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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的苦恼

时间:2022-12-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想把自己的工作当成一种神圣的事业。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多么可喜的事情,同时又是一件多么苦恼的事情。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住在札幌。我借居的房子位于丰平川的右岸,这条河从札幌的郊外流过。你用对自己的工作不屑一顾的轻蔑口气这么说。你见我没有回答你的问话,便用生硬和寂寞的腔调,带点自责似的这么说。落叶被我脚上的木屐践踏后,发出干裂的声响,轧得粉碎。那时候,正好是我在生活的某一歧路上彷徨不前的时期。

诞生的苦恼

我想把自己的工作当成一种神圣的事业。我鞭笞自己那颗容易变易的心,想尽可能地沿着康庄大道进入光明的世界,努力在那里筑起自己的艺术宫殿。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多么可喜的事情,同时又是一件多么苦恼的事情。在我的心灵深处—与所有的人们的心灵深处一样—确实有火在燃烧,但是积灰也很多,使得心灵深处只能冒冒烟,随你怎么扫除这些灰烬,火是轻易燃不起来的。逢到这种时刻,我便感到惨然得很。我从写字桌对面的那扇打开着的窗户向外远眺,冬天已经到来,田野披上了一片银装。我埋怨自己老是思绪迟滞,希望能奋笔疾书。

天气很冷,手搁在稿纸上,仿佛触着了冰似的。

太阳很快地沉下去了,白天的光亮正向夜晚的昏黑过渡,其变化之迅速,就像人们面对一张晕染成灰色、深灰色直到墨色的巨幅纸张,视线由上向下一扫而落时的感受一样。北海道的冬季,是正午刚过暮色就开始降临,那种太阳很快就不见了的可怕的凄寂感,不是身临其境的人恐怕是无法想象的。从俱知安丘陵[1]的裂罅中卷起凶猛的大风,瞄准着这块高原上的平地扫下来。寒风掀起初冬轻而大的雪片,漫天飞舞。雪片就像是被残照遗忘的迷途儿,把光闪闪的形象送入人们的眼底,但它又不像调皮的孩子那样可以精力充沛地漫天舞个不停,刚一落到积雪上,立刻就变成寒峭的淡紫色而“死去”。只有打到窗上的雪片,在一个劲地簌簌作响,仿佛在低声细语,除此之外,全都是哑巴。这群白色的哑巴好像在快活地起舞,简直要叫看的人流泪。

我不堪寂寞,搁下笔望着窗外,于是想起了你。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住在札幌。我借居的房子位于丰平川的右岸,这条河从札幌的郊外流过。房子建在堤下的一个大苹果园里,果园大概有一町步[2]大小。

有一天下午,你到我的居处来看我,当时你是一个闷闷不乐的少年,也许得过神经性的小儿症,个子没能长高。你大概嫌麻烦,敞开着那件龌龊的对襟中学生制服,没扣上纽扣。真奇怪,这模样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你就座后,直率地要我看看你画的画。你带来的油画和水彩画,一只手简直抱不过来了。你像是个随意肆虐的人,从包袱里胡乱地抽出几张画来,放到我的面前,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老实说,当时,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傲慢的青年,于是,看也没朝你看一眼,漫不经心地拿起你取出来的画。

乍一看,我就不得不感到吃惊了。这虽是一些技巧幼稚、一点不曾受过训练的绘画作品,但画里却孕育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它直冲着我奔来。我不禁把眼睛从画面上移开,重新将你打量了一番。唔,就是这样,其时,你依然凝视着我,眼神有点不安,却颇自负。

“你觉得怎么样?虽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东西……”

你用对自己的工作不屑一顾的轻蔑口气这么说。坦率地说,我在对你的画感到又惊又喜的同时,也对你那种傲慢的举止甚抱反感,简直想说上几句诸如“不值一提的东西尚且如此,会心之作就更了不起啦”之类的讥讽话。

但是,幸好我在刹那之间避开了这种有损自己人格的话。这倒不是我的心灵高尚,而是因为你的画战胜了我对你的反感情绪,迫使我就范。

你当时带来的画中,有一幅至今历历在目地铭刻在我的心坎上。那是第八号风景画,画着轻川一带的泥炭地,是晚秋的景色。荒凉、低矮的芦苇地向远处延伸,与地平线相连,一望无际。孕着雪意的冻云笼罩着芦苇地,午后的太阳光从云间微弱地洒下来,无力地照射在芦苇丛中的两株细长的桦树的白色树皮上。画者用蘸着单色的毛笔,笨拙地往布上拓,看那粗放的笔触,像是抹上去就算数似的。作画者竟采用了自然界并不存在的那种纯白色,也不羼杂其他颜色,率着性子涂抹而成。然而仔细一看,可以充分地窥见作画者那敏锐的色彩感。不仅如此,从这张画的整体效果上来说,气氛是完全谐调一致的,看画的人马上可以直感到一种悒郁,这种沉重的悒郁,似乎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应该有的。

“这不是画得挺好嘛!”

对画儿的纯朴的感受使我非坦率直言不可。

我感到你听了这话后有点脸红了。但你接着就露出不信任我的、带有自嘲的冷淡表情,望望画又望望我,公平地作着比较,紧接着,你就突然把脸背过去,朝着院子的方向。如果认为你这是在瞧不起人,我想也未尝不可吧。我们两个人就这么扫兴地沉默着。我无聊得很,依旧默默地望着那张画儿。

“这张画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突然之间,你又生硬地开口了。碍于刚才那种奇妙的抵触气氛,我没有兴致直抒己见。但是再望望你的脸,你是那么认真,好像在对我说:“不谈是不行的。”而且尖锐得像是在说:“如果想随便敷衍了事,那就是瞧不起人!”好,既然如此,我就毫无保留地全部端出来!于是,我认认真真地定下心来把看法谈出来。

当时,我信口说了些什么大话?幸好现在差不多忘光了。反正在提到画的缺点时,我肯定会列出这样一类的问题:技巧上非常靠不住,观察自然界不够认真,不够仔细,主题过于矫情。你一声不响地听我讲,目光炯炯,直望着我。当我坦率地说完了自己的意见后,你依然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儿,你的嘴角才开始露出了笑意,它既像一般的微笑,也像是嘲讽人的痉挛。

接着,我们两人又相对无言地坐了二十分钟左右。

“那么,我改天再带画来请你过目。我要画出一张比今天高明得多的画来。”

经过了一番沉默之后,你一边站起来一边这么说。你这一次的讲话又叫我吃了一惊,因为这声音天真无邪,简直像是出自纯朴的赤子之口,与方才的语气迥然不同。

人心是不可思议的。这声音就是一例,它把我和你紧紧地拴在一起了。结果,我为自己对你有过种种不善的怀疑而感到忏悔,于是我亲切地发问了。

“你在哪儿上学?”

“在东京。”

“东京?那么……不是已经开学上课了吗?”

“是的。”

“你怎么不回学校去呢?”

“我有几门学科老是不及格,觉得厌烦了……此外,还有点别的原因。”

“你是想干画画这一行,对吗?”

“你看能干得了吗?”

你说这话的时候,又回复了原来那种固执而咄咄逼人的神情。

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点儿也答不上来。我对画画并不在行,仅仅看了五六张画,怎么能够大胆妄为地去替一个少年的整个未来作出决断呢!看着少年冥思苦索的神态,一切都叫我感到害怕。我默不作声。

“我最近要回家乡岩内去,在岩内附近的有些地方,人们挖出了硫磺。这些地方的景色令我神往。等我把它画下来后寄给你,请你指教……我虽然很喜欢画画,但是画不好,还不行。”

你见我没有回答你的问话,便用生硬和寂寞的腔调,带点自责似的这么说。接着,你把放在我眼前的那几张方才拿出来的画,胡乱地塞进包袱里包好,就回去了。

将你送出门外之后,我独自在宽大的苹果园中踯躅。成熟了的苹果把树枝都压弯了。有的树上,叶子已经落光,果实累累的大红苹果完全沐浴在阳光中。这一天天气晴朗,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小阳春天气。落叶被我脚上的木屐践踏后,发出干裂的声响,轧得粉碎。一种浓厚的寂寞气氛在空气中静静地荡漾。那时候,正好是我在生活的某一歧路上彷徨不前的时期。我面对冬日已经来临的自然界,好几度身不由己地傻站着思考,脑海里混杂着你的事和我的事。

总而言之,你给我留下了一种很微妙的强有力的印象后,离开我而远去了。

后来,你曾给我寄来过一两封询问什么事情的信,这以后就杳无音信了。我一旦碰到来自岩内的人,总是要问及那边的港市里有没有一个叫做某某的青年,是否认识这么一个人。但是,我得不到任何消息。硫磺采掘场的风景画毕竟没有送到过我的手中。

两三年的岁月就这么过去了。也不知怎么搞的,每次想起你,我就会尝到人生旅途上的寂寞感。有过一面之交,并在一定程度上互相推心置腹的同志,一旦分别之后,虽说同在一个地球上呼吸生存,却会永生不复相见……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可悲可惧的事哪!且不去说人,即使是狗、花、尘土,又何尝不是如此?我那颗对孤独很敏感而且有着某些殉情味的脆弱心灵,不知是什么缘故,竟对世人无奈何的命运感慨良深,心情非常悒郁。你就是这为数众多的世人中的一个,你让我产生这种情绪。

但是,我们人类是那样地浅薄,竟与猴子一样健忘。四五年的岁月,就把你的事从我心里完全抹掉了。你渐渐地越过了我意识的界阈,隐入我潜在意识的深处去了。

在这不算短的时期里,我的情况也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我在札幌住了整整八个年头,介绍得再简短些,我身上也有不少的事要说呀。我娶了妻子,做了三个孩子的父亲,抛弃了长期以来的信仰,与教会也断绝了关系。对于过去所干的事业,我渐渐地感到失望起来。新生活的萌芽,无视周围环境的压抑,在一点一点地成长。在我眼前的生活道路上,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可怕而不吉的云翳。我终于不再彷徨在“是相信还是必须怀疑我自身力量”的迷途上,我开始过起并不满意的都会生活。于是,生活中一些非常可悲的事情接连不断地涌入我的眼帘,我也只好无奈何地站在一旁静观而已。心中产生的这种危机,使我不得不豁出身子,走进一个一无所知的新的领域—文学工作者的生活圈子。这次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独自走完这段人生道路。而且,既然踏上了这一领域,不论有没有建树,我都必须作好与人类的意志相抗衡的思想准备。我面向稿纸的时候,对自己的力量始终是抱着怀疑态度的。在人们睡着之后,在草木都睡着之后,我独自醒着,只有钢笔尖触及纸面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寂寞之夜沙沙作响。有时候,我耳朵听着这种声音,手中的笔像是附上了神灵似的拼命写个不停。有时候,我清楚地感到我的周围集聚着亡灵的魂魄,它们悲苦焦躁地想跃入纸面。在这种时刻醒过来一看的话,我的眼睛里就有感动的热泪涌出来。若不是沉溺于艺术的人,谁能尝到此时此刻的狂喜心情呢!但是,当我的内心疼痛欲裂,无处可以觅得纯真的情绪时,那种寂寞又是多么难以言传啊。这种时候,我不过是一块物质而已,我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怀疑自己是个文学工作者。一个文学工作者竟怀疑起自己的身份来,世上还有比这更空虚无望的事吗?很明显,这说明这个人已经没有生命了。在这个瞬间,我脑海里准定会浮现出你从前的面影—一副对一切都抱着敌意的表情,因为你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相信自己好还是不相信自己好,于是,旺盛的意志和尖刻的批评互相较量,不知不觉中就对一切抱着敌意了。我丢下笔,离开椅子站了起来,一边在屋里徘徊,一边自言自语着。

“这个少年怎么样了呢?但愿他不要走错了路,但愿他不要自大,以至走上无可挽回的死路。如若没有替自己独辟一条新路的天赋,我只希望他能作为一个正直勤勉的凡人终此一生。这种悲苦,我一个人就尝够了。”

但是,去年十月里—说起来,正好是我与你在那丰平川畔的屋里邂逅十周年—的一个细雨濛濛的下午,我收到了一小包邮件。女佣把这个小包拿进来时,屋里顿时散发出一股腥味,简直让我以为那是一包鱼干。小包外面的油纸沾满了雨水和泥水,寄件人的姓名倒还依稀可辨,但我不能马上回忆起这姓名究竟是谁。我想,且把小包打开再说吧,便用刀子割起包上牢固的涂漆麻线。剥开一层油纸,里面又是一个用麻线扎紧的油纸包。再把这纸包打开,里面还有一个油纸包。包得这么仔细,简直叫人不耐烦了。我就像剥百合似的,把纸包一层一层剥去,终于看到几张报纸包着三本脏得满是手垢的自制写生册子,它卷得像硬棒一样。我打开写生册子,鼻子里始终闻到一股叫人难受的鱼腥味。

册子上都是用铅笔画的速写,而且全是山和树木。我一看就知道画的是北海道的景色,而且毫无疑义,这都是一些很深刻的大自然的肖像,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看到、才能画得出来。

“到底寄来了!”刹那间,我紧咬着下唇,心灵深处浮现出你少年时期的面影。我不禁微笑了。老实说,如果是在小说或戏里,那么我脸上这时也许不会出现微笑,而出现一种渐渐变浓的带着苦涩的嫉妒神情。

当晚,我收到了你的一封来信,信是用快要磨平了的铅笔尖在那种厚厚的铅画纸上乱涂而成的。

北海道已经是暮秋季节了。原野上天天刮着寒风。

平时那些可爱的树木和花草,不知不觉间都落掉了叶子,秋天使人想到各种各样的事情。

有时候,天空美极了,简直使我感到附近一带的群山都飘浮起来了。然而,大多数的日子,总是风和着雨,吧嗒吧嗒地下得路都不好走。

昨天寄上三本写生册子。自从那次请你看过我的画之后,我到家乡当了一个贫穷的渔民,天天在忙碌的杂事和繁重的劳动中疲于奔命,所以本想在去年年底前把画画出来,却无法如愿。

今年七月份开始,我用图画纸订了画册,拿着铅笔试图作画。但是繁重的劳动影响了我的手指,使我无法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感受力表现出来,真叫人为难。

我把这么拙劣的素描册子拿出来请你指教,实在赧颜。但我一片真情,从第一张画开始,全部都寄给你。

……

在我们这个镇上,即使是颇有些知识素养的青年人,也很少有想想自身情况的。大多数的青年人,或是沉浸在夜郎自大中,或是碌碌无为地消磨时日。但这儿是我的家乡,我是热爱它的。

各种各样的事物使我无法平静。在我的素描里,有没有一些可取之处呢?

我把如此拙劣的东西送你过目,总感到很不好意思。

我很想用颜料把山涂得浓浓的,使人看上去这山仿佛是由地面直耸高空。在我的素描作品中,我怎么也表现不出我的感受,真是没有办法。比起我的实际感受来,我画的山太缺乏立体感,树木也都叫人感到很单薄。我想,涂上颜色的话大概会好些吧,但是我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就这样聊以自慰吧。

我的头脑里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构思,但我似乎是没有画一画它们的本事。在你百忙当中,我还这么不客气地打扰你,实在对不起。什么时候方便的话,尚请赐示为幸。

十月末

你大概无法想象,这封不事修饰、信手直言的来信叫我多么激动啊!我是个文学工作者,所以我对别人文章里的真实和虚伪具有相当敏锐的直感能力。我读着你的来信,眼眶都湿润了。带鱼腥味的油纸,优秀的艺术品—素描画册以及你的文章,这三者之间没有一点儿裂隙,可谓相得益彰。你用了“感受力”这个词汇,它具有那么出色的涵义,一直在我胸中回荡。“我很想用颜料把山涂得浓浓的,使人看上去这山仿佛是由地面直耸高空”……山由地面直耸高空……这句子非常出色地表现出了直逼大自然的气氛。这种渗透进语言深处的力量,是那种不冷不热、粗浅地观望一下景的心灵所无从唤起的。

“在谁都不曾发觉、也没有人注意的地球的一角,一条可敬的英魂正在苦斗着,它想冲破母胎而诞生。”

我心里这么想着,感到地球一下子变得更美了。这种感受使我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了。

当时,我曾打算到北海道去一次,由于琐事缠身,踌躇之下天气就一天冷似一天了。于是我又在琢磨莫如打消这个计划吧。但是,看到你的画册和信,说什么我都想和你见见面,便立即着手准备行装。没过一个星期,在十一月五日那天,我已经坐在由上野车站开往青森的直达列车中了。

当我办完了在札幌的事情而准备去农场之前,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发往岩内。信上说,岩内和农场相距不远,能来的话可否来一下?只要可能,我是很想与你见见面的。

我到达农场的那一天,你没有来,第二天早上下起雪来了。我把写字桌移到窗前,一边面对稿纸哀叹,一边切望着你的到来。当我停下滞涩的笔端时,旧时的回忆以及当前的期待就一幕连一幕不停地出现在脑海之中。

暮色渐渐地浓起来,事务所的看守人拿灯来时顺便问我要不要送晚饭来。我总觉得你也许会来,所以请他务必不要变动计划,自己则又像粘住了似的面对着稿纸。我从视角的斜光中感觉到这个男人的高大身影慢慢地走出屋外不见了。很久没离开过大都会,到偏僻地区一看,总会感到一切事物都是松松垮垮的,会感到那里的人也非常悠闲,然而,我现在竟感到了一种压迫。

思路枯竭,滞涩的笔端迟迟不得进展,黄昏却渐渐变成了夜阴,玻璃窗外,白雪与夜色相接,明暗的界线混沌不清。大自然好像生起气来似的随同黑夜变得粗鲁了。孕有很大力量的鲁钝的空气,无声而沉郁地紧紧凭倚着屋外的墙面,不知为什么,坐在室内的地席上都可以感觉得到。大自然扇起的细雪向各处冲击,它乱翻乱滚,痛苦地呻吟着,一种可畏的气氛迫近眉睫。我拉上了白色的窗帘布,环视着周围—这种名叫屋子的可怜的空间本是人类为了拦阻大自然的淫威而苦心孤诣创造出来的,它显得如此纤小而脆弱。

突然,天地间发出了一种笃、笃、笃的响声,或称之为一种运动(在这种场合,响声和运动本没有区别)。唔,来了!我不由挺直了快弯成两截的身子。与此同时,大自然像是用上齿压住下唇似的狠命吹出一口长气,房子在摇荡。我畏缩在屋里,一种悲壮的景色历历在目地涌上脑际—从地上腾跳起来的积雪,上下几度盘旋之后,一气冲向太空,大有谋反的架势。不行了,我翘首以盼,但你不会来了,因为由车站通向这里的路肯定早已埋没在飞雪中而被封死了。我处在大雪的包围之中,不胜寂寞地这么想着,又把眼光落到了写字桌上。

思路更加枯竭,迟迟不能落笔,虽然不时地有一些“轻微的阵痛”感,但重要的句子却“生不下来”。我大概在这种焦躁难堪的情绪下度过了半个多小时吧,这时农场里的那个男人又慢腾腾地走进屋来,告诉我有客人来访。你可以想象得出我是多么高兴啊。毕竟来了!我立即站起身来,朝着办公室方向跑去。拉开办公室的纸门,我站在砌着一只面积有两铺席左右的大地炉的厨房里望过去,只见一个男子直立在那边的土间[3]中,鞋也没脱。这位来客是个彪形大汉,相比之下,农场里的那个男人以及和丈夫极其相配的又胖又高的妻子都只有普通人那么高。来客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巨人,他身上穿一件带帽兜的黑色大衣,满身是雪,口中吐出的热气是白色的。他的这副样子,简直叫人感到不像个凡人,连孩子都露出惧怕的神色,蜷缩在那个胖女人的膝上,瞪着两眼,颇怀疑虑地望着来客。

我一看来客不是你,感到期待落空而失望,焦躁不安的神经越发叫我感到极不耐烦。

“哦,唔,请径直上这边坐。”

农场的那个男人见是我的客人,便尽量客气地这么说着,把地炉旁边的薄被子翻了个身。

来客轻轻地点头示意后,走到炉边的座位前。高大宽敞的厨房里点着一盏有半寸灯心的油灯,炉里的树丫杈在徐徐燃烧,这两处火光只能把他映照成一个大大的黑影。我等他脱下那双湿漉漉的旧军用长统靴,默默地给他引路。我心里在暗自嘀咕:但愿不要因他而白白地耗费时间,但愿别叫我感到不快。

两人走进屋就座后,我才认真地端详起来客。他动作笨拙地在下座拘束地坐下来,很有礼貌地向我低头致意。

“久违了。”

八铺席大小的会客室里响起了一种带有嘶哑嗓音的又粗又大的声响。

“你是哪一位?”我问。

这位大汉怪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汗津津的发了红的额角。

“我是木本,”他说。

“啊?木本君!?”

这真是你吗?我吃惊得不得不重新把眼前的来客仔细端详了一番。你从前是一个悒郁的少年,由于幼时得过小儿惊风之类的病,个子矮小,老是显得病恹恹的,而眼下你那少年时代的面貌到哪里去了呢?你曾经对落叶松表皮上那些杂生的松针一无遗漏地加以观察和理解,从素描画册上就可以想象得到你那敏锐的神经,你的这种风貌到哪里去了呢?眼下,你身穿两重鹑衣百结的厚料衣服,沉甸甸地稳坐着,看上去比我要高出五寸。肌肉隆起的双肩上端端正正地长着公牛般的粗脖子,一张略长而呈古铜色的脸好端端地架在脖子上,仿佛是健康的化身。你那肌肉质感很强的脸部,没有一处不是绷紧了的,但是在线条端正的鼻眼旁的凹处,却自然地浮现出一种涌自内心的宽厚的笑影,使你那结实的面容显得很亲切。

“多么十全十美的年轻人呀!”我内心赞叹着。你身上显现出来的这种出色的男子气概竟使我想及这样一种情况:当一个男子向人介绍自己的恋人时,这男子大概总会以狐疑的眼神看守着恋人的心的吧。

“雪下得很大吧?”

“算不了什么……我热得汗都出来了呢。倒是不认识路叫我毫无办法,幸好遇见了一位管水车的,才马上找到了地方。他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人。”

看来,是你那质朴的心灵使你立即碰上了别人的心。那个管水车的,确实是这一带少有的大好人。你从腰间取出手绢,一再地擦着冒热气的汗脸。

晚饭端来了。“我再也受不了啦。”你说着,不再一本正经地跪直着双腿,而是换成了盘腿而坐的姿势。“我们不讲究这一套规规矩矩的跪坐法吧。”两个人快乐得像小朋友似的面对晚饭而坐。你的胃口之大,真叫我乐得吃惊。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饭后还连喝两三碗茶的人。

晚饭后,我俩高兴地畅谈到深夜。至今我还怀着同那时候一样的快活情绪来回忆这段往事。室外,呼啸的暴风雪刮得正凶,屋里,你对着地炉盘腿而坐,你的手像是成了习惯似的,不时逆着方向抚弄自己那剪成平顶发型的浓发,你那有魅力的容貌使房间都明亮生辉了。你好像是一块坚实的镇石,在保护这小屋免受风雪之灾。在炉温的影响下,你的周身腾起一股强烈的鱼腥味,充斥了整个屋子,不过,它只叫我身临其境地联想起咆哮着的大海,并没有引起丝毫不愉快的感觉。“人的感觉”也真是一种任性的东西。

当然,我所说的“高兴的畅谈”,倒并不是意味着很有趣。因为你不得不一再地把你那并不高明的掩饰词句说到一半就停下来,脸上露出了悒郁的神色。而我对这苦恼的处境和自身老是陷在迷津中的生活也有痛切的感受,所以这颗惆怅的心就自然而然地被俘虏过去了。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先简单地勾勒一下你这个人这么多年来的生活情况,这些事是你在那天晚上讲给我听的。

在你来札幌见我的时候,你那个到东京求学的计划就成泡影了。在北海道的西海岸,繁华的气势虽然一时压倒过小樽的岩内港,也说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后来不仅一点没发展,还一味地走下坡路,日渐衰败,于是你们一家也随之进入了生活的苦境。尽管你的父亲、哥哥和妹妹同心协力地在为不陷入困境而拼命干活,但是,最终还是无法逃脱家境逐渐陷入泥淖的命运。你这个人对学术上的事本来就没有兴趣,所以学习成绩也不佳,这时,鉴于家中的这番景况,你便怀着献身于艺术的热忱,前往古老的港市,回到了寂寞荒僻的故乡。把这些事综合到一起来考虑,就很容易明白你当时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出现神色悒郁、焦躁不安的情绪了。你离开札幌回故乡去的时候,大概认为自己至少可以在工余之暇去画画让自己神往的景色。

但是,家中等候着你的生活,并不是那种余裕有暇的日子。当你看到年迈的父亲以及全身没有一点儿普通渔民的健康相的哥哥都穿着典型的渔家衣服一边织着渔网一边表示迎接的时候,当你一眼扫视之下发现大渔场主家的气氛已从自己家中被连根铲除、荡然无存的时候,你一定会觉得自己回乡以前的想法是过于乐观了。你对艺术的欲求总是让你感到悔恨:不该没有深思熟虑就自己往这种生活的旋涡里跳。你曾坦白地告诉我,当晚你在那充斥着海洋腥味的屋里倚枕而卧,心里焦躁得如同跌进陷阱的野兽,怎么也没法合眼。是啊!我想,只要仔细地品味一下你那一晚的心情,就可以写出一篇极有感染力的短文章来。

然而,你是一个生性孝顺而忠厚的人,你没有逃避这等候你的生活。你脱下老爱敞着衣领穿惯了的学生装,换上了渔家的厚料短衣。打鱼这工作是一年四季不得空闲的,鲷鱼过了有鳕鱼,鳕鱼过了有img5鱼,img6鱼过了有乌贼鱼……你干着捕鱼的活儿,终年与北海的激浪搏斗,与北海的险恶气候搏斗,你不得不一头扎进这种寂寞的渔民生活中。而港内筑起的那条堤防,由于工程师计算完全错误,虽然挡住了波涛的侵入,却也让砂土不断地流入了港内,出现了这种窘况后,好好的海滨眼看就变成了浅滩。你家的渔场本来占着极好的地理位置,捕鱼很方便,这时,却如同废物一般了。于是,你家就不得不出重价去借用别人的渔场,再加上有“北海道第一”之称的img7鱼汛的逐年不济,你那本来就受着生活煎熬的家呀,尽管父子齐心协力、拼命干活,还是一年穷似一年。

你生来诚挚善良,又有着男子气概的心灵,当然不会在一旁闷声不响地袖手旁观。为了亲人们的生活,你额上流淌着光明磊落的汗水,毫不懊丧和羞耻。你勇往直前地踏进劳动生活的中心区。寒暑、波涛、苦工以及与粗暴的渔民交往,把你的筋骨和胆识炼得像钢铁一样坚强。你在茁壮地成长,像一棵参天大树那样魁伟健壮。

“岩内的渔民虽然很多,但是比起腕力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敌得过我的。”

你像是在告诉我一件真理似的这么说道。而你坐在我眼前的这副身材就使我深信你的话了。

为了糊口而沉沦在生活最底层的那十个年头,这岁月不能算短。在那个日月里,一般的人恐怕已失去与这种生活斗争的力量了吧。横观人世间,有几百万、几千万的人在过着这种生活,他们的天赋被蹂躏,枉为一世地化为坟旁的野草了吧。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是多么不合理的事!但是,谁能够奋起非难这不合理的世态呢?可悲的是,这种不合理的现象还必须由我们每一个人来分担责任。对于那些不得不埋没自己的天赋而全力以赴地面对现实生活的人,却必须由我们去向他们奉献近乎尊敬的同情,这是可悲的人生事实,也是一种赤裸裸的人世实相。

为了糊口而不得不用尽平生精力的十个年头,这岁月不能算短。尽管如此,你却一刻也没有丢弃过根植在你性格中的信念,你也不可能丢弃它。

在渔民那不得一天空闲的生活里,一年中有时也会偶尔碰上几天因风因雨而不得不停工的日子。在这种时候,你把一本素描册子(用渔网线将小学生使用的低劣的学画纸笨拙地订在一起)和一支铅笔,揣进黏附着鱼鳞和肉片而粗硬得嘣嘣作响的工作服里,一清早就离家,信步向外走去。

“路上碰到的人说我发疯了,可是我凝望着大山,便把一切都丢在脑后了。有人在一本杂志上写过一篇名叫《爱是掠夺》的文章,好像是说人类爱某物,便想强行夺取它。但是我望着大山,却一点儿没有产生过这种情绪。山完全俘虏了我,我只知道望着它出神。为要把山的气势表现出来,我试着画下了如此不成熟的东西,但是没有达到目的。如果有表现这种山的气势的画,那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设法看一看的,然而不曾有过这样的画。在天气晴朗、情绪好的日子里,我很想竭力一试,然而整天忙于糊口,再说,即使去画我也无法胜任吧。要想加色彩,颜料又都在我回家乡时送给爱画画的朋友了,若是为我这种画重新去买颜料,未免可惜。看了海认为海好,见了山又觉得山好,世上的美景丽色多不胜数,只怪自己才薄力弱。”

你的这一些话和你的举止,我永远无法忘怀。当时,你用手狠命地捏着呈盘坐姿势的两腿,发出低沉有力的嗓音,想平静地把你满胸膛的兴奋说出来。

我们俩一直谈到一点多钟才去睡觉,这时候,外面刮着的风雪一点儿也没减弱。你归你,我归我,这一晚都反常地不能入睡。我在想着你的事—不论怎么践踏和糟蹋,你没有,也不可能失去大自然赋予你的美妙而纯洁的心灵。我看到,在你那金刚力士般的魁梧身体内,生就着少女那样敏感的灵魂,我觉得这是无比美好的。我甚至感到,你独自一人在使所谓“人生的生活”发光发亮。于是我渐渐地想到我自己的事—不论怎么努力挣扎,我还是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方向,动辄在乖僻的反抗和仇恨的心理中寻求一时的满足,或者从歪曲地看待生活中得到乐趣,这种心灵上的贫困使我消极和无常。而在那天晚上,你在大自然里茁壮成长的事实,以及你对这种成长所抱有的无意识的谦逊和执着,这些美德在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震撼。

第二天早上,你说“这样下去不行”,便准备冒着风雪回去。农场里的人们坚决劝你且看看天色怎么样再行动,但是你不听,赤脚穿上冻得咯咯作响的军用长靴,裹紧黑色大衣站在土间里。北国冬季的黄昏,使人格外好客。农场里的人们出于内心的惜别,亲切地前来问寒问暖,大家劝你戴好头巾、认认真真装束齐整了再走,但是你出于一种朴素的回避情绪,帽子也没戴,用严肃的音调向大家致意告别后,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我推开玻璃窗,震落了窗外的积雪,目送着你剖开洁白的飞雪踏上归途。你那黑色的身影—还是没有戴上头巾而露着脑袋任飞雪吹打的黑色身影,连腰部都埋没在白色的地面下了,它或浓或淡地出现在不断呈线条状横飞的白雪中,而你就这么孤身只影地渐渐远去了。

被你撇下的事务所就深锁在你来之前的那种乏味的寂寞和积雪中了。

三四天之后,我离开那里回到东京。

眼下,东京的冬天已经过去。梅花开了,山茶花也将开放。地面袒开胸膛,吸收着太阳送来的慈爱的光芒。你居住着的这个岩内港的海水,大概还不曾被流进来的融雪水弄浑,好像是被水溶解了的钢铁似的海面,动辄卷起怒涛,向着海岸终日迫击。然而,季节毕竟要换了,只见卖金鱼的人已经挑着担子,灵巧地沿着渐融的雪路,努力喊出唤醒春光似的卖鱼声。海边上,仿佛旅雁似的由津轻和秋田一带集聚来此的渔民们,有的在修拦截img8鱼的大网,有的在安置大锅灶,在呈着黑色的大自然中,散布着护手布和外套的醒目的红颜色。这个时节,我又奇妙地想起了你,脑海里浮现出你那绷得紧紧的生活模样。你清晰可见地出现在我想象中的视野范围内,你的生活以及你周围的情况历历在目地展现在我眼前。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梦想与现实之间当是没有什么鸿沟的。艺术家有时在睡梦里看现实,有时睁着眼做梦。你该不会拒绝我任凭自己的想象在这里描绘你的形象吧。我想自测一下,在我那迟钝的头脑里,“同感”这玩意儿的能力可以有多大程度的发挥。我擅自断定,你的宽厚会原谅我的。

每当我想起你,我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来的形象准是那寂寞凄凉的北海道冬天的景色。

漫长的冬夜尚未过去。面对雷电岭的海湾的一角,一条筑坏了的长长的海堤突出在外,它那像死亡了的蟒蛇般的黑影远远地横卧在海面上。夜里看上去也呈现着白色的波涛,正用它的牙齿永不停息地咬啮“蟒蛇”的肚子。系在沙滩上的近百艘日本式渔船,船首朝着海面,互相推推搡搡,长长的帆桅也不时前后左右地摇荡不停。船边,带着各种渔具以及饭盒集拢来的渔民们,一边极简单地交谈几句,一边望望筑在海堤上的一组预报天气的信号灯。黑暗中,一红一白的两种灯火像夜鸟的眼睛那样在闪闪发亮。这红白两球是表示“危险、注意警戒”的信号。渔船出海,必须等到第一次鸟鸣之后才行。镇那边还在沉睡中,看不见一点灯光。笼罩着这一切的冻云,像帷幕似的悬挂在低空中。这云幕不住地由山间朝着海面飞移,绝无声响。白雪覆盖着整个海岸,直到水边。展目望去,白色的波涛在堤岸上嘣嘣地撞得粉碎。朔风—仿佛要疏浚空气本身似的凄厉的寒风,刮向埋在雪中的山脉,刺向渔民,猛扫大海,并且蓦然而起,往水天相连的远方冲去。

离开那群渔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群渔家妇女,她们背上背着的孩子发出了激烈的啼哭声。过了一会儿,哭声止住了之后,天地间又充满了寒风生就的高音调的奇怪的沉默。

大概经过了两个小时,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现出了硫磺山的山顶—它右肩高耸,左肩往下塌,仿佛是云雾产出的怪胎似的出现在空中。大地尚未苏醒,天空却早已开始受到晓光的恩泽了。

模范船(港内有四五艘,这种船比较大,乘着有经验的渔民,带领其他船只进进出出)上的船老大开始聚在一起商议。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雀噪声,那是一种在白天看来羽毛很难看的鸟儿。那群渔民和渔妇原来死寂得像石头一样,这时一下子从沉默中苏醒过来了。

“出发!”

在众人的喧嚷声中,响起了船老大的高声吆喝,他的声音浑厚,好像粘有海潮气似的带有盐味。

渔民们有力而笨拙地离开自己刚刚一直站的地方,各自走向自己的位置。渔妇们跟着自己的丈夫、兄长或情人在左右两旁奔走。迄今为止,渔船一直陶然在波浪里自顾自地颠簸不已,这时,渔民们站在船尾没膝的水中发出了唤叫声。只见渔船在一阵吵骂似的喊叫声中,无奈何地左右摇晃着,抬起船头冲开浪花,离开了狂暴中的海滩。随着最后的一阵高喊声,所有的渔民一改刚才的笨拙态,灵巧如猴地跃上了渔船。稍一动弹,船头便会向海岸靠去,于是,从船里伸出了好几根长长的竿子插向水中,渔船只好乖乖地重新朝向海面了。

不管是谁,看到了渔民们在出海时的这种气氛,大概都会联想起音乐中以激烈的节奏终曲时的情形。云和波涛像一味喧嚣的听众,而在这种扰乱声中,渔民们发起了一种可以称之为钝质的慢板低音的行动。在行动的开始阶段,那种音素虽然消失在周围的噪音中,但是这一行动却渐渐地充斥了热意,增添了力量,而乘有渔民的渔船仿佛得到了神灵的庇护,劈浪前进,并渐渐加速,终于达到了一定的速度而冲向海面。这一情景不禁使人联想到演奏家在用他那强有力的手十分大胆地奏着超快板。一切事物,在其紧张的时刻,总会产生出音乐来的。

渔船这时已成了一个灵巧的生物。船舷边伸出了一条条橹,犹如蜈蚣的脚;船尾上伸出了舵,犹如鲸鱼的尾。在北国渔民那特有的悲壮的号子声中,渔船精神抖擞,在黑暗中劈开袭来的波涛,远离海岸直向海面冲去。远远望去,聚集在岸边目送着渔船的渔妇们都成了没有生命的黑色小石块。渔民们摇着橹,整理着帆绳,舀出浸水,他们眺望着那些黑色小石块,看着由模范船的船尾像怪火似的拖曳成一字形的点点星火。这是因为高高举起长铁火钳挟着的燃着炭块被海风一吹,立即飞出无数火星的缘故。所有的渔船必须始终注视着那炭火星进退。炭火只举一下时,表示天气转坏,要停船。举两下时,表示平安无事,应该再向前进。船迎着破晓前的黑暗航行在大风大浪中,火花贴近海面飞散,发出青颜色的火焰,这似燃非燃的火光是随意支配着几百个渔民生命的命运之神,这火光带着不测的命运,拖曳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海面上。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海鸟群,在风里扑击着自己白色的长翼,出现在渔船的上空。这些来到大海沙漠里的漂泊者,发出猫咪似的叫声,在轻轻地互相呼唤,它们唰地直落下来,腹部刚擦着浪花,立即振翅高翔,逆着风维持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有所悟似的结伴而行,心情舒畅地随风而去。海鸟那白色的羽翼在某一瞬间是明亮的,在某一瞬间又变暗了,由此可见北国的长夜总算也到了要迎接黎明的时分了。夜色又浓又暗地被赶向大海,在东方的天空中,黎明的曙光开始冲破云层,出现了耀眼的朝霞。雷电岭仿佛是错落进海里的魔鬼,光把它那丰满的右肩暴露在波涛上,成团的浓云飞快地腾起,抚摩着、冲击着这魔鬼肩膀似的雷电岭的巅峰。浓云像是被丢入炉里似的燃起紫色的光辉,连山腰处的白雪也染成了透明的淡紫色。然而,比起这拂晓时带有暖意的光色来,空中的海风还是多么寒冷啊。这漫漫长夜里冷透了的地球,眼下还正在作温度最低的呼吸。

我不能不想起你。你在已经离港的一叶小舟中,一边准备着鱼钩绳,一边望着这庄严得可怕的一天的序幕,你的父亲盘腿坐在舵边,不时看一眼晴雨计,心里在想着天气发生剧变时的情景。这生长在海上的老渔民,用他那皱成一线的锐利的眼睛密切注视着周围,连一片云雾的微小变化都不会疏忽过去,他脸上的神态却像木雕物那样极度的镇静。你的兄长在腰间的粗布上摩擦冻僵了的手取暖,他握着帆索,及时地顺应着风向来修正船帆的位置。雇来的两个渔民忙着给拴在主绳上的鱼钩安置鱼饵,每隔两寻[4]就设有一个鱼钩。环视海面,一只只出海以后各自东西地散向海面的渔船的白帆在晨光中闪着光亮,它们一齐朝着海面破浪前进,在忙着干与你那只船上同样的工作。

黎明来临,海风与陆风正在交替,这时,连狂暴成性的北国冬季的海上也出现了暂时的平静。不一会儿,渔船遇上了浅滩。你们望望水色就能立即判断出这种伸入海水中的陆地与大海本身的交界线是怎么一种走向。

船帆落了下来。一鼓作气勇往直前的渔船,这时在舵的控制下,时左时右地调整着方向。与此同时,带有浮标的鱼钩绳的一端被砰砰砰地抛入冰冷的海水中。要使全长达二十五町[5]至三十町的鱼钩绳全部展开并横卧在海面上,即使从一清早忙起,也非得干到日近中天时才行。你们的这些渔船在橹的操纵下,横过了一道道波浪,艰难地向前推进。噗咚……噗咚……海水将那些借着云隙里漏出来的日光而发出钝质光亮的鱼钩绳上的鱼饵,吞进蓝得可怕的海底,这海水由于寒气的关系,比重加大,浓得竟像结冻的油一样。

天上刚才还呈现出一幅鲜花的图案,阳光沐浴着海面的各个角落,突然之间就阴沉下来,接着,也不知来自何处,雪子儿像一阵暴雨似的落了下来,打得海面直冒水泡。船与船之间立刻筑起了一层薄糊状的青白色隔膜。小小的白色雪子儿在你周围发出干裂的响声,噼噼啪啪地打着船板。你不愿看这些自作聪明的“捣蛋鬼”,转过用毛线围巾包着的脸,继续专心地往海里下鱼钩绳。

天空豁然开朗起来。雪子儿也随之消失在什么地方了。渔船在湛蓝的海面上时隐时明地描出了呆板的轨迹,寂寞地在波浪中颠簸漂荡。

说变就变的天气,一天之内总要有好几次这么板起脸来。随着日影西斜,这种板脸的事更是有增无减。

不问寒暑的渔民们,当然不会惧怕这风吹雨打的严寒。鱼钩绳投毕,五个渔民瑟瑟发抖地在舵旁围着一只小炉子烤火,他们你争我夺地从一只大的饭桶里抓起饭团就大吃大嚼。出港时并肩航行的友船,这时小得像一片树叶似的,相互之间离得很远了,它那显得岌岌可危的身影,在连接着俄国领海的无边无际的海域里到处漂泊。远望三日里[6]多外的陆地,只有高山的上半部还露出在海面上。那山上的积雪,受到阳光照射的部分像白银,被云雾遮住阳光的部分似铅块,线条的轮廓非常险峻。

渔民们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饭团,同时用很土的方言谈论着昨天的收获和今天的希望。这种时候,只有你一个人会感觉到,在他们中间自己竟是一个奇怪的异乡人。虽说是同舟操橹、同舟扯帆,但心灵上的这种差距是多么可悲啊。你屡次试图压毁自己对艺术的迷恋,但它旋即就冒了出来,对此,你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不过,在这连空军军官都很少有人肯干的世间—空军军官这个职业,活着时能激起人们的冒险心,从而显得无比威风、受人景仰;死了后,千万人崇敬地怀念他的英雄业绩;遗族还能得到生活的保障—在这连这样的空军军官也很少有人肯干的世间,渔民们不问阴暗,天天冒着生命的危险,整天紧张地劳动,从而吃上以生命搏得的饭,他们不得不如此度过自己的一生。渔民们没有一点儿娱乐的空暇而干着玩命的实实在在的工作,他们的生活具有无法以语言来表达的可敬和严峻。况且,他们还把这种活力惊人的生活作为不得已的、悲苦的却是理所当然的生活,没有夸示、没有矫饰、没有不平,坦然地领受,并以上了轭木的耕牛般的顺从和决心,勇敢地迎受下来。看到这种情况后,你的心里就同时充塞着两个感悟:人的命运是无常的;人的命运是壮丽的。

想到这种事,你的心中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出遇难船只的可怜情景。虽说这时你也坐在舵旁,也和其他渔民一样地吃着饭团,但是不知不觉间,你已远远地离开了人们的谈论,默默地陷入了沉思,在回忆的迷路上无止境地漫步。

有一年的三月里,你经历了一次苦难。模范船上发出了立刻撤退的信号,于是一直在小心翼翼作业的渔船,与迎头砸来的浪涛搏斗着,开始收起鱼钩绳。然而已经形成的暴风似乎每一秒都在增强,船老大万般无奈,只得让人砍断鱼钩绳。

“钱又白扔到海里去啦!”

你的父亲深深地叹息并小声嘀咕着,命令你砍断了鱼钩绳。

海面上只有狂风、大雪和恶浪。横冲直撞的暴风随心所欲地痛击着大海。呈三角形的高高的浪头,像腾空似的在互相扭打着,只要一靠上对方,就立即变成一座有洁白泡沫的大山,顶端被狂风吹散,以惊人的气势漫无目标地倾倒下来。无法正视的漫天飞舞的大雪团,时而追逐巨浪,时而为巨浪所驱驶,恰似一个在狂风中逞威的小恶魔,面目可憎、忽左忽右地飞舞着。吹落下来的雪花形成一个个大的雾团,贴着大海,比飞箭还快地越过巨浪。

你在因大雪和水浸而变得比糨糊还滑的甲板上爬行似的用膝盖向船头方向挪近,左手紧紧地拉住船缆的铁环才定下心来,右手拿着指南针,向后面大声下达渔船行进的方向。两个渔民从挡风的船舷边伸出两支大船篙,牢牢地扎住,这样至少可以防止翻船。你的哥哥攥着帆绳,正确无误、专心致志地按照舵位上父亲的手势起落船帆,并且飞快地将不停地打进船内的海水舀起来泼向船外。他们互相拼命叫喊的声音异常奇妙,虽然被狂风刮弱了,可依然十分有力地传入五个人的耳中。

“左舵!”

“要向右转的话……”

“是向右……向右!”

“勒紧帆绳!”

“看不见别的船嘛。发现了就跟上去!”

在犹豫着该怎么刮的疾风终于认定了方向,刚才漫无目标地喧啸着的三角形巨浪,渐渐连成了滚动的丘陵。来自身后的令人翘首的巨大水墙,在平扫而来的暴风雪中,以无法想象的快速一个劲地涌来。

“来啦—!”

五个人极度紧张的心抽得更紧,飞驶的渔船骤然停滞,被向后吸去,船尾翘了起来,令人毛骨悚然。船中的物品向前倾泻,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在人们想找个什么东西坐定的一刹那间,船身晃了晃,可怕地静止了片刻,又疾速地顺着浪脊背滑下无底的深渊,与此同时,一声难以忍受的巨响,恶浪像屏风似的横压下来。船身在沸水泡似的混乱中扑腾,刚瞅到前进的方向,那消失的浪头立刻又形成一个更可怕的“山丘”,高高地耸立在眼前的半空中,又眼看着它像噩梦似的远去。

大家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后面又来了恶浪、水山。

“危险!”“断了!”

这时你同时听到了两声叫喊,便以野兽般的灵敏转身拉开架势。你看到从根部断裂横倒下来的帆桅,看到犹如突然丧失了生命似的起皱折叠的帆布以及你哥哥在帆后吓得目瞪口呆的样子。

你猛地闪过身子,躲开了冲着脑门砸来的帆桅,大伙叫嚷着要掌好船橹,却无法控制渔船失速引起的摇晃。原先自信只要船帆能自由升降渔船就决不会颠覆的人们,现在因风帆被刮倒而显得一筹莫展了。渔船失速,船舵亦失去了作用。它飘浮在撼动的巨浪中,任其蹂躏。

天命保佑渔船在第一次浪峰、第二次浪峰和第三次浪峰中幸免颠覆,然而,当船上的人看到第四次特大浪峰时,只得听天由命了。

因下雪而变得模糊不清的一座漆黑的大水山的顶峰,白浪像燃烧的火焰,时而蹿起,时而隐灭,每时每刻高度都在增长,连狂风都吓得有所收敛,渔船周围充斥着一片可怖的寂静,看到这情景反倒使人想到了在背面推动浪峰的狂风的暴烈。让船尾迎着浪头是要吃亏的。浪峰来到无力漂浮的渔船跟前,猛地挺直了身子,活像猛兽扑食。霎时间,浪头遭到狂风的反击,四分五裂地崩溃了。

你们大吃一惊,紧接着,就被雪白的水沫冲击得全身几乎要撕裂。你们拼命挣扎着想要抱住船底朝天的船身。浑身湿透的哥哥出现在你的视线中,他想抓住光溜溜的船舷,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你大声地说了句什么,哥哥好像也大声地说了句什么,但双方都只能看见对方的嘴,什么也听不见。

较小的浪头不断地从后面涌来,把渔船送上去又推下来。这时,你们就脱离了船只,只能浮在水里。你们身上厚厚的衣服里外吃透了水,像铁块一样沉重,尽管如此,你们的脑子却像拼命活动的手脚一样,在紧张地思考从迫在眉睫的死亡的威胁之中解脱出来的办法。心坎上火急火燎,但心底深处却又镇定得出奇,这对你来说同样是可怕的。天空、大海、渔船、你的方案,没有一样是安定的,没有一样靠得住。唯有你的心底格外镇定,你认定“不会死”,这反倒有些令人生惧。这是“不愿死”、“想活着”、“只要有活的可能,无论如何也得活”、“不会死”的本能所得出的逻辑性的结论。正是这种令人生惧的盲目的生的事实以及由此产生的结论,使你在心底里显得那样的踏实,仿佛看准了什么。

尽管你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其可怕的打击,却仍然竭尽全力地设法使颠覆了的船再翻过身来,哪怕它成为一只载水船。其他四人的想法看来和你一样,他们一边与艰险、困苦奋战,一边一齐朝你所在的船舷边集拢来,并且不约而同地一起用力爬上船底,船开始向一方倾斜了。

“就看这一下啦!”

你父亲声嘶力竭地叫着,大家拼命地往一处使劲。

太巧了,真是太巧了,简直是天命。这时,一个大浪头从渔船侧面涌来,人体重量集于一侧的渔船一下子翻过身来,虽然海水满到了船舷边,但它毕竟是好端端地浮在水面上了。在渔船翻过身来的一瞬间,五个人都一起沉入了冰冷的海中。你们想顺势爬上船,然而,身上穿得厚厚的衣服全浸湿了,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波涛,而且,如果一齐在船的一侧用力,渔船肯定又会重蹈覆辙。处在生死关头的人的本能是极其敏捷的,五个人中的两个马上游到相反一侧的船舷边,大家面对面齐声叫道:“上!”把半个身子撑上了船舷,脚仍在被继续往船底下扯。每个人都想从水中救出自己的另外半个身子,脸上露出了异常紧张的神情。—你是不会忘记这一切的!你不可能忘记在这以后的一瞬间所爆发出的“哇”的呼声时男人们的表情,他们真不知究竟是在哭嚎呢还是在得意忘形地狂笑。

所有这一切竭尽全力的努力都是在漫天大雪、汹涌波涛以及贴着海面飞舞的云雾等大自然所表达的愤怒中进行的。在暴怒的大自然面前,人不及一粒尘埃,人的存在全被抹煞,尽管如此,你们仍然顽强地显示了自己的存在。大雪、狂风、巨浪并没有把你们放在眼里,可你们却偏要强迫它们思考你们的存在!

奔马似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跃过船舷蹿过。你们在齐腰深的水中,拿起船中经过一场浩劫之后的幸存物,不管它是什么,让它发挥作用,企图辟出一条生路来。有的操起了船橹,有的捡起了船板,有的捞起了水勺子,有的捏住了长长的扫帚柄,你们紧紧地握住这些“金不换”的武器,将身子探出船舷,像小孩子那样,有的划船,有的排积水……

丝毫不见减弱的大风暴在海上漫无边际地肆扰,放眼望去,尽是滔滔白浪。善于像狗那样灵敏地辨别方向的渔夫们,现在也无法判定东西南北了。方向像是在钵子里搅动一样变得难以捉摸。

天色渐暗了,不知从天外还是地中发出了大声的叫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不会死的”—即便是处在这样的逆境中,你的心里仍然异常镇静,稍稍有点恐惧地继续思考着这件事。

身边的年轻的渔夫鬓角边有几条鲜红的血痕,它清晰地映入了你的眼帘。“不会死的”—看到那血痕,你又深切地感到了这一点。

这种拼死的努力究竟持续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在这个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的世界里是一点无从知晓的。但是,你那颗什么东西也装不进的心,感觉到了疲劳。你正在为难的时候,突然一个渔夫大声叫出了令人不解其意的话。刚才,五个人一直在互相叫喊着,可唯有这叫声奇怪地在大伙儿的耳中回响。

其他四人不约而同地向渔夫望去,他们的视线顺着渔夫盯着的方向找去。

船!……船!

在弥漫的风雪帷幕的那一方,隐隐约约地看到一艘渔船,它在浪背上呈四十五度角,船首向下,张足风帆,箭一般地飞驶着。

看到它,你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你简直不由得想哭。莫管它是什么,按说,你们一定会向那只船靠拢求救的。其他人也和你一样,大伙紧盯着那个发出奇怪叫声的渔夫睁大眼睛望着的方向,像是在确认眼前的事实,但是,没有一个人想把自己的船开往那个方向。为此感到惊讶不已的你,心中只是益发担心和感伤,应该立即工作的手反而变得软弱无力了。

那艘张足了白帆的船只依然船首向下,风驰电掣般地飞驶着。由于纷纷扬扬的大雪的阻隔,看不清船上的人数。高高地露在水面上的船身与其说是木色,倒不如说看上去像白墙那样煞白,而且,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无论在浪腹和浪背行驶,它的船首总是向下的,也从不根据风力的强弱来起落风帆。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船只老是船首向下,比飞矢还快地行驶着。

你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艘船离开了水面,在距离浪头有三段[7]高的空中倾侧着船身飞驶,你不禁为之大惊失色。在此同时,船只渐渐地变得大而模糊了,不知不觉地船身不见了,只有雪白的风帆还在飞速地流动。不久,那白色的大风帆也隐没在漫天大雪之中,终于在视线中消逝了。

怒涛、白沫、急急撒落的大雪、不断从眼前飞掠而过的云雾,自然在咆哮……你们的小木船在这大自然的手掌中遭到无情的蹂躏和摧残……一切依然如故。

当意识到自己徘徊于生死之间,并因过分的劳累和紧张而产生了幻觉的时候,你突然感到恐惧,气力也好像丧失殆尽了。

先前发出奇怪叫声的那个年轻的渔夫,像睡着了似的慢慢地晕了过去,他摇摇晃晃地打着趔趄,紧接着倾倒似的一下横在船上。

渔民们立刻像中了魔似的人人神色沮丧,个个面面相觑。

“不会死的!”

奇怪的是在看到那个突然倒下的渔夫、又看到渔民们的不安神情时,你仍然这样有点畏葸而不厌忌地想道。

你们真正地遇到一艘兄弟船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但是,命运并不是对你们漠不关心的。渔夫们突然精神百倍,拼命想把你们的船靠上那艘船,你们只是在形式上张起了那一半冰冻了的船帆,当船只乘风疾驶时,无限幸福、无限感激之情油然涌上心头,怎么也抑制不住。

你把昏迷不醒的年轻渔夫拖到渔船的一角,心中抱歉地说道:到了停泊港我们会尽心地为你治疗的,请暂时忍耐一下吧。然后,你立刻投入了自己的工作。

不久,前方的浪尖上隐隐约约地露出了雷电岭的一角。山脚扎在海中,山顶露在云外,山腰现在雪中,它经受着折磨却岿然不动。它开始出现在你们的面前。渔民们看到它尊容时那心头的喜悦—恰似鱼儿逢水、猛兽归山、西边出了太阳……船上的人们全体起立,激动得要踮起足尖来。人们的心都沸腾了!

“看到山顶啦……向北转舵……别触暗礁!避开雪崩!……”

人们各自呼喊着,但是,船只依然在飞驶,不知不觉地已经来到了距雷电岭五日里的海面上。渔民们不愿眼看着渔船被风浪推撞着靠上矗立在暴风雪迷漫的漆黑天空中的断崖,他们重新升起船帆,按上了船橹,摇着它向北面驶去。

靠近陆地时浪头更加忿怒,如同一匹任凭暴风吹直鬃毛的狂暴不羁的野马。浪头变成浪穗,浪穗碎成飞沫,飞沫化成雾气,雾气又聚成白浪,一刻不息地连连向山脚袭去。浪头撞击在山脚的岩壁上,宛如浇上煮得滥沸的开水,水蒸气似的白沫,高高地扬起五六丈,反弹回来散乱地扎入海中。

大概是感觉到这种凶猛的力量了吧,积郁在断崖尖端突出部、顺坡渐渐往下溜的积雪,离开了地面,在可怕的鸣声发出的同时,从几百丈高的地方一股脑儿地崩落下来。它们离开山巅时只不过是一小撮银末子,但是,眼看着它越变越大,像陨星坠落似的拖曳着长长的白尾,不出声地蓦地落下来。在大吃一惊的瞬间,它已经变成高达数十日里的大水晶帘,“突、突,咚……唰……”眼前宽广的海面顿时成了一个洁白的大雪原,层层叠叠的群山似的大浪立刻被镇退了,连一道涟漪也不泛起,而狂风却突然对准那儿从四面刮起……就有这么厉害!

你们的渔船像被恶魔追逼着似的怯生生地拼命拨舵转向东北,由于磁石般的陆地的吸引力而终于获得自由的渔船,又要和摇撼的巨浪搏斗了。

不过,当岩内港在浪间时隐时现的时候,渔民们的气力顿时猛增了五倍、十倍。渔船好像比以往多载了一倍的人那样移动着。岸上打起的烽火信号灯呈紫色,在漆黑的空中啪地爆开,灿然飞溅起火花,又隐灭在黑夜之中。渔夫们朝着信号灯尽力地、一声不吭地摇着船橹,这种奇妙的沉默比互相间凄惨的叫喊更有力地震荡着人们的心弦。

渔船被托上浪头的时候,可以望见集在海边呼叫的人群了,接着,狂风中传来了大炮轰鸣似的声响,忽然间,救生绳弯弯曲曲地像条蛇一样出现在空中,在距离渔船二三段的地方“扑通”一声掉入水中,渔民们拼命把船朝那个方向摇去。又传来了第二次轰鸣声,绳索分毫不差正好抛到了船上。

两三个渔夫跌跌撞撞地朝绳子奔去。

烽火隔一段时间便无声地在遥远的天空中开出奇妙的火花,又瞬即消逝了。

渔船被绳索拉着很快地靠近了陆地,在水位浅的狂暴不堪的波涛中,紧紧拴在一起的两艘渔船,一半沉在水中,半死不活地前进着。

你好像第一次想起来似的回首顾盼你年迈的父亲,他坐在舵位上,膝头以下全浸没在水中,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你。一想到迄今为止父亲时常这样凝视你们兄弟俩的情景,你便敏锐地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骨肉之情,眼中不觉涌出了热泪。父亲看到了你的泪花。

“您得救了!”

“你也得救了!”

突然之间,你们两人的眼睛里这样充满热情地互相问候,而且,互相表达这喜悦之情的眼睛都不愿离开对方,你们就这样对视了一阵。

你完全得到了满足,又开始了工作。呈现在你眼前的岩内镇—这个虽然肮脏、贫穷,但是对你来说却是十分亲近的岩内镇以崭新的面貌挺立着。身穿水灾救济会制服的人们来回奔跑的情景也清晰地映入了眼帘。

你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生机勃勃的力量—一股涨潮似的新兴的力量忽然从心底涌起,使你像捏牢船橹似的抓住它,简直要高呼:“我们回来啦!”你吆喝着摇起橹来,眼泪顺着脸颊一个劲地往下流。

刚才一直像哑巴那样缄默无语的渔民们的口中,猛然爆发出振奋人心的吆喝声来应和着你。船橹穿梭似的剪开波浪飞快地摆动着。

岸上人们的呼喊声传入了你的耳中,霎时,一种类似渐渐进入梦乡的迷迷糊糊的感觉向你袭来。

你又一次朝你父亲望去。他坐在舵位上,不过,那模样不像先前,没有一点紧迫的感觉。

不久,船底传来了“嗤嗤”的摩擦砂粒的声音,渔船不停顿地被拖上了生你养你的那块土地。

“我们没有死!”你想着想着,眼前渐渐变得一片漆黑……以后的事你就全不知道了。

你和渔夫们并排而坐,同样把饭团送往嘴里,心里却像异乡人那样有着距离。你在想,渔民的生活是多么严峻而又艰难啊!人这种生物,为了生存,即便厌恶也照样会走近死神的身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舍生忘死地主动靠近死神,仔细观察了死神的疏忽之后,必须像行窃般地豪夺一小块生,然后潜逃回来。死神佯装不知地观望着这一切。人类则十分爱惜地抚弄着自己抢来的生,然而不多久,生又得而复失了。这样就又要去盯住死神的眼神,蹑足接近它。有的人对死神全不介意,终于放松了警惕,企图更大胆、更傲慢地行动,于是,被一口吞吃了,他已经不在这片大地上存在了。有的人随着年龄增长失却了自信力,越来越恐惧地看待死神,对靠近死神的冒险踌躇不决了。这样,死神便从容地直起无精打采的身子,慢慢地走近他,那人仿佛是被响尾蛇盯上的一只小鸟,无法逃脱地竦缩成一团,紧接着的瞬间,他在大地上也不复存在了。人的生存被想象成这等模样,其实,实在无法说这就是无常或是别的什么。其中渔民的生活尤其严酷,他们带着与死神拼搏的孤注一掷的心情出门。在陆地上,无论怎么说,伪善和敷衍在某种程度上是可行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可以认为是必要的。可是在海上,这种事压根儿就谈不上,所有的渔民所依靠的完完全全是实力和天命,这样的生活真是悲壮!渔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他们认定生存就全都是这样的,没有怀疑,没有牢骚,为自己、为自己必须赡养的长辈、妻儿,每日每天都置身于距地狱只有一板之隔的境遇之中,他们一味地拼命工作的情景真是悲壮、凄惨。反正,人都是必须经过这种不足称道的艰辛方能生存下去的吧!

在社会上,尤其是在你度过少年时代的都市里,有饱食终日、过腻了安逸生活、一生醉生梦死的人。别说都市了,就是在这个逐渐衰败的小城镇岩内,有的人从祖先那儿继承了二三百万日元的财富,在小樽盖起了漂亮的别墅供小老婆住,自己则从东京的某个高等学校混到毕业,论言语倒不觉得怎么愚鲁,可就是终年办不出一件像样的事。为了解闷,纵情玩乐,剩余的精力就用来发脾气—耍耍有钱人的淫威。你对那个人是很熟悉的,小学时代你们还同堂读过书呢。但在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你们俩的生活恐怕是有着天渊之别吧。你从未羡慕过那种人,你完全有能力想象到那种人生活的空虚,而且,你还懂得他们过他们所追求的生活是有其道理的。你甚至觉得他们有些可怜,有钱无才的人只有那样才能逃避一点点生的怠倦。那些人厌恶生当然未尝不可,然而,你周围那些人的命运,为什么非得从那等可怕的生死攸关的境遇中侥幸地生存下来呢?为什么他们在那种境遇之中—不得不置身在距死神于咫尺的时候还一定要生呢?这在你心中成了个奇怪的谜团。生真比死更令人不可思议。

你周围的人在他人的眼中怎么说都是些不幸的人儿。但是,你认定和你所遇到的不幸相比,他们简直太幸福了。总之,对他们来说,过那样的生活就是生,他们完全、干脆地想开了,全身心地投入了那种生活之中,没有半点儿怀疑。然而,你却经常在焦躁不安,在怀疑目前的生活,无法安居。你高兴地为你的双亲,为你家贫苦的家境奉献出强健有力的肉体和精力。你在父亲的小感冒痊愈之后,又和他一起出海打鱼,傍晚回家。一家人和睦地围坐在矮脚饭桌边,在昏暗的五支光电灯下拿起筷子来的时候,父亲木雕般刻板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今晚的饭好吃咧!”他敬奉似的将饭碗捧到眉下,看到这情景,你怎会不由衷地感到幸福呢?你是决不会对目前的生活感到懊恼的。尽管如此,一旦遇上什么,你的心情立刻会变得暗淡。

“我想画画。”

你的心灵深处日夜祈祷似的死抱着这一夙愿。倘若能彻底摈弃这个愿望的话,这世上的事情就好办了。

恋—虽说互相思慕为恋,却也不会有这等的执着。你曾经一边为自己的心怜悯、悲伤,一边痛切地想着,从你宽厚的胸膛里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下雨天你坐在土间里,和哥哥、妹妹一起修鱼钩绳时,有时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只顾拼命地工作,连和睦的闲聊声也听不到,只有手指在默默地、不停地工作着。这一瞬间,你会不知不觉地停下手来,梦幻似的茫然地回想起你所看到的山景。这座山和那座山之间的距离,界线只要用这样的曲线画得有力些,就一定好!你一门心思地沉思着,拿着剪刀的手指,好几次不由自主地在膝盖上画出想象的曲线,画了擦、擦了又画。

有时在出海忙着收鱼钩绳时,你坐在船板上,从并排立放着的两只啤酒瓶之间把绳子捯到手边,你目不转睛地盯着钩上的鳕鱼因受瓶子阻拦,脱离了针钩在船上活蹦乱跳着掉下舱去的情景,它那比溶解在水中的淡淡的洋红色颜料粉更加色泽鲜艳的鱼鳞吸引了你,使你不由茫然地停下了手。

再没有比这种情况下你突然惊悟过来的一瞬间更悲惨了。仿佛是被人看到自己在打瞌睡一般,你呆然若失地、羞怯地向四周顾盼。有时,哥哥和妹妹在傍晚暗淡下去的光线里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鱼钩绳,一个劲地解开绳结,接上断头;有时渔民们弯着被冻得像虾子那样通红的双手,气喘吁吁地捯着鱼钩绳。这时,你像孩子一样,脸不由地一下红到了耳根。“这是何等不检点的双重生活啊!对于命运安排的生活,我究竟是否打算像个男子汉那样去服从呢?可以看得出来,我仍在依恋自己那渺小的才能,难以舍弃不合自己身份的野心。哪一种生活我都不能认真地过好。就说我对画画的热情吧,成为一个画家自然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然而要说是否具备了成为一个画家的才能,这就无法判断了。诚然,倘若没有教我画画的人,就不会有给我看画的人。我在岩内镇里唯一的叙谈好友K,每次看到我的画都表示钦佩,而且他劝我无论经历什么样的苦难也要决心当个画家。不过,第一,K是我的朋友,第二,我想他不会比我更懂得画。K的话随时在鼓励和鞭策我,可每次过后,我都不得不怀疑那话是否在使我自我陶醉。究竟怎么办才能摆脱这种双重生活呢?无论从诞生还是从迄今为止的命运来看,我以渔民的身份度过一生将是最合适的。K也悲伤地决心在那个脾气古怪的父亲的手下当一个药剂师打发自己的一生。在我看来,K才是一个可望成为杰出的文学家的人才,然而他毫不夸张地认定了自己的命运,他悲伤地认命了。且慢,要说悲伤的其实并不是K,而是持有这种想法的我。我才是个可悲的人呢!我对不起父亲,也对不起兄妹。这一辈子如何度过才算是我真正的生活呢?”

在渔夫们中间,你庄重地盘腿而坐,显示出男子汉的强健。你怀着一个和他们毫无共鸣的异乡人的寂寞的心情,一直思考着这些事。

不久,渔夫们将那儿收拾好,从容地站起身来,他们抓一把船中的积雪,放在手中搓着,洗掉粘在手指上的饭粒,接着开始往上拖鱼钩绳。

西边的太阳一落山,天色很快就暗了下去。海面显得极其平静却又富有弹性。不停地从上面吹来的和风一次又一次地将夹有雪子的细雪“唰”地捎到海面上,然后又将它带走。你们赤裸的手冻得通红,抓住在冰点以下的海水中浸得水淋淋的鱼钩绳的一端往上捯,拉上二三间[8]①后,二尺下方悬吊着的活蹦乱跳的鳕鱼被扯上船来。

当三十町左右长的鱼钩绳全部收上来时,宛如掺进了墨汁的牛奶一般,海上只剩下一点儿熹微的残光,它凝视着的渔船有的朝着渔港升起了风帆;有的还在忙着收起鱼钩绳,孤寂的喊声在海面上回荡。朝着傍晚星星点点地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船放眼望去真是令人生悲,它凄寂地暴露了人类生活的无常的末梢。

你们的渔船在海风平息、陆风尚未生成的时候打起风帆,摇起船橹奔向陆地。岩内镇背后嵯峨的群山,在时而放晴、时而转阴下场阵雨的空间,高高出现在前方的水平线上。渔民们齐声唱着渔歌,隐隐约约地辨出了与他们熟悉的山峦的顶峰相连的港口所在地。母亲、妻女正伫立水边,迎着海风念叨着你们,焦急地等待着你们的返航。

当被乳白色、清冷的晚雾笼罩着的雷电岭突出角呈现出粗大的棱线时,位于海堤尖端的灯塔开始忽明忽暗地为渔船导航。虽然每天都是如此,但只要一看见它,不光是你,所有的人都会打心底里涌上一股喜悦之情—今天平安无事了!对陆地你们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眷恋,渔民们的歌唱得更带劲了。你的父亲在船尾举起了通知打到鱼的旗帜,它迎风招展,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这声音有多美啊!

越来越靠近的岩内镇黑魆魆地横卧着,除了昏黄的路灯外,镇内还没有点灯。积雪局部融化了的海滩上,女人们像今天早晨一样三三两两地伫立着,聚成若干个人群,活像一块块大石头。白波捎带着海潮微微的清香,发出阵阵声响,向人们的脚下泛去、消逝,又泛去、再消逝……

船帆落下了。渔船被靠近海岸的波浪激烈地摇动着,朝海岸的方向掉转船尾渐渐地接近水滨。一些身穿印有海货制造公司商号外衣或在身上披着厚厚的狗皮之类的皮制外套的汉子来回跑动着,船到他们身边,你哥哥以熟练的动作一下把船缆扔了过去,几十个男女立刻紧紧地拉住了它,浪花溅在上下浮动的船头,渔船很快靠近了海滩,不一会便像条精疲力竭的鱼儿黑乎乎地横卧着一动不动了。

渔夫们简单地拾掇好船橹、船舵和风帆便顺着船舷跳上了岸。紧接着海货制造公司的搬运工像猴子一样鱼贯跳进船中。他们抓住还没完全死去的鳕鱼的尾巴,掷石头似的抛到沙滩上。下面等着的人飞快地一边数数一边把鱼装入网篮,渔民们照例叫嚷着指出公司点货人的错误。平静了一整天的海滨只是在这短短的一时才真正地热闹起来了。有时女人也参战了,和男人们一起气冲冲地直嚷嚷。

不过,这种热闹的场景是很短暂的。一整天几乎搭上了性命的艰苦劳动的成果,仅仅十分钟就被公司的人无所谓地处置完毕了。你在女人群中找到了你的妹妹,还没来得及和她互相多看上几眼,讲上一句话,海滩上就只剩下被粗暴地践踏过后的沙子以及沾满沙粒的海藻和小鱼了。公司点货人头也不回地又向其他的渔船走去。

这样,岩内的渔民们拼死拼活捕来的鱼转眼之间就被弄跑,被运到冒着黑烟的怪物似的公司的加工厂去了。

不见晚霞的日子天色全暗下来之后,积雪变成了紫颜色,灯火没有光,看上去成了只有红色的初夜。你们像早晨那样在路上形成了几团黑影,将疲惫不堪的躯体运回各自的家中。你们好像连五脏都冻僵了似的懒得开口说话。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起当天陆地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虽说是各种各样,可没有一点是新奇和有趣的。你们一声不吭地边听边走,不过,这情景倒是十分令人愉快的。

然而,随着家的接近,你的心奇妙地受到了威胁,那是近年来你家连续发生的种种不幸所引起的。以久病不愈比丈夫先去世的你的母亲为开端,死神奇怪地老缠着你家的人。你哥哥的大孩子也被它夺走了;汗水的结晶—银行里的存款由于那家银行不景气造成的破产而化为乌有。如前所述,豁出命换来的渔场,因为海堤的设计错误,完全失去了作用。倘若是群毫无忍耐力的人,那么像朽木那样倾家荡产是不足为怪的,可是,你们家的人、你的父亲、你的哥哥都是生性坚强的老实人,你们从正面领受了动荡的命运,依然舍生忘死地工作,倔犟地一天不漏地生活着。袭击你家的命运的压迫却在这里发生。看你们在成排的房屋里居住,似乎哪一家都过着小康生活,然而,挨家挨户地走进去看,就会知道近来岩内镇内不断发生着可悲可泣的事。有的人家明显地破落了,被狂风吹落的房顶板,许多处只能老是那样任其漏雨;有的人家五官端正的妙龄姑娘,没听到说出嫁就踪影皆无;正想着要重新改建的住房,转眼之间就易了主人。整个镇子里处处显现着行将坠入地狱般的可怕、没落的征兆。

人们正在暗中受到它的威胁,不知何时会发生什么事—这种不安时常沉重地压迫着你的心。家里发生火灾,或者遇上了延烧之类的灾害,自家的渔船沉没、壮年哥哥的病死、完全错过了鲱鱼群的渔汛、牵网船被冲走等等,即使只碰上各种可以想象到的不幸中的一种,对你家来说也是致命的打击。你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回走着,看到了你家那房屋空旷、灯光昏暗的木板屋顶。远望着自己诞生的地方,你的心由于对命运的怀疑而奇怪地变得胆怯了。

但是,跨进门槛你就看到土间角落的炉灶里,火苗正放射出温暖的光芒,像稀糖那样柔软而缓缓地燃烧着。到处熏得墨黑的宽敞的地炉间收拾得整整洁洁,安置得令人舒心。你立刻体会到嫂子和妹妹的苦心,高兴地将带回家来的渔具—因为寒冷都冻住了,一碰就发出石头撞击般的声响—一一放回原处,接着,一件件脱下冻得硬邦邦的工作衣,一件挨一件地挂在灶边,换上日常穿的便服。一整天被严寒冻僵了的肉体立刻开始回暖,脸上热烘烘的,热量直往上冲。便服是多么的轻松、温暖,一碗热水又是多么味美!

痛快地饱食了一顿晚餐的渔民们说了句:“晚安,师傅,”便一个接一个地退了出去。之后,你们一家五口围坐在地炉边,炉火将你们的脸映得通红。屋外下着的雪中夹有雪子,发出“唦啦唦啦”的声响。虽然只有七点,附近一带却已如同深夜,哪一家婴儿的哭声不时静静地传来。从远处花街柳巷里顺风断断续续传来了那帮可睡懒觉的花花公子们疯狂的喧哗声。

“我们可要睡了!”

晚餐时喝的很少量的酒将昼间的疲劳充分地发散出来,你父亲睡眼惺忪地先在靠近地炉的地方躺下,不一会儿哥嫂一起回到隔壁的房间去了,于是地炉边只剩下你和你的妹妹。

时间在静静地、寂寞而又和睦地慢慢流逝。

“不睡吗?”

你忠厚的妹妹停下针线活,抬起头来对你说。

“你先睡吧,没关系。”

你盘腿而坐,膝盖上放着打开的写生画册正在仔细端详,闷着头随口答道。

“早晨又会睡懒觉,让人一个劲地催你起床。”妹妹的脸上漾起微笑,用淘气的眼神望着你。

“你说什么?”

“不说什么!老看那玩意儿有什么帮助呢?大伙儿都在笑你呐!他们说山佐的哥哥只要一有空就画些没人要看的画,真不知他图个什么。”

你不由地抬起了头。

“谁说的?”

“谁?……大伙儿都在说。”

“你也跟着说吗?”

“我才不呢!”

“这就对了!那就让他们说吧。那帮不开窍的家伙说什么都行。你看过这个吗?”

“看到过……那是从庄园后面看到的地方。山我是喜欢的,可是云画得太黑了吧!”

“逞能!”

你们俩看着对方的脸互相报以亲密无间的笑容。寒气刺骨,屋外风止了,天空静默地下着大雪。

这次你提议说:“哎,睡吧!”

“哥哥先睡!”

“你睡吧……明天又是头一个起来……门让我来关吧。”

两人故意争闹了一番,你终于使妹妹先睡了。你又出神地看了半小时画稿,终于无法忍受严寒,起身拖上草屐,走下土间,察看了灶膛里的余火,检查了一遍渔具整放的情况,然后给大门上了锁,并合隙抿缝地关上窗子,不让大雪吹进屋来。你又回到地炉边的时候,看到在燃尽的柴火发出的文火微光的映照下,躺在地炉两边沉睡的父亲和妹妹显得那样的凄寂。生命力一天弱似一天的老人和看上去因生命力过于旺盛而烦恼的妹妹的睡脸,在忽明忽灭的火光前呈现出幻觉般不可思议的模样。等待这位垂暮之年老人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等待这位处女的又是什么样的命运?未来一切都不光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一边凝视着他们的脸一边痛切地思虑。一想到这些,你只能诚挚地祈祷他们将来幸运。在这庄严的一瞬间,人的力量竟显得那样脆弱不堪。

你把写生册子放到枕边,在肮脏的地板上钻进被窝。在体温将冰冷的被子烘暖以前,你一直大大地睁着眼,以一种又怜又爱、泪水欲下的心情注视着妹妹的睡脸。这是你从幼年时起一遇上什么就必然对妹妹怀有的一种亲睦的感情。

不久,疲劳的睡梦夺走了你。

现在,岩内镇还没睡的大概是可睡懒觉的富有的懒汉,看灯塔的人和狗吧。夜深了,寒冷,寂静。

你、你大概会原谅我如此随意地想象吧,因为我是一个文学工作者。我想象的思潮连续不断地滚滚而来,这种想象似乎确切又似乎离奇。不过,你准会相信我这个执笔计划中是决不带恶意的,并且你还将以天真的微笑注视我这唯一的使命,即我的空想在逐渐地完善起来,我靠着它又继续往下写。

鲱鱼的渔期—这是居住在北方的人才最能深切感受到的一个令人留恋的季节之一。一到这季节,长期蛰居在大地上的冬天便衰老了;北风、大雪、地炉、棉衣、雪鞋都同样地衰老了。从一朵云彩的形状渔民们能比常人加倍敏锐地发现大自然的计划和预兆,在他们的眼里,朝霞似锦的天空使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春天的来临。随着西北风的东转,单调地冻成硬块的云彩,仿佛被蒸过似的朦朦胧胧地溶开了,天空变成了淡淡的带有暖气的晴天。在早晨起就晴朗无云的下午到海滨一看,呈淡绿色的蓝天中,在那距离遥远的地平线的高处,云雪堆积的地方,帷幕仿佛成一字形拉开,太阳正放射出蔷薇色的光辉。这是何等美妙的奇景啊!冬天已经远远地退到那边去了。想到这些,一种只有摆脱了不幸、遇到了幸福的人才有的对过去宽大于怀的思绪,缓缓地流入站在海滨的人们的心田。在黄牛般坚韧地熬过了五个月漫长严冬的北方人的心中,在差点儿就要沦为乞丐的北方人的心中,春天隐隐约约地来临并开始深深地产生影响。

早晚依然像冬季那样冷得刺骨,浸湿的金属器具像糨糊那样粘住手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当太阳高挂时,不知在何处,严寒确实产生了裂璺。海滨也突然变了模样,从贮藏室中搬出了大锅和卷网机,像草包似的裹着的封网船和拖网船的草席被拆除了,和外乡人一起来的渔夫们,穿梭似的来来往往。积雪融化了的海滩上开始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鳕鱼捕完了,鲱鱼群尚未到达。出海工作的人们算是有了一个喘息的空暇。在冬季里就开始一直觊觎着的这个空暇,有一天你突然外出了。不用说,你的怀中藏着的一定是用惯了的写生画册和一支铅笔。

出了家门,大路上渔夫、女工和被称作海货掮客的人们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喜气洋洋。尚未融解的积雪冻得像岩石,融化了的雪水带着一冬的尘埃,犹如泥炭地上冒出的泉水,咕咕地在积雪上溢流。一辆装满木材般又粗又新的柴火的马车,顺着这条糟糕的道路驶来。车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板娘认出了你,于是,她松了松缰绳,直起了腰,大声和你开起玩笑来。

“喂,我的小兄弟啊,又到海滨去吧!”

“不是。”

“不去海滨?那么又是上山喽!打鱼这一行当的人只要一有空就往山里钻可不正常啊!是去会心上人吧,哈,哈,哈……要是的话,我可要吃醋的。来,帮忙推一把吧。”

“说得太多,鲱鱼群就不来啦!你真是个怪老婆子。”

“老婆子?别说那种传出去不好听的话,人家要笑话的。”

这老板娘咋咋唬唬的俏皮话使过路人都乐得笑起来。你有些难堪了,只好跑到马车后面,用力帮她推了三四间。

“对了,对了,小兄弟真有力气。要是帮我推到海边,我们都会恋上你的。”

你愣了一下,然后离开马车逃跑似的赶路去了。兴致勃勃地听着你们俩对话的人群突然爆发出笑声。在人们大声的哄笑中,可以清楚地听到老板娘又在愉快地与什么人搭话的大嗓门。

“因为春天来了!”

无论遇到什么,你总是充满善意地体谅这些人们。

不久,你走出了渔民街,来到这个市镇中的闹市,冬季空闲着的一幢二层楼的洋房的木套窗打开着,札幌市的一个大百货公司想在这儿开个临时商店。几只装满草屑和报纸的大木箱被抛在店前,庸俗、华丽的广告颜色旗并排插立着,和电影院的门前一样。近十名机灵的伙计忙忙碌碌地干着活。你思忖着,这爿很大的临时商店将给岩内的小商人以何等沉重的打击。自己打来的鱼,因为没有资本,被外地投资的海货制造公司以极贱的价格收购了,这不能不使人感到悔恨。“落入了魔掌”……你边想边从那家商店的角上拐进了一条古老的小巷。

进小巷不到一町远处有一家药房,它旁边还设有一个小配药所。你通过那儿的玻璃门朝屋内张望,在摆满药瓶的架子下的配药桌前,一个身穿黑色工作服的忧郁的小个子男人,坐在没有靠背的转椅上,专心致志地埋头读一本小书。他就是K—是你在岩内镇上唯一的挚友。你用手指笃笃地敲击发暗的玻璃门,K的眼睛立刻机敏地离开书本向你转来,接着,他惊讶地离座拉开了玻璃门。

“上哪儿?”

你默默地从怀里取出写生画册让他看,两人立刻互相会意地相视而笑了。

“今天你不能外出吗?”

为了纪念东京的学生时代,你至今仍能用牢记在心的学生用语,这也是你在与这要好朋友相会时的一种乐趣。

“不行。近来岩内的渔民人数突然增加,工作很忙。再说现在还冷,手脚不灵便。”

“什么?不能画画去看看山也好嘛!好久没有出门去看看了。”

“今天我要看完这个(说着,K把米开朗琪罗[9]①的《书翰集》递到你的眼前),真是本好书。我总觉得不能这样干下去,只是我怎么也及不上你。与其满足于成为一个靠不住的艺术家,倒不如在这阴暗的药房里默默地度过一生来得更符合我的实际。”

说着,你朋友那张忧郁的小脸上更增添了一层忧郁。你不知道如何说鼓励和安慰的话,伤心地把写生画册掖进了怀里。

“那,我走了。”

“好,回来时请再过来谈谈。”

两人说完后,你便离开了那扇有些肮脏的玻璃门。

你一直向南走,取道有座小木桥叫做“节妇桥”的路,再往前就没有房屋了,满是泥浆的雪路渐渐变得干净了。你穿的旧军官靴子,动辄咕唧咕唧地踏进地面融化了的积雪中。

白雪覆盖下的原野朝雷电岭山脚的方向漫坡伸展开去,这时,从转晴的云间撒下的日光给地面上的向阳地和背阴处轮廓鲜明地绘上了银色和蓝色。寒气中白雪的反光十分强烈,刺得人脸上发烧。你的脸很快被雪光映得通红并渗出汗来。解掉刚才一直紧扎着的头巾,视线顿时豁然开朗、深远了。

多么宏大、庄重的景色啊!在胆振山分水岭处往西南方向伸延的一连串的山峰强健地拔地而起,一座高似一座,到了岩内镇南,山峰突然削壁千仞,沸腾般地直刺青天,宛如一匹无意识走到陆地尽头、突然来到水边的奔马,扬起前腿,猛然扬足直立,那模样看上去就像即刻会发出惊人的巨响崩落下来似的。不过,它仍然以几百万年、几千万年前的姿态岿然屹立着。现在,纯净的白雪覆盖着它,每当云彩在空中飘动时,山岭就好像改变一次它的坐姿。相隔好久能在近旁眺望这座山,你真太高兴了,因此,将其他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只顾鲁莽地踏进偏离正道的无路的积雪地中,走到前面一个黑乎乎的榆树兜跟前时,你腰身以下沾满了雪,你在树兜上踢碰军官靴,拂落脚上的雪。你伫立着,再次定睛新奇地眺望耸立在雪原尽头的雷电岭,如痴如醉。令人百看不厌的山姿,按说不会和上次看到的不同,但是,它却以迥然而异的表情映入你的眼帘。上次来的那天时值严冬,你也站在同一个地方,冻僵的手无法执笔画画,因此只好默默地站着观赏。当时,大山从地面静静地隆起,犹如紧紧揪住了漫天云雪的阴空,这种感觉异常执拗、顽强。站立在它的跟前,你感到它有一种让人化为齑粉的威势。而今天看到的山则显得更加庞大和丰满,仿佛在娴静地拥抱你。平时,没有人来理解你的心情,人们把你当作一个古怪的人来相待;现在,你深切地感到了这大自然向你寻求的亲热。你再次抬起头,如同面对一位亲近的挚友,一往情深地凝望着山势。

两颗亲密的心恰好相遇时,你那男子汉的胸膛里涌起了一股双方都能感受到的温暖的激情。大自然是有生命的,而且它具有比人类更强烈、更崇高的感情。你不懂得英语,尽管那也是人类的语言。对你来说,大自然的语言比英语易懂得多。有时,大自然会用比你平时使用的日本语更富有感情的、丰富的、简明的语汇和你攀谈。你真想把这种催人泪下的心情画出来。

于是,你从怀里取出了那本写生画册放在树兜上,一边交替看着打开的本子和山岭,一边仔细地削好了铅笔。接着,粗陋的画稿纸上描出了与你那壮实、粗糙的手格格不入的纤细的线条。

正像人物肖像画画家缜密地观察被画人的五官那样,你对山岭的一皱一褶都要努力找出那些只有你才能理解的含意。事实上在你的眼里,山岭所有的侧面就是山岭所有的表情。在阳光和云彩的着色下显得明暗不一的积雪中,潜藏着唯有怀着深厚的爱情并致力于探索的人方能解开的珍奇的哑谜。每当你觉得自己解开了一个哑谜的时候,高兴得简直要雀跃。此刻,你的周围已经没有生活的苦痛,没有戒虑社会的担心和不幸,也用不着怀疑自己的胆怯,有的只是孩儿般的一颗愉快、天真、纯真的心……你不由地吹起了轻快的口哨,你的手在纸上飞舞般地划着、计算着山的大小和角度。

这样过了几个小时吧。你甚至于连时间的概念也都消失了,终于画成了一幅写生。你轻轻地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停下了手,用一只手把写生画稿放在眼前,你稍稍感到了疲劳。说是稍稍,却也不比你在船上干半天活轻松。你在祈祷今天的工作能得到好收获。你怀着独特而又深切的感情以独特的笔触在画稿纸上绘出了这样的情景;洁白耸立的山峰在不断变幻的拂动的云间时隐时现;山前广阔的雪原中针叶树的树林一丛丛地直立着,处处可见空中悬着淡淡炊烟的可怜农户;在山岭和雪原之间有一道像用锋利的刀具斩断的深邃的山谷。你欣赏了一阵,不由地想笑。自己长久潜藏的能力借助于可怜的工具,总算画成个画样了,一想到这点你就高兴。

但是,狐疑就像等待了许久一样,不容你充分地享受这种满足便从脚下袭来,使你不安了。你就像警惕地注视着一个向自己阿谀奉承的人那样,开始严格地检查自己的自满,并且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画与山岭作了比较。

自我满足的地方在何处呢?说起来,这张画只不过就是一张自然的剪影画罢了。对面的山岭是一个象征着宽大和希望的生的整体,但出现在你写生画册上的同一物体的缩影却是一些毫无表情的线条和画面的堆积!

一旦发现了这一可悲的事实,你便立刻急切地翻过了这一页,以更加谦逊而执着的心情,更加顽强的毅力,无论如何也要把山岭的本来面目再现在你的写生画册上。这一新的努力开始后,你又忘记了一切,全身心地沉浸在专心致志的工作中,甚至忘记了吃带来的午饭。你画成四五张写生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

然而,自然不断变幻的美景使你实在流连。早晨的山岭有早晨的生命,画上的山岭有画的生命,傍晚的山岭又有着冷清的黄昏时山的生命。山的形象不仅是线条和明暗的变化,太阳偏西时,绘上颜色,它简直就像精彩的魔术那样变幻莫测。山顶部分如同钢铁一般硬实,其他部分则像气化了的色素那么透明,如同消逝了一般,随着黄昏的来临,默不吱声、肃然耸立在开始出现薄雾的大气里的山中,隐藏着永远揭不开的、简明的奥秘。一个小黑点在山八成高处的空中静静地画着圆圈,那一定是只大鹫。定睛看去,这只大鹫正长长地展着双翼,纹丝不动地斜着整个身子,像大旋涡上的一片枯叶似的,静静地、悠然自得地兜着圈子。在你的眼里,山像会说话的生物,而这生物反倒像个僵死物了,更何况零星地坐落在平原上的农家,与山给予人的生命感相比,它们简直就像是几个可怜的无机物罢了。

尽管白昼比冬季明显地延长了,可是,暮色还是愈来愈浓,与此同时,你身上感到了寒冷。被落日染上色,似乎在呼吸光彩的云,也像烟雾似的呈现出白色和淡蓝色的明暗,和云彩一起占领着半壁天空的山岭,很快就坚决、急切地披上了暮色,雾霭的薄膜开始把你和自然隔开。

你不由叹了口气。一种难以解释的忧愁—恰似年轻人思恋情人时固然幸福,却又难免在心底感受到的那种忧愁一样,奇怪地催你下泪。你抽缩着鼻子,“啪”的一声合上了写生画册,将它和铅笔一起揣入怀中。冻僵的手在怀里亲切地得到了温暖。你不想吃带来的盒饭,一屁股坐在那只树兜上。整整站了半天的脚,动一下都像通上电流一般麻木,你好容易在雪中迈开了脚,一步步地朝路边走回去。向远处放眼望去,满载木材和木炭的马车从山里下来,星星点点地移动着,马脖子上的响铃声发出清脆的音响,幽婉地传来,给人一种流浪人遥望故乡的蓝天似的依恋的情感,那时起时落的寂静、清澈的声音尤其令人留恋。你仿佛是从一个充满诱惑感的世界突然回到现实社会中来的人,心醉神迷地来到了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模糊的边界上,并且仍在继续步履。

不知什么时候,你回到了镇上刚才你来过的那个配药所的小房间里,和你朋友K对坐着。K来回翻阅着你的写生画册,流露出兴奋的眼神。

“很冷吧!”K说。

“不,……不冷……这条线画得不利索并不是冷的缘故。”你的神气就好像自己还没有回来似的。

“画得利索。我可以想象到你忘记了一切,用铅笔飞速画画的情景。今天的画我都非常满意,大概你也得到了一点满足吧!”

“你去和实际的山比较一下吧……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哥哥。”你急忙说起了抱歉的话。

“怎么啦?”

K吃惊地抬起头来再三打量着你的脸。

你的心里泛起了一泓苦汁。虽然不出海打鱼,但说真的,渔民之家是得不到一天舒闲日子的。今天你整整画了一天,而家里则一定整整忙活了一天。检查拦鱼大网有无破损,了解下网处海底的情况,确定安置大锅的位置,改造栈桥,购买木炭,搬运米盐,与中间商签合同,与肥料公司交涉……此外,在捕捉鲱鱼之前一个渔场主必须准备的事情真是做也做不完。

你并不认为自己热爱画画只是一种业余的癖好,岂止如此,对你来说,这是项比生活更加严肃的工作。然而,与自然拥抱,将自然再现在画面上,这在你居住的地方只是你一人懂得的喜悦和悲哀,别的人—你的父亲、兄妹、邻居,充其量不过将这看作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孩子气的玩耍罢了。你还不曾想到如何着手将你的想法巧妙地融入那些人的头脑中去。

从道理上说,你并不认为这是件不光彩的事情,可是,实际上这种想法是绝对行不通的。相信艺术是神圣的,坚信艺术在实际生活中应占有特殊位置的你,一旦事情关系到自己的时候,也会不知不觉地产生动摇的。

“只要我有了可以成为艺术家的自信,我就会毫不犹豫地闯进实际的生活中去,即便是牺牲我喜爱的东西,我也会朝着我走出的方向迈步的。不过……一看到家人们实际生活的严峻,我就不能那么轻易地相信自己的天赋了,一边描绘着像我这样的人,一边对家人们摆出一副艺术家的脸孔,这不仅令人骇怕,而且简直是放肆。我恨这样的自己,并感到心怵。大家都心满意足地打发着日子,可只有我非得像在搞阴谋诡计似的始终怀着阴郁的心情。如何才能从这种苦难和寂寞中得到解救呢?”

因为这种很平常的想法就是在你和K见面时也无法排除,所以,你不由地说出了“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哥哥”这句话。

K在问了“为什么”之后,便和你一起陷入了沉默。对K来说,你不回答,他也能清楚地了解到你的心,而你呢,同样深切地感到了K那颗寂寞的、牺牲自我的温暖的心——自己完全断了念,却始终如一地热切地期望你成为一个艺术的信仰者。

你们俩的眼中迸发出悒郁的热光,如同害怕互相对视似的凝视着火炉中微微燃烧的炉火。

在这样的沉默之中你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一种不知是可怜自己还是可怜K的衷情油然而生,几次都想拿起K的手来抚摸,不过,你克服了柔情,在手腕处把作痒的双手紧紧地箍在一起。

忽然,熏黑的天花板上垂荡的电灯亮了。你惊愕地从窗口向外看去,大街上已经全暗了,你更深切地感到冬日太阳落山之快。没有擦掉的电灯灰尘和手垢而显得更加晦冥,房间里因而更加阴郁了。

“吃饭啦!”

店堂里传来K父亲那粗犷、大声的叫喊,听上去总有些粗暴。平时,他大概把你看成是自己的独生子的恶友吧,你去他家,他从来不给好脸色看。K的脸上露出了不满的表情,但是,他那表情只是越来越阴郁,并没有一点坚决反抗的样子,他似乎在窥测着父亲和你的心,权衡观察着叫喊者和你。

你猜想兴许自己坐得过久才导致K的父亲发火,于是想起身告辞了。可是,K像是对委屈你感到非常内疚似的一个劲地劝说非得让你一起吃了晚饭不可。

“那么,我就在这儿吃盒饭吧!中午带去没吃又带来了,不用客气,你去吃吧。”你不得不这样说。

K挽留你吃晚饭,可实际上他是很难向父母启口的,另一方面,又不忍让你不愉快地回去,看来,他处在很尴尬的境地,因此,一听你这么说,顿时绝路逢生似的,高高兴兴地到配药室去了。仔细想来,这正是家庭的贫寒渗入他心灵的见证!当你独自一人时,你的心情越来越灰暗了。

不过,听到了吃晚饭的叫声,闻到门缝中飘来的烧鱼味,你突然感到饥肠辘辘了。你打开了系在腰间的饭盒包,凑近火炉边,坐着在膝盖上打开了饭盒。

北海道不产竹子,用代替竹篾的薄木片包着的大个的饭团冻得绷硬。虽说已到了春天,但在寒冷的空气中抛在树桩上一整天,饭粒都一颗颗地冻得散开来,从手上零碎地往下落,放在口中一尝,米饭应有的甜味丧失殆尽,无味的纤维硬块似的触觉冰凉地通过舌头传来。

突然,你的眼中扑簌簌地落下了你自己也感到意外的热泪。一种再也无法使人安坐的寂寥感在心中黯然漫延。

你猛地站起身来,把饭盒按原样包好系在腰间,又把写生画册掖进怀里,悄悄地走到门口穿上长靴,靴皮在傍晚的严寒中冻得像铁板那样又冷又硬。

积雪发出微弱的磷光,覆盖着黑幕笼罩的屋顶。寂静的小街上看不到人影。不一会,又来到了那个百货公司栈房摆货摊的角落上时,一个男孩踏着冰刀木屐(底部安有冰刀齿的木屐)滑过来,在冻得凹凸不平的路上发出“咔哜咔哜”的声响。那孩子聚精会神地在滑冰,从你身旁穿过也没发现你。

“在冰上滑行是会入迷的。”

你那寂寞的心中这样想着,仿佛在一心观望自己遥远的过去。无论看到什么,你总是感到一种苦涩。

走到百货公司栈房所在的大街上,周围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电灯好像突然明亮起来,照亮了街旁的房屋,商店里面的生意人和顾客的光影层层叠叠。这些对你来说,对那种场合下的你来说,每件都是陌生的,从那儿传来的喧闹声和货车的杂音如同衣针那样隐隐地刺激着你的头脑。你感到焦躁,恰似被拉出来供人观赏的马戏团中的野兽一般,对眉尖处电光般的不停的痉挛感到厌烦,你满脸不高兴地快步穿过了热闹的大街向渔民街急急而行。

然而,当看到自己家的房子时,你的脚步自然地放慢了,你的头不知不觉垂得更低了。你不时地瞪起狐疑的眼睛,生怕碰上你的熟人。不过,这一带已经恢复了宁静。

“不行!”

你突然小声说着在大街上定住不动了。你那伫立着的模样—从头到肩,从肩到背勾画出的棱线,显得异常有力,倘若有个人在注意你,他准会大吃一惊,感到十分忧虑的。

凝固似的伫立了一阵的你,终于横下心毅然决然地耸起肩迈开了步子。

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在走,走过了何处,你最终发现自己,找到自己的地方是在海货制造公司背后那座有着悬崖绝壁的小山顶端的一块平地上。

夜深了。冬季衰老了,春季还没到—在这块一塌糊涂的荒凉的土地上方,高高的晴朗无云的天空闪着隐隐的寒光,屏住了呼吸,凝结似的扩展着。在无数颗用各式亮度和光彩镶嵌的星星之间,冬季的天空引为自豪的参宿星以微妙的倾斜度三颗并排,像某种恶兆似的闪着特别的光亮。星星无语,只有无月时退潮的涛声,宛如海妖奏出的单调的诱惑曲,安抚似的幽幽传来。风停了,冰冷、静谧的寒气因这大海的喃喃细语声而微微地颤动着。

你站在这平地上,茫然地环视着四周。刚才,你心中冒出了一个可怕的企图,那并不是今天才冒头的。它往往瞅准你大意的空当,像泥潭中突然露头的水妖精似的从你的心底冒将出来,你极端恐惧它、憎恨它、鄙视它。你认为,既然生就是个男子汉,那么会感到那种诱惑就是窝囊的。然而,一旦这种企图抬起了头,你就会像一个入了迷的人一样,尽管万般痛苦,但为了急于实现这一企图,你终于横下了心:即使牺牲一切也决不反悔。这可怕的企图就是自杀。

你的心中一阵透心凉似的奇妙地骤然变得清净了,映入你眼帘之中的外界的形象,突然完全失却了表情,只不过是些坚硬、冰凉、无慈无悲的物体的堆积而已。漫无边际的荒芜—一种只有你在其中呼吸、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和恐惧在你的周身上下扩展,涛声和星星的眨眼似乎也像梦中事那样在你知觉的遥远的末梢若即若离,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支离破碎,互相之间毫无联系地散布着,只有你的心在这之中紧张地越来越急切地朝着死亡迈进。这恰似一盏吊上了重锤向深井里抛去的明灯,越往深处掉,你的心头越光明,感觉越强烈,最终决心在死亡这潭凉水的表面消失。

真不明白究竟是你的头脑麻木了呢,还是世界麻木了。你多次地警告自己:已经面临着一个可怕的境界了,然而你仍然满不在乎地思虑着那些异乎寻常的悠闲事,你全然忘记了夜在深,寒在甚,徐徐向山尖处走去。

脚下的远处出现了黑魆迷眩的岩滩,涛声远远地传来。

只要纵身一跃,烦闷、疑惑,一切都会干净彻底地勾销。

“家里人大概会认为我是发疯了吧……不知是头先碎还是腿先断。”

你目不转睛地、茫然地凝视着崖下,心中在这样嘀咕,好像在考虑别人的事那样。

莫名其妙的麻木还是不断加剧,涛声一点点微弱了,似闻非闻。你心里想的只愿像睡意蒙眬的人那样突然闭上眼朝崖底翻滚下去。危险……危险……虽然这好像是他人的事,但你的心仍然企图驱使你的肉体从崖边倒栽下去!

你突然一惊,蓦地恢复了意识,飞快地向后退去。刺耳的声响震动了你的神经。

从平地突然向下折去的悬崖的边线出现在大吃一惊、直到现在方才瞠目而视的你的跟前,它像地球的伤口张开着深不见底的嘴。回想刚才不知不觉靠近它的自己,你本能地毛骨悚然了,清醒了。

刺耳的声响是眼底下海货制造公司的汽笛,那是十二点交接班的时间,远方的山岭处隐隐地传来这汽笛的回声,听上去重叠有致。

自然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不知何时又像原来那样充满了毁灭了似的寂静的表情,漫无边际地展现在你的周围。当你感到这一点时,深邃无底的寂寥感忽地又向你袭来。你这颗男子汉的心猛地紧缩起来,热泪潸然而下。你独自一人在漆黑的深夜中啜泣,你蹲在雪白的积雪中,丧失了站立起来的力量。

你啊!!

我再也无法进一步地忖度、揣摩你的精神生活。不仅不可能,而且,在玷辱你的同时也就污损了我。我坚信,根据你的谈话和信件综合起来的以上的想象是正确的,但是,我却要回避进一步的想象。总之,你是因为难于忍受精神上的万般苦恼的折磨,才在去年十月给我寄来了那本写生画册和那封率直的信。

你啊!

然而,我能够为你做些啥呢?与你相见时,我是多么期望你这样的人—全不沾一点城市的恶习,不为过度灵敏的神经和过分做作的见识所烦恼,能够以强健的毅力、坚韧的感情、天赋的睿智正面观察自然的大地的儿子—能成为一个艺术的信奉者啊!但是,我强行抑制了即将从喉咙口冲出的话语,并没有规劝你放弃一切去当一个艺术家。

只有你自己在这样规劝自己,你独自一人不得不忍受的烦闷—可以说那是一种可怜的、阵痛般的苦痛,这是你自身的痛苦,只能由你自己去医治。

在地球北端,人的生活屈服于强暴横蛮的自然威力,宛如落在脊土上的杂草种子一般,有气无力地抬着头。就在这几乎要被人们从人类的活动中心忘却的地球北端的一个角落里,现在有一个杰出的灵魂在苦恼。倘若我不公开这段小小的记录,这杰出灵魂的苦恼恐怕无人知晓吧。一想到这些,就觉得一切现象都包藏在极端的神秘之中,不知会酿成什么后果的可怕的一切正隐匿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人不能不感到骇怕。

我不知道你究竟作为一个渔夫度过一生好呢,还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终生辛劳才好。轻率地下结论太可怕了,那是应该由真神直接向你赐予的,我只是祈祷这一时刻尽快地来到你的跟前。

而且,我同时还在祈祷:务必为这地球上各个角落里因为和你有着同样怀疑和烦恼而痛苦的人们开辟出一条最好的途径。在了解了你的经历之后,我心中这极其迫切的祈祷之情显得分外的强烈。

真的,地球是有生命的,它在呼吸。这地球诞生的苦恼以及隐藏在地球心中将要诞生万物时的苦恼—这一切,通过你,我都能深切地感觉到!它以一种向外溢、向上跃的强大的力量使我热泪盈眶。

你啊!如今东京的严冬已过,梅花开了,山茶花也开了,地面正敞开胸怀沐浴着太阳发出的慈爱的光芒。春天来了!

你啊!春天来了。在冬天之后,春天来了!我只是如此衷心地祝愿:春天将在你面前确实地、真正地、有力地、永远地微笑……

【注释】

[1]在北海道西南部,有同名的火山群闻名天下。

[2]“町步”是日本面积单位,一町步约为一万平方米。

[3]房屋内的地面为泥地或三合土的地方。

[4]“寻”是日本长度单位,一寻约合1.8米。

[5]“町”是日本长度单位,一町约合109米。

[6]“日里”是日本长度单位,一日里约合四公里。

[7]也作“反”,日本距离单位,一段约合11米。

[8]“间”是日本长度单位,一间约合1.8米。

[9]Michelangelo(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雕塑家、画家、建筑师和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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