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伯哉吴郡苏辙作品欣赏

黄州快哉亭记^［1］

苏　辙

【作家作品简介】

苏辙（1039—1112），字子由，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著名的散文家。父苏洵、兄苏轼都是著名的文学家，并称“三苏”。十九岁时，与苏轼同登进士科，官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其政治态度与苏轼相同，虽属旧党，但也有改革弊政的要求。一生坎坷，数次被贬，晚年谪居许州颍川（今河南许昌市），号颍滨遗老。有《栾城集》。其文汪洋淡泊，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江出西陵^［2］，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3］，南合湘、沅^［4］，北合汉、沔^［5］，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6］，波流浸灌^［7］，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8］，谪居齐安^［9］，即其庐之西南为亭^［10］，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11］。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12］。涛澜汹涌，风云开阖^［13］。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14］，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15］，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16］，冈陵起伏，草木行列^［17］，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18］，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19］，周瑜、陆逊之所驰骛^［20］，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21］。有风飒然而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22］？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收会稽之余^［23］，而自放山水之间^［24］，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25］。将蓬户瓮牖^［26］，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27］，挹西山之白云^［28］，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29］？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30］，乌睹其为快也^［31］！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32］。

【注释】

［1］快哉亭：张梦得（字怀民）在元丰年间贬谪黄州时建造，苏轼为之取名“快哉”，苏辙于神宗元丰六年（1083）谪居筠州（今江西高安），写下此文。张梦得，事迹不详。

［2］西陵：即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

［3］肆大：水势浩大。

［4］湘、沅：即湘江、沅江。都在今湖南境内。

［5］汉、沔：即汉水、沔水。汉水从今陕西流至湖北汇入长江，其上游从源头到今湖北襄樊市一段，古代又称沔水。

［6］赤壁：一名“赤鼻矶”，在今湖北黄冈县附近。与“赤壁之战”的“赤壁”本不是一处，但苏辙误认为是孙、曹交战之处。

［7］浸灌：流入。

［8］清河：郡名，在今河北省清河县。

［9］齐安：古郡名，即黄州。

［10］即：紧靠。

［11］子瞻：苏轼的字。

［12］舍：古代三十里为一舍。

［13］开阖：形容云时而散开，时而聚合，变幻不定。

［14］倏忽：非常快的样子。

［15］玩：观赏。几：古代的一种矮小的桌子，可以凭倚。

［16］武昌：县名，今湖北鄂州。

［17］行列：一行行排列。

［18］故城：旧城；墟，遗址、废墟。

［19］曹孟德：曹操，字孟德。东汉末谯（今安徽亳县）人。建安十三年（208）为丞相。率军南下，被孙权、刘备联军击败于赤壁（今湖北蒲圻西北）。封魏王。其子曹丕称帝后，追尊为魏武帝。孙仲谋：孙权，字仲谋，三国时吴国的建立者（229—252年在位）。睥睨（bìnì）：侧目窥察。

［20］周瑜：字公瑾，庐江舒（今安徽舒城）人，赤壁之战中东吴主将。陆逊：字伯言，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东吴名将，曾两次驻节黄州，后官至吴国丞相。驰骛：奔走，驰骋。

［21］楚襄王：战国时楚国君主（前298—前263年在位）。宋玉：战国时楚国大夫，擅长辞赋。引文见宋玉的《风赋》。景差：战国时楚国辞赋。兰台之宫：兰台宫为楚国宫苑，在今湖北钟祥市。

［22］病：这里指忧愁。

［23］收：这里是结束的意思。会稽：指钱财、赋税等事务，这里泛指公务。稽，通“计”。此句一本作“窃会计之余功”。

［24］放：任情。

［25］中：内心。

［26］蓬户瓮牖：用蓬草编成的门，用破瓮作的窗户。

［27］濯：洗涤。

［28］挹：汲取。西山：在今湖北鄂州市西。

［29］穷：尽。

［30］骚人思士：失意的文人和感伤忧思的士大夫。胜：经得起。

［31］乌睹：怎能见到。

［32］朔日：阴历每月初一。赵郡：苏氏的祖先是赵郡栾城（今河北栾县）人。

【阅读提示】

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苏辙上疏营救苏轼，亦被贬为监筠州（今江西高安）盐酒税。两人手足情深，又同为逐客。元丰六年，与苏轼同谪居黄州的张梦得，为览观江流而建造一亭，苏轼命名“快哉”。苏辙作此文表达政治失意后寄情山水的旷达情怀。

文章紧扣“快哉”之意行文布局，从江流之胜落笔，自西陵至赤壁，描绘了一幅千里江流图。极力摹状“涛澜汹涌，风云开阖”的壮阔气势，江山形胜，历历如画，登临者无不“快哉”，此其一。其二，凭吊三国古战场，怀想三国英雄的流风遗迹，不是也使世俗之人顿生无限快慰之情吗？

当作者就“快哉”二字引述宋玉和楚襄王的典故时，便宕开一笔，生发出全文主旨：“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情，将何适而非快！”极其自然地将读者引入人生的“快哉”之境。此时，文章水到渠成，赞叙张梦得能自放山水之间，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指出张梦得之“快哉”，正由于精神上对荣辱的超脱，否则昔人所谓悲伤憔悴之景，又何以能“穷耳目之胜”呢？

全文描写、议论、抒情融为一体，其风格汪洋雄放而又纡徐流畅，正如刘熙载所言：“大苏文一泻千里，小苏文一波三折”（《艺概》），令人不忍释卷，回味无穷。

（萧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