钴潭西小丘记

钴潭西小丘记

柳宗元

【题解】

范成大《骖鸾录》：“渡潇水即至愚溪，溪上愚亭，以祠子厚。路旁有钴潭。钴，熨斗也，潭状似之。其地如大小石渠、石之类，询之，皆芜没篁竹中，无能的知其处者。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古鉧母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西山，在永州城西潇江之浒。钴鉧潭，在西山之西。湍，波流潆回之貌。浚，深也。鱼梁，堰石障水而空其中以通鱼之往来者。梁之上有丘焉，点“丘”字。生竹树。含下“嘉木”、“美竹”。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上声。○含下“奇石”。其嵚钦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嵚，高耸也。冲，向也、突也。○单承石之奇状，描写一笔。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笼，包举也。○又点“小”字。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酬。”○以物售与人曰货。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叙买丘。即更取器用，铲产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叙开辟。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叙玩赏。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荣之声与耳谋，瀯瀯，水回貌。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叙玩赏中，生出静机。不匝簪入声旬而得异地者二，匝，周也。十日曰旬。○此句应起“八日”、“又得”字。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收住。下忽从小丘发出感慨，寄意更远。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户、杜，沣、镐、鄠、杜，俱属右扶风，汉上林苑地。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感慨不尽。

找到西山以后的第八天，我们沿着山口向西北走了约二百步，又找到一个钴鉧潭。潭的西面约二十五步，在流急水深处有一座鱼梁。鱼梁上面有个小土山，生长着不少竹和树。小土山上面的石头，有的突起，有的仰卧，它们背着泥土钻出来，争先恐后地做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几乎数都数不清。那些高高耸起、互相重叠挤压而向下的石头，如同牛马在溪旁喝水；那些冲着要想排到上面行列中去的石头，就像熊罴向山上攀登。

土山很小，不到一亩，简直可以用一个小笼子全部把它装下。我们打听这个小土山的主人是谁，当地的人说：“这是唐家废弃的土地，要卖却卖不掉。”再问它的价钱，说：“只要四百文。”我爱惜小土山，就买下它。李深源、元克己当时和我一道游玩，他们都很高兴，认为出于意料之外。我们就一次次地拿着器具铲除杂乱的草，砍去不好的树，点燃大火烧毁它们。于是美好的树木站出来了，漂亮的竹子露出来了，奇怪的石头显出来了。从其中眺望，山的高峻，云的飘浮，溪水的流动，以及飞鸟走兽的游嬉，都和乐地在这个小土山下面，呈现巧妙的姿态，尽力献出它们各自的特色。如果在这里垫着枕头、铺上席子睡下，那么，清凉的景色就会和眼睛接触，的水声就会跟耳朵接触，遥远而虚寂的境界就会同精神接触，深沉而安静的气氛就会与思想接触。在不满十天的时间里就找到了两处景色优异的地方，即使古时爱好山水的人，恐怕也不能做到吧！

唉！照这个小土山的美好景致，把它搬到沣、镐、鄠、杜等地方，那么，富贵而又爱好游赏的人争相购买，就是每天加价一千金也还不能买到。如今抛弃在这个州里，来往路过的农民和渔夫都轻视它。价钱不过四百文，一连几年不能卖去。我和李深源，元克己却偏偏高兴地买下它，这个小土山果真有所谓运气吗？把这些话写在岩石上面，用来祝贺这个小土山的好运气。

【末评】

前幅平平写来，意只寻常。而立名造语，自有别趣。至末从小丘上发出一段感慨，为兹丘致贺。贺兹丘，所以自吊也。

【汇评】

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此篇平平写来，最有步骤。一段先叙小丘，次叙买丘，又次叙辟芜刈秽，又次叙游赏此丘，末后从小丘上发出一段感慨，不搀越一笔，不倒用一笔，妙，妙！

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寓意至远，令人殊难为怀。

林云铭《古文析义》：子厚游记，篇篇入妙，不必复道。此作把丘中之石，及既售得之后，色色写得生活，尤为难得。末段以“贺兹丘之遭”，借题感慨，全说在自己身上。盖子厚向以文名重京师，诸公要人，皆欲令出我门下，犹致兹丘于沣、镐、鄠、杜之间也。今谪是州，为世大谬，庸夫皆得诋诃，频年不调，亦何异为农夫渔父所陋，无以售于人乎？乃今兹丘有遭，而己独无遭，贺丘所以自吊，亦犹《起废之答》无“躄足涎颡”之望也。呜乎！英雄失路至此，亦不免气短矣。读者当于言外求之。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结处忽发感喟，反复曲折。此神来之候也。记中又开一体。

浦起龙《古文眉诠》：潭丘两记，合为一联，俱买得者。迁客无憀，感慨寄意。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于眼前境幻出奇趣，于奇趣中生出静机。使兹丘不遇柳州，特顽土耳。今此文常在，则此丘不朽。曰可贺，则诚可贺也。

朱宗洛《古文一隅》：凡前后呼应之笔，皆文章血脉贯通处。然要周匝，又要流动；要自然，又要变化，此文后一段可法。有两篇联络法，如此文起处是也；有取势归源法，如此文先言竹树及石之奇，而以“笼而有之”句勒住是也；有有意无意默默生根法，如此文中下一“怜”字，为末段伏感慨之根，下一“喜”字，为结处“贺”字作张本也。

唐介轩《古文翼》：前叙小丘所由来，后从小丘寓慨，遥情深致，不可思议。

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此等托物而感遇，侯雪苑、魏叔子皆摹仿之矣。以山水之状态，会诸耳目心神，自是悟道有得之言。究之名心未净，终以遭遇为言。丰、镐、鄠、杜，朝廷也；贵游之士，执政也；争买者，置之门下也；言弃者，谪居也。《西山记》既云与灏气俱，与造物游，何等心胸！乃此文以小丘逢己，获四百之贱价为遭，则自贬亦甚矣。终竟不如韩、欧立言之得体。然其笔力之峭厉，体物之工妙，万非庸手所及。