像是游泳的时候遇到了激流——她经常无法理解别人说的东西,哪怕是用最浅显易懂的方式,她自己的每一次陈述对她来说都是一次噩梦,都伴随着焦虑和恐惧。她绝望地想,她的教授们——都是男性,会让她在开学前一两周就崩溃——都不会注意到她,也不会改变他们的想法。

虽然他自己的科研特别忙,罗勃·盖尔德还是花时间和她碰面。她的实验遇到了困难——他试着指导她解决困难往下走。他帮助她,对她很有耐心,很和善。很多次,他的耐心似乎都要耗光了——但是他还是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讽刺挖苦的话。玛丽娜注意到他不像其他的男研究生,他从来都不会说大男子主义的话。他并不是一个特别有魅力的人,从长相上看——他经常不刮胡子,他的皮肤坑坑洼洼,还有斑点;他的头发稀疏,土灰色,感觉脏兮兮的;他的衣服皱巴巴的,也让人感觉脏兮兮的;忙累了,焦虑的时候,他身上就会有一种气味。在实验室做报告的时候,他很拘谨,局促不安,这让他所讲的东西里包含的创造力和才智大打折扣;领导这个实验室的资深教授提出的一个尖锐的问题,让他彻底混乱了,虽然他确实很清楚地知道答案;在极度紧张之下,他张开嘴呼吸,说话也变得犹犹豫豫,似乎是为了防止口吃。但是他的眼睛是灰绿色的,玛丽娜觉得非常漂亮。

她没有爱上罗勃·盖尔德,当然没有!——她发现了别的更有魅力的男人,吸引她的男人。其中之一就是皮尔斯·夏特。

很突然,玛丽娜在研究生第一年的春天中断了学业。她的指导老师找她去谈话,告诉她研究生委员会不建议她继续课程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惊讶;然而她被击垮了,伤得很重。虽然如此她还是明白她遇到了麻烦,似乎不能和其他研究生一起去竞争,她多少还是希望——她曾经希望——能对她有所照顾,因为她已经非常努力;某种休学的决定……但是在她导师的办公室里,那个老男人冷冷地盯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离开,顷刻之间她感觉她努力建立的一切——她努力学习的那些天、那些周、那些月,她的实验工作,还有她为了公开汇报所做的努力——曾经正面积极的、充满女人味的、甜美的这一切——都被扫到了一边,犹如暴风雨中的日本郁金香的花瓣。

她晕头转向地离开了导师的办公室,似乎那个男人刚打了她一耳光似的。她可能会觉得,他以这种方式跟她说话因为她是女人——一个吸引人的年轻女人,长长的浓密的披到肩膀的淡金色头发,她不像其他女研究生那样,穿着带破洞的牛仔裤和套头衫;男人们不愿意把她当回事。女科学家们也不愿意把她当回事。在看起来最没有偏见的环境里,有一种明显的性别意识,性别敌对盛行。所有的生物——所有的生命——都和性有关:性别吸引、性交、种族繁衍。那就是生命的全部。

在生物大楼的走廊上,她遇到了罗勃·盖尔德,盖尔德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冲她微笑,正准备打招呼——玛丽娜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被退学的事告诉了他。那个夏天她不能再和他一起工作了——(像原计划的那样)——而且秋季她也不会再回来了。在盖尔德的脸上她看到——她能确定这点,事后——他并不怎么惊讶,跟她预想的并不一样。她想,当然!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曾经指导过她。他曾经对她一直很真诚。他并没有保护她。一股怒火直冲脑门,玛丽娜打断了她,不想听他对她表达的同情,建议她可以去试试别的学校,或者可能的话,如果她希望教生物,她可以去教育学院拿一个教师资格,她打断了他的话说她其实并不在乎,她其实并不喜欢宾州大学这里的课程,她其实也并不喜欢科学,还有科学家的生活,如果都是宾州大学那些科学家们的样子的话。罗勃·盖尔德很吃惊地盯着她,她说话的时候嘴巴痛苦地扭曲着,“嗯——不管怎么样,我要订婚了。我要结婚,然后搬走,离开这里。这样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在盖尔德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之前,她就很粗鲁地转身走了。她生气,大发雷霆,这样她不会太受伤害。她再也不想见到罗勃·盖尔德。他曾经是她唯一的朋友,然而她开始恨他,因为他背叛了她——他没有帮她,所以他就是背叛她。这是男女之间的事,有关性的事情。她是双方里弱势的一方,他有义务帮她——然而他没有。她再也不想再见到罗勃·盖尔德了,甚至都不愿意再想到他。她会寻找像皮尔斯·夏特这样的男人,他们理所当然觉得自己更强壮有力,他们会保护她。

玛丽娜想要的不是平等——除了名义上。实际上她想要的是依靠,还有对依靠的认可。一个女人被爱,准确地说是因为男人足够强大,可以爱她。一个和女人平等的男人是弱小的——因为他和她没有区别。

罗勃·盖尔德在他们最后一次相遇之后,没有再试图联系玛丽娜。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似乎从未发生。她和皮尔斯·夏特订婚,然后嫁给了皮尔斯·夏特,她从来没有想过罗勃·盖尔德,除了那次她看到报纸上提到了他的工作——纽约时报科技专栏,刊登了罗勃·盖尔德关于动物行为和动物“语言”的实验,她心中一阵酸痛,好像是嫉妒,还有懊悔;但是也只是一闪而过。皮尔斯曾经问她,“你到底在看些什么,玛丽娜?”——他很好奇,不知道玛丽娜在看什么,能看得那么专注;玛丽娜告诉他,她在看关于“动物交流”的东西——一系列的实验,她读研的时候认识的一位生物学家做的实验。

皮尔斯把报纸要过去,他也要看看,他把报纸放在他的电视椅旁边,据玛丽娜所知,他之后再也没有碰过这报纸。

“‘罗勃·盖尔德’。他不可能还活着。”

纯粹出于好奇,玛丽娜在互联网上搜索罗勃·盖尔德。她并没有要联系他的想法。很让人吃惊——很高兴地——发现罗勃·盖尔德在工作中是如此成果丰硕:在宾州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后去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做博士后;他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芝加哥大学,还有剑桥大学(英国)教书;他从国家科学基金会,还有其他组织获得了无数的奖学金、荣誉还有基金;他在非洲待了好多年,研究“社会性食肉动物”行为;目前他是缅因州班戈高等研究学院的高级研究员,他在那里主持一个野外观测站,进行生态和动物行为的研究。他已经成为研究花斑鬣狗的专家。

花斑鬣狗!那是非洲才有的。然而,当玛丽娜在互联网上搜到花斑鬣狗的时候,她发现那跟她在她家房子外面的阴影里看到的生物几乎一样。

她想,罗勃在想我。就是这么回事!

她给班戈学院的罗勃·盖尔德发了一封电子邮件,问他是否还记得她,说她很快要去班戈看一位亲戚,很想去参观他的著名的鬣狗农场——

几乎是马上她就收到了回信——

亲爱的玛丽娜——

欢迎随时来班戈。我会带你参观我的花斑鬣狗。我想你会发现它们是很美丽的动物,它们一直被人类无知地贬低并且“恶魔化”。我当然记得你!实际上——很奇怪——几天前我还想起了你——不知道为什么。

诚挚的

罗勃·盖尔德

盖尔德允约了,玛丽娜决定赴约。她这么莽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这并不是她的风格;后来她告诉皮尔斯,她会出去一天或者两天,不是请求他同意只是告诉他一声,在看到他满脸惊诧反对的时候,她都对自己脸上表现出来的镇定感到惊讶。

“你要出去?去缅因?都不告诉我?去看表妹?——这是你哪个表妹?我见过她吗?”

见过,玛丽娜说。很久之前,他见过她表妹瓦莱丽——在他们婚礼上。

“你不记得了吗,皮尔斯?你还说你挺喜欢她的——你认为她很‘通情达理’。”

皮尔斯皱起了眉头。皮尔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忘记了某人或者某事;他不会让自己承认忘记了玛丽娜的表妹瓦莱丽。

“我怎么不知道你在缅因州有亲戚。”

“我在缅因是没有‘亲戚’——只有瓦莱丽。她离婚了,在一个高中教生物,她之前做了乳腺癌手术,现在刚刚康复,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她。就一天或者两天。”

皮尔斯隐约对乳腺癌这几个字有所排斥,她能看出来。他问玛丽娜为什么想去看她,如果她也和她不是很熟——“是她希望你过去?”

“当然她希望我去。她邀请我去的。”

“但是为什么?”

玛丽娜开始担心、烦乱起来——似乎事实上她丈夫在挖苦她和她爱护的表妹之间的关系。当然男人们总是质疑这种亲密的关系,因为他们自己很少有……

“因为瓦莱丽很孤单。她需要我。她说——‘我想你,玛丽娜。请来看看我。’”

对此,皮尔斯没有回应。乳腺癌这几个字让他失去了气势。

玛丽娜吻了吻丈夫的脸颊,他的脸颊因为愤怒而发烫。她保证会在周四回来——或者最迟周五回来。而且她会给他打电话。

“你会‘打电话’!我老婆可没这么体贴。”

皮尔斯苦涩的调侃,似乎他知道——怀疑——“我老婆”可能会背叛他。但是会是什么形式,他就不知道了。

我当然记得你!实际上——很奇怪——几天前我还想起了你。

一个人——这是有史以来她独自驾车经历的最长的旅行——玛丽娜开车去缅因州的班戈。她在麻省的一个汽车旅馆过了夜,她的梦很混乱,乱哄哄,充满了劳累。在十一月明亮耀眼的阳光里,她朝着班戈高等研究学院进发,班戈学院位于班戈东北两英里的地方,到了那里之后,她又沿着山间小路开了一英里到了盖尔德教授的野外观测站——低矮的建筑,铁丝网围栏,几辆皮卡车和卡车,还有空气中明白无误的动物小便的骚臭。

一个皮肤干皱的小个女人小快步来到她身边,脸上带着微笑——“玛丽娜吧?盖尔德教授正在等你。请跟我来。”

玛丽娜紧张得直打哆嗦。她相信这就是她现在的心情——兴奋、期待——而不是焦虑不安。她环视四周的建筑,在冷冷的深秋的阳光映照下的房子,还有围栏围着的鬣狗圈,年轻的穿着牛仔裤、连帽外套和长靴的助手们。神气活现的皮肤干皱的小巧的女人就是这些年轻助手中的一个,因为在盖尔德博士的动物实验室里工作显得变老了。

好强烈,动物的骚臭!玛丽娜的鼻孔感到有些刺痒。她是不是唯一一个注意到这气味的?——当然,其他人都已经习惯这气味了。这里就是“野外观测站”了——室外的,跟一般意义上的实验室有所不同的科学实验室。她的生命里本来也应该有类似的这种地方——她的工作生活——如果她能够继续,能够做一名生物学家的话。

远处传来一声高喊——打招呼:“玛丽娜?”一个穿着笨重夹克的男人一路小跑着过来了——他面容憔悴,银灰色的头发被风吹起——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伸出了手——“是我——罗勃。”

玛丽娜盯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没错,这就是罗勃·盖尔德——她二十二年前的朋友……他很冒失地抓住她的手摇晃起来——她感觉到这个手有些异样——她看到这个手上有两根手指已经不见了。

“哦,这个?不好意思!多少年前的事了,一次小事故,在非洲。”

罗勃·盖尔德笑了,似乎是什么私密的,让人窘迫,但是又很值得怀念的事。

“你的鬣狗没有咬掉你的手指,是她干的吧?”

“‘她’,应该是。没错。”

玛丽娜使劲让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之间的感情让人感觉轻松愉快。她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一种高兴得快要晕倒的感觉直冲脑门,似乎她脚下的地面都已经倾斜了。

罗勃抓住了玛丽娜的胳膊,似乎有些不相信——她这是真的吗?他直直地盯着她,靠过来了些。玛丽娜能闻到他的呼吸——肉土混杂的气味——底下还有隐隐的腐烂的气味,好像什么东西熟过头的感觉。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满面皱纹,歪着嘴笑,露出参差不齐黄黄的牙齿,身上穿着有很多拉链和口袋的伐木工夹克,裤子和靴子上满是泥点。如果玛丽娜在大街上遇到他——她能认出他么?她会希望认出他么?他看到她是多么开心啊,不过还有点紧张,还能感觉到有点胆怯,就像是无法相信自己会有如此的好运。“到哪我都能认出你来,玛丽娜!你几乎一点都没变。”

玛丽娜笑了,轻轻挣脱开了罗勃·盖尔德;她不太习惯被人这么盯着,被人这么注视,也不习惯别人靠她这么近,气息都能喷到她脸上。

和她丈夫身体上的亲近那是另外一回事。他们之间有——仍然有——亲昵的行为,但是皮尔斯脑子里没有多少玛丽娜;不管他的心思在哪里,似乎都不在她身上。

“我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我是个结了婚的女人……”

“可是——你有孩子吗?”

“没有,你呢?”

罗勃笑了,耸了耸肩。他有三个孩子,他说,现在都长大了,成年了——“现在都独立了,自己过去了。”

“那——你妻子?”

“‘妻子’?没有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了。”

一种渴望和孤独的表情出现在了这个男人的脸上。他黄黄的牙齿闪着光。玛丽娜感觉到一阵眩晕——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召唤我。他需要我,他失去了最亲的人。

这个男人有一种很奇怪的孩子一般的率直——这个陌生人——似乎他完全不习惯与人交流,他还站得离玛丽娜那么近,还那么盯着她。她心中暗暗浮出一个不舒服的念头,罗勃·盖尔德在嗅她……他的鼻子并不是特别大,但是很显眼,黑黑的鼻孔一张一合。

罗勃打了个响指,把那个矮小的脸色干皱的女人叫了过来,让她赶紧去他办公室准备咖啡。他会带着他的观众参观这个野外观测站,二十分钟之后会回办公室。

“你能来这太好了,玛丽娜!你可来……这里了。”

和玛丽娜并排走着,手紧紧抓住她的大臂,似乎害怕失去她一般,罗勃问她自从在宾州大学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她过得怎么样——她有没有去当生物老师?——她是不是还继续保持对科学的兴趣?——家庭怎么样,她是不是嫁了一个科学家?玛丽娜想到把皮尔斯当成科学家就笑了——他可没有这种气质,他也很明显没有耐心——她很简短,尽可能简短地向罗勃介绍了一下皮尔斯的状况——“他是一名律师。他是伊克斯多尔医药公司的首席律师。他很成功。”玛丽娜听到自己的话语中似乎有些懊恼。成功!这听起来多庸俗啊——似乎成功多像那回事似的。“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我是说,某种特定方面的聪明。他是个很好的人……”玛丽娜停了下来。实际上,皮尔斯真的很好么?

“你会不会——是不是——有点遗憾没要小孩?”

这是个特别的问题,他们见面还没几分钟就问这么特别的问题!但是玛丽娜明白,生物学家关心的就是生育,遗传。要换做另外一个女人,肯定会觉得被冒犯了——玛丽娜则很坦白地回答:“要是和皮尔斯·夏特生孩子,我可能真会感到遗憾。”

罗勃很严肃地点了点头。他的手仍然没有松开,还抓着玛丽娜的大臂。

他们来到了水泥路边的一排鬣狗圈。罗勃告诉她,最著名的花斑鬣狗观测基地在伯克利:班戈观测站要小很多,但是在其他方面有自己特点。当然,他和他的助手们都同样做出了很大贡献。他们的观点都是原创的。玛丽娜要集中听罗勃讲话有点困难,她感觉血往头上涌——她都跟罗勃·盖尔德坦承了些什么啊?跟一个完全不怎么熟悉的男人坦白?“要是和皮尔斯·夏特生孩子,我可能真会感到遗憾。”

这句话好像不受她控制就从她嘴里蹦了出来。以前玛丽娜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甚至直到现在她都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这儿——这是纳克索斯和特洛伊。”

花斑鬣狗站在那一动不动,在十五尺远的地方盯着他们。它们很直接地伸着鼻子,一嗅一嗅的,它们云母一般的眼珠闪烁着光芒。这儿尿的腥臊气特别重,几乎要把人熏倒。

“纳克索斯?过来。”

两只鬣狗里身形较小的那一只慢慢地走上前来。大的那只,还待在狗圈后面没有动,还在观察。

“这是来我们这儿的客人,纳克索斯——‘玛丽娜’。”

鬣狗点了点头。它的圆圆的耳朵高高地竖着。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它那快速动来动去的鼻子湿湿的,黑乎乎的。

罗勃带着玛丽娜来到了第一个铁丝网围着的狗圈,里面有两只花斑鬣狗。狗圈和动物园里那种后面开口的笼子一样,鬣狗能从那里去更大的、宽广的外部空间。

罗勃嘴里咕咕地叫着,手指伸到铁丝网眼里面冲它们打招呼。不过玛丽娜没有往前走到笼子边上,罗勃让她待在后面——他自己走到前面去;他跨越了水泥地上画的一条白线,这条白线离铁丝网大概十八寸远,玛丽娜觉得那应该是条警戒线,告诉你不要跨过去离笼子太近了。

“纳克索斯只有一岁大。我帮助喂养的——我们是‘好伙伴’。呃,纳克索斯?乖小伙……”

玛丽娜看着那狗一样的动物凑近罗勃·盖尔德伸进铁丝网眼的手指,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三根手指,短粗的大拇指,罗勃的右手上就剩下了这么些。虽然它露出了尖利的黄黄的牙齿,舌头耷拉着,而且眼光闪烁,像玻璃一样闪着冷酷的光芒,鬣狗还是低下了头,似乎是在顺从罗勃,允许他的手碰它。低矮的圆圆的臀部微微地颤动,显示出动物无声的愉悦。

“它们最早来自非洲大草原。我是说——这个种族。我们1989年在这里建立了这个花斑鬣狗野外观测站,然后一直运转到今天。圈养起来的花斑鬣狗繁殖非常快。”

“这是——它是——很漂亮的动物……”

虽然玛丽娜的话说得很热情,但是言不由衷。虽然粗糙的黄褐色带斑点的皮毛闪着亮光确实很吸引人,它盯着那里的感觉也几乎像人一样专注。玛丽娜觉得哪怕是鬣狗那标志等级的气味不再让你的鼻孔刺痒,它们也会摄魂夺魄。她屏住了呼吸,希望那动物不会突然咬掉她朋友的手。

“谢谢你!是的,有很多人是这么认为的。没有哪个动物像鬣狗——‘笑面鬣狗’这样被人类恶魔化。豺狼、秃鹰,不管是哪一种食腐动物——你会认为人类足够聪明,能充分认识它们,在生态系统里面,所有的生物都是‘同样’的——都有‘同样’的地位。没有食腐动物、没有蛆虫——那我们会在哪里?”

玛丽娜试着去想。我们会在哪里?

听着那孩子气的诚挚的声音,玛丽娜回忆起他们在宾州大学的日子,罗勃告诉玛丽娜,他的野外观测站有十四条成年花斑鬣狗——七公七母。这里有一条领头母鬣狗和领头的公鬣狗。所有这些鬣狗之间都是有血缘关系,是严格属于同一个种群的。它们是母系种群——包含母亲子种群、女儿子种群,以及子孙后代;在野外,公鬣狗是“移民”,是从其他的种群过来的。花斑鬣狗很特别的一点是,雌性要比雄性体型大,更具有攻击性并且占据统治地位;那只领头母鬣狗地位要比那只领头公鬣狗高,所有的母鬣狗都要交配产仔,那只领头母鬣狗后代的地位要比其他母鬣狗后代的地位高。

“花斑鬣狗最为特殊的一点是,雌性的外生殖器具有‘雄性特征’——阴蒂进化成了一个很大的‘伪阴茎’——并且没有外阴道。雌性花斑鬣狗通过阴蒂排尿、交配,以及生产。”

围栏另一端有一只鬣狗歪着脑袋碰撞罗勃残缺的手,现在又发出了低沉的咕哝声,被这危险的动物分了神,玛丽娜不知道自己听的对不对。阴蒂?伪阴茎?

罗勃继续说道:“雌性的阴蒂也会勃起,很像雄性的阴茎,而且尺寸几乎能和雄性阴茎一般大。我们并不确定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可能会认为那是雄性激素在起作用——在鬣狗生长发育的不同阶段转化成睾丸激素——但是我们没有发现相关证据。当雌性生产时,幼仔要通过狭窄的、隧道一般的器官——阴蒂最顶端——有时候生产过程会很困难。”罗勃很严肃,似乎他见过那种困难的生产,而且不只一次见过。

玛丽娜感到一阵战栗。多可怕啊!她记得她上学时还没对生物着迷的时候,她就无法承受动物生命里这种没有目的的事实。

她知道——达尔文伟大的进化论是一种自然选择,是获得生存的随机特性——不,不是获得,那是拉马克的邪说——是吗?——仅仅只是随机、机遇、没有目的——像罗勃·盖尔德这样的生物学家会笑话她的,如果她说出诸如获得、目的之类的词。

很可能她被这个定律打败了,有如被她导师的冷淡高傲打败一般。似乎女人比男人更相信生活中的目的,她一定要认为她自己有某种目的——否则,怎么可以继续?

“但是这一定很危险,工作中和这些动物相处。哪怕是你和它们是‘好伙伴’……”

“嗯,是的。我们也犯过不少错误。但是我们爱我们野外观测站的花斑鬣狗——这是让人兴奋让人愉悦的工作。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为什么,在这么多的鬣狗种属里,只有花斑鬣狗的雌性有‘伪阴茎’——除非我们在伯克利的同行能抢先发现。”

他们继续往前走。现在玛丽娜注意到罗勃走路有点轻微的跛行,偏向左腿。她不想问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我的腿?你注意到了?”罗勃咯咯地笑了,捶了下左大腿。“这是一次意外,实际上——典型的意外。不是因为不小心。第一只鬣狗来到我们观测站的时候……”

他未假思索,脱口而出讲了一个惊人的故事,不仅仅是逗人一笑,也让人感动。玛丽娜有点畏缩地皱起眉倾听着。

“嗯——这个物种的哺乳动物,人们观察到刚出生的幼仔就会互相攻击。”

罗勃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微笑。给人讲述这残忍的知识似乎唤起了生物学家一种赞叹,甚至是骄傲之情。

玛丽娜注意到她的老朋友的脸坑坑洼洼,满是斑点。他的皮肤比她印象中的要粗糙了许多,很像是经历了非洲阳光和风雨的洗礼;他的鼻子上布满了黑豆,跟小铅弹似的。他的呼吸里有一种肉的气息,一股土腥气,血液干了的气味……金丝边的双光眼镜后面的灰绿色眼睛现在已经有些混浊了。她发现自己带着一种奇怪的亲切之情盯着他。

他召唤我来这里,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但是为什么?

罗勃说他对花斑鬣狗开始有兴趣是因为在伯克利做动物社会行为和繁殖的博士后研究的原因——“花斑鬣狗绝对是最让人兴奋的研究对象!我有两个好朋友做猴子研究,而我妻子——前妻——则研究狨猴——但是我们那些研究花斑鬣狗的感觉到了特殊的使命,我觉得。花斑鬣狗身上有着那种耸人听闻的,不恰当的传闻——我们想改变人们对这个物种的看法。比如,在一般公众的眼里,鬣狗被认为是‘懦弱’——‘邪恶’——不如狮子,不如它们的捕食竞争对手——这完全是不恰当的。”罗勃捶打着自己的左大腿,情绪激昂。

在接下来的一间狗圈里,好几只鬣狗在兴奋地小跑,似乎纳克索斯和特洛伊用难以察觉的方式警告它们等待一个陌生的参观者。这是美美、酷比、巴克斯特、金波还有康多丽萨。罗勃喊那个面部干皱的小个子女助手过来喂它们——“差不多快到午餐时间了。我们不想过于打扰它们的规律。”在这些鬣狗里,很明显最大那只比别的地位要高;那是康多丽萨,母鬣狗头领,罗勃解释道,它第一个进食,这时候其他鬣狗都跟它保持一段距离,焦急地转来转去,发出低吼声、呜咽声。玛丽娜忍不住想捂上眼睛——给鬣狗喂食太恐怖了,很奇怪地刺激着感官,甚至还包含着情欲成分;看这个完全不是个让人开心的事。在什么样可怕的情况下,玛丽娜心中暗自揣测,她才会这样吞食食物?

她无法想象这点。没有这样的情况。她宁愿饿死,她觉得。总有些事情是人类不会去做的。

小个女人穿着粗斜纹牛仔裤、笨重的粗斜纹夹克,还戴着一顶羊毛帽,低低地压到前额,似乎对鬣狗有一种特别的自豪,对鬣狗风卷残云般的胃口特别骄傲,她抬头看了一眼玛丽娜,脸上是一种格外亲切的笑容。罗勃说道:“玛丽娜,这是丹娜——她是第一批来到这个观测站工作的。我们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间,丹娜,是吧?”

丹娜低声咯咯地笑了起来,身体都跟着颤动。是的,他们是的!

虽然丹娜以前学习生物很认真,但是她从来没有研究过“社会性肉食动物”,而且喂食的景象把她吓坏了,丹娜塞进笼子里的肉,好像是人的尸体,身体和腿;虽然事实上,罗勃解释说,那是鹿肉——“奥克兰有供应商供货。”它们狼吞虎咽,绝不停歇,高效快速,看起来真让人害怕。飞溅的血液,骨头的碎屑!——鬣狗喉咙深处发出低沉警示的嚎叫,似乎是一种很恶毒的叫声。玛丽娜情愿干一些智能观察——人类是不是仅有的能品尝食物味道的动物?——但是鬣狗进食太扰人心神了,而且罗勃·盖尔德站在围栏外全神贯注观察的神情也让人不安。贪婪的康多丽萨最后终于允许其他的鬣狗去啃食剩下的尸体,它们一个个喷着粗气,贪婪地吞食着每一块肉——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血块——水泥地面上只留下一片湿乎乎、油腻腻的痕迹,而这也有一只体形最小的鬣狗迫不及待地舔食。

玛丽娜小声地说,“为什么——什么都没有留下。它们把什么都吃光了。”

罗勃·盖尔德和丹娜笑了,似乎很骄傲。

“它们就算不——完全不——‘饥饿’的时候也能吃。吃就是它们的命。”

“吃、睡、交配、生产——防止被狮子猎杀——这就是它们生命的全部。”

“嗯,它们也哺育。雌性的。”

“当然它们也争斗,甚至是幼仔都会争斗。”

“幼仔们也一起玩耍。那是很迷人的景象。”

眼前的鬣狗没有一点好玩,它们吃完了最后一块肉,很明显还是饥肠辘辘;它们舔着嘴边的血迹,眼睛里露出一种很强的欲望盯着围栏外面两条腿的生物。它们短粗的后腿肌肉紧绷,低垂的尾巴一动不动,似乎是动物诡计多端的出击前的平静。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带着一种女学生的活泼,玛丽娜说道,“你说是不是智人(注:现代人的学名)才是唯一能真正品尝到食物味道的物种?我是说——不仅仅是……吞食。”

“是这样子,玛丽娜——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吃东西是为了活命。关于‘味道’这个概念——建立食物‘味觉’——总体来说,对‘第一世界’都是奢侈的。”罗勃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很温和的学术风格,然而玛丽娜知道自己被指责了。“自然界里,生活主要就是找寻食物——摄取食物。如果这个活动停下来了,生命也就停止了。”

丹娜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种冷酷的微笑。这个中年女人太矮小了,穿着那粗斜纹衣服跟侏儒似的显得是那么的瘦小,或许她幼年时可能是满目疮痍的第三世界的营养不良儿童。然而她那跟地精似的脸上满是笑容的褶皱,这可能会让你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在这里为盖尔德教授服务她很幸福。

蹲下身子,靠近铁丝网,罗勃嘴里冲着最近的几只鬣狗说些什么,似乎它们是一群可爱的小狗,罗勃说道:“过来跟玛丽娜打个招呼,伙计们!巴克斯特、酷比——过来!”

下意识地——只是为了表示友好、开心,没有考虑自己的厌恶——玛丽娜向前越过了水泥地面上脏乎乎的白线,来到笼子跟前;罗勃立刻推着她的腿把她往后推——“玛丽娜!不要”——就在这时离得最近的一只鬣狗跳起朝她扑过来,疯狂的笑脸下沾着鲜血的牙齿闪着光芒。笼子里一阵混乱,鬣狗们狂吠起来。玛丽娜觉得自己很傻,同时感觉到一阵头晕。

“对不起!我忘记了。”

“没有危险,玛丽娜!不过最好还是待在白线后面。”

玛丽娜偷偷瞄了一眼手表。参观鬣狗的行程太让人筋疲力尽了!她觉得自己似乎饿得跟鬣狗似的,犹如鬣狗之前盯着她那种饥肠辘辘,已经很久了,尽管她到观测站还不到一个半小时。

但是罗勃很急切地想带她看剩下的在笼子另一端的开放式狗圈;有两个这种开放式的狗圈,每一个都有半亩大,周围有大概二十英尺高的铁丝网围着。玛丽娜很不安地揣测,鬣狗会不会试着——用爪子——爬过围栏;她确认她没有靠近它,罗勃在前面挡着她,领着她朝前走。罗勃用一种低低的、爱抚的声音喊那些鬣狗——“瑞恩杰!布龙迪!海斯!赛百利!来跟玛丽娜打招呼!”——但是鬣狗们都站在那不动,盯着他们。你几乎会认为这些体形奇怪,有着与众不同的花斑皮毛的动物是某种家养的狗,跟狼有点关系的;除了它们短粗的后腿,还有它们高度警惕的眼神里那种极度的坚毅和专注,一种饥饿的专注,玛丽娜从来没有在哪一只家养的狗身上看到过。

突然,似乎它们感受到了某种信号,集中在一起的鬣狗们突然四散分开,焦躁地跑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呜咽。很明显它们在互相交流,而不和它们微笑的主人交流。

如果它们能逃出来,它们会把我们也吞食了。哪怕是罗勃。我们所有的人,什么都不剩。想到这儿玛丽娜不禁心中一惊。

皮尔斯会怎么样,如果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他妻子身上?皮尔斯·夏特要如何向他伊克斯多尔医药公司的同事们解释?说他妻子遇到了出人意料的极特别的意外——玛丽娜死了,被鬣狗吃了。被鬣狗吞进了肚子,什么都没剩下。

玛丽娜心中揣测:保险调查员会要求检查鬣狗胃里面的残余物么?但是没有保险调查员会知道必须迅速行动,在这些残余物通过鬣狗的胃之前检查。尸检也没有办法进行,因为完全没有尸体残骸。

就知道往坏处想!玛丽娜无法理解这些念头都是从哪冒出来的。

看到她紧张的神情,而且她笑得很古怪,罗勃很温柔地把手搭在她胳膊上。“别担心,玛丽娜——它们不会逃出来的。而且就算逃出来了,我也会保护你的。”

罗勃·盖尔德的办公室很大,乱糟糟的,人造枫木墙纸的墙面上贴着很多鬣狗的照片和图画,罗勃给玛丽娜看了一段他拍的电影,那是得到联邦拨款关于鬣狗的“社会行为”——母鬣狗和公鬣狗都会对一只趾高气扬的母鬣狗首领顺从无比;六个月大的幼仔就会对只比它大一点的母鬣狗首领的幼仔表现出顺从;腿细细精瘦的同一辈的鬣狗们会互相整理皮毛;鬣狗母亲也会精神勃勃地为女儿整理皮毛;一只公鬣狗和一只母鬣狗交配——动作笨拙,因为公鬣狗的后腿很短,而母鬣狗体型又比公的大,母鬣狗似乎很生气,在公鬣狗笨手笨脚上爬到它身上时,抬起头发出一声嘲笑似的咆哮;一只怀孕的母鬣狗产崽,花了不少时间——很怪异,很困难地往外生产崽,小崽看起来跟一团团湿乎乎暗淡的皮毛一般,通过那卷须状的器官——阴蒂,伪阴茎——被产出来,这是玛丽娜近距离见过的,几乎最可怕的一件事情,这是她见过的最为痛苦的生产,让她感觉恶心,头晕。甚至是那只产崽的母鬣狗看起来也虚脱了,而且也很迷惑。这么费力不讨好的本能到底是什么目的?而且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跟一个我几乎完全不了解的男人,盯着这个看?只有一尺来长的小小的还没睁开眼睛的鬣狗幼崽,叼着它们妈妈的奶头的场景才让人看着心情愉快一些,虽然玛丽娜还是准备随时看到这些幼小的跟小孩毛绒玩具一般大小的东西之间爆发出争斗。

接下来,罗勃给玛丽娜展示了他在非洲大草原拍摄的照片,他自己的照片,上面的他那时候很年轻,有一个人的,也有和别人一起的,还有和花斑鬣狗幼崽一起的;有好几张照片里都出现了一位皱着眉头的年轻女性,玛丽娜心中暗想,不知道这是不是盖尔德的前妻,但是她不好意思直接问。罗勃的桌子和书架上好几个相框里都是小孩的照片,很明显那是他的孩子,都很像他,特别是眼睛和鼻子;但是没有孩子母亲的照片。这表明,罗勃和他妻子不是和平分手的,这是件好事情,从她的角度来看——还是并不那么好?(男人对生命里后面那个女人的感情很可能是和之前那个女人的感情再现,这点她很清楚。)墙面上大部分地方都是鬣狗的照片和图画,有很多处理得很精巧,好像卡通画,底下还配着文字——两只花斑鬣狗和笔记本电脑,一只和另外一只说,这是互联网最伟大之处,没人知道你是一只花斑鬣狗。玛丽娜看到到处都是和鬣狗有关,一张鬣狗族谱图表,有圣经大小——名字、日期、数量。快活的小个子丹娜已经冲好了咖啡,还拿来了三明治,玛丽娜和罗勃一起吃了起来,坐在桌边远远观看那开放式的狗圈的后部;玛丽娜早上急切想见到罗勃·盖尔德,都没来得及没吃早饭,现在一定已经饿坏了,但是她却发现自己没什么胃口——刚咬一口火腿奶酪三明治她就感觉到有一点恶心,似乎是脑海里泛起了一丝最好还是忘掉的记忆。

丹娜还拿来了蓝色透明塑料瓶的矿泉水——玛丽娜拿起来急切地喝了起来,她已经渴坏了。她的嗓子快要冒烟了,嘴唇也快要裂了!似乎已经在什么干燥的野外待了好多天似的。

像笼子里的鬣狗,似乎是用那种令人难以察觉的方式交流,罗勃·盖尔德的助手们一定都已知道玛丽娜的到来,他们都装作凑巧顺便路过他的办公室;罗勃则也很若无其事地介绍她——“这是玛丽娜。我们当年一起在宾州大学上研究生。”

玛丽娜有点感动,罗勃会这么讲她,或者他应该这么介绍她,说玛丽娜曾经是他的学生会更准确;他好心这么说间接表明玛丽娜或许仍然是个科学工作者,而不是一个住在新泽西郊区的医药公司律师的妻子。

随着一次次的介绍,罗勃·盖尔德似乎说起玛丽娜也越来越温柔,越来越亲切;他把自己那份还有她那份三明治都吃掉了,温暖柔和的眼睛盯着她看。玛丽娜再一次看到她朋友脸上细小的伤痕、伤疤,还有一些大疤痕——有一个很大的伤疤,形状跟逗号似的,在发际线附近,而且他那银灰色的波浪卷发也需要洗洗了。然而他男孩似的表情,皮肤有一种年轻的光泽,这让他显得很有魅力,很帅气。哦——她是不是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个她二十多年没见过的男人……她开始感到很难为情,很焦虑。罗勃·盖尔德和他的助手们都很随意地穿着沾着泥点的粗斜纹布和卡其衣服,还有满是泥浆的靴子,玛丽娜穿着裤缝线清晰的黑色羊毛休闲裤,翻领毛线衫外套、紧身绣花米黄色开司米夹克;淡紫色直到脚踝的小山羊皮外套还有意大利黑皮靴。在曼哈顿,她和皮尔斯在贝尔多夫古德曼购物——但是也只是在漂亮的品牌衣物有售的时候。看着长得跟侏儒似的丹娜那地精一般的脸因为笑而满是褶皱,那么渴望取悦她的老师,玛丽娜有一种惊慌的感觉。这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知道罗勃·盖尔德被她吸引,玛丽娜感觉到很激动;在过了二十多年后,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她;不过激起一位男性的欲望,是另外一回事,玛丽娜并不希望这样,不是现在。她也不认为以后她会想这样。她和她丈夫的婚姻很久前就是无性的状态,也没有感情;一种由相互责任而形成的很友好的关系;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这是最理想的婚姻,同样对她丈夫来说也是最理想的婚姻;如果皮尔斯对她不忠,在他某次出差的时候出轨,这对她又有什么伤害?——至于他离开家后怎么过夜生活,跟他选择吃什么饭,或者是不是在酒店房间迷你酒吧喝酒到深夜一样并不会真正干她什么事。但是如果她在这里待太久,罗勃·盖尔德会误会的。

玛丽娜站了起来,伸手去拿外套——没有等待罗勃帮她。她感谢他领她参观,她握了他残疾的手,很快就放开了。“这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地方,罗勃——非常感谢你能带我参观。”

“但是——玛丽娜——你这么快就要走?你不是说要在班戈过夜吗?至少,吃个晚饭?”罗勃看起来有点晕,很失望。

用一种很欢快的声音,玛丽娜说道:“我表妹瓦莱丽——在班戈郊区——这是为什么我会过来——我得去和她待在一起。或许我没在电子邮件里解释清楚,那个可怜的女人才刚到我这个年纪,可是她已经做了乳腺癌手术。”

乳腺癌手术这几个字没有让罗勃·盖尔德有很明显的排斥,不像皮尔斯·夏特那样。但是听到这几个字,罗勃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罗勃很不情愿地陪着玛丽娜向她的车走过去。现在他的腿跛得更明显了,他走的时候似乎一条腿快一条腿慢,好像有一条腿短了一截似的;他一定是很受伤而且有点糊涂,他一直在重复说他本来以为她会多待一会,晚上能一起在班戈吃个晚饭。在玛丽娜车旁边,气氛有那么一会有点紧张,罗勃似乎要搂着她的肩膀亲吻她;但是玛丽娜躲开了,脸上的表情可能是愧疚、抱歉;因为如此罗勃觉得最好是能亲近下,但是现在只能愁眉苦脸地盯着她倒车,然后离开。在后视镜里,她看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他的手还在那挥着,他脸上温柔的淡淡的渴望的笑容随着她踩下油门也逐渐远去。

开车回新泽西的路上,玛丽娜陷入了一种恍惚。她的心跳得很慢,很平静。不管那儿有什么样的危险——她已经躲开了。捕食者那冷酷的眼神盯着她,嘴里喷着气,伸得长长的舌头往下滴着口水,还有沾着鲜血的牙齿——罗勃·盖尔德残废的手抓着她的大臂,他那亲切、温暖的眼神一直固定在她脸上:她躲避开了,她逃离了。

她还是在麻省的一个汽车旅馆过夜,一夜无眠。早晨,她想起来她忘了给皮尔斯打电话——第二次了。

“现在已经太晚了。晚上就能见到他了。”

……无法忍受的强烈的感觉,她的下巴、她的喉咙还有身体一直延伸到她的五脏六腑,腹股沟还有腿,肌肉结实的大腿和小腿肚子,奔跑是多么快乐,在同伴身边大口喘气快速地小跑是多么快乐,在月光下嬉戏,这奔跑着的躯体的快乐是那么的强烈,没有什么感觉能和这相比,下巴上感觉是结实的肌肉,如同腿上的肌肉一般结实,头顶上也是结实的肌肉,这能让下巴猛地张开,尖利的牙齿咬进惊慌的猎物那柔软香甜的肉里,肩并肩追逐猎物。肩并肩在白雪覆盖的原野上嬉戏,在黑暗的房屋背后,穿过歪斜着倒在一起的大树,郊区逐渐稀疏的树林——有落叶的,不落叶的树——边缘,脚底下是扎脚的破碎了的东西,看到一些惊慌的温血动物对它们来说是一种折磨,除非能抓住它们,尖利的牙齿咬进它们的身体,撕咬、咀嚼并且吞进肚子,惊慌的气味就是血的气味,她的同伴们在笑,吠叫着狂笑,那种笑让她备受折磨,那无法忍受的强烈的感觉传遍了她柔软的身体,她紧跟在同伴身后,她已经不耐烦了,她等不及了,顷刻之间它们已经扑到了已经吓坏了的动物身上,它们的嘴巴咬住了高声惨叫不断扭动的长着皮毛的动物,撕扯,兔子尖厉的惨叫刺穿了月光下的宁静,它们把那活兔子撕成了碎片,几秒钟之内它们就吞完了那还在跳动的兔肉,它们强有力的门牙撕扯,它们强劲的后槽牙把肉咬碎,然后吞进饥饿的肚子,兔子的背脊也被咬碎吞食,小小圆圆的头骨也被咬得稀烂,柔软的兔脑也被吸食,而且柔软的兔皮上的每一根毛,兔子身上每一滴温顺的鲜血,可怜的渴望生存的生物,几秒钟之后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黑暗的房子后面白雪覆盖的空地上没有剩下一丝痕迹,那个房子是一排黑暗的房子中的一间,里面居住的人类已经熟睡,他们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他们不知道外面撕裂肉体的恐怖,也不知道这就是捕食者们的快乐,现在它们真的是饥肠辘辘——黄褐色眼睛的捕食者们喷着粗气,流着口水在月光下奔跑,它们一起轻柔地笑,长长的低嚎从这些笑着的动物喉咙深处发出,一个雄性玩闹着抓雌性的脚跟,雌性则屈尊玩闹着撕咬雄性的喉咙,它尖利的门牙划破了雄性的耳朵,流出了鲜血,现在雌的是真的饿了,雌性和雄性一起都准备捕猎,杀戮的欲望一旦被刺激起来就没那么容易消退,现在——这是哪?……

“玛丽娜。我还以为这是个好消息。”

皮尔斯盯着她。脸色阴沉,胖胖的脸上是对她的不以为然。他知道她在思索,还带着慌张。然而,但是他能知道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在听!在听,我当然在听。公司‘度假’——”

“去圣巴特岛,今年。”

“圣巴特岛!太棒了。”

“一月的最后一周。”

“太棒了。”

玛丽娜赶紧去取出一本日历。幸运的是,日历上有下一年的第一个月。一月的每一天都是空着的。一月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日历只到了一月。

“圣巴特岛甚至比百慕大还要好。我很期待。”

“是的,我也这么想。我觉得你应该很期待。”

为什么皮尔斯的话说得这么——有指责意味?自从玛丽娜开车去了缅因州的班戈,去看望她病重的表妹,皮尔斯行事就带着一种责备的感觉,似乎很受伤,好像欠了他什么似的。

玛丽娜试着回想圣巴特岛。她和皮尔斯已经去过加勒比很多的度假圣地,她分不清它们有什么区别,因为每次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待在酒店围起来的场地里;除了一些简短的有导游带着体验“当地文化”的游玩,加勒比小岛、墨西哥还有委内瑞拉的经历都模模糊糊地犹如湿纸巾一般出现在脑海里。

“还可以在海上巡游。泰·海明有游艇。”

泰·海明是伊克斯多尔医药公司的CEO。玛丽娜曾经坐过好几次海明的眩目的白色卡特里娜号游艇。她咬着下嘴唇,努力挤出笑容。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她很欢快地说:“我们可以和——凯文还有萨拉一起飞过去?你知道他们这对来自远山的夫妻人很好——他也是律师——去年在杰克逊饭店我们就和他们在一起。我们可以一起——”

“特莱尔已经不在伊克斯多尔干了,恐怕。”

“不在伊克斯多尔干了!”

“实际上,凯文至少八个月前就离开了。”

“但是——他去哪儿了?他是——调动工作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不知道,玛丽娜。你那么震惊干吗,好像这些人是我们多好的朋友似的。”

“他们是——人都挺好的……”

实际上,玛丽娜都想不起他们姓什么。她挺害怕皮尔斯问她,但是很明显,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兴趣了。

玛丽娜从班戈回来已经有好几天了。这些天,这些夜晚,她不是一般的不平静、心神不宁。她的睡眠很奇怪很不安稳,她也可以说没做梦,除了一些梦中的片段会不时在白天她感觉疲惫的时候跑出来侵袭她,让她心中一惊,而且嘴里极度干渴,或者饥饿;她的腹股沟处有一种强烈的尖锐的跳动,这虽然是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但是她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知道她以前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她发现开车或者是做饭或者是铺床的时候自己经常陷入一种睁着眼睛的昏睡状态;她的嘴巴时不时就发干,她的眼睛会流泪;她感觉似乎她中了一种魔咒,被催眠了——被水中的什么东西催眠了——不在表面,而是更深层次的存在。带着一阵憧憬她想,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那个东西认识我吗?

皮尔斯没有怎么太多过问她的班戈之行。不过,询问玛丽娜不和他在一起时候的事情,这不像是皮尔斯的风格。

把头发使劲从前额往后捋,这是一种表明她头痛、不安、疲惫的动作,她告诉他,她的表妹瓦莱丽病得很厉害,她瘦了三十磅,看到她那个样子,还有她的孩子们——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六岁——那么的焦急,真的让人很心疼;皮尔斯则像个丈夫安慰人似的嘴里嘟囔了下什么,但是同时透露出的信息就是,谢谢了!这真的够了。玛丽娜眼光抬起来却发现他走出去了,连着的房间里电视的声音响了起来,陪伴着他是那么的熟悉。

那天晚上皮尔斯在床上睡得很沉,转身背对着玛丽娜;不知道是他的鼾声让她睡不着,还是不管怎么样都睡不着,玛丽娜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一阵小心翼翼之后,她从床上爬起来穿过走廊去了客房——客房里书架上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仍然是略微突出一些——在客房的床上她很惬意地一个人躺着,渐渐睡去,似乎慢慢地沉入黑暗的水中,突然一只胳膊冒了出来——男人的,肌肉结实的胳膊——贴着她的身边——穿着那丝质的睡袍,她很润滑,很苗条——很长时间都固定在一个位置,似乎被催眠了,或者麻痹了——接着,她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充盈着四肢——她感觉到快乐在冲击着自己——纯粹的极度的快乐——在胸膛里,在喉咙里;虽然努力着要用粗糙的耳语告诉身边的男人:不!你不应该在这里,他有枪——步枪;请不要,我不能——哪怕是她和那个男人绞在一起,在床上;那是一张古色古香的床头镶铜的床;玛丽娜在恳求、哀求他,不要!——求求你;玛丽娜使劲推他,挠他;然而就在同时她和那个男人已经不在床上了,他们正通过黑漆漆的楼梯下楼,他们眼睛的瞳孔迅速极度放大,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只要有一点淡淡的月光,他们就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在房子后面,他们四肢着地,在白雪覆盖的草地上,在临近一片空地上;空气中有一股从湖中飘来的咸味,在冰冻的岸那边,水流犹如一条深色的丝带快速流动,反射着月光,现出万千点粼粼波光;她的心欢快地跳着,她大声地笑着;她的同伴也在大声地笑着;她的肩膀,她的胸膛都是厚厚的肌肉,她的后背,腰腿,还有脖子,毛发竖立满怀期待;她的同伴嬉戏着挠她,弄出血来;那是弄着玩的,故意弄出血来;弄出血的感觉太刺激了;她感觉到了这个雄性的同伴是那么的大胆,那么的性急,就是想接近她;接近雌性;她尖利的门牙可以轻松撕开他的喉咙,只要她想;在极度的兴奋中,他们肩并肩跑着,舌头长长地垂着,口水往外滴着,惊慌的猎物的气息激起了他们的欲望,某种小小的,长着皮毛的东西尖叫着被他们咬住甩了起来,在半空中他们又把它接住,开始吞食,鲜血、骨头、肌腱;白雪覆盖着的草地上方红杉木露台上,出现了一个两条腿的生物在观察他们,那是一个人,很肥硕的人,他的脸被阴影遮住了,气短,呼呼地喘息着;因为这个男人很少锻练,而现在又很兴奋;一个懦弱的猎人,他要远远地猎杀他的猎物,想着即将到来的猎杀激动得浑身哆嗦;看到他站在她和她同伴上方的红杉木露台上,玛丽娜感到很惊诧,在兴奋之中,她不记得那个男人的名字,甚至是不是他还有个名字;他是一个人,她的丈夫;或者,他曾是她的丈夫,当她还在那所房子里和他一起生活的时候。她很平静地思索,他会杀了我们!那是一种懦夫的力量。

猎人举起了什么东西,然后瞄准:步枪,或者是鸟枪。一下剧烈的后座,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意味,就在这一瞬间玛丽娜和她的同伴本能地急速跳跃着分开了,这样他们上方的猎人就不能同时瞄到他们俩了;他们都没有被击中,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要采取什么样的策略,还是出于本能,都不需要交流;他们伏低身体,紧贴着地面,在露台下面的白雪覆盖的草地上低着头朝相反的方向逃跑;枪声再次响起,枪声震耳欲聋,那一定是步枪,不是鸟枪;这是玛丽娜丈夫的枪,几年前打鹿的时候用过;现在在诅咒着他们,诅咒着他们这邪恶的兽类,猎人赶紧跑到露台的远端,靠在栏杆上;他几乎喘不上气来,身体状况很差;他举起枪瞄准——但是,他到底要瞄向哪里——玛丽娜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背后,扑向他的后背,就在一瞬间,猎人就被扑倒在地,枪也掉到了红杉木露台上,此时枪已经跟玩具枪没有什么区别,已经造不成任何伤害了;玛丽娜的同伴也跳上了露台加入了攻击,他们的猎物在露台上扭动、尖叫,尖叫声正响着,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因为就在那一瞬间猎人的喉咙被咬断了;他们撕扯着那笨重、松弛的尸体,肚子被撕开了,内脏都流了出来;柔软的,暴露出来的部分首先被吞食,然后是小骨头,接着是大骨头、背脊骨、大腿骨—头盖骨——然后吸食柔软的海绵一样的大脑,直至最后什么都不再剩下,除了红杉木露台上一滩油腻腻的深色的污迹;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被撕成碎片的无法辨识的衣物,还有一支步枪;他们那一对早就已经离开了,他们早就飞一般跑过白雪覆盖的地面穿过了树林,他们面前是茫茫黑夜,他们在黑暗中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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